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南宫问雅在漏水的旧屋子里弹钢琴,一大块墙皮沿着声响掉下来,噗一声摔得粉碎,像一团被揉烂的纸花,在潮湿的傍晚腐烂生菌。 太阳就快要落下去了,小屋很快就会变得又湿又冷。窄窗框柱层层叠叠的红色密云,细长的光箭穿过玄关,没入她的胸口。她心不在焉地往旁边一瞥,瘦弱的男孩缩在墙角暗处,抠下一块墙皮来塞进嘴里。 她冷不丁就弹错了一个音。头顶的空调适时地吐出几颗水滴,欢快地跳落在她头发上。 嘀嗒,嘀嗒,嘀嗒。 琴音终止了,伴随琴盖合上的钝响。屋里光线很暗,但她没开灯,潮湿与晦暗于破败的居室里起伏,像一片了无生机的海。 她朝男孩走过去,俯视着阴暗角落里那一头格外刺眼的金发,居高临下地说:“你害我弹错了音,你知道吗?” 男孩唇角沾着一小片碎墙皮,洁白而潮湿,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一颗饭粒。他的目光像一柄锋利的剑,几乎要刺穿南宫问雅的肩头。 “你说你会给我吃的。”他仿佛受了莫大的欺骗,像一头弓起身子的猫科野兽,以紧绷的身子酝酿着一次突如其来的攻击。而南宫问雅只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男孩蜷起身子,墙灰簌簌地落在他头顶,像一场大雪。但这里没有雪,只有入骨的潮冷和凛冽的湿风。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像一具年轻的尸体。 两分钟之后,南宫问雅回来了,她拿着半个馒头和一碗剩菜逼近男孩,把馒头扔给他,然后冲他举起装着剩菜的碗。她不肯弯腰,她只是等着男孩接过;但是男孩并不去接,他只是从地上捡起馒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头都顾不得抬,所以她只能不耐烦地说:“还有这个,拿着。” 男孩这才分神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接过缺了口的旧碗,放在地上。那碗里的剩菜是黑乎乎的一团,里面有她上顿剩的、上上顿剩的、还有上上上顿剩的,本来应该倒进垃圾桶的,但是现在它们有了更好的去处。南宫问雅没有拿筷子,男孩也不会用筷子,他用脏污的手抓着剩菜,囫囵地送进嘴巴里,很快就把所有的东西都送进了肚子里。 他抬起头,没有感激亦没有屈辱,只是坦然地问道:“还有吗?” 南宫问雅低头微笑着看他,目光爱怜而温柔,仿佛在看一条宠物狗:“没有了。但是如果你听话,还会有。” 男孩听了她的话,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 南宫问雅走近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墙灰被拂了下去。 “叫什么名字?” “武勇。” “多大了?” “不知道。” 南宫问雅听罢微微俯身,将武勇的下巴抬起:“大概总知道吧?十五有没有?” 武勇思索了一下,然后点头道:“应该有。” “站起来。” 武勇便听话地站了起来,顿时他的下巴高度越过了南宫问雅的眼睛,停在她的头顶。南宫问雅不习惯抬头看人,索性不再看他,背过身去说:“今晚你就睡这。”说罢指了指地板。 武勇顺从地点了点头,但南宫问雅背着他,看不到。 今天南宫问雅心情很好,她出去买糖吃的时候捡了只小宠物,这只小宠物不会摇尾巴也不会叫,但是给他点剩饭就能养活。小猫小狗的生命力都太脆弱了,南宫问雅捡过好几只流浪猫狗回来,最后都不得善终。但她知道,这只新的小宠物一定不一样,他那旺盛的生命力让她都嫉妒,他会活得比她久也说不定。 她高兴,所以洗澡的时候都哼着歌。洗澡水忽冷忽热,水流也忽大忽小,但是这些都没有影响那开心的小调。沐浴露滑过身体的感觉太过温柔美妙,南宫问雅十分贪恋着迷,忍不住多打了几遍。洁白的泡沫旋转着流入下水口,变成漩涡的形状,南宫问雅看着最后一点白色消失,才擦干身子走出去。 她照例听一小时音乐,然后睡觉。 这个夜晚是极冷的,深冬的潮气不住地钻入被子里黏住她,怎么也甩不脱。她被冻得半醒,翻了个身,却突然觉得后颈冷飕飕的,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身边躺了一个人。她吓得去掐那个人的脖子,但是很快就看清那是武勇。 武勇睁着一对蓝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某种化学火焰一般燃着。南宫问雅松开掐住他脖子的手,却转而拎起他的领子,说:“我不是叫你睡地上么?” “冷。”武勇依然说得那么坦然,目光也是不躲不闪。 “冷你也不能睡这里,你身上脏。”顿了顿,南宫问雅补充道,“你要是不听话,明天就没有饭吃了。” 武勇却仍是一动也不动,迎着她的目光平静如一汪死水:“那明天就不吃。” 南宫问雅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去床边找拖鞋。 “过来。”她低声命令道。 武勇便跟着她过来了,踩着她的脚印,步子静悄悄的。 卫生间的窗户是敞着的,南宫问雅为了快点晾干之前洗澡时弄湿的地才开的窗,此时她走进来,被冻得哆嗦了一下。她走过去关上窗户,然后冲着武勇说:“脱衣服。” 武勇犹豫了一下,说:“冷。” “一会就不冷了。” 武勇便乖乖地脱下了衣服,他的衣服脏极了,南宫问雅只瞥了一眼就嫌弃道:“扔到垃圾桶里。”武勇便照做了。 南宫问雅就去调水温,虽然温度不稳,但是她多少能调到一个相对正常的区间。调得差不多之后她举着莲蓬头,对武勇说:“过来。” 武勇便依言走到了水流里,这份温暖马上令他开始迷恋。南宫问雅又指了指手中的莲蓬头,说:“你自己拿着。或者挂在上面。” 但是武勇显然不会挂在上面,他也不会移动莲蓬头,只是始终静静地举着它,维持着南宫问雅递给他时候的角度。南宫问雅叹了口气,开口:“你会洗澡么?” 武勇思考了一下,说道:“很多年前会,但是已经不太记得了。” “好吧。”南宫问雅对于自己的耐心感到难以置信。 她去阳台上找出了自己刚刚洗干净的擦地抹布,递给武勇说:“用这个把你身上擦干净,会的吧?” “我可以试试。”武勇说。 “你拿着……水龙头的手可以移动。” “好。” 武勇便慢慢地开始清洁身上,水流卷着污泥,像一场黑色的风暴。南宫问雅怔怔地盯着下水口,漆黑的水流旋转成漩涡,一圈一圈消失。 抹布慢慢地变黑了,而武勇身上多少能看出来一点肤色了。他好像还是挺白的,可是脖子、脸和胳膊被晒得发黑,这无论如何都洗不过来。武勇自开始动手,很快就学会了如何清洁自己的身子,所以他很快手脚麻利地给自己擦得差不多了。 南宫问雅叫他把抹布放在一边,然后又打上肥皂洗了好几遍,这才允许他擦干身子跟她去睡觉。 她说:“你要睡这里也可以,不过以后你每天都要洗澡。” 武勇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可以。” “嗯。” 她关掉夜灯,卧室再次漆黑一片。因为武勇的衣服都进了垃圾桶,所以他没有衣服穿,只能在被子里光着身子。南宫问雅闻着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道,很快睡着了。

南宫问雅照常睡到十一点钟起床。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被窝已经空了,武勇不知所终。她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起来,出门就发现武勇在客厅里抠墙皮吃。 “……你在干什么?” “饿。”他说着,露出嘴巴里一片细碎的灰白。 南宫问雅就又去厨房打了一碗剩菜来给他吃,但是这次没有馒头了。 她说:“我的墙要被你抠秃了,所以以后不许再碰。” 武勇只是低头吃着菜,对她的话没有反应。南宫问雅也不着急,她好整以暇地看他吃完,然后说:“以后饿了跟我说,如果我在睡觉就忍着,一直到我睡醒再跟我说。听懂了吗?” 武勇低下头,好像在仔细思索她的话。不过很快他就点了点头,说:“好。” 南宫问雅一觉睡得很香,心情大好,于是又教了武勇很多东西。比如说吃完饭要去哪里洗手、怎么洗手,厕所在哪里上,末了还教他怎么拖地。武勇默不作声地跟着她,竟出乎她意料地都记住了。 看来这个小宠物很聪明。 安顿好了武勇,南宫问雅就出门去工作了。今天她直奔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在街口买了杯奶茶。步行街人来人往,她举着奶茶一边喝一边默默地掉眼泪,看见她的路人都以为这是一位失魂落魄的失恋少女,所以对于她走路的横冲直撞都多了些包容。南宫问雅走了一遍,又转向旁边的超市。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超市结账的地方排了长长的队伍,南宫问雅在队尾默默地把东西放进了弃物筐,然后贴着队伍一路走出了超市。 出了超市,她把手中的空奶茶杯扔进垃圾桶,然后回家去。 关上家门,她才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今天的战利品,一一点数:二十,三十,五十……今天一共收入了二百一十元,成绩还算不错。她心情又变好了一点,好到从冰箱里拿了一截火腿肠来给武勇吃。 南宫问雅的手法堪称神乎其技,但凡她要偷的东西没有不得手的。可惜她一直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是每天游荡在街上偷偷路人的钱,每个人偷十块或者二十,挑着装还可以的人偷,这样就算人家发现自己丢了钱也顶多骂一句晦气,不会兴师动众地找到她头上来。 所以这么多年来南宫问雅从来没有过什么麻烦,小日子也一直过得还不错。 武勇盯着她手里的钱,说道:“可以给我一点吗?” 南宫问雅心情正好,随手从里面抽出两张二十来给他,但还是奇怪地问道:“我给你吃的,给你住的地方,你还要钱干什么?” 武勇身上没有衣服,所以他没有能装钱的地方,只能牢牢地攥在手里:“等到你不要我了,就能用得到了。” 南宫问雅有点生气,她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不要你?” 武勇则仍是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如果你没有不要我,那我就一直拿着。” 南宫问雅就笑了,她说:“不错。聪明的宠物值得一点奖励。” 说罢她拉起武勇的手,拉到衣柜跟前,在里面挑挑拣拣,然后找出来一件白衬衫和牛仔裤,说:“穿上。” 武勇便依言穿上了,这衣服对于他来说有点大,不过卷起裤腿和袖子还不算难看。南宫问雅说:“现在你可以把钱放在裤袋里了。”牛仔裤袋有一点紧,武勇把两张二十块叠成了小小的正方形,努力了半天才塞进去。 南宫问雅又说:“我的家不能给你白住,以后你每天给我打扫卫生,听到了吗?” 武勇想了想,问道:“就是擦地么?” 南宫问雅点点头:“对,目前只是擦地,以后我会教你更多。” 下午是小屋唯一光线好的时候,这时暖色的光海会贯穿阳台、卧室、客厅、玄关、厨房,南宫问雅每天下午都会打开所有的门,避免阻挡光线的流淌。武勇的一头金发在光里显得更灿烂了,他的脸经过清洁后露出本来的样子,竟然是清秀俊美的。他眼睛很大、眼尾上挑,双眼皮很深、眼窝也很深邃,鼻子高高的,嘴唇很薄,唇色很淡,显得有些薄情。不过一个多年流落街头的流浪儿怎么也不会是多情的,他的唇锋利得恰到好处。南宫问雅躺在沙发上,瞥见他的嘴唇,便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武勇便放下手中的拖把朝她走过来。当他在她身前站定,南宫问雅又说:“脸,凑过来。”武勇便俯身,一道影子慢慢将南宫问雅罩住。 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指腹蹭过他的眼窝、又捏了捏他的鼻子,最后又在他嘴唇上蹭了蹭。 “有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 武勇想了想,说:“有。” 南宫问雅便放开了手并推开他的脸,撇了撇嘴,好像自己私藏的宝贝被人染指了一样,臭着脸说:“那他是放屁。” 武勇点点头说:“是。” 南宫问雅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这种软闷的触感让她有点生气,不过她不会跟武勇计较。傍晚时分,南宫问雅又开始弹钢琴,弹的还是昨天的那首曲子。她只会弹这一首曲子,练了十几年之后她把这首曲子练得炉火纯青,但是除了武勇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听过。然而武勇自然不懂什么钢琴,也不知道她弹得好。 南宫问雅却毫不在意,她只是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曲子的走势随着她的心情而变化,一开始欢快,后来渐渐变得沉闷起来。她觉得指尖越来越沉重,最后到底没有弹完,便终止了弹奏,早早合上了琴盖。 她扔给武勇两个馒头,还有一碗牛奶。光芒滑过污渍斑斑的地板,滑过武勇金灿灿的头发。南宫问雅俯视着他吃东西时耸动的肩膀,忽然就觉得心情也没那么差了。武勇把馒头吃得一干二净,牛奶也一口气喝掉。看他放下碗,南宫问雅问道:“饱吗?” 武勇如实点点头:“很饱。” “那还想吃吗?” “想。” 南宫问雅温柔地抚过他的脸,轻声说:“但是不行了,明天还有。” 武勇点点头,说:“好。” 这一晚比昨天更冷,南宫问雅开了空调。电机整夜地发出沉重的嗡鸣,搞得南宫问雅睡不着。她翻过身去看身边的武勇,却发现他睡得极其香甜,梦中嘴角微微翘着,仿佛睡眠是什么莫大的令人高兴的事。但是睡觉又有什么可让人高兴的呢? 南宫问雅讨厌夜晚,也讨厌睡眠,讨厌睡眠的最主要原因是讨厌做梦。梦是一种虚假的东西,却又那么无赖地调动她的情绪,让她无法控制。她的梦又向来很丰富,她梦见各种真实的和虚假的回忆,梦见很多存在过的或者虚构的人,做梦醒来她总是会发脾气。 武勇会不会做梦呢? 她胡思乱想着,慢慢地跟他面对面睡着了。 南宫问雅后来又教了武勇怎么擦拭柜子,怎么清理墙壁。总之他是没有事情做的,这些劳动于他而言无可厚非。 南宫问雅今天工作完毕去超市逛了一圈,采购了许多东西回来,心情很不错。金钱离手会让她心情变好,因为每到这个时候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双手可以创造些许价值,即使这价值是完全自私的。 她拎着糖果、酸奶、火腿,还有一些速冻食品,想着以后也许可以给小宠物改善一些伙食。虽然武勇从来不介意吃到嘴里的是什么东西,不过她本来也不会在意武勇喜不喜欢吃,只是给武勇投喂更贵更高级的食物会让她拥有成就感。 她照旧用钥匙把门转开,看见武勇穿着宽宽大大的衬衫躺在沙发角落,领子串到了胸口,露出一截锋利平整的锁骨。 她本来走进来想要把新买的火腿给武勇吃,可是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却发现墙根底下多了一摊碎片,而墙上柜子里摆的小钢琴八音盒不见了。 她气疯了,拽住武勇的领子,冲他怒吼:“是不是你打碎的?是不是你打碎的?” 武勇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咳嗽了两声,艰难地说:“是的,擦柜子的时候打碎的。” 他凭什么能这么风轻云淡地说这种话?擦柜子就能打碎她的八音盒了吗? 她红着眼睛松开武勇,用手去拼地上碎掉的八音盒。手被割破了,鲜艳的红沁在玻璃上,像是一朵尖刻的花。她感觉到痛——她一向怕痛,可是她却哆嗦着手继续拼着,却怎么样也拼不成。她颤抖着捡起发条,可是发条也破损了,她永远失去她的小钢琴八音盒了。 武勇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眉宇间有稍许困惑。 空调仍在沉闷地震鸣,在狭窄的小房间里一层又一层地铺热。南宫问雅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伤口,水流哗啦啦地奔流,她红着眼睛哭。 南宫问雅生气的后果是武勇接下来一连三天都没有饭吃了,他又去抠墙皮吃,却被南宫问雅冷冰冰地呵止。 天气最近有些回暖,南宫问雅晚上被子盖得不那么严实了。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却忽然感觉脖子上一凉,眼睛倏然睁开,对上黑暗中武勇那双冰蓝色的双眸。像是封冻的火焰,凛冽刺骨。 她低头,脖子上一痛,他拿着水果刀抵着她,眼神却坦坦荡荡。 他说:“你为什么不给我吃的了?” 南宫问雅的脖子感受着那段冰凉的刺痛,却依旧平静无比:“因为你做错了事情。” “我做错了什么事情?” “你打碎了我重要的东西。” 武勇低头思索了片刻,想起了那个小小的钢琴八音盒。 他说:“不能吃,也不暖和。为什么是重要的东西?” 南宫问雅眼神一暗:“因为是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你爸爸么?” “不是。” “那是你姑姑?” “我没有姑姑。” “那是谁?” “我哥哥。” 武勇显得似懂非懂,但他仍然没有忘记他的目的:“那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给我吃的?” 南宫问雅看他态度松动,找准时机抢下了他手上的水果刀,然后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把刀刃抵在他脖子上:“谁教你用刀?” 刀锋在夜色中倒映出南宫问雅碧绿的眼眸,像狼。冰凉的锋利的刃部轻吻着武勇的脖颈,他安静得像公墓里的一块石碑。南宫问雅总是好奇武勇的呼吸为什么总是这么轻,像是一根羽毛荡过湖面,不留痕迹。 武勇说:“我爸爸。他总是拿刀对着我,后来姑姑怕我死,就不让我再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是怕你死,而不是讨厌你?” “姑姑不讨厌我,姑姑也不想让我死。她夜里总是在我床边偷偷流泪说对不起我,她以为我睡着了,但是我醒着。” “你不能相信一个人夜里说的话和眼泪,我偶尔也会在深夜里忏悔自己偷窃的钱。” 武勇仍是静静地看着她,南宫问雅不是很确信武勇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刀锋热烈舔过柔软的肌肤,留下一寸华丽的红,与南宫问雅颈间的伤痕对称。 “你有爸爸,有姑姑,你又为什么什么都不会?甚至擦柜子都能打碎主人的八音盒。”她不小心用上了“主人”这个字,向宠物本身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好在宠物并不会在意这个用词。 “爸爸和姑姑什么都没有教过我。很多东西我曾经会的,后来忘了。不过我会找吃的,我会下跪,也会杀人。” 南宫问雅把刀挪走了一寸,月色倒映在刀锋之上,两串血迹在其上合二为一,艳丽的血与圣洁的月光融成黑夜女神的画作。南宫问雅忽然改主意了,她把刀在武勇身上穿的白衬衫上擦干净,然后放在床头柜上。 洁净而工整的白衬衫被弄脏了,血迹在黑夜里蹭出黑乎乎的一团。这衬衫多年以来都太干净了,她每周都会手洗一回,用她娇气的双手细细地搓,洗掉事实上并不存在的污垢。 它太干净了,她始终都抱有虔诚而尊敬的心去供奉它,可是今天她突然想要侵犯它了。 鲜血弄脏了洁白的衬衫,穿着衬衫的人却仍旧安安静静地躺着,像一尊神像。 南宫问雅俯身去吻神像。 月色打湿被子,被子流动成一汪波浪。南宫问雅坐在孤舟上,摇晃舒展,像一柄张满的帆。 武勇发出一声闷哼,裤子褪到一半,卷成一团卡在他的膝盖,这让他的双腿无法伸展,很难受。银月流泻于南宫问雅光裸的肩膀,缠绵的曲线把月色汇集成了溪流,滴滴答答地落在脚底。 “我的好妹妹,今天哥哥就把你干死在床上。”武勇忽然开口,声音像一簇平静的银泉。南宫问雅吓了一跳,慌乱的视线沿着领口慢慢上移,直到看清身下人的面孔时才松懈下来。但愤怒使她精致柔和的面容显得扭曲:“谁教你说这样的话?” “我爸爸。”武勇那一对蓝色的眼仁仍然平静而幽邃,像宇宙中央的黑洞,吞噬吸收一切,“他每天都跟姑姑这么说。然后姑姑就像你一样,坐在爸爸身上摇晃。” “那你爸爸呢?” 武勇渐渐挺动起腰肢,然后伸手握住南宫问雅胸前晃动的乳,它们像一对雪白的雀鸟,在笼子的束缚中颤抖。 “爸爸说:‘可惜爸妈死得早,永远也看不见他们的女儿被自己的亲哥哥干得高潮。’姑姑什么也不说,就是哭。爸爸就又说:‘你这条母狗,我的乖狗儿,你就是我的专属玩具。’爸爸还说:‘妹妹的逼里装着亲生哥哥的精液,还一个劲地吸。谁家的妹妹像你这样?’” 南宫问雅脸色惨白,她像是失魂落魄地说:“你明明连怎么洗澡都不记得,为什么会记得这些?” 武勇平静地、机械着挺动着腰部,夜潮淋漓,打湿他腿间的毛发。他的眼睛仍然清清亮亮,像蓝宝石:“姑姑送走我的前一天晚上,她也在房间里坐着爸爸。爸爸说:‘我的好妹妹有没有好好吃掉我的精液?给我生一个孩子吧,给阿勇生一个妹妹,以后也让他来操妹妹的穴。’姑姑就摇头说:‘不要,求求你放过阿勇。’爸爸就说:‘真的吗?你为他求情,那我明天就杀了他。’姑姑哭着求爸爸:‘求求你,不要杀他。我明天就把他赶出去,叫他再也不来妨碍我们。’爸爸笑着说:‘好。他不过是个垃圾罢了,回到垃圾桶是他的命运。你生下的孩子才是我的好孩子。’” 南宫问雅很快变得大汗淋漓,她双手紧紧地攥着身下的白色衬衫,那道血迹愈发地锋利灼眼。 武勇又接着说:“我记得,因为我经常梦到,每晚都梦到。后来我差不多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无穷无尽,我还能背下来好多。” 南宫问雅垂下眼眸,她的目光渐渐变得黯淡,渐渐在月色的激流里沉没、消散。她说:“那你再背几句来,给我听听。” 夜色坠于深海,楼群如同一颗棵拔地而起的珊瑚,鱼群在其中栖息。而南宫问雅和武勇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两只交尾的小鱼而已。 月色滑过武勇的面颊,他的眼睛沉陷在一片黑暗之中,锋利的薄唇却仍浮在亮面上,不停地开合着。 他说:“好妹妹,乖妹妹,真会吸,我的荡妇小母狗。” 南宫问雅闭着眼睛,武勇沉沉的声线像是一座又一座岛,布满她的航线。 “妹妹乖,把哥哥的精液都喝下去,一滴都不许剩。” 她震颤着睁开眼,看见那圣洁的、雪白如鸽羽的衬衫,但是很快那道血迹便刺破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沿着衬衫下规整的骨骼一路向上,望见泉眼里的那张薄唇。神像碎了,穿着衬衫的不是神像。 麻木地说着淫荡话语的人仿佛在叫她“妹妹”,可他又确实不是她的哥哥。甚至他也不是在叫她。她眨了眨眼,衬衫包裹的躯体转瞬变成了一具骨骼,骨骼温柔地操着她;但是她再一闭眼,血肉就生了出来,长成了瘦骨嶙峋的金发男孩模样。 骨骼从未操过她,自始至终只有这个瘦削的男孩。 她伸手掐住他的脖子。 “为什么是你?”她哭着吼道,“为什么是你?” 武勇被掐得连连咳嗽,但是他双眼仍如一汪甘泉,清冽地滚动着。 她松开了他。 银月被黎明吞噬。

南宫问雅依旧在黄昏时分弹琴,还弹那首曲子。她弹得沉痛,琴音似巨石般嵌在墙里。落日在阴冷的屋内铺成宽阔的大道,她看见一具骨骼向她走来,却瞬间碎成齑粉。 小钢琴八音盒的碎屑也成了垃圾,被丢进了外面的垃圾桶,跟小孩子武勇一样。但是今天的武勇不是垃圾,是主人听话的小狗。他坐在墙角啃着火腿,脸颊蒙了一层油渍。但他全然不在意,仍然是专注地、乱七八糟地啃咬着。 南宫问雅又弹不下去了。以前她每天都弹一遍这首曲子,但是自从武勇来了以后,她一遍都没有弹下来过。她就去找武勇的麻烦,她站在他前面,窄细的影子将他笼住:“你害我弹不了琴了。” 武勇把最后一口火腿塞进嘴里,然后舔了舔手指。他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南宫问雅说:“不,你什么都做了。” 晚上南宫问雅洗澡,她挤了两下沐浴露,却发现罐子空了。她只能推开门,喊武勇。 “我房间的衣柜下面有这样的一个塑料罐子。能找到吗?” 武勇就照她说的话找来了她要的沐浴露。她看着他,想了想,说:“你一起进来吧。”武勇便脱下衣服走了进来。 南宫问雅把沐浴露打满浴花,然后给自己身上抹了一遍,又往武勇的身上抹。塑料般廉价轻浮的香味包裹住他们,南宫问雅专心地将泡沫涂满他的皮肤,浴花挪到他腿心时南宫问雅怔了怔。 跟上次不一样,这回他们一起洗澡,他腿间硬物胀了起来。 不过他只是安静地拿着花洒,冲去两人身上的白色泡沫。 泡沫像雪一样融化,像雪一样渗入大地。南宫问雅默不作声地凑过去,闻了闻他的肩膀。 现在他们两个拥有了相同的味道。 睡觉时他们面对着面,南宫问雅始终闻到那股浓郁的沐浴露味道。她忍不住慢慢地凑近,凑到香味中心,然后被熟悉而安心的气味包裹着慢慢睡着。 第二天她的脸埋在宠物的胸前醒来,窗帘开着,但是并没有多少光。阴云沉沉地压下来,让她胸口有点闷。她起床,脱下睡衣,穿上白衬衫,格子短裙,小腿袜,戴上领结,又穿戴上一大堆花里胡哨的配饰。武勇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眼睛望着她的动作。 她去冰箱里给他找了吃的,然后出门。 刚出门就下起了小雨,她没打伞,在人群里穿梭。人们打着一朵一朵的伞,像细雨里生长的一丛一丛蘑菇。她挤过一道又一道伞,轻车熟路地把手伸进一个又一个口袋。她像一个匆匆赶路的行人,在每一个人身边停留不到两秒。她始终得意于自己绝无仅有的偷窃手法,把一张又一张纸币收入囊中。但是今天她却失手了,那个人口袋上有一颗松动的扣子,她把手伸出来的时候带动了那颗松动的扣子。扣子掉到地上,连带着她也被发现了。 是失败的一天,天空灰蒙蒙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脱掉被淋湿的白衬衫、格裙、小腿袜,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配饰。她疲惫地躺在床上,脸上带着两重暗红色的指印,膝盖也疼。 武勇爬到她身边来,亲吻她脸上的指印。 他说:“你被人打了吗?” 南宫问雅默不作声。 武勇抚摸她膝盖上的淤青,跟她对视:“你给人跪下了吗?” 南宫问雅怒道:“你有病?” 他听不懂她的恶意,他只是说:“我从前经常被人打,也给人跪下。” 南宫问雅避开他的目光:“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我没有炫耀。” 细密的雨珠碎在窗玻璃上,南宫问雅忽然觉得心情没那么坏了。她勾勾手指,说:“过来。” 武勇就凑近了些。 她在武勇的嘴唇上咬了一口,咬出了血。她尝着甜甜的血的味道,又命令道:“把衣服脱掉。” 武勇便依言脱掉了衣服。她又跨坐在他的身上,突然发现他的右手攥得紧紧的。她想要掰开他的右手,他却死命地攥住,不肯松。 “你拿着什么?” 他不说话,但是南宫问雅却瞄到了,是她给他的两张二十元纸币。 她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今天会不要你?” 他点了点头,说:“你今天心情不好。” 她却在听到他这句话时心情转佳:“放心。心情不好也不会不要你。” 武勇的手渐渐松开一些,但他还是把纸币握在手里。 南宫问雅没有理会他,只是伸手捏着他的嘴唇,反复碾过新鲜的伤口。 “能不能描述一下你现在的感受?” “疼。”他说,“嘴很疼。但是下面很舒服。” 南宫问雅慢慢地起伏,硬物在肉瓣中沉入又被吐出。她说:“现在呢?” “很舒服。”他的声音依然平稳,但却有点踌躇,像是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像是被咬着。也像是被绞着,绞得很紧。” “喜欢吗?” 他犹豫了一下,说:“喜欢。仅次于吃饱的喜欢。” 她不说话了,但是仍然在运动着。曲线在阴天暧昧的光晕里变幻不清,武勇奋力举起双手,拖住她上下挪动的影子,又接着说:“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南宫问雅的眼睛陷入一片阴影当中。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说:“我叫南宫问雅。” “南宫问雅。”他轻轻地说,睫毛密密实实地覆下来,挡住湛蓝的眼睛。 “叫我阿雅。”她忽然说,话音和视线一般迷离。 他顺从地说:“阿雅。” 她却叹了口气,说道:“还是叫我问雅吧。” 武勇此时温驯得像一只羔羊。他开口,语调沉沉的:“问雅。” “嗯。” 天光在她颈间倾落,她像一件易碎的玻璃饰品,又像一朵洁白的云。 南宫问雅在武勇胸口上醒来,她看着身下的小兽,对方沉沉地睡着,不知道又在做什么梦。黄昏时分,天色暗沉沉的。因为下雨所以没有日落,只有一寸灰白的光芒不断消逝。 她又在客厅弹琴了,琴声像雨。她是一张天国遗落的废纸,在雨中慢慢变得浑身冰冷湿透,但一具白骨伸出手来为她挡雨。她不敢停下,停下白骨就消失了。 “哥哥。”她轻声说。 “阿雅,弹得很好。下次哥哥教你弹别的。” “不用了,哥哥,以后我不会弹钢琴了。” “我的妹妹终于长大了。” 她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白骨消弭于潮湿的空气当中。她怔怔地看了很久,却只有灰尘弥漫的客厅。 灰色的晚霞绽放在寂静的黄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