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和英雄传说

(FSNubw / Feb 2016 / 修正有)

自由解读。

只能选一种食物,声音说,作为你接下来的粮食。

囚犯用袖子在脸上擦了擦,把铁窗投下的网格样的影子掸到地上。它们像烟色的玻璃一样摔碎,发出潮湿的霉味。也可能是从水泥板的窟窿眼里钻出来的。他扭头对着那道亮光回答:棉花。

脱脂?走廊上的小灯泡和被墙壁挡得死死的月球一样圆。

都可以。他搞不懂有什么区别。

好。

声音答。

没过多久,棉花送来了。球型,放在崩了缺口的瓷盘子里从铁门底部被塞进来。若不是棉丝均匀得像一缕缕小麻绳,囚犯要以为那是来错季节的柳絮。一日三次,一周十八次,礼拜日休息。没有水,棉纤维贴在嗓子壁、不肯下来的时候,囚犯不得不把指尖在石头片儿上划开,在把肺里的黏液从鼻子里咳出来前用血冲它下去。石头片儿是偶然得来的,来这里第五天的半夜他在木板床的一道窄缝里摸到这玩意,为了从木茬子和铁皮之间把它拽出来而劈了半个指甲。

不需要划手指头的时候囚犯拿石片当小刀用,从牢房最里面、最暗的地方开始一笔一划刻字,一天一次,一周七笔,假日照常。开始是胡乱捏造的文字,后来为了好数,每四笔是平行的小竖线,第五笔用略长一点的横线贯穿它们,如此往复,一目了然地记录下他在这里的时日;墙壁被画满了,就在每个图形上各添横着的四笔,让一块地方变成十天的缩影。再后来记录丧失了意义,他按照习惯,每天对着墙壁划上一道,让深灰色的水泥墙壁翻出一些白色的内里儿来。有时他也会浪费些食物来寻乐子:把棉絮嵌进划痕里,一次是七根纤维宁成的一缕,位置随便。久而久之墙壁比窗外的星空更耀眼和复杂,水泥片崩落的地方就是宇宙深处的星团。

囚犯有时会靠着这头的墙壁凝视那头的墙壁,试图从里面找出点意义来。那条裂痕——蜘蛛毛茸茸的第二对腿正在夸跨过的那条——折来折去,尽头是枚铁钉留下的窟窿眼。所以这预示着一切终将结束?最好在地上打个洞从这里滚出去?还是他要永远寻找那失踪的铁钉?或者铁钉才是一切的开始,而这只是排演?他掰开今天的午饭,依然没有铁钉。连块锈都没有。绝望。只有棉花从未改变,始终如一,从未背叛,有时上面留着可疑的毛囊和干燥的血液,但即便釉早已从瓷盘上剥落殆尽,棉花依然是棉花,洁白,美丽,像月光般闪耀,出现在囚犯面前时永远是完美的球型,然后一不留神就飘出条纤维钻进气管,把他呛得死去活来,一周两到三回,年中无休。

在睡梦中被墙壁脱下的皮砸中耳朵眼之后他渐渐感到腹胀,像是胃里被塞了无数团棉花,而棉花又像山羊群似的横冲直撞、上跳下蹿。

人怎么能吃棉花过活?囚犯喊道。

这是你决定的,声音透过小灯泡滚烫的钨丝说。

好吧。他说,那至少借我些铲子,墙壁需要打扫了。

墙面清掉了整整半个厘米,记录随着渣滓一起被丢出窗外。在那以后他睡得很好。有了新工具,囚犯白天不时在墙壁前徘徊,乍一看像只牢房里的动物,其实只是看哪里还不平整;他也学会了怎么捣腾胃里的东西:把发霉的棉絮拣出来能明显地缓解胃的异样感。于是没有食物供应的礼拜日囚犯就专门坐在房间里最明亮的一角,挑挑拣拣,反复比对每根纤维的颜色是否正常。他忘记在墙壁上刻字的习惯,不再按天记录,而把这当做起点和终点。窗外的棉花像大团大团的海藻,在风里摇晃。

海藻似的东西开始越过窗栏挤进房间之后的某个早上,声音再次出现,告诉囚犯下一个黎明便是他的死期,而这一天是礼拜日,不会有棉花供应。囚犯望着正趁风力和自己的双手推搡的发霉、腐败、墨绿色的一团团棉絮,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关于钉子的预兆。他把石片和生锈的铲子藏进木板的夹缝里,然后在黑暗中睡下,等待起那个黎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