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天是第十年零134天”。雪琴在日记本里写到。她有一个秘密的日记本,每天在上面写下这样的数字。此时她正趁着陆振华独自在书房里,偷摸着在里屋里记日记,忽然听到小女儿梦萍在外屋呼唤自己,便急忙藏好本子,走出屋来一瞧,原来是梦萍同父异母的姐姐依萍来了。”妈,我出门了。“梦萍穿着件大红色的套头毛衣,一条紧而瘦的牛仔裤,趁着依萍走进来,溜出了家门。雪琴顾不得问梦萍大晚上去哪里,只是轻声地答了一声哦,却看也不看梦萍,眼睛则一直盯着依萍。大冷的天,外面还下着雨,只见依萍一身单衣,皮鞋也破破旧旧,神情严肃,眉头紧锁地走进屋。雪琴是看着依萍长大的,尤其这几年,依萍的容貌愈发出落的像她去世的亲姐姐心萍,只是相比温婉的心萍多了一份倔强。雪琴看着依萍,不觉地想起往事,愣愣地发呆。此时依萍看见雪琴出来了,便冷冷地问道:“爸在家吧?” 雪琴被依萍冰冷的语言刺激到,这才回过神,心想她是想快点办完事早早离开这个家吧,这倒也好。于是微微一抿嘴,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依萍的眼睛,直到依萍感觉有些不自在转开目光,这时雪琴转过头去,冲着二楼叫了一声道:“振华!依萍来啦”。

过了片晌,陆振华才慢慢地从书房中出来,走下二楼。他穿着一件驼绒袍子,头上戴着顶小小的绒线帽,嘴里衔着他那年代古老的烟斗。他撇了一眼依萍,便走到沙发前,不急不缓地坐下,并招呼雪琴坐在他身旁,一手拿起烟斗,抽了口烟,一手搂着雪琴的腰,这才定眼看着依萍说到:“怎么样?你妈的身体好一点没有?” “还是老样子,常常头痛。” 依萍站在原地,静静地回答道。“有病,还是治好的好。” 说着陆振华深吸了几口烟斗,然后把烟灰敲着倒在烟灰缸里,雪琴机敏地接过了烟斗,打开烟叶罐子,仔细的装上烟丝。 多年的戏子与做妾的生活,早让她习得伺候男人的方式,并深深烙印在她的身上像是条件反射一样。然而在雪琴这一连串熟练的动作下,她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依萍。只见依萍沉默地杵在那里,眼光闪烁着怒火。雪琴微微一笑,用打火机点燃了烟斗,自己吸了吸,然后递给陆振华。

这时,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蓓蓓——从后面跑进了客厅,后面跟着它的主人,雪琴的大女儿如萍。如萍比依萍大四岁,生性腼腆软弱。她追着蓓蓓跑来,身着一件葱绿色夹袄,一条茄紫色西装裤,显得与众不同。如萍看见了依萍,对她微微一笑,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追赶蓓蓓跑步过后,还是因为她怕生的性格,然后轻声说:“我不知道你来了,我在后面睡觉,天真冷……怎么,依萍,你还穿裙子吗?要我就不行,太冷。” 她招呼依萍坐在自己身边,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手正好按在依萍的手上,如萍一慌,立刻站了起来,但又马上改口道:”依萍你的手这么冰凉,快到里面去换件我的厚衣裳吧!” “不用了!我就要回去了!”依萍说道,但掩饰不了脸上的闪过的一丝动摇。这时蓓蓓摇着尾巴走了过来,蹭着依萍的腿,依萍忙俯身揉摸它的毛来掩饰自己的慌乱。这一切都被雪琴看在眼里。“蓓蓓,过来!”她喊了一声,小狗马上转头跑到雪琴的身边去。

依萍的目光跟随着远去的小狗,落在雪琴身上,与雪琴四目相对,她心中一惊,立刻躲开雪琴的目光。依萍从小就捉摸不透雪琴在想什么,当她和妈妈还住在陆家的时候,依萍总是能感受到雪琴的目光追随着自己,当她与雪琴的的目光相对的时候,她总觉得在雪琴那双大且明亮的眼眸深处,藏在什么非常黑暗的东西,她认为那是雪琴对自己和妈妈的嫉妒与憎恨,然而那双眼睛时而又流露出一丝柔情,让她浑身痒痒的。依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于是振作精神,站起身转向陆振华,坚定地说道: ““爸,妈要我来问问,这个月的钱是不是可以拿了?还有房租,我们已经欠了两个月。” 陆振华眯着眼睛嘲讽地一笑,转头对雪琴道:“雪琴,她们的钱是不是准备好了?”接着,他又转过头来看着依萍,对她上下打量了一翻说道:“我想,假如不是为了拿钱,你大概也不会到这儿来的吧?” 依萍低下头去狠狠地咬着嘴唇不做声,她能感到雪琴的目光依然在自己身上,但她看不到雪琴的表情,只觉得不自在,只听雪琴的声音道:“如萍,去把我抽屉里那八百块钱拿来!” 才八百块!依萍猛然抬起头狠狠地看着雪琴和陆振华,涨红了脸道:“我们该了两个月房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而且,我们也需要制一点冬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又快过阴历年了,妈只有一件几年前做的丝绒袍子,每天都冻得鼻子红红的,我……我也急需添制一些衣服……如果爸不太困难的话,最好能多给我们一点!” 原本起身去拿钱的如萍听了这番话定身站住,不知如何是好。雪琴道:“还不快去。” 如萍回过神来,急忙跑回里屋去拿钱。“你想要多少呢?”陆振华眯着眼睛问。“两千五百块!”依萍鼓起勇气答道,这是她第一次开口问陆振华要这么一大笔钱。

“依萍,你大概有男朋友了吧?” 雪琴冷笑地插话道。依萍惊讶地转头看向雪琴,那熟悉的感觉从她的身体里溢出来,包裹着她,怒火渐渐涌上来。依萍太熟悉雪琴那嘲讽的笑容和冷冰冰的语气了,从小雪琴就一直这样对待她。“有了男朋友,也就爱起漂亮来了,像如萍呀,一年到头穿着那件破棉袄,也没有说一声要再做一件。本来,这年头添件衣服也不简单,当家的就有当家的苦。这儿不像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手上又有那么点体己钱,爱怎么打扮你就怎么打扮你,这里有四个孩子呢!如萍年纪大一点,只好吃点亏,就没衣服穿了,好在她没男朋友,也不在乎,我们如萍就是这么好脾气。” 如萍拿着钱从里屋出来,正好听到雪琴这番话,羞愧与懊恼使她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委屈巴巴地看向依萍。依萍也注意到如萍,她感道嘴里有一股苦味,眉头一皱,不再看如萍,调回眼光望着陆振华。陆振华的脸上闪过一丝嫉妒,那是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夺走的,幼稚的不愉快的表情。“可以吗?”依萍不理睬雪琴,问陆振华道。“你好像认为我拿出两千五百块钱是很方便的事似的。”陆振华不耐烦地说道。

“我并不认为这样,不过,如果你有钱养雪姨和她四个孩子们,还有你那些个姨太太们,应该也不太困难拿出两千五百块钱给我们!” 依萍的话不经考虑的从嘴里溜了出来。雪琴微微惊讶地嘴角一扬,没想到依萍已经这样大胆。但她这样顶撞陆振华,今天定是拿不到钱了,雪琴想着,下定了决心,这样也好,今天就做个了断。“我想我有权利支配我的钱。”陆振华愤怒地大叫道:“你还没有资格来指责我呢。我愿意给谁买东西就给谁买,没有人能干涉我!” 他吸了一口烟,喷出一口浓厚的烟雾,口气又软下来道:“这个月我的手头很紧,没有多余的钱了,你先拿八百块去给你妈,其他的到过年前再来拿!” “我们等不到过年了!”依萍发急起来顾不了那么多了,“除非我和妈勒紧裤带不吃饭!” “不管怎样,”陆振华恶狠狠地说到,“我现在没有多余的钱,只有八百块,你们应该省着用,母女两个,能用多少钱呢?你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雪琴忽然笑了一声,斜睨着眼睛望着我说:“你妈那儿不是有许多首饰吗?是不是准备留着给你作嫁妆?这许多年来,你妈也给你攒下一些钱了吧?你妈向来会过日子,不像我,天天要靠卖东西来维持!” 听到雪琴这番话,依萍一股怒气涌上来,也顾不了如萍也在场,冷冷地看着雪琴的眼睛道:“我可没有如萍和梦萍那样的好福气,如果家里还有东西可以卖的话,我也不到这儿来让爸为难了!” “哦,好厉害的一张嘴!”雪琴笑道:“怪不得你妈要让你来拿钱呢!说得这么可怜,如果你爸没钱给你,倒好像是你爸爸在虐待你们似的!”

如萍走上前拿了一叠钞票交给雪琴,试图以此来解围,之后走向依萍,拉住依萍的左手想要劝阻她。如萍柔软温暖的手指让依萍感到一丝暖意,如萍是在陆家这一群人中,依萍唯一不讨厌的人,因为依萍能感到她是这个家庭里唯一对自己没有敌意或轻视的人。而且如萍虽然性格内敛软弱,但依萍总是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己没有的善良,或者是和自己的冲动易怒的性格完全不同的原因,随着年纪增长,依萍愈发对如萍感到在意,只要如萍握住自己的手,她的怒火似乎就能完全平息。

雪琴看着如萍和依萍两人不语,转身把钱交给了陆振华,似笑非笑的说:

“振华,你给她吧,看样子她好像并不想要呢!”

“你到底要不要呢?”陆振华不耐的问,带着点威胁的意味。

“爸,你不能多给一点吗?最起码,再给我一千块钱付房租好不好?” 依萍忍着一肚子的火说着,紧握住如萍的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如萍暗中一惊,但立刻把依萍的手藏在身后,紧紧握住,依萍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让她不再惧怕陆振华和雪琴。

“告诉你,”陆振华紧绷着脸,厉声的说:“你再多说也没用,你要就把这八百块钱拿去,你不要就算了,我没有时间和你泡蘑菇!”“爸,”依萍因为愤怒声音有些呜咽,但她尽力抑制着自己说道,“没有付房租的钱,我们就没有地方住了,你是我的父亲,我才来向你伸手呀!”“父亲?”陆振华抬高了声音说:“父亲也不是你的债主!就是讨债的也不能像你这样不讲理!没有钱难道还能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八百块钱,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趁早滚出去!我没时间听你噜苏!你和你妈一样生就这份噜苏脾气,简直讨厌!” 依萍猛然甩开如萍的手,血液涌进她的脑袋里,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在一刹那间爆发了,她冲着陆振华吼道:“我并不是来向你讨饭的!抚养我是你的责任,假如当初在哈尔滨的时候,你不利用你的权势强娶了妈,那也不会有我们这两个讨厌的人了。如果你不生下我来,对你对我,倒都是一种幸运呢!”

陆振华又惊又怒,他从沙发上站起身,取下了嘴边的烟斗,把手里的钱放在小茶几上,锐利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来,紧紧的盯着依萍的脸,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陆振华望着依萍问,声音低沉而有力。

依萍感到如萍轻轻抓住自己的胳膊,她的手因为陆振华的愤怒微微发抖。依萍感到一阵怜惜之情,同时内心激起的一股保护欲让她渐渐平静下来,振作起来,狠狠地望着陆振华。

陆振华见此,又以惊人的声音吼了一句:“说!你是什么意思?”

依萍和如萍都一震,依萍突然越过陆振华,看到依旧靠在沙发上的雪琴面带那熟悉的嘲笑望向她和如萍,那双眼睛似乎要把自己吸进那无底的黑暗之中。依萍忽然回过神,她感受到身边颤颤发抖的如萍的身体,愤怒重新统治了她,让她忘记了恐惧,只觉得满腔要发泄的话在向外冲,她昂起头,不顾一切的大叫了起来: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投错了胎,作了陆振华的女儿!如果我投生在别的家庭里,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伸着手向我父亲乞讨一口饭吃!连禽兽尚懂得照顾它们的孩子,我是有父亲等于没父亲!爸爸,你的人性呢?就算你对我没感情,妈总是你爱过的,是你千方百计抢来的,你现在就一点都不……”

陆振华快步走向依萍,由于愤怒,他的脸可怕的歪曲着,额上的青筋在不住的跳动,他一步步走向依萍说道:

“你是什么人?敢这样对我说话?我活到六十八岁,还从没有人敢教训我!雪琴,去给我拿条绳子来!”

依萍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边用身体挡住浑身发抖的如萍,不知道陆振华找绳子是做什么,难道要勒死自己不成。但是,愤怒使她无法运用思想,而时间也不允许她脱逃了。这时雪琴拿过绳子递给陆振华,依萍看到她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胜利的冷笑。陆振华接过绳子,一边向依萍迫近,一边冲着如萍低声吼道:”你给我滚开。“ 如萍惊地一跳,双眼含泪地望了望依萍,狠狠捏了一下依萍的手,哆哆嗦嗦地闪到一边。依萍见如萍走到了安全的地方,自觉已经无所顾忌了,她狂怒地冲着陆振华喊道:

“你不能碰我!你也没有资格碰我!这许多年来,你等于已经把我和妈驱逐出你的家庭了,你从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也没有权利管教我……”

“是吗?”陆振华从齿缝中说,把绳子在他手上绕了三四圈,然后举得高高的,嚷着说:“看我能不能碰你!”

一面嚷着,他的绳子对着依萍的头挥了下来,如萍慌忙跳了起来,想去解救依萍又不能,想去劝阻陆振华又不敢,她无助地望向雪琴,但雪琴一脸严肃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切的发生。依萍本能的一歪身子,绳子一下下抽在她背上,她不顾的疼痛,愤怒使她忘记了一切,她高声的大声嚷了起来:“你是个魔鬼!一个没有人性的魔鬼!你可以打我,因为我没有反抗能力,但我会记住的,我要报复你!你会后悔的!你会受到天谴!会受到报应……”

“你报复吧!我今天就打死你!” 陆振华边说边抽打,绳子一下下落在依萍的头上身上和脸上,陆振华感到一股喜悦之情涌上来,那是属于支配者的喜悦。依萍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只觉得无比漫长,时间像是停止了,但她又一次感到来自雪琴的那熟悉的目光,越过雨点般的抽打和陆振华的身躯,死死盯在自己身上。她看不到雪琴的表情,但那目光让她憎恨,在无数的鞭打之下,依萍暗自发誓她要把这股憎恨刻进身体,刻在心上,一辈子不忘今天的耻辱,一辈子不原谅雪琴。

陆振华打够了,住了手,把绳子丢在地下,冷冷的望着依萍说:

“不教训你一下,你永远不知道谁是你的父亲!”

依萍拂了拂散乱的头发,抬起头来,直望着他回答说:

“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陆振华似乎玩够了也玩累了,转身坐进了沙发,从地上拾起了他掉下去的烟斗,深深的看了依萍一眼。他的愤怒显然已经过去了,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从茶几上拿起了那八百块钱,他递给依萍,略带殷勤地说道:

“先把这八百块钱拿回去,明天晚上再来拿一千五去缴房租和做衣服!” 依萍颤抖着接过了钱,感受到无比的屈辱,她望向陆振华和雪琴,雪琴依然带着她嘲笑的面容盯着自己,依萍昂了一下头,朗声说: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振华的女儿!你错了,两千三百元换不掉仇恨,我再也不要你们陆家的钱了!我轻视你,轻视你们每一个人!不过,我要报复的!现在,把你们这个臭钱拿回去!”说着,依萍举起手里的钞票,用力对着雪琴那张笑脸上扔过去。然后转身夺门而出。如萍跟上前去,两三步跑到门口停住了脚步,她不知道此时能对依萍说什么。夜深了,雨细密地下着。

当天晚上,雪琴看着依萍伤痕累累的身影在雨夜中消失,自己回到里屋,拿出日记本继续写道:“依萍一定会恨我入骨的,像她那样倔强高傲的性格,一定不会忘记今天的耻辱。也好,但愿那复仇的话只是一时怒气。就让她恨我吧,如果恨我能够使她远离这个家,远离陆振华,能够让她自由地幸福地活下去,我也别无他求。何况,如果她能一直一直恨我的话,我也…” 写道这里雪琴停住了笔,心想,我也怎么样呢,我是想怎么样呢。夜深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雪琴坐在桌边望着窗外发呆,昏黄的台灯的余光模糊了她的表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