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利亚之死

中世纪末期,文艺复兴前期背景 一定程度上参照了画家卡拉瓦乔的生平 请无视时代与宗教的硬伤 分级:PG-13,一定程度的情色描写

正文: “咳咳——”罗摩被扬起的灰尘呛到了,他下意识倒退一步,弓起腰掩面咳嗽,阿周那担忧地望着不比自己高很多的家庭教师。他边缘生了乱线的赭褐色毛呢大衣下摆不知何时蹭上了一块颜色相近的颜料,虽然面孔尚年青,却带着不符合外表的疲惫,总是一副行色匆匆又不想让周围人过多地担心的样子。注意到阿周那的神情,罗摩冲他摆摆手,“没关系,在那家伙面前无需重视礼节,虽然这话我说出来不太合适。” 今天不过是少年阿周那的一个普通的早晨,自罗摩担任他的家庭教师已有八个月有余,阿周那的父亲看重这位受政治迫害而被迫流亡的贵族,聘请他作为家中三子的家庭教师,而罗摩总是向阿周那讲起与自己于流亡途中失散的妻子。 罗摩自来到此地便一直为此奔走,在此期间,天生的性格也让他广交诤友。迦尔纳就是其中的一员。 马车上,罗摩大致讲述了一些迦尔纳的事迹,其中不乏有让阿周那腹诽“他真的是个画家吗?!”以及“他真是个厉害的画家!”的内容。到达目的地之时,阿周那头脑中已经充满了对迦尔纳的想象。 一个顽固、不听人说话的怪人(多半还留有两撇神经质的细胡子),明明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画技,却总是会让客户不满;不亲近任何人,却总是会把混混和妓女请到自己画室。 一言以蔽之,这样的人会成为罗摩的朋友,成为其不惜牺牲授课时间也要加以关照的对象,肯定纯粹是因为罗摩是个喜欢替别人操心的好人。

穿过迦尔纳住宅的拱形石门时,阿周那注意到在那上面比他视线偏高一点的地方,有人用大红色的颜料愤怒地书写着几句当地的脏话,而住宅主人似乎毫不介意般,只将清理的工作交予时间。 他可真是个怪人,阿周那忍不住想。

罗摩轻车熟路地带他走过光线不足的走廊,他的衣角轻轻地飘起,步伐无意间比平时快了一些。 以往可能会稍微停顿一下,但今天的罗摩直接推开了那道门,来不及做心理准备,阿周那紧张地睁大眼睛,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情—— 房间里,一个精壮魁梧的男人正在脱衣服。

“哦!”罗摩先一步替震惊的阿周那发出声音,只可惜声音中传达的情绪却出人意料,“这不是马嘶嘛!怎么,迦尔纳终于穷到让你当模特的地步了吗?”他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堆积在地面上的杂物,与对方抱在一起,互相大力拍打着对方的背,两人的表情是同等分量的喜悦。 “你这家伙最近倒是不怎么露面啊,放心吧,迦尔纳还活蹦乱跳的呢!”马嘶爽朗地笑道。 “嗨,谁让我答应了罗陀夫人时不时来确认一下迦尔纳的死活呢,”罗摩佯装无奈地摊手,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个热心的小个子对朋友的关心并不仅是出于责任感,“哦,对了,这是我的学生,之前提到过,今天时间紧张就顺便把他带来了。” 罗摩稍微侧身,将把自己隐匿在家庭教师身后的少年的身影暴露出来。 阿周那感激罗摩第一时间选择寒暄,以留给他一个调整自己神情的机会。 在这期间,仅仅只是对环境漫不经心的扫视就令阿周那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人,即使从尺寸大小上来说绝对是画作,也相较自家的大多数收藏更加接近真实,以至于第一眼看上去,阿周那的大脑产生了强烈的错位感。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涂鸦,笔触很是随意,可营造出来的立体感却比那些被用格子确定位置,一点一点精心勾勒的画作要强烈的多。 这些都是迦尔纳的手笔?阿周那不禁想,迦尔纳一定是一个被神选中、深受祝福之人。 令阿周那感到冲击的画作们,就这样被随意地堆放在画室的墙边 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倾吐自己熟记于心的礼貌而恰当的修辞,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我选择马嘶是因为他的形体比较符合我的预想。顺便说一句,裸体是人体写生中的一环。好久不见,罗摩,你看起来比我更需要休息。” 一颗头从高大的画架后抬起,他站起来,将身上的橡皮屑拍打干净,向门口走了过来。 阿周那本该带着一些崇拜和尊敬,但更加响亮的念头一时间压过了其他声音。 好美。 阿周那无法将视线从他被随意扎起的白发上移开,一时间忘记了正是自己该说话的时候。 “哈哈哈,来的路上我还跟阿周那说,别的画师饿死可能是手艺的问题,而迦尔纳要是饿死,则凶手必定是他自己那张嘴了。”罗摩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轻轻拍了拍阿周那的后背,鼓励他开口。 “阿周那,请多指教。”还可以正常运转,真是太好了。阿周那没忘记低头将自己的目光收回。 迦尔纳自上而下地望着他,稍作停顿之后,开口道,“不好意思,不过能不能请你去那边把那个果篮抱起来一下?”他指指画室中的一个长桌,上面放着一篮表皮微微发皱的水果。 什么?阿周那猛地抬头,微蹙着眉毛,视线在那篮水果和迦尔纳的指尖之间梭巡。 “喂,迦尔纳,阿周那可不能久留在这里做你的模特,他还得——” 原来如此。“我同意。”罗摩老师一向待自己友好,阿周那并不想拂了他的面子,但是自己的言语仿佛失去了控制,某种膨胀着的急切促使他开口。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阿周那回望那双了无波澜的双眼,站直了身体。“我希望你能收我为徒。” 画室一时间没有声音。阿周那在心里拼命向罗摩老师道歉。 “哈哈哈,好小伙子,不过你可要失望啦,迦尔纳从来不收徒,况且这家伙轴得很……” “成交。抱歉马嘶,这次我要打破一下规矩了。”迦尔纳言简意赅地答道。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回家的路上,马车里阿周那不停向自己的老师道歉,罗摩则摆摆手,表示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是迦尔纳收的第一个徒弟,论画画那家伙可比我强多了。放心吧,你父母那边我去游说就好。”

事情进行得比想象中顺利。父母充分尊重了他的意愿,答应将一周中的三天分出去让阿周那追求自己的爱好。 “不过,你说的是那个‘迦尔纳’吗?我听说他总和一些低贱之人混在一起……”母亲的语气有些担忧。 “还是相信罗摩先生的眼光吧。”父亲安慰着母亲,没注意阿周那的神情有些晦暗。 说实话,这并不是阿周那真正想要的结果,在他的认知中,学徒就应该是长大成为画师的存在,但家长们好像只把这当成他迈入注定要踏上的路之前的人生调剂。 之后会从政、或者从商也好,娶一位与自己出身相同的贵族小姐,将人生投入到为家族扩大权势、抬高声誉的事业之中。 为此,师从王族出身的罗摩学习礼仪、绘画、数学以及人文知识,连身边的同龄人都大多是贵族出身。 阿周那人生中第一次,偏离了这些。

罗摩建议阿周那干脆在那三天里住在迦尔纳那里,免得三天两头要在迦尔纳的画室兼居所和自己家两边跑,阿周那马上同意了。 手中拖着行李,第二次进入那道石拱门时,阿周那希望未来自己会有机会将那句脏话抹掉。

迦尔纳帮他把行李安顿好之后,叫他休息够了就来画室。阿周那发现除了用作画室的那个大房间之外,这栋居所整洁得不像有人常住,就连庭院中的蕨类植株也被修剪得颇具纵深感。看来迦尔纳有意将混乱的脚步阻止在画室门外。 也可能是新环境带来的兴奋,阿周那并没有感到很疲惫,他很快从床上一跃而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抗起画架拿起画具,小跑着来到迦尔纳的画室。

推开门,迦尔纳正将一块大尺寸的画板从画架上取下,显而易见,他在思索着什么,见阿周那来到,他微微颔首。 “今天上午先麻烦你了。果篮可能会有一点沉,你累了的话就直接放下休息。”迦尔纳将一块相比更小的画板放在画架上。 阿周那依言转身放下画具,抱起果篮。 他还不是很适应将自己的身躯长时间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之中,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更何况是迦尔纳。 果篮的残叶摇曳,阿周那开始想象迦尔纳笔下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他想起曾看过的一脸不耐烦的“耶稣”、一脸不耐烦的“圣母”和表情如出一辙的、不耐烦的“圣子”,又想到迦尔纳笔下一脸嫌恶的“朱蒂徳”、讶异的“圣马太”和不怒自威的“基督”,种种想象缠绕着他,他的目光不经意变得迷离起来。 “阿周那,看向这里。”迦尔纳出言提醒。 听到这句话,阿周那下意识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很轻易地碰撞了。 阿周那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的折磨还要多久呢,被那双眼睛所注视,一切杂念仿佛都无所遁形。 迦尔纳放下画笔,向他走来,他一时间僵住了。 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颈间,迦尔纳小幅度地调整着他头颈肩的方位,不时拉开些距离审视他一会儿。 阿周那紧张地任其摆布。 “放松一些,你刚才的眼神就很好。”迦尔纳歪歪头。 阿周那被他调整为微微仰头的平视姿态,迦尔纳自顾自地摸着下巴点点头,快速走回画架后。 这样的事在一开始重复了几回,迦尔纳便稳定于画架后,而随着时间流逝,阿周那手中的果篮愈发地具有量感。 他开始左右脚交替重心支撑身体,即使这样双臂的酸痛也无法被忽视。 但是不想就在这里认输,不想被视作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咬牙坚持就能忍过去,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迦尔纳看轻自己。 “不好意思忘记说了,阿周那,你如果累了一定要放下手臂,不然会短时间没法拿起画笔的。”迦尔纳抬头说道。 “……”

大片大片的落叶飘在河面上,与粼粼的反光一同织成河水金黄的外衣,秋风的温度反而使酒馆中的噪音和溢出的啤酒泡沫更上一层。 这是一个美好的秋天,王座的正统继承人娶妻,大兴土木,新的皇宫需要新的壁画,这也意味包含迦尔纳在内的诸多画师不会在这个冬天饿死了。 而为此一掷千金的贵族们,阿周那的父亲也位列其中。 迦尔纳带着阿周那和他们的画具,往返于画室与高大、寂静的建筑群落之间,如果不是工作,这样的建筑是迦尔纳这种阶级的人一生都不会踏足之地,但迦尔纳却不甚在意,在他看来无非是绘画的主题不如以往自由罢了。 不为皇宫工作时,迦尔纳就在画室里,手把手教阿周那调色与构图。 几天下来的相处,阿周那已经确定了,迦尔纳确实是一个笨蛋。 不是指天赋方面,他既不打草稿,也不需要格子作为辅助线,而画出来的成稿是无人能企及的。 无论是别具匠心引导视线的构图,还是对光影的精妙利用和把握,阿周那都可以断言,迦尔纳是他见过的最杰出的画师之一,此外,他还比那些人更加年轻,阿周那在心里默默加上这句。 但一个画师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将玛丽亚画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他是说,玛利亚确实是死了,但这不代表她应该死得和其他人一样,这种事连小迦尔纳十几岁的阿周那都能明白,迦尔纳却不明白。 因为这种哭笑不得的理由而被退稿,恐怕除了迦尔纳也不会有别人了吧。迦尔纳站在画室拿着那幅《玛丽亚之死》,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被买家斥责的情景,阿周那感觉自己会记一辈子。 此外,迦尔纳恶名缠身也不仅因为这一方面。 迦尔纳所雇佣的模特,往往是妓女或者被赌肆赶出来的、身无分文的赌徒。 阿周那问他原因,迦尔纳只是简单地答道:“因为(他们的薪资相对而言)便宜。” 阿周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有再问下去,回家时向罗摩打听才得知,迦尔纳是被现在的父母捡到并收养的孤儿,为了早日报答养父母的恩情,一直过着清苦的生活。 伙食是迦尔纳自己动手,两人吃同样的东西,所以阿周那也不好抱怨什么。 只有一张单人床,让给阿周那之后,迦尔纳就蜷在画室杂物掩映的沙发上,如果不注意,甚至不会发现那里有人。 一方面和自己之前的生活水平差距实在不小,另一方面,作为学徒而言,阿周那知道自己确实是受到了优待。 尽管如此,有些事还是切实地困扰着他。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向日葵不需要特意转动脑袋就能享受到足够的阳光。 他们今天的模特,意外是一个普通人,也就意味着,她既没有从事不齿的行为挣钱,也没从不齿的渠道挥霍积蓄,对这个画室而言真是稀客,阿周那忍不住感叹道。 更具体一点来说,她是一位出身普通的农家少女,脸上挂着质朴的紧张,双手紧紧抓着裙摆,阿周那想不通为什么这样出身良好的人要来这种地方,难道是生活上有困难? 迦尔纳对她点点头道,“那么这次就拜托了。”而她初闻此言,先是瞪大双眼,又快速低下头,视线扫在地面上,低低地应了一声:“好。”话音未落便开始从胸部的系扣开始解开自己的裙子,阿周那面红耳赤一时呆住,两团白色的肉很快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请住手!”迦尔纳立马偏过头闭上双眼,顺便把一边的阿周那拉进怀里捂住他的眼睛。阿周那猝然撞进一个被迦尔纳的气息包裹的小空间里,只感觉忘记了呼吸,耳边都是血液奔腾的响声。 “女士,请住手吧。”迦尔纳紧闭双眼,试图组织足够温和不伤人的语言。 “不是所有模特都需要脱衣的,至少今天您无需做这样的事。”在他怀里的阿周那体贴地替他补充道,他记得今天早晨迦尔纳说想画劳作者筛谷、打水的场景。 “这……这样啊……”少女嗫嚅着,颤抖地整理好衣服,她的脸庞被自己冲动的行为所产生的羞耻烧得通红。 待对面没了响动,迦尔纳才放开他,睁开眼睛,少女的脸上写满了尴尬,然而却鼓起勇气向迦尔纳走过来。 “我听说过那些话……他们是怎么议论您的,但是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曾仰望过您的作品,”她的双手下意识地合十,双眼被未明的感情擦得闪亮,“果然,您和我想象中一样!”她的语调尾端被灼热的感情烧红,阿周那才发觉她脸上的潮红和紧张不只是因为刚才的乌龙。 “这样啊,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和欣赏。”迦尔纳低下头,诚恳地道谢。 而阿周那望着她,内心翻涌着陌生的不快。

那天晚上,阿周那梦见自己将迦尔纳紧紧地抱在怀里,而自己胸前,赫然长着两团多余的脂肪,他从这荒诞不经的场景中惊醒,发觉窗外下着暴雨。 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白天迦尔纳只是将水果腐坏的部分拿手指挖去,夜里阿周那就梦见那手指以同样的力度和角度让自己同那水果一般流下汁液。 有时他梦见自己是赤裸的模特,先是被迦尔纳灼灼地注视着,然后被他用双手确认身体每一个部位的形状。而他心知现实中的迦尔纳永远会对模特以礼相待,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 浓黑的、罪恶的秘密和其中昭然若示的、错了位的情感令他煎熬不已,寤寐难眠。每一个雨夜他都在睡前虔诚地祈祷,而那些光怪陆离又声色俱全的梦境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他。

迦尔纳似乎对自己在别人的梦境中成为了俄狄尼索斯的宾客浑然不觉,像往常一样用刮刀快速地铺色。 今天他也端坐在那幅阿周那第一次来画室时他就在动笔的,高高的画板面前。 迦尔纳少有地露出困扰表情的时候,几乎都是在他坐在它前面。 阿周那翻了不少书,才确认那幅完成度低到只有草稿的画作主题大概是大卫王的故事。

“迦尔纳,别忘了下午去拿定做的画板,上次你在你的‘歌利亚’面前坐了一天,画廊老板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你的人,对我讲了一小时你的不好。”阿周那一边稀释着颜料一边提醒他。他已经完全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迦尔纳直呼其名的。 “阿周那也知道这个故事吗?”迦尔纳抬起头,似乎是作画不顺利,他索性放下刮刀和画刷。 “唔……那当然了。”那些难啃的典籍真是没有白翻,阿周那的语调带着些许得意,“当时还是个牧羊人的大卫用一块石头杀死了敌军中的巨人,他比他所有的兄弟都英勇,信仰也最虔诚。” “是的,是这样。”迦尔纳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要低沉,每当他坐在这幅画前静静地思索时,阿周那总觉得离他太远了,无论如何伸手都触及不到他所身处的肃穆之中。 “阿周那,我觉得……”迦尔纳仰起头,这个普通的建筑并没有天窗那样的东西,他的视线只是散漫地洒向虚空,“歌利亚的死因,除了信仰所致,大概还有别的什么。” “那是什么呢?”阿周那停下手上的工作,他隐隐感觉迦尔纳在说什么很重要但自己一时不能理解的事情,下意识地凝神静听。 “我也说不好,也许只是,燃尽了吧。”他回过头,冲阿周那微笑道,“所以,阿周那,一定要认真学习绘画啊。” “突……突然之间说什么!不用你说我也会比任何人都努力的!”阿周那不知道为什么迦尔纳突然把话题转向自己,只是两人明明都对这段学习经历八成只会成为阿周那人生中的一段插曲这件事心知肚明,迦尔纳却还是不遗余力地教导他。 阿周那想起第一次与迦尔纳见面时,马嘶说迦尔纳从不收徒。 这个人,执笔究竟是为了追寻什么呢?

迦尔纳却在此时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将他也拉起来。 “阿周那,走吧。”说着便往画室外走。 “干什么?”阿周那深谙对方的心血来潮,不为所动。 “去看歌剧,今天不画了。” “慢着,先去客厅把外套拿上。” 谁说他只能是迦尔纳的学徒呢?

完全入冬的时候,阿周那作画的完成度已经提升了不少,对象也从静物变为风景与人像。他的基础本就不差,在迦尔纳身边往往只需寥寥几句提点便可理解其意,自我突破。父母一方面对寄去的画作表示满意,一方面加大了将阿周那引荐给其他贵族的频率。 阿周那原本对这些事并不反感,如今却觉得这些事分散了他的精力。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但这个冬夜他和迦尔纳都很开心。 下午迦尔纳完成了一笔历时一个多月的订单,这次的买家难得对迦尔纳表示满意,没有过多刁难。迦尔纳煮了鱼汤,嘱咐阿周那在家留意着火,前去取之前在酒馆预定的用来过冬的腌渍肉制品。 他还计划着要带些菜肴回去,用以庆祝,阿周那也会高兴的。

酒馆里的热度似乎从不因不佳的天气而降低,穿着低胸长裙的姑娘穿行在各色酒徒之间,躲过一只只揩油的手。这里向来是鱼龙混杂之地,如何周旋其间也是一门生活的艺术。 “喂!迦尔纳!”一个粗犷男性的声音精准地喊出站在柜台前等候老板娘的迦尔纳的名字,迦尔纳却对这个声音不甚熟悉。 “怎么,您贵人多忘事,把我们这些小民忘了吗?”一张因纵欲而变形松弛、过早显出老态的脸出现在他眼前,迦尔纳想起来,这张脸的主人曾做过他的模特。 迦尔纳喊出他的名字,权当回应,对方却一把搂了过来,脸上带着虚伪的讪笑。“怎么,最近不请我们当模特了吗?” 他的几个熟人也围了过来,继续吹嘘着往事。迦尔纳想到家中的汤锅和汤锅边的阿周那,只想尽早离开,敏锐的耳朵却从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你说那位女士怎么了?”迦尔纳开口。 “哦?你说那婊子啊,”说话的无赖没理会迦尔纳的神情,“我不是说了嘛,被我骗得分文不剩,最后跳河了呗,要我说,这蠢娘们就是活该……”

门外的巡警看到开门的人是阿周那时有些惊讶。 “孩子,这里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大人了吗?”他低头问道。 “没有了,先生,这里只有我,迦尔纳先生的学徒。请问迦尔纳先生他……?”

阿周那坐在马车上时,满脑子都在想该如何央求父亲帮忙。 被记录在纸面上的经过是,迦尔纳出言挑衅死者,而身为剑客的死者毫不犹豫地提出决斗。这场决斗的结果就是,迦尔纳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暂时拘留。巡警们赶到现场时,他只是冷静地站在原地,没有逃跑,也没有反抗。 有关于决斗这一行径是否合法,不止民间,就连当地法官似乎也说不清。 阿周那起初认为,迦尔纳毫无疑问做了一件人们都认可的正确之事,只要执法者们查明事情的真相,迦尔纳就一定会被放出来。 他去探望监狱里的迦尔纳时,也是这么和迦尔纳说的。而迦尔纳只是隔着铁栅栏,用安慰的眼神抚摸着他的头,他眼下的薄红失却了些色彩,而双眼中的东西教阿周那不忍去探寻。 “阿周那,我杀了人,无论怎样的结局,我都会接受。”他的话语同往日一般冷静平和,仿佛在说这里更适合用红色这样的事情。 “你别傻了!我会救你出去的!父亲也会的!”阿周那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不喜欢迦尔纳这样说,也不喜欢迦尔纳这种说话方式,然而看着对方凹陷的面颊,他的声音又落了回去。 “总之,你别乱想,我去找罗摩老师他们帮忙,总会有办法的。”阿周那没等迦尔纳回答便离开了。

“迦尔纳会被处死,这和那些败坏风俗的事可不是一回事儿。” “什么,父亲大人……” “你也不许再去探望他了。该和那种人尽早断绝关系!”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将阿周那钉死在密不透风的规矩之中,他甚至插不上一句话。回到房间,花了很长时间才稍微将意识从混乱之中拉起来。 要救迦尔纳。 这是最大的声音,父母的命令缠绕在周围,再然后是阿周那对自己立场的考虑。 自己是,迦尔纳的学徒,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人指责。 这样想着的阿周那,人生中第一次,趁着夜色翻越护栏,躲避过守夜的园丁的视线,独自奔跑在缺乏照明的小路上。 必须要去见迦尔纳,不管是为了确定什么。现在就去。 他甚至在一路上想着,设法将迦尔纳秘密地带出来,安置在老家的树屋里。没人能发现,就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

今夜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寻常的骚动。 一种奇异的噪音。仿佛这个城市所有的妓女、掮客和无赖都同时钻了出来。他们用节律、音色俱不相同的的声音,共同呢喃着一个名字。 “难敌。” 他不远万里,公然无视宵禁,赶夜路而来,目的是自己牢狱之中的朋友。

一个狱卒都没有。这座监狱静悄悄的,奇怪地是照明的灯却点燃着。阿周那本来做好了骑士小说中那般英勇冒险的心理准备,却扑了个空。 没办法,他继续朝着迦尔纳的方向进发。该不会是有什么人要提前动用私刑吧,迦尔纳,不要出事啊。一路的胡思乱想被谈话声所打断。 南方人。南方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周那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安置在黑暗的庇佑之下,慢慢蹲下,探出头。 是南方人,他们的衣着风格印证了阿周那的猜想。这群人中还有不少身着甲胄,看做工却不像是官家的。 阿周那忍不住凑近了,这些人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的朋友,你实在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这话怎么说!迦尔纳,你难道觉得我难敌是那种会坐视自己的朋友被处死而无动于衷的人吗?” “怎么会。”迦尔纳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只是我还有一些想不透的事情,在那之前……” “迦尔纳!”阿周那再也忍不住,从阴影中站起来。 难敌的手下们有几分骚动,在那个名为难敌的男人无声的注视下,他们为阿周那让开了一条路。 迦尔纳就站在这条路的尽头。

他脸上挂着的那副可恨的、令人心悸的神情还是没变,阿周那由远及近地注视着他,在人群的视线中,在监狱的壁灯昏黄的光线里。

“阿周那。”迦尔纳先行叫了他的名字。他的手脚上有镣铐的痕迹,如今那里空无一物,迦尔纳又是一个自由人了。 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份自由是有代价的。离开监狱,迦尔纳不可能再公然出现在附近,说不定,他此生将再无机会踏足自己的小画室了。 况且迦尔纳看起来对离开与否并不在意。

但是阿周那在意。 “你离开后别忘了写信,好让我知道你的新地址,对了,顺便记得伪装一下你的名字。”阿周那尽量轻描淡写,他没去看他。 “那幅画,阿周那,如果我没机会去完成它,我希望你能替我将它完成。拜托了,我最好的、最努力的学生。”他抓住阿周那的双肩,被夜风浸凉的皮肤因这热度吓了一跳。迦尔纳的眼睛看起来太过轻盈,仿佛已然知晓什么未揭的命运。 “别这么说!你想画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吧!”阿周那的声音带着焦躁,或许还有愤怒。 迦尔纳笑了,阿周那宁愿他别这样笑。 在这样的笑容面前,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剩无力空留心中。 迦尔纳慢慢靠近他,如同在梦里无数次发生过的场景那样。阿周那下意识闭上双眼。 落入一个温暖的拥抱之中,阿周那闻到颜料刺鼻的味道、监狱特有的轻微的霉味和少许铁的味道。 迦尔纳拍拍他的背,当作是对他的鼓励和道别。 “拜托了,阿周那。”

阿周那没等到迦尔纳的信,反而等到了他死于械斗中保护孩童的讯息。 也许那个男人早在那个夜晚,不,比那之前的更早的时候,在他将目光掷向虚空的那个上午,就对一切有了预感。 他拿出钥匙,打开画室的门。径直朝那高大的画板走去,然后一把揭下覆盖在画上的白布。 是《大卫与歌利亚》。只不过迦尔纳将被大卫提在手中的、悬空的巨人的头,画成了自画像。 阿周那后退一步,长久地端详着那颗头。 他知道,迦尔纳为人真诚善良、总是有着不合时宜的勇气,平等地尊重所有人。而这些与他的才华加诸在一起,成为了人们误解他、恨他的理由。

他没办法完成它。 迦尔纳,你所托非人了。阿周那在心里叹息道。 他将永远也等不到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动笔的那一天。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