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她如何成为“惊蛰”。】

女孩原本没有名字。

在荒野,没名字的孩子有很多。 无论有名字还是没名字,荒野的人类都用同一种方式生活。为了争夺食物、屋顶或半块能保暖的毯子,他们成群结队,像狼群一样行动,从不惮于和荒野的怪物以及其他人类彼此撕咬(有时是字面意义的撕咬)。

她那样的小孩原本是活不下来的。活下来的原因是一把刀。 她是从垃圾堆里找到的那把刀。不知什么人只剩半截胳膊的手当时仍然紧紧握在刀柄上,她花了点功夫将刀抽出来。 那是一把打刀,远离荒野的现代科技之结晶:高强度的合金,一体成型的铸造工艺,激光镌刻的产品编码。在第六纪的世界,这把刀毫无特点;它与流水线上制造的每一把刀同样坚韧、轻巧、锋利,远超荒野住民的任何武器。 从那时起,女孩就一直带着这把刀。即使到了现在,她也必须抱着刀才能睡着。

女孩倚仗这把刀勉力活着,像动物一样不问活着的缘由。 女孩没有名字,但因为总带着那把刀,她渐渐获得了各式各样的称呼。比如“那个拿刀的小鬼”,又比如“拿刀的小崽子”,而最简略的时候,就叫“小刀”。 尽管对小刀本人而言,无论名字还是称呼,都没有什么意义。

被觉醒的野兽袭击,在荒野里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发狂的狮子撕裂了女孩的腹部,它自己也被斩下了头颅。 被称为小刀的女孩躺在荒野中,脸埋在土里,身体逐渐变冷。恍惚中,她看见了重叠在现实之上的另一个世界:物体的轮廓变得虚幻,而野草和土壤散发出变幻不停的微薄的光来。 一只大得吓人的秃鹫盘旋在自己身体上空。她知道,这种鸟吃尸体。 你要死了,你要死了。秃鹫说。 我知道。 你想活吗?你想活吗?秃鹫问。 想。 如此理所当然。就像动物从不质疑自己生存的原因。 某种联系就此产生;女孩遵循秃鹫的指导,调动起自己身体里新生的魔法能量,无比勉强、但仍然是成功地,重新握住了刀。 向西走。秃鹫说。

向西走,就是走向荒野深处。荒野的人类居民通常住在荒野边缘,与文明社会偶有沟通。 荒野的深处只有荒野。 开始的两天只能吃草根。身体恢复些之后,就抓一些昆虫。再之后,甚至能捕捉小动物。若碰上下雨,就抓紧时间多饮泥坑里蓄积的雨水。 伤口慢慢恶化,但女孩并未留意。 饿而食、渴而饮,入夜了就蜷起身体休息。不好奇自己正去往何方。她只是握着刀不停地行走、行走。

在猎人的小屋门口,女孩终于倒下。

年迈的猎人给她食物,为她治疗伤口。痊愈之后,女孩留了下来。 猎人介绍自己说自己被起名叫贺兰,但那是过去的事了。他没有问女孩的名字。荒野的中央只有两个人,必要的称呼只有“我”和“你”。 猎人平时是人,但有需要时会变形为一匹灰狼。猎人把使用魔法的技巧教给女孩。女孩和猎人一起打猎。女孩学着使用猎人的一台老旧的通讯链,感到新奇。 慢慢地,女孩的话变多了,说的句子变长了。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年迈的猎人因旧疾而卧床;病情恶化迅速,猎人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对此,女孩决定离开荒野,前往陌生的城市寻找医治的办法,并为了可能的治疗费用赚钱。 猎人既没有支持,有没有劝阻。他只是显得很悲哀。他说: “我不知道当初留下你究竟对不对。也许你身体一痊愈,我就该让你离开的。” 女孩不解地看着他。 “你刚来的时候,就像动物一样。你没有问这是哪里,没有问我为什么救你,看到我递给你粥,就一声不响地接过去吃。 “不关心过去或未来、原因或结果。从不质疑,从不忧虑。眼中只看到现在。无比单纯。动物就是这样的。 “我住在这荒野深处,有一部分,就是因为怀念这种生存方式。 “你知道的,动物会为同类的逝去而悲伤,但却不会试图阻止必将到来的死亡。死是自然的。你本不必为我做这种事。” 猎人的声音变得嘶哑。“我当初收留你,与其说出于善意,不如说是一位老人的孤独……到了现在,看到你渐渐获得独属于人类的种种负担,无论你自己怎么想,我仍然……感到愧疚。” 女孩想了想,说: “我是人类,而且想救你。”顿了一下,又说:“贺兰也是人类。” “是啊,是啊……”贺兰叹息,“也许你不会像我一样,后悔成为人类。” 女孩没有对这句话作出回应。她指了指那台老旧的通讯链:“那里面说,赚钱需要代号。需要一个不是名字的名字。请给我一个那样的名字。” 女孩得到的名字叫做“惊蛰”。 当初,重伤的女孩在贺兰的屋中苏醒时,他依稀记得自己听见当年第一声春雷自天际隆隆滚过。

在外奔波期间,通过通讯链,女孩一直与猎人保持着联系。但还未等她找到医治的办法,他的音讯就断了。 女孩赶回猎人的小屋,在屋外的空地上找到了死去的灰狼。荒野的动物死后,尸骨都会回归荒野。狼的脸没有人类的表情,但贺兰的姿态显得很安详。 那台老旧的通讯链里储存着一条早已录好的语音消息,标注着给“惊蛰”。 那是短短的一句话: “无论你选择怎样去活……好好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