番外篇: 梦萍

从小,梦萍就恨透了自己这个不平常的家。梦萍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和别人家不同,为什么父亲除了自己的母亲雪琴之外,还有一个她称为文姨的女人,并且文姨还和父亲有两个女儿,心萍和依萍。小时候父亲经常不在家,偶尔在家的时候,他一定要让母亲和文姨围在他身边伺候他,让他们这群小孩子都垂首站在父亲看得见的地方,听从吩咐。而母亲和文姨总是毕恭毕敬,深怕顶撞了父亲。梦萍能感到父亲对他们这些小孩子毫无兴趣,尤其对他的女儿们。因为父亲在家的时候只会和哥哥尔豪说话,梦萍也从来没有感受过所谓的父爱,父亲几乎不和她玩耍,甚至不会抱起她,带她出门。即使当他们兄妹几人站在父亲身边等待指示的时候,父亲从来也只会命令尔豪。幼小的梦萍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经常故意打翻饭碗,或者在父亲面前耍脾气胡闹。父亲只会冷冷地撇一眼她,然后对雪琴说道:“雪琴,管好你的女儿。” 雪琴则会迅速把梦萍抱到一边,骂她两句,叫她不要惹父亲生气。梦萍恨透了对自己豪不关心的父亲,以及对父亲唯命是从的母亲。

但是梦萍知道,在她们姐妹当中有一个特例,那就是心萍。心萍似乎长的非常讨父亲的喜爱,父亲总会给心萍买各种精美昂贵的衣服,把她像洋娃娃一样打扮起来。年幼的梦萍非常嫉妒心萍,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比不上心萍,为什么父亲只喜欢心萍,却从来不正眼看过自己。有一次,5岁的梦萍趁着佣人们不注意,从厨房偷了一把剪刀,溜进心萍的房间。拿起剪刀就开始剪心萍的衣裙。这时心萍走进屋,看到坐在地上手拿剪刀的梦萍,吃了一惊,她立刻关上房门,上前一步,迅速从梦萍背后抓住梦萍的小手,夺下剪刀。幼小的梦萍在体力上不及心萍,很容易就被抢走了“武器”,她只能气愤地瞪着心萍,然而心萍非但没有生气,她把剪刀放在安全的地方,坐在地上,伸手把梦萍抱在怀中。梦萍一时不知所措,但在心萍的怀里,她渐渐不在生气,她感到心萍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原来她一直渴望被大人们这样抱在怀里,哪怕一次也好。梦萍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着心萍,感到一阵内疚,她看着心萍的眼睛,心萍的眼睛深邃,温柔且忧伤,那双眼睛慢慢靠近梦萍,似乎要把她吸进去一样,梦萍闭上了眼睛,忽然感到心萍的嘴唇轻轻地贴在自己的嘴角上,心萍嘴唇上方的茸毛和鼻腔的呼吸让她觉得心里痒痒的,幼小的梦萍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她感到心萍的吻同母亲的吻完全不同。等她睁开眼睛,只见心萍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是梦萍唯一一次同心萍如此亲近,等心萍长到十六岁时,父亲开始经常带着心萍出门会见宾客,从此再也不带母亲或文姨出门了。因此梦萍也没有机会与心萍在一起玩耍了。

然而,当梦萍7岁的时候,17岁的心萍突然病逝了,父亲为此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他或是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日整夜不出现,或是把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会打母亲和文姨,甚至打哥哥尔豪。此时,梦萍则会与如萍和依萍一起,被母亲藏在里屋房间里,三姐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有一天晚上,梦萍起夜去卫生间,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声响,好奇心让她忘记恐惧,她悄悄地走过去,从钥匙孔往里张望,只见母亲光着身子趴在化妆台上哀嚎着,身体一颤一颤,父亲从背后紧贴着母亲,一手抓着母亲的一只胳膊,一手举着一个小皮鞭,一下一下地抽打她,并且一边晃动着身体口中一边不住地喊着,心萍,心萍。梦萍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她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尿意,飞快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自那晚之后不久,雪琴就怀孕了。梦萍发现母亲变了,她整日魂不守舍,披头散发,像幽灵一样在家里游荡,或者把自己关在房里,歇斯底里地尖叫。而父亲则因厌烦母亲的疯癫,更加不回家。家里的一切都落在了文姨的身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梦萍眼看着母亲的肚子渐渐大起来,她依旧整日呆坐在窗前,似乎不懂人事,对家里的一切不管不问。有一次,父亲带王大夫来家里,王大夫看过母亲的情况后,对父亲说:“夫人没有大碍,母子安康,现在的状况是怀孕时的正常反应,等孩子生了就好了。而且,“ 王大夫笑着对父亲继续说道,”要恭喜陆先生啊,老来得子,您这样老当益壮,真是敬佩敬佩啊。” 父亲听了,喜出望外,吩咐文姨照看好母亲,就与王大夫出门去了,在那之后依然整夜不回家。

疯癫的母亲,缺失的父亲,复杂的家庭。让幼小的梦萍陷入深深的孤独之中,虽然她还有如萍和依萍两个姐姐,但是梦萍从小与如萍合不来,如萍的懦弱让她受不了。而自从心萍死后,依萍也变得越来越暴躁,让人难以亲近,只有如萍才能靠近她,陪着她。梦萍于是成为这栋大房子里神出鬼没的不招人喜欢的小孩子,她总爱吓唬人,爱做恶作剧,让佣人们十分头疼,因为缺少管教,更加为所欲为。

这天,梦萍看见文姨在二楼照顾母亲,于是从厨房偷来一根擀面杖,放在楼梯上,想到文姨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样子,梦萍躲在沙发后面捂着嘴吃吃发笑。然而,等她听到咚的一声,回头张望时,发现摔下来的并非是文姨,而是母亲。母亲一屁股坐在楼梯底部,两腿之间渐渐滲出一片红色。梦萍尖叫着,文姨也从二楼探出头来,发现雪琴摔了一跤,急忙赶过来,一边招呼佣人,家里顿时乱成一团。

父亲接到消息后,带着王大夫赶回家,一进客厅,看见文姨劈头盖脸就是一巴掌,打得文姨瘫倒在地,王大夫上前劝阻,父亲才克制住,低声对文姨说:“等下你给我到书房来。” 说完,同王大夫一起上二楼去看母亲。好在母亲没有流产,胎儿也安全。王大夫走后,父亲把文姨拉进书房,关上门。梦萍悄悄跟上去,在门外偷听。“你这个贱货!你想害我陆家断子绝孙不成!” 只听父亲大骂道,“你是因为嫉妒吗?你们女人的嫉妒心我真是搞不懂,你是嫌我这么多年都不碰你吗?还是嫉妒雪琴怀又怀上我的儿子?你就那么恨雪琴?要恨你应该恨自己生不出儿子!” 话音刚落,梦萍只听屋内传来几声巨响,怕是父亲又在砸东西。“……你就那么想让我碰你?那你也给我生个儿子呀!来,我现在就让你生!” 父亲话音刚落,只听文姨尖叫着,之后屋内传来扭打的声音。梦萍吓坏了,她怕父亲忽然出来打人,急忙走下二楼,躲在客厅的角落,偷眼盯着书房。过了一会儿,书房的门打开了,只见文姨头发凌乱,衣服不整,垂着头,蹒跚地走出来。父亲在她身后高盛喊道:“你给我滚出我的家门,带着依萍,两个人都给我滚!今天就滚!” 说完,重重关上房门。

……

几个月后,雪琴生下一个男孩,陆振华为其取名为尔杰。梦萍发现,尔杰出生后,母亲似乎确实渐渐好了起来,她不再疯癫,也渐渐能过正常的生活,眼中也有了神气,甚至还能同父亲说笑。梦萍感到母亲像脱胎换骨了一样,她似乎把什么肮脏的东西同尔杰一起排出了体外。等母亲身体渐渐恢复之后,她把尔杰交与奶妈照顾,自己又开始打扮起来,也变得整天不着家。大概是因为生下两个儿子的功劳,父亲也愈发纵容宠爱母亲。梦萍发现,母亲开始经常理直气壮地问父亲要钱,或说是去买衣服珠宝,或说是打牌输了钱要填补上,而父亲对于母亲的要求从来不会吝啬。

梦萍也一天天地长大,她像一只困兽,被困在这个残破阴森的家中。等她一上了初中,就渐渐开始不回家。而这几年,陆振华大约是年纪大了,开始想要享受被妻儿坏绕的天伦之乐了,于是几乎不会夜不归宿。也因此,他想享受做父亲的乐趣,于是开始管教起自己的孩子。他最头疼的就是自己的小女儿梦萍,他看不惯女儿的衣着,看不惯她交友,他试图把梦萍矫正成一个符合陆家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个给自己丢脸的傻姑娘。但梦萍只是愈加反抗,进入青春期后,梦萍开始穿男孩子的衣服,剪了短发,化着浓妆,身边围绕着一群男性朋友,他们一群人欺瞒年龄,整夜泡在电影院或舞厅。如今梦萍17岁了,俨然是一个小太妹。陆振华觉得自己也管不了了。

当然,梦萍心里很明白,周围这些男孩子,不过是一些酒肉朋友,他们有些是为了自己的家世,自己的钱跟在自己身边,有些是眼馋自己的身体,想占便宜,有些是同自己家世差不多的玩家,也有几个自己的崇拜者。偶尔玩的高兴的时候,梦萍也会和几个长得好看的男孩子接吻,但仅止于此,她不想交男朋友,也对这些男孩子没有兴趣。

这天,梦萍逃课独自一人坐在咖啡馆里,手里拿着一本小说,百无聊赖地翻着消磨时间。这时她注意到在咖啡馆角落的座位上,有一个圆圆眼睛的女孩子埋头认真地写着什么。梦萍仔细看过去,发现那女孩子是在画画,从梦萍的座位看不见女孩在画什么,但是她一脸认真的样子显得一股傻气,让梦萍觉得好笑。梦萍轻轻笑了一下,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小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书中的文字像是漂浮在纸上,怎么都看不下去。梦萍又抬起头,看见那个女孩子这时也抬起了头,望着远处,眼神十分忧伤。那忧伤的眼神触动了梦萍心中的什么东西,她不由地站起来,走向女孩子,并在她对面坐下来。那女孩见忽然有人坐在自己对面,吃了一惊。

“你好呀,你在画什么?” 梦萍歪着头问道。

女孩忽然不好意思起来,答道:“这是我的作业,下周要交的。”

“诶~你们学校还要交这种作业?是选修了艺术课吗?” 梦萍继续问道。

“我,我是师大艺术系的,这是我的专业。” 拿女孩感到自己被小看了,急切地争辩道。

“哈哈,抱歉抱歉。” 梦萍笑着道歉道,心想,她居然比自己大,已经是大学生了。“那你画的这是什么呢?” 梦萍说着伸手去拿女孩的画本,女孩一急,按住本子,小声地说:“是……是,爱情。”

梦萍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女孩看着眼前这个失礼的小女孩生气起来,道: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样捉弄人,看你小小年纪还是学生吧,怎么不去上学,在这里做什么!”

梦萍收住笑容,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盯着那女孩,左手撩起自己的头发,伸出右手,微笑道:“我叫陆梦萍,想和你交个朋友。另外,我不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