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

南宫问雅跪在暗金色的帘翳里告解。 夏季的溽热从告解室带来湿木头的气味,南宫问雅低着头闭着眼,口唇艰难地嗫嚅着,寂静的教堂里升起浑浊的回音。我的主。她低声说,泛白的嘴唇抖若筛糠。大凡去到神父跟前告解的人,多的是这样的神态;他们诚惶诚恐,唇间溢出的主的名字,常常是破碎的,带有旧伤的腥味,但齿韵间颤抖的空隙里,总留有被宽恕的余裕。 而南宫问雅像所有忏悔者一样脆弱地跪着,声音打颤,影子却纹丝不动,如同被钉死在告解室雕满花纹的木窗上。清澈的阳光自头顶彩窗的伤痕处倾下来,泼在她身上,似神宽和的目光;她闭着眼睛看不见,但仍然呈出像被神凝视着那样的虔诚仪态,忏悔的姿势也毫无退相。我亲爱的父,她再次开口,声音仍然发抖,我痛悔我的罪。 告解室的木窗内阴影深深,看不见神父的姿态。神父与神皆不言语,但南宫问雅得到了她自己的回答。她说,谢谢你,仁慈的父。我向您告解我的一切。我已知我戴罪之躯不可得您回应,但您的聆听将是对我最大的宽恕。 我的名字是南宫问雅,这个体面的姓氏给予了我优渥的生活与丰足的爱,父亲,母亲,兄长,他们给我不同的爱。可惜我天资愚钝,自小不懂如何爱人,我从家人的爱里获得力量,却未能得到启发,所以我始终不知道,爱人与爱动物是不一样的。我从很小的时候起便知道自己很受小动物的喜欢,从小猫小狗到鱼禽昆虫,我受到它们的亲近,便也不吝恩惠,所以我早早地体会到了如何为动物做出善举,他人对我的行为交口称赞,于是我把这样的姿态定义为了面向芸芸众生的绝对善良。 小时候的我认为自己是聪颖的。因为我的定论绝非空想,拥有足够的事实支撑:当我走在路上,碰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时候,总会为他们买来热气腾腾的面包,于是他们亲吻我的鞋子,说谢谢你,好心的小姐。我为淋雨的人打伞,送受冻的人棉衣,我为我所做的一切感到快乐。一直到我认识他的那天。 南宫问雅的嘴唇又开始打战,她紧紧地攥住胸前紫色的领带,用颤抖的食指在胸口划十字。汗水黏在她的下巴上,湿泞得像一片沼泽,太难了,说出这些对她来说太难了,她喉咙滚动了一下,两下,三下,声音才重又发出。 我遇见了那个男孩,他蓬头垢面,失魂落魄,双眼一片猩红,被街上的流浪儿推搡在地,嘲笑。八岁的我热衷于给予与拯救,我看见这样的人,不可能会无动于衷。于是我让家仆赶走了欺负他的人,以一贯的姿态来到他面前,微笑。直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时的天气,前一天刚刚下过雨,空气弥漫潮意——而他摔倒在地上,腿上,手上,脸上,都是泥浆。我犯了仁慈的病,因为他的样子太过凄惨了,我给他面包和衣服,给他钱币,以及我最最真诚的微笑,然而,他脸上的屈辱将我刺痛了。为什么?明明我正竭力关怀他。 那双浸满耻感的眼睛愤怒地凝视我,家仆把我护在身后,骂他,你这条不识好人心的狗,我们小姐善良,看不得你饿死,你这是什么反应?他口中开始发出痛怒的哀号,他就像一条狗一样地扑过来,咬住家仆的腿,那种怒火几乎要把他自己烧成灰烬,可他不是猛兽,并不拥有锋利的牙齿,根本不能将成年男人的裤腿咬透。他呈现出这样狼狈的样子,被我看见了。他一定恨死我了。 可我更加不甘心。我蹲下来跟他平视,我说,你为什么不想要我的面包,衣服,还有钱币?你很饿,也很冷,我都知道。他却好像更加生气了,说,我不需要你可怜我。我不是应该被可怜的人。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同情心。我的家仆啐了一口,强行把我拉走,我回到家,却开始感到痛苦。我在庭院里找到我的兔子,把菜叶喂给它,它温顺地吃掉。我在树坑里找到一窝蚂蚁,把面包屑撒在一边,它们很快开始列队搬运。困惑在我年幼的身躯里翻腾,我就快要死掉了。 于是我忍不住自己一个人偷偷去找他,就在我见到他的那个街区,我溜出去好几次,终于又见到他。和之前一样,他还是受到流浪儿的羞辱与欺凌,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却忘了没有家仆在身边。我跟他一起被打了一顿,还被抢走了身上的所有财物,衣服也脏了,现在我跟他一样可怜了。 我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他还记得我,但他装作没见过我。于是我也装作不记得那天的事。我只是问他,为什么他们要打你、骂你?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看了我一眼,说,武勇。于是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将是一个禁锢我终生的名字。那天我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被焦急寻找我的家人大骂一通,紧接着我就被关了禁闭。我每天躺在床上,不住地想武勇的事。对于年幼的我对世界单薄的认识而言,他的存在太过于扑朔迷离了,小孩子好奇心旺盛,再加上那时候我身上或许带有的养尊处优之人的傲慢,我非要他收下我的好意不可。 我再次见到武勇是半年以后了,他比之前看起来更糟糕,感觉就快要死掉了。我求哥哥为他找医生。他状况不好,伤口感染化脓,指骨也断了几根,躺在那里就像一只残破的布偶。那时正是阴雨连绵的季节,天空久不见晴,我的觉比平时更多,在迷糊之中睡睡醒醒不知道几天,他醒来了。佣人来通知我,我马上去见他。 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质问,他脸上的表情呈现出一种绝望的愤怒,发出的声音如同濒死的幼兽,他冲我吼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你以为这样是对我好?你所谓的救我,只是让我背上这辈子也还不起的债。 我看着他,并不说话,他抱住膝盖,痛苦地哀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平静下来,我看着他颤抖的脊背,说,你欠了什么债?治疗费?药物的费用?这些都不需要你还。他好像更加绝望了,火焰在他身体里复又燃烧起来。过了很久,他才能够再次说出话来,他说,欠的财物终究还得起。可是欠的情,欠的命,我怎么还你。我一辈子也没法还。 他的话对我造成了剧烈的震动,但年幼的我似乎懵懵懂懂地理解了。这样吧,我说,那你以后跟着我。帮我做我想做的事情。从今以后,你的命是属于我的了。你不再欠我了。 告解室内依然沉默,只有高高垂落的两片帘布无言飘动,如同一声衰微的叹息。南宫问雅松开领带,两片深紫色的布料带着攥痕垂了下去,浸满了不洁的呼吸。她说,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发现了,虽然我对爱与善良的学习始终愚笨不堪,但我天生拥有察知他人情感的邪恶天赋。在那个时候说出来那样的话,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武勇不是普通的流浪儿,他也曾拥有着一个体面而高贵的姓氏,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炉底灰烬,不值得提起,甚至还不如他的杀人犯父亲对他的影响大;但是,我告诉他,从今天开始,这一切对你来说都已经是别人的人生了。你叫武勇,来自南宫家。 父亲和母亲以为我没有同龄的玩伴所以太过寂寞,所以纵容了我的胡闹,他就这样留在了我身边,和我享受相同的吃住、玩具、教育。从结果来看,无疑这是一种无瑕的善举,但事实并非如此。正如当日我在他床前说的那样,自那之后,我就将他的性命据为己有。其实那时候我内心的观念对于他人来说也许是惊世骇俗的,尤其是在我这样一个被众人认为是“善良”的人身上,可是对于我们两个当事人来说,都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无论是我,还是他,都确切地认为将他和他身上负有的价值物尽其用是一种尊重。而我,那时候所做的一切,就是从头开始培养他身上的价值。 从来到我身边一个半月开始,武勇自发地替我吃掉我讨厌的食物,后来又变成了替我应付各种讨厌的场合,父亲和母亲欣赏他的能力,在他数度展现出出色的才能后真心接纳了他成为南宫家的养子。在其他人看来,我们亲密无间,名义上他是大我两岁的无血缘兄长,但父母眼中他是辅佐我的人,哥哥眼中他是我的挚友,别有用心的人眼里我们关系暧昧,仆人们的眼里他是个走运的眼中钉。 在他的身份逐渐得到承认之后,他不动声色地设法将那个冒犯过他的家仆逐出了南宫家,虽然他并未向我交代,但我始终对他的计划与行动了如指掌,但我并未阻拦。其实从那时候起就初见端倪了,我所谓的善良,在世俗中拥有着它自己的名字,叫做伪善。因为不懂得怎么爱人的人,是不可能会拥有真正的善良的。我身上那种善于自我伪装的、诡计多端的冷漠,早已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甚至于包括我自己。 但是我疑心我的一切,我的人格与本质都过早地被他察觉。他从来是一个敏锐的人。在刚刚到来的时候,我眉心微动,他便知道哪些食物是我讨厌的。到后来,我心念一转,他便知道我讨厌哪些人、即应该要哪些人倒霉。 早在那个他最后一次歇斯底里的下午,我们便做出了约定,他生命的支配权就此被当做债务抵给了我;如今我们在漫长的、形影不离的生长中,他的人格,与我的人格,终于融为一体,成为被同一意志操纵的两具躯壳。他像我的刀鞘,我的影子,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们密不可分。 别人总是用一些普世价值观下的词汇来形容我们,譬如说默契,譬如说忠诚,可是这些无疑都是谬误。无论是默契,还是忠诚,都是用来形容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但我们两人是一个整体。我目之所及的一切,我能够听见与碰见的一切,都可由他效劳,无论是看见父亲与女佣私通,还是听见权贵间不堪入耳的蜚语流言,又或者是,藉由触碰来为我日渐成熟的身体带来抚慰。我用他来感知世界,也用他来感知自己。 那些混沌不堪的日子里,没有痛苦或喜悦可言,只是他待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像是指甲修剪至刚刚好的长度,沐浴时浸泡在刚刚好的水温,我对世界一派平和,活着是一件令人身心舒畅的事情。 随着我慢慢长大,麻烦的事情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我被迫与其他家族的人交际,那些与我们相当的氏族,有许多令人烦厌的家伙,男人和女人有着各自不同的讨厌。我听见其他家族的女孩们私自议论我的身材不够丰满,议论我身边的他微贱的出身,用轻蔑的语气;我不动声色地持起手中的杯子,武勇的身影便销隐在一旁的阴影里。一刻钟之后,那些女孩集体闹起肚子来。还有些没眼色的男孩,脸上挂着轻浮过来搭讪,我垂下视线,他便将手伸过来,用刚好可以被听见的音量说,雅小姐,夫人要我教您跳舞。 我搭上他的手臂,微笑着对那些男孩说抱歉。我与武勇在舞池里起舞,舞姿熟练如平地步行, 他呼吸打在我脸上,像阳光洒过来一样温暖舒服。我望向他的眼睛沉默不语,耳朵里我们的心跳声渐渐重合。那是我唯一能够记得的我望见他眼睛的情景,他的眼睛像紫曜石一样贵气而深不见底,我在里面望见我的面影,然后那包容着我倒影的眼波急遽沸腾起来。 我在那一瞬间感受到失去了对他的掌控,就像是身体的器官失控了,害病了,并非拥有警示性的疼痛,而是更加可怖的麻痹。他靠近我的一瞬间我没能读懂他的用意,只是因为事发突然而惊慌失措,所以他的嘴唇碰触我的一瞬,我的后脊因怖惧而升起寒栗。他旁若无人地吻我,周围都是散乱的窃窃私语,我却只能感受到他舌苔的粗粝。狂乱的风暴掠过我的唇齿,吹起滔天的焰浪,我又感受到他年幼时的那种桀骜,愤怒的热焰噬骨灼心。我以为这个人已经彻彻底底地死了,仅留下完美的肉身供我差使,却不想那个孤傲而倔强的灵魂在这具躯体里重生了! 我在晚宴上与义兄接吻的事情传遍了权贵圈子,母亲责斥我,语气慈蔼痛切,她说,你不能跟他结婚。你应该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少爷联姻,你跟他不会获得幸福,也不会对家族有任何助益。我不说话。我没有想过要跟他结婚。至于接吻,虽然私下里已并非第一次,但那仅是为了探索与取悦,与感情并无关联。但我厌恶母亲的话,我不想嫁给任何人,想到那些举止轻佻而蠢笨的少爷们,我便感到兴味索然。 后来我回到房间,武勇跪在那里,不言不语。我不理会他,躺到床上去休息。回忆起最初认识他的一切,我倏然感到不安,于是我坐起来审视他的眼睛,对他说,我将你的性命归还给你自己。在这一刻,我忽然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惊惶与无措,以及后悔。此时我与他之间的链接又回来了,所以我清晰无比地知道,他后悔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我。这本是应该的,可是,我却莫名有些烦躁。 他的头颅卑微地矮下去,言辞恳切,他说,雅小姐,我做错了,请您惩罚我。我蹙眉不语,只觉得心头火起,且越烧越旺。但是,他是我的东西;至少在这一刻,他还是我的东西,我可以随意地使用。我突然改主意了,我不想把他还给他自己了。于是我勾起他的衣襟,引着他到床褥之间。他立刻会意了我要做什么,这样的事情早有前例;他温驯地剥去我的衣衫,濡湿的呼吸像潮汐漫涨。 他舌面贴着腿根,熟稔而柔韧地转动、舒卷。骤雨淋漓,我猝然看见他被淋湿的鼻尖,心跳漏过一拍。你过来,我说。他依言凑近,我舔他的喉结,感受到那具身体发出陌生的弦颤。我看着他与我不一样的、平坦的胸膛,模糊地受到了某种召引。 教堂里,南宫问雅的声音渐渐地和缓下来,在她始终痛苦地颤抖着的躯体中,首次浮现出了平和与安宁。她声带滚颤,仍然为了忏悔,但终于慢慢地脱离了痛楚的海平面。她仍然闭着眼睛,但眼睫不再颤动。 她说,我的主,您创造出亚当与夏娃的那一天,可否怀有这样的期望? 我与他结合的一瞬间,浩荡神恩降临于我们身上,我感到肋骨回到了我的身体,我的生命与血肉都完整了。我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觉得本该如此。我已知色欲为七宗罪之七,但我至今亦不觉与他的媾和带有任何罪孽。我的一片灵魂与另一片灵魂合二为一了,我只感到欣喜若狂。我不觉原谅了晚宴上发生的事情。 之后一切如常。只是我年龄渐长,那天的事又充作了警戒,母亲开始关心起我的婚事来。我心中不胜厌烦。我听见她同父亲商议别家的少爷,心里就像有蚊虫叮扰般躁郁。第二天,那位少爷因怪病而卧床不起,听说脸上留了瘢痕,毁容了。后来她又提起另外一家,两家开始私下商定;一个星期以后,母亲突然终止商议,没跟我说原因。 武勇站在阴影里,淡淡地对我说,他失去了繁衍后代的能力。 他行事缜密,没有人怀疑这些事情与我们有关。我将我的兔子捧到膝盖上,爱怜地抚摸它茸白的皮毛。知道了,我说,给我拿些菜叶子来。他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念中的一切都可以轻易实现,如臂使指。我们已这样维持了许多年,都已习惯。就在他去给我的兔子拿菜叶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响动,心里奇怪,循声找去;我越过墙缝,在角落里看见兄长与一位粉头发的女孩亲热。我没见过她,但我知道那是东方家的人;东方家的粉发过于醒目。 只是南宫家与东方家不和,人尽皆知,我在权贵中难听的流言蜚语,多半来自于东方家私下的诋毁;当然,南宫家也不吝捏造东方家的丑闻。他们注定不会受到祝福。我看着他们若有所思,武勇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他默默地向那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我们并肩走了,没有交流,但那一枚怪诞而恶意的种子已经埋下去了。我……我想说我浑然不觉,可是这是自欺欺人。 事实上,我后来才想清楚,那时心里的恶念,出自于一种嫉妒。在出生之后的十几年里,对于爱这样柔软的感情,我始终一知半解,无论是宽泛的爱还是具体的爱。对爱的钝感令我无法确切地感知这个世界。我唯一知道的便是家人的爱,是无论出于世俗还是出于我的私人体会,都确凿无疑的爱。但在那一刻我看见兄长东方小姐亲热,他们身上燃烧的爱意,远远超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感受过的任何。 我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我无法拥有的情感,我对于人间情感的驽钝与凉薄注定我如一根浸湿的冷柴,是无论如何也点不着的。如别人所说,我是一个富于爱心的人,但我的所谓爱心基于一种自我与随心所欲,只有当我爱的是动物时,所谓善举才能件件落至实处;只有当我爱的是死物时,爱怜与珍重才能事事有回应。我永远都不会懂得如何爱人,因为一旦爱的对象变成了人,那么就永远无法逃脱瞬息万变与朝生暮死;这是一种鲜活的、具有生命历程的、随时会死去的情感。 而我的人生,事事追求绝对,要求井井有条,我要做的事情便一定要做到。我要武勇接受我的善意,他便必定会来到我的身边;我要谁倒霉,谁就要倒霉;那么推及我的情感,就变成了,我想要爱谁,就该要爱谁。可是爱从来不是这样一种温驯的情感。 于是我在那一刻,扭曲地嫉妒着兄长和与他相爱的女子。 晚间母亲又不厌其烦地说起我的婚事,我厌倦地把食物塞进口中,却觉味同嚼蜡。武勇在我身边注意着我的动作,适时地递来饮料。不能再向下一个母亲看中的人选下手了,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太频繁,总归会被怀疑,我一边咀嚼一边想,要想想别的办法来移走她的注意力。武勇的面容隐于窗帘的阴影里,我们二人皆缄口不言。 三天后,她撞见儿子与东方家的大小姐私会。 南宫问雅静对告解室的方向,声音平稳,清晰,带有些恰到好处的哀戚,但听不出悲痛与愧悔。她讲起家族的旧事,如同在说别人的事情。膝盖好像有些僵了,破旧的教堂里,沉金色的光晕如一片死海,浸没她静止的身躯;而她一无所觉。 她嗓子有点哑了。她继续说道:兄长的秘密恋情暴露了,家中风雨欲来,父母再也顾不上催我的婚事。哥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惩罚。他被关在房间里,日日有人看守,禁止他与东方家的人相见。家里此时一片混乱,我待在里面时常感到气闷,于是我跟武勇偷偷地溜出去,但又不知道去哪儿。 我不知道会遇到东方家的大小姐。从父母口中我偶然窥到她的名字,东方铁心。我本来以为她应该和我哥哥一样被关在家里,被管制与说教,但她明明白白地站在了那里。我无意与她见面。倒不是说心虚或是什么的,只是兴味索然。在这之前她没有见过我,顶多能从容貌中猜到我与我的兄长有着亲缘关系,但又没有什么铁证,所以她应该是不认识我的。可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她却唤住了我。南宫问雅。是你吗?她说。 我承认当时一时间有些慌乱,但转瞬即逝,武勇在我身边动了动,我轻轻按住他,对对方微笑,并不回答。东方铁心的目光像刀刃一样锐利危险,她看我的时候神色是探究的、审视的、居高临下的,令我不怎么舒服。她说,你不要装傻了,你是问天的妹妹吧?顺着墙缝偷看过我们的就是你,我决不会认错。至于这么巧我们就被南宫夫人抓到,你那点小把戏,还骗不到我。 她很聪明,但是太着急了,她太急着要拆穿我,但这并不能给我造成任何麻烦。且不说没有证据,就算有,又能如何呢?于是我只是笑,说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您是?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我扯住武勇的袖子,有恃无恐。我想着这件事情怎么说也要缠住爸妈一阵子,我要趁着这段时间想好之后的对策。可是,我的烦恼是没有什么根除的方法的。我是南宫家的女儿,我必定会背负家族利益走入一段联姻。至于武勇——他不必想,他当然要跟着我。母亲总疑心我想要和武勇结婚,所以急吼吼地为我物色婚事,但她是多此一举。我结婚,或者不结婚,皆与武勇无涉。 回家又度过百无聊赖的几天,春日的阳光盛开又凋落,我每天躺在花园干燥的泥土上数云彩,无趣的日子就这么过去。我的兄长拒绝与东方铁心一刀两断,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我也有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但是我仿佛能够目视他燃烧的身影。我见识到爱情,灼人也自毁,再骄傲的人也会被烧到肝肠寸断。 哥哥。我坐在他窗根底下,轻轻地说。武勇自觉退至一边的阴影里,我从敞开的窗子里,听见兄长的声音。阿雅,你怎么来了?他说着,声音很疲倦。我亦不知我为何来此,或许是愧疚感姗姗来迟,或许只是好奇他的样子;所以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听见他轻轻叹息一声,说,阿雅,你要好好的,早些为爸妈分忧。 我听见他的话,脑子里发出轰然巨响。我抬起头,他面含憔悴,眼神里却是一种极其明亮的坚定,烧得我眼睛一痛。阿雅。他又说,语气欲言又止,说出来的却是赶人的话,阿雅,早点回去吧。哥这里没事。 我猜测我那时候一定周身烧满戾气,武勇默默地跟在我半步之后,一言不发;那个时候,我在一片清澈的早春阳光里分明地看见我被捆缚于这片富丽宅邸的模样,我最恐惧的未来,远比与面目模糊的人结婚更为可怖。武勇,我情不自禁地说,他上前半步,我犹豫许久,还是叹了口气,算了。 我夜里辗转反侧,碎片样的睡眠里,邪恶的东西乘虚而入。我亲爱的主,那年我十六岁;我早在十六岁时,就已经见到了恶魔阴森的面影。日子过得本没什么劲头,我风平浪静的日子里捱过一天又一天,欲动未动;而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流言四起,流言丰富多样,关于我与武勇如何迫害无辜的男女、我们如何在别人家的宴会厅角落里苟合,以及武勇的真实出身有多么微贱,又是多么富有心机地混入南宫家。我承认这些流言其实半真半假,但由于被添油加醋,过于不堪入耳,所以愤怒完全盖过了心虚。 我知道流言的源头,完全无需费力思考,而我曾踌躇不前的许多天,正如薪柴溅到火星,从初见她时的恶意,到如今,我的恶念被补全了。考虑到现实的因素,以及我身为被众人交口称赞的良善之人所拥有的道德桎梏,我回避着恶魔的视线。 而当我低下头颅、一言不发地行走时,武勇悄悄地隐入春日瑰丽的花影之中。 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样。 南宫问雅骤然痛苦起来,她声音剧颤,颤音快把喉咙灼破,一时间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她努力地开口,最后却干呕起来。木窗上的影子蜷成一团,但仍然静止着。她的影子远比她镇静,它牢牢地附在陈旧的木窗上,默默无语地注视着她。 我、我、咳咳咳……我…… 她痛楚地说,脖子上冷汗淙淙,领带被勒紧在脖子上,似乎随时要勒断这根脆弱的颈项。她伸手去掐住自己的影子。她掐不住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平静冷漠如常。 我不应该、我、呕…… 干呕将她的声音折断在喉咙里。她低声泣涕,但眼眶干枯,未能流出任何泪水。 我无法辩驳,我不能辩驳。因为他仍还是那样,永远对我想要做的事情一清二楚。东方大小姐身份高贵,她的死必然不能善了。他们说武勇认罪的时候非常坦然,他陈述自己的罪行,声音平稳,一颤不颤,他说那位东方小姐因家族仇怨而诋毁他,令他心生憎恨,于是愤而痛下杀手。但我未曾亲眼见到那一幕,那天他走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故也不知他的下场究竟有多么凄惨。不知比起初见时他的狼狈又是如何。 南宫问雅抬起头来,将颤动的眼皮对向高空,斑斓的彩窗为她降下光芒,如神的目视。她失去了言语,绵长的寂静久久地勒住喉咙,窒息感缓缓升起。她口唇颤动,神情悲切,虔诚,我的主,我的主,我恳请您的赦免。我恳请您、我衷心地—— 我已知我罪孽深重。当我第一次遇见他起,当我第一次设法将他令他如我所愿,我的罪便再也无法赎清。他在我身边,成为我罪恶与欲望的容器,我本以为我们一体,未作计较,而当他死去,我才发觉:他代替我,成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东方小姐死后,哥哥失去了离开的理由,顺理成章地继承家业。爱情的火焰为他留下一具焦骨,换作原来的我,必然默默嗤之以鼻;但是,我竟发现我竟渐渐理解这样的感情。这种玄秘的感情,疯狂而又荒诞,受困于我偏激而自以为是的傲慢里,直至他死去,方才重见天日。我无法责怪自己悔悟太迟。因为若不将他的人格从我的人格上剥离,我必然不会将他当做爱人。 他尝试过了;他在那个拥有蜜色灯盏与音乐鼓点的晚上唯一一次燃烧起反叛的意志,然而只一下,便熄灭了。我对他说,我要将你还给你自己,他怕我叫他离开;于是他低下头颅,再次成为我的刀鞘,我的影子。我们自始至终密不可分。 他的死成为我身上的最后一宗罪孽。而我的忏悔将永无止休。他再也不会回来,而我将为我们的罪,痛悔终生。 南宫问雅说完了一切,阳光早已错开彩窗裂隙,教堂里剩下沉郁的嗡鸣,藏在黯淡的阴翳里。她缓缓地睁开眼睛。暗金的光芒猝然灌入视线,疼痛灼得她低下头,与影子相对视,影子默然无声,而她那双翠色欲流的眼睛里,盈满了镇静与泰然。这是永远也不会出现在悔罪之人眸中的眼神。教堂随天色降下暗夜的阴影,错位的光线落入木窗雕花的空隙之中,在那狭小而神圣的告解暗室里,空无一人,唯有窗上的影子听完了全部。 她是此间唯一的神父,也是唯一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