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纪鸦科鸟类观察报告汇总

Part 1 “电火花” 【这不是坏事。大概。】

1. 你知道在高空中走钢丝的感觉吗?

2. 小学的时候,喜鹊从教科书里读到富兰克林的风筝实验。他如法炮制,在一个雷雨天牵着自制的铁丝风筝在柏林的中央公园里奔跑。狂风吹得他几乎双脚离地,雨点砸在他脸上和身上,他一边跑一边哈哈大笑,既畅快又兴奋。他知道这很危险,但却一刻也没想要放开手中的线轮。他的背脊上至今残留着树枝状的雷击伤疤。

3. 他的一位朋友有过评价:“你这种人来狂奔,不是三天之内死掉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活上很久。” 喜鹊有自知之明。他不是看不到危险,只是他觉得自己脑子里一定是有哪个部分出了问题,某个螺丝松脱或者齿轮咬死,驱使他一次次义无反顾地脱轨,从“安全”的道路上偏斜。小时候,他第一次经历停电,母亲点起蜡烛,告诉他不要碰它。他好奇地注视那摇曳的火苗,然后伸手捏住了烛芯。烫极了,疼极了,他指尖的水泡过了一星期才好,但就算时间倒流,喜鹊知道自己仍然会伸手,他不可能不去碰。就如同受到某种召唤。好比飞蛾总会扑向火焰最盛的地方。

4. 较之幼年,他已经改善了许多。现在他能像正常人一样打发掉大部分的时间而不把自己搞死。但他仍然——他很喜欢这个比喻——像一台有着顽固毛病的老机器:平日能够正常运行,但在特定情况下就会出问题,出老问题。就像那些戒不掉酒精的人一样,他戒不掉肾上腺素。在那些让旁人毛发倒竖、血液结冰的时刻,他会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召唤:手指抽搐,心跳加快,恐惧感让位于纯粹的兴奋。他会微笑。

5. 对喜鹊的未来作出不祥预言的那位朋友是个阴沉而刻薄的人,尽管必要时可以变得风度翩翩。人们叫他渡鸦;他名声不怎么好。他们是在某个熟人的派对上认识的。当晚喜鹊喝得微醺,他们结伴绕进那间酒吧肮脏的后巷,然后渡鸦让他射在自己喉咙里。 他嵌在他生活的边缘,像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习。通常隔上十天或半个月,渡鸦会给他发消息,然后他们碰面,一般是在喜鹊的公寓里。喜鹊从没主动联系过他,感觉没那个必要。 喜鹊的朋友,别的朋友,偶尔会问:“你在见他?”或者,“你还在见他?”喜鹊会含糊地回答:“偶尔。”像是一名声称要戒烟的人说,今天只抽了半根。他的朋友会用那种模糊的无奈眼神看他,他们不赞成,但远没有到要和他“谈一谈”的地步。

6. 也许朋友们对他的担忧是对的。也许他对自己的担忧是对的。在他们共享的时间里,偶尔,一些转瞬即逝的时刻,渡鸦那双棕黄的眼睛背后会露出某种平时隐藏得很好的、纯黑色的东西。当他把喜鹊摁到墙上时太过用力,当他啃咬他的嘴唇直到出血,当他扼住他的咽喉,手指缓缓攥紧,让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漂浮。喜鹊从不拒绝。他接受一切,接受他,反过来攫取他,甘之如饴。因为总在与毁灭刻骨地切近时,他会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活着”。

7. 也或许,至少有时候,不止这些。当他们坐在喜鹊狭小而杂乱的公寓里唯一的一张沙发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战斗摩托比赛的重播(渡鸦对这项运动有很多尖刻的评价,喜鹊则只对里面的摩托感兴趣,但西雅图C4级战斗摩托联赛是除本地新闻以外最便宜的节目),空啤酒罐堆在茶几上(渡鸦有时会带着德国产的啤酒登门拜访,他们都不喜欢加美国本地的牌子),他们会懒洋洋地交换一两句话,一声含混的赞同,不一定和比赛有关。他们有时会说到故乡,喜鹊在柏林长大,经历却异常平凡,而渡鸦谈及杜塞多夫时总是口吻嘲弄。偶尔两人共同的母语中有某个字眼意外构成了谐音,他们会同时笑出来。在这样的时候,渡鸦独有的那种半带讥讽的笑意会显得有几分真实。在这样的时候,抛开所有曾做的和将要做的事,他们感觉起来就像是……友人。 他们有时会在沙发上接吻,也有时不会。有时他们不知不觉睡着,连节目投影也不记得关。当喜鹊醒来时,渡鸦总是已经离开。喜鹊对于渡鸦从来不帮自己关投影这件事略感不满。

8. 好比不同盒子里的两块拼图意外地能够嵌在一起,他们依各自的步伐以一种古怪又流畅的方式踏入同一支舞。如果问渡鸦,他会熟稔地把话题带过,捎带一句隐晦的挖苦。如果问喜鹊,他会思考一秒,然后认真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是存在这么一颗谁也不知道的种子,尚未、也或许永远也不会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