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痛黄昏

黛雅病了。 她像一截浮木般吊在辰砂的背上,坠着她掉进夜色。辰砂沉默地背着时睡时醒的黛雅,趁着夜色四合,她们逃离了凌晨三点灯光寥寥的火车站,钻进陌生城市蛛网般凌乱的巷道。辰砂太瘦了,她的肩胛骨牢牢地嵌在黛雅的胸口,硌得黛雅不能安睡,辰砂撑着疲惫的身子跑了一夜,黛雅就做了一整夜颠沛流离的梦。 失序的梦境掺杂着大量的现实,因而黛雅在浅寐的麻痹里仍感到清醒的痛楚。辰砂颠簸而震颤的背脊像一艘摇摇欲坠的船,载着她义无反顾地驶入风暴里。她干渴地喘息着,在深不见底的死亡诱惑中挣扎,命悬一线。 在黛雅支离破碎的梦境里,她与辰砂仍在暗无天日的钢铁囚笼里,枯寂地发狂或者昏睡。透明的药剂一遍又一遍地注进静脉,她和辰砂两个人如同两只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困兽,失去意识后互相厮打,打到筋疲力尽便陷入昏睡。混乱而单调的场景取材于她的记忆,真实到比现实更像现实,她快要迷失。只是那两枚单薄而坚硬的骨头始终支在她胸前,这无法忽视的疼痛令她衡量虚实的天平向正确的方向倾斜。她想开口叫辰砂的名字,但是喉咙太痛了,两片嘴唇也好像黏在了一起,于是她只能在夜色里痛苦而焦灼地喘息,与辰砂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一同汇入无尽的夜色之中。 黛雅在清醒与昏迷之间浮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颠簸了,那两片坚硬的骨头也不再试图切进她肉里。牵引着她的变成了疲惫但焦急的呼喊,如一根游线般吊住她。 “黛雅,醒一醒,不要睡过去。” 黛雅拉着辰砂的手穿过漫无尽头的金属隧道,警报声交汇成猩红的海。她也不知道怎么就逃出来了,稀里糊涂地逃出来了,但隧道的出口不是光明的世界,而是另一片黑夜。她的情绪随着梦境的画面起伏,唯一牵连着她现实与梦幻的那个人此时声音沙哑,却急切地攥住她的手,攥得她手骨生疼。 “黛雅,你给我醒过来。” 黛雅醒过来了,但她的眼皮像有千斤重,一寸也抬不起来。辰砂的手冰凉而颤抖,几乎与冬夜的潮冷融为一体。黛雅的意识几乎又要沉没,但下一秒温凉的呼吸撞破唇畔。 “醒过来。”对方强硬地说,却宛如在哀求。潮湿的吻降落在病人干枯起皮的唇角,温柔而焦急,绝望却缠绵。冰凉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在枯干的面颊上浅尝辄止,皮肤的触碰如同真与幻之间的一丝微弱缠连,黛雅仿佛紧紧抱着一根浮木悬在水面。冬夜的寒意侵透骨肉,黛雅在高热之中冷得发抖,她竭力张开双臂,想环住辰砂的脖子,但双手却无力地掉在一边。 “我知道你醒了,黛雅。”辰砂的话语夹在吻的间隙,轻得一吹就飞。黛雅想要回答辰砂,却张不开嘴。微冷却柔软的触感一遍又一遍触碰着黛雅,她逐渐感觉自己被一方泛冷的怀抱拢住,那么冷峻,却又那么温柔,像是一阵早春的微风。她在心里呼唤辰砂的名字,于无尽晦暗的冷海之间漂流,终于在那一片真切厚实的触碰感中渐渐靠岸。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睁开眼睛却仍然陷入黑暗之中。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拥抱着自己的人剧烈颤抖的身体证明着触觉的真实。她缓缓地、缓缓地伸出双臂,圈住对方纤瘦的脖子。 熟悉的味道紧紧地缠住黛雅,即使什么也看不见,对方的身份也确凿无疑。 “辰砂……” 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磨得沉钝的碎钻。辰砂没有回答,但拢住她躯体的双臂骤然收紧了。 不知道这里是哪,没有一丝光亮,但能听见狂烈的风声。阴冷从地板升起,沁入黛雅高热不止的身体。黛雅在熟悉的臂弯里醒来,却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在疾病中变得陌生了。黑暗中她不安地盯住自己的脚尖,感觉胸腔里跳动的东西变成了一颗颤动的顽石,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寒冷而沉寂的夜晚看不见光线,哪怕是一线微弱的月光,而黛雅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时间里升起一种悲戚而沉静的预感。她缓缓地触摸自己的脚踝、脚趾,指尖反馈回来一片冰凉。 “你怎么了?”辰砂陷在一片暗色里,敏感地询问。 黛雅没有说话。昏沉的意识仍然冲击着她的脑海,她稍微坐起来就感觉头重脚轻,四肢渐次泛起麻痹感,好在此时黑暗将她们罩得密不透风,辰砂看不见这一切。黛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绵软无力的双手坚定地破开黑暗,握住辰砂的手腕。 “辰砂,我冷。”她的脸颊紧紧地贴住辰砂的脖子,这一句虚弱的话仿佛从她衣领里一路滑了下去。辰砂默默地又将手臂紧了紧,她无法解决这样的寒冷,只能用力紧贴对方的身体。可是这也无济于事,因为黛雅仍在发热,她的身体比辰砂烫得多,显然无法从辰砂身上获取热量。但尽管如此,她仍然觉得自己的拥抱是有意义的。漫漫长夜里她们两人如两朵飘萍,即使无法依附对方生存,也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微薄的生的证明。 “辰砂……”黛雅缓缓地开口,她声音低哑,质感像是某种闪耀的磨砂玻璃。辰砂不安地动了动,迎接她的是一个冰凉的吻。黛雅专注地紧挨着辰砂,像在沉睡时辰砂唤醒时她的那样,黛雅俯身贴住她的唇。黛雅的吻是轻盈的,如一串绚丽的浮沫,缠得辰砂几乎不能呼吸。黛雅很擅长亲吻,比辰砂擅长得多。她也不止于蜻蜓点水,潮湿的嘴唇肆无忌惮地覆住黑暗中颤动的唇瓣,一呼一吸都宛若牵动着另一个人一同沉浮。辰砂的呼吸被轻而易举地打乱,她胡乱地推开黛雅,没什么震慑力地怒叱:“你胡闹什么?” “我感觉暖和多了。”黛雅的话语像一把碎砂落在辰砂心底,磨得她不上不下。 “你应该好好休息。”辰砂说。 “或许吧。”黛雅躲避在黑暗里,无言地闭上了双眼,语气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但我想这样做。” 黛雅矮下身子,咬住辰砂上衣的衣摆,然后将它缓缓推了上去,于是辰砂的皮肤暴露在冬夜冰凉的空气里。辰砂的躯体猛烈地起伏了一下,黛雅仿佛早有预感,头颅灵巧地挪移,猝然擒获那双湿润的唇。辰砂太瘦了,黛雅于黑暗中触摸着她嶙峋的骨架,似在抚慰,又似挑逗。辰砂从密不透风的亲吻之中奋力挣脱出来,声音沙哑:“不要继续了,黛雅。不可以。”黛雅却仿佛听不见她说话,指尖执着地摩挲着她颤抖的肌肤,仿佛在引燃火星,又仿佛在掀起风暴。 “你停下!”愤怒淤积在辰砂意乱情迷的鼻息中。黛雅的手顿了顿,辰砂用力地将她的手腕钳住:“你疯了吗!你想死吗!” 黛雅沉默了一下。 辰砂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片刻之后,她听见黛雅被疾病磨到低哑却仍然好听的声音:“辰砂,求求你了。”辰砂仿佛越过如有形质的黑暗看清黛雅的脸,仿佛看到她一如既往的央求表情。黛雅是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甚至她央求的语气中都带着三分漫不经心,可辰砂的心脏仍然被那虚弱的声音勒得疼痛。她的愤怒像气球一样瘪下去。 “你躺下来。”辰砂闷声说。 黛雅乖乖地翻身躺在地上,然后感受到那瘦削的热源缓缓地从上方逼近。 那种被凸出的骨架扣住的感觉又回来了,不过这次不再是辰砂的肩胛骨,而是她的手骨。辰砂的手骨存在感比她的手本身还要强烈,它桀骜地触碰黛雅因病而滚烫的身体,带来一串解渴的冰凉。后来辰砂的身体缓缓地压了过来,她很轻,落在黛雅躯体上时仿佛一只停驻的、颤抖的蝴蝶。黛雅向辰砂索吻,然后趁机拉近两具身体的距离。寒夜里辰砂哆哆嗦嗦地脱去最后一件衣服,然后彻底地与她交缠在一起。烈火在两副骨架之间蹿升,辰砂枯瘦的身躯与黛雅丰润的肉体紧密扣合,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开始投入运行。 辰砂按住黛雅的身体,然后熟练地挤开她的双腿。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这样做了。已经记不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从少女时期到来性意识萌动开始,又或者再早一点,身为彼此生命中最为熟悉的另一个人,她们很早就开始探索对方的身体。 器官的结构是一致的,但模样是不同的。就像她们同样一张脸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排布得到的面貌却孑然不同一样;她们在平时被衣物盖住的隐秘地方拥有着相似的构造,但又完全不同。她们尝试触碰那些地方,发现可以获得相似的感受——这种感受具有很多作用,可以抵御孤独,抵御寒冷,抵御沉默时的尴尬,只是有些耗费体力。于是后来在她们精力充沛的时候便经常会这样做,借此度过那些冰冷枯寂的漫漫长夜。 而今仍然是寒意侵骨的冬夜,黛雅病得意识朦胧,却仍然任性地索求着这件费神费力的事。辰砂在她的哀求里妥协,尽量温柔地抚恤她滚烫的身体。浓稠的暗色蒙住她们的视线,无形的火焰在她们之间跳升。交缠的身体以一种秘密的语言交流,她们本人无法精确地读懂,但是她们彼此的骨骼与血液、体肤与器官逐次沉浸于这种神秘而伟大的语言。 黛雅倏然颤抖了一下,如同钥匙精巧地转开锁孔。辰砂潮湿的指尖抚摸着黛雅柔软的肉体,亲吻如落雨般沉积在她的肩膀与锁骨。辰砂一向很喜爱黛雅的躯体,这是一具和她自己的完全不同的身体,柔软而丰润,明亮又甘美,所以每一次光裸地交合时她都放肆地触碰这具极具诱惑力的身体。 黛雅的躯体自情欲中回落,但她柔软的肢体仍然缠住辰砂,非要与她紧贴不可。 “不要动。”黛雅紧拥着辰砂起伏的身体,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耳边。 辰砂没有说话。她的沉默令黛雅感到些许不安,黑暗如一汪无穷翻涌的海,将她们二人都吞没。在这不知为何处的封闭室内,外面风声鹤唳,黛雅与辰砂在暗流中漂流,像一对船与帆。 辰砂从黛雅颤抖的躯体上支起身子,缓缓地说:“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黛雅没有说话。 她与辰砂在同一年出生,因此那些人分组时简单粗暴地将她们按年龄分在了同一组;自此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生活与起居、睡眠与厮杀都在一起,对方就像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所以她们能轻而易举地理解对方的每一个微动作。 黛雅瞒不过辰砂。 辰砂细瘦修长的手自上而下地顺着黛雅光裸的双腿触摸,带起阵阵微弱的颤栗。黛雅咬着牙沉默,直到辰砂将她的脚踝攥在手中。 辰砂伸手拉开帘子,一线月光刺破黑暗,突如其来的微弱光明令黛雅眼睛一痛。黛雅这才知道原来她们身边有一只窄小的窗子,晦暗的光线铺在暗室,这里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不值得任何侧目;只有辰砂手中的那只纤瘦的足,吸满银色的月光后绽出夺目的光芒,几乎成为一颗虚假的太阳。 辰砂敲了敲足尖,寂静的空气里迸裂出泠泠的声响,黛雅的骨骼跟着一同震颤起来。辰砂的手沿着脚踝向上触碰,坚硬如同宝石的触感慢慢变得柔软,直到回到人类皮肤的熟悉触感。 “什么时候开始的?”辰砂平静地问。 黛雅怆然一笑:“醒过来开始。” “所以你叫黛雅。”辰砂喃喃地说。 月光倾落在黛雅洁净的身体上,将她雕塑得如同一具石像。闪耀的钻石已经蔓延到了小腿,幽暗的光华在其中流转,闪现出一种诡秘的美丽。 “我的病,不会好起来了。”黛雅沉静地说,她的微笑漆满银月的光辉,显得格外凄恻而不真实。辰砂蹙眉看着她的身体,突然心头一动:“我叫辰砂。”借着月光,她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发现没有任何异样,心里没由来地一沉。 “不用找了,辰砂。”黛雅静静地躺在那里,语气带笑,但是话的内容近乎尖锐冷酷,“离开我吧。我已经没救了。” “你知道些什么?”辰砂愤怒地看向她的眼睛。 “之前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我始终没有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黛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但是现在我一切都能连得上了。我会变成钻石,全身上下都变成钻石,然后,变成他们的财产。 “这就是我们的价值。” 辰砂沉默不语。 黛雅接着说道:“我偶然听到过那些人的交谈。他们说你是‘残次品’。所以我想你……可能不会变成这样。” “‘残次品’?”辰砂怔怔地说。 “不是‘残次品’,而是‘正常人’。”黛雅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辰砂手中的脚踝仍然放射着灼灼光亮,仿佛在证明着什么。 “放弃我吧。”黛雅催促道,“本来想找个办法……但是果然瞒不过你。” 辰砂没有说话。眩晕感攫住躺在地上的黛雅,她知道冰冷的钻石仍在她身体组织里生长,她即将变成一块死物,而在此之前,病热仍然会一直缠着她即将凋亡的肉体。意识似乎要涣散了,但是她死死地盯着被月光罩住的辰砂,辰砂深红色的头发低垂着,冷寂又肃杀。可悲的是,黛雅清楚辰砂不会离开,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徒费口舌而已;但是即使这样,她也不能不说。 睡意卷住她的精神,忽然间,一片薄薄的阴影将她整个罩住。她的脚被重新放回地上,由于失去了月光的照射,它们被剥去光泽,变成一块幽暗的物体躺在阴影里。辰砂用她自己身体的阴影笼住黛雅,微微抬起她的下巴,说:“不许睡着。” 像最初唤醒黛雅时一样,辰砂的吻如乱雨,湿漉漉地落在黛雅的嘴唇。在口唇厮磨中,那对红润的嘴唇微微翘起,如同花瓣绽开。而黛雅本人也像是一朵微微开放的花蕾,辰砂俯下头,在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 冷静,但焦躁。 黛雅的眼睛含着她的倒影微微弯起来,下一秒人畜无害地笑着的黛雅翻身将她压在了下面,并且紧紧地箍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动弹。 “辰砂。”黛雅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喜悦而虔诚。 “你不准丢下我一个人死。”辰砂说。她很少说这样感情外露的话,黛雅听见这句话时惊讶地看向她,果不其然潮红一直攀上耳尖。黛雅伸手揉了揉她的耳尖,然后在月光里剥下她的衣物。 在这样的时候,黛雅一向比辰砂热烈许多。她的指尖带起一串又一串暗流,漩涡在辰砂躯体中交汇,慢慢地,黛雅感知到辰砂的颤抖。月光涡流沉入辰砂的眼底,她的身体紧绷如一列纠缠不休的、却又精密有序的琴弦,在寂静的黑夜里发出激越的鸣颤。黛雅的足部早已失去知觉,在她热烈的动作之中,那坚硬的身体组织无规律地碰击墙壁,敲出昂贵而沉闷的钝响。 “不要动。”辰砂轻轻地按住身上的黛雅,然后撑着墙壁坐起来。黛雅停住动作,讶然发现辰砂轻轻捧着她的双足,四指紧紧贴住冰凉的石头,仿佛要焐热这对光彩慑人的死物。黛雅静静地看着辰砂被光华映亮的脸颊,心旌猛然摇震。 “不要怜惜它们。”黛雅脸上挂着一弯亮银色的浅笑,目光牢牢地锁住辰砂的双眸,“来怜惜我。”冬风将月光撕裂,四分五裂的漂亮残骸落在幽暗积尘的废弃房屋。黛雅的身躯炽热地起伏,病热灼烧着她脆弱的肉体,混乱的迷梦再次入侵她的精神;但是她始终清醒着,因为辰砂始终伏在她肩头、或是在她影子里颤动,辰砂永远是真实的,是抵御梦魇的护身符。 银月如瀑,遥远而寂静地翻腾。 “在我死后,你要想办法逃走。”黛雅的声音哑得像一道潮湿的铁锈,几乎要分不清音节。月亮落下去了,在曙光来临之前,辰砂拉上窗帘。微弱的白昼光线像沉静的小溪,照亮两人之间的距离,却照不亮彼此的神情。 辰砂听见黛雅的话,沉默地垂下头,在黛雅颈间猛地一咬。 “痛!”黛雅惊呼。鲜血的锈甜在舌尖涌动,辰砂竭力将那一丝血腥味咽下,舌尖胡乱地舔舐着她自己造成的伤口。黛雅感到疼痛,但又不舍得推开她,只好将身体尽量松弛下来。 “辰砂,我的病没办法传染给你。”黛雅轻轻地说。 辰砂身子一震,然后停下了动作。在微薄的黑暗里,黛雅感到一颗炽热的东西沿着她后背掉了下去。 “黛雅。”辰砂少见地直唤她的名字,音调平静极了。黛雅愣了愣,直觉辰砂即将说出什么重要的话来。但是她等了许久辰砂也没有说话,张口催促道:“怎么了?”辰砂侧过头,望着被暗色窗帘蒙住的明亮天空,缓缓地说:“你休想丢下我一个人赴死。” 是她不久前说过的话。但是这次并非缠绵的情话,也非是稳定她情绪用的慰藉之语,郑重得宛若在凄冷的暗室中掷地有声。 “早知如此,还不如不逃。”黛雅苦涩地说,“是在那里也好,是在这里也好,我们好像总归逃不过屈辱死亡的命运。” “不。”辰砂无力地放下双手,“决不是屈辱地死亡。”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冬天的雨簌簌落下,沉静又哀恸,冬风透骨,吹湿灰色的天空。黯淡的黄昏里,美丽夺目的病石丛丛生长。深色的窗帘被拉开,玻璃上划满细瘦的雨丝。高热灼烧着黛雅残破的肉体,她的脉络与骨骼已燃尽全部生命,化为岑寂闪耀的、星辰般的灰烬。 “辰砂——” 黛雅喃喃地说。 辰砂握着她冷冰冰的手掌,突然感到一种使命达成一般的满足。她低头看看黛雅光华流转的躯体,又抬头望向深灰色的晚霞,快乐的热量自她的心脏向四肢延展。温热的火焰在她的躯干中燃烧,得偿所愿般的预感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里汲取养分、飞速生长,然后将她抽干。她忽然明白了一切,关于什么是“残次品”。她确实是一个失败的试验品,不是因为她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变成昂贵的宝石,而是因为她是一种深刻而残酷的剧毒。 辰砂低下头,看见自己渐渐融化的骨与肉淋漓地滴落,沾满黛雅纯净而璀璨的残躯,那些被淋到的地方顿时变得污浊,再也无法闪烁华丽的光亮了。辰砂无声地微笑,直到她的意识与身体一同被渐渐蒸融,与伶仃地躺在地上的黛雅寂然相拥。

【实验室突发案件记录档案】 xxxx年xx月xx日,13号实验体与14号实验体出逃。推测在逃亡途中,13号实验体(代号:黛雅)机体与药剂成功融合,并立即产生异变反应。14号实验体(代号:辰砂,曾被误判为失败品)在13号实验完全体的催化下成功异变。相关人员到达现场时,二人已均无生命体征,成为迄今为止最成功的一组实验体。令人惋惜的是,此组实验体兼容性差,被发现时13号实验体已完全被14号实验体污染。现二者均已回收。 此次二实验体出逃为实验室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如今保卫部已加强监管,案件涉及人员将被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