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春寒

珂古兰听见雷克斯的呼吸,近在咫尺,比夜雨沙哑,比春风料峭,她握着他的上臂,恍惚间望见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恶魔的眼睛,红得诡丽、红得危险,深不见底的红里烧出漫涌的火,珂古兰望向他,就感到自己也在燃烧。

那是蓝达那利亚的一个喧哗不止的雨夜,幽僻的公主宅邸失陷在森寒之中,夜风冷峭、潮湿而芬芳,默无声息地穿厅过堂,淹没珂古兰就像一汪春潮。珂古兰曾无限惧怕这样的夜晚。她此前短短的一生里曾习惯于与死亡纠缠,那高贵而如履薄冰的岁月给予了她最秘而不宣的孤独。她畏惧在空无一人的寝宫里惊醒,畏惧早春寒夜里凄迷的雨声和刺骨潮湿的阴冷,她曾在无数个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曾经以为这就是她命定的结局了,没抱怨过也没不甘过,她轻如鸿毛的卑不足道的一生,空空袖着两手,想着从容赴死便是最后的体面。可她没想过她这一生原来也是真的可以抓住什么,可以拥有什么的。当十六岁那年与死亡擦肩,她便也在那最残忍也最漫长的寂静中与前十六年的自己擦身而过。在那一瞬间她听见恶魔声嘶力竭的呼喊,听见他们命运与死生交错之际世界规则与情感秘奥崩解的声音,宿命和愿望在两人生死与共的岔路口盛开,剥落,变成蜕堕满地的壳。他从中走出来。她从中走出来。这是他们被名为爱的伟大情感重塑的新生。

珂古兰从死亡的界限里走出来,因为爱,她与世界之间拥有了牢固不破的锚点与牵连。她终于可以抓住什么东西,拥有什么东西,她无足轻重的一生,那般轻盈而潮湿的脚程,也终于可以通向某个她所愿望的地方。有了爱,有了愿望,珂古兰不再是珂古兰,珂古兰变成了新的珂古兰。有了爱,有了愿望,恶魔不再是恶魔,恶魔变成了雷克斯,一具在爱中涅槃重铸的肉体凡胎。他们手拉着手跌落高塔,掉进世俗的一切脆弱与困顿,掉进一切的爱恨筹谋与离愁别苦。

为了见雷克斯一面,珂古兰机关算尽,不惜牵扯进后宫与女骑士团背后的利益纠葛,而今或许她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了,后宫内部权力倾轧暗流涌动,势单力孤的公主本就四面楚歌,她却将一切都豁出去,金钱,算计,名声,她全都不在乎。她只想见雷克斯一面,而明天如何,明天之后又如何,是流言横行还是尸骨无存,是天崩地裂还是日月翻覆,她都不在乎了。她攥住雷克斯的手,坚信这一刻就是永恒。

珂古兰。雷克斯唤她的名字,声音轻轻的,和他从前一样。她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下一秒听见他的呼吸,如起伏的潮汐,湿润,温热,鼓噪。她抬起头,望进他的眼睛,明明雷克斯已经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和灵魂,却仍然保留着恶魔的眼睛,那炽热而妖异的红像要把她吸进去。雷克斯的头缓缓地低下来、低下来,直到嘴唇停留在与她一息之隔的地方。他望着她,她望着他。他小心地问,可以吗?

珂古兰在一阵如雷的心跳里闭上了眼。

她早习惯于在黑暗里行走,但还没有哪一片黑暗能让她如此心安。雷克斯的吻覆下来,潮湿如雨,柔软如云,陌生的触感令她仿若在天空下陷。珂古兰攥着雷克斯的臂膀,血脉鲜活的迸动在手心颤抖,没错,他还活着,她也还活着,这就是如今她所能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雷克斯的吻是滚烫的,与他的爱和他的心一样烫,当他们唇舌相抵,他的吻便火一样地烧进来,那是珂古兰愿穷极一生去追逐的热量。他热烈地吻,颤抖地吻,放纵地吻,潮湿的舌撬动她的唇隙齿关,也撬动她灵魂上的千钧重担。珂古兰突然间什么都不想要了,她的一切忌惮与考量一扫而空,她的灵魂都变成一丛流动的火,与雷克斯的吻融为一体。她突然迫切地想要抓紧什么,拥有什么,那在这世界上她唯一能够攥紧的东西。珂古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珂古兰曾在故事里读到无数个吻,读那些男孩与女孩们在羞涩与暧昧中闭眼然后接吻,故事在鲜花掌声中落幕,王子与公主得到幸福。而如今珂古兰决然睁开了眼睛,她不要沉浸这个吻,她要铭记这个吻。她看见雷克斯颤抖的眼睫近在咫尺,看见他眼睑下泄露的一线瑰丽的红。珂古兰捧住雷克斯的脸颊,然后欺身而上,坐在他的腿上,居高临下地亲吻他。这是珂古兰的吻,坚决而执着,缠绵却凶狠。他们共享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味道、彼此的感官触觉,嘴唇短暂分开,雷克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拢住了珂古兰的腰部。

二人在一片粘稠的氛围中对视,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心跳一如鼓点。砰咚。雷克斯的手向上挪移了一寸,珂古兰没有说话。帘外雨声簌簌,夜风走转,雷克斯脸颊漫上一层淡淡的红,他似乎想要说话,但又在珂古兰沉默的凝视中狼狈地逃开了视线。砰咚。砰咚。他的手掌再次向上攀爬,却在隔着单薄睡衣触碰到珂古兰颤抖身躯的一刻如梦初醒般地垂落。

我……他开口想要解释,声音又沙又哑,珂古兰,我不是那个意——

继续。 珂古兰闭上眼睛,轻声打断了他。

夜雨仍旧在窗外逡巡,淙淙不止,公主宅邸在后宫角落中伫立,夜风里花香蔓延。珂古兰已不愿去想,夜色和雨音究竟能遮挡多少东西,又有多少双眼睛悄无声息地蛰伏在黑夜。有多少人竭尽全力拉她入局,就有多少人希望她粉身碎骨,她已不知道拿什么去证明自己今夜与雷克斯相见并非一个错误。既然如此,她想,那么我就粉身碎骨给你们看吧。在我最后的音声也消弭于世之前。

雷克斯的掌心里凝着一团火,灼热到快要将她融化。那是吻的余韵。她飞快地解开衣襟,眸中沉郁的痛就快要凝结成冰了。雷克斯怔了怔,旋即轻轻地拢过她的肩膀,将她拥在怀里。珂古兰。他又唤她的名字,声音像一片羽毛般轻盈而放松,珂古兰默不作声,他又接着说,不要害怕。至少在今晚,不,哪怕在以后,无论我们沦落何方,我……都会陪着你。珂古兰纤瘦的身躯嵌在他怀里,慢慢地松弛下来。好吧。她说,天涯海角,生死离合,没什么好怕的。来吧,雷克斯。

先是她吻他,随后他吻回她,到最后分不清是谁的吻,泼天盖地,缱绻淋漓。雷克斯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下颌与脖颈,急促的喘息里珂古兰的身躯微微颤抖。他没有出言安抚,只是轻轻地攥住了她的手,然后吻又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夜雨潺潺,夹杂着一阵闷哑的春雷,掩去她微微失态的哼声,睡袍滚落时她闭上了眼睛。她想,爱是一种伟大的东西,能为恶魔凝铸肉体,能为肉体赋予欲望。雷克斯的吻在她锁骨处逡巡不去,明明是滚烫的唇,亲吻却是凉森森的,她体会着那在脆弱皮肤上升腾的缠绵触觉,情欲丝丝入扣。原来是这样的体验。她出奇冷静地想,身上是凉的,心口是烫的。嘴唇是凉的,而血是烫的。陌生的爱欲顺四肢百骸涌流,知识丰富的珂古兰当然明白这一切。

雨还在下,窸窸窣窣,如细碎的私语。她淡淡地微笑。公主殿下的床榻上没有暗器也没有剧毒,只有一个胆大包天的男人。他伏在公主殿下身上,呼吸粗重而急促。当他的唇峰落在珂古兰乳丘上的一刻,珂古兰猛然一颤,下意识想要推开他,但是想到这一切已由自己应允,便只好咬着唇承受。雷克斯吮吻得很生涩,但又很专注,诞生于欲望与罪恶的恶魔灵魂似乎生来通晓这一切,他很敏锐地捕捉着珂古兰的反应,并在她沉默下掩藏的情绪里继续探索。

珂古兰最初感觉并不适应,太私密的吻,令她身体紧绷,但是她想着雷克斯,想着遇见雷克斯以来的一切,身体就慢慢地打开、慢慢地平缓下来。她躺在床上就像一汪湖泊,那寸寸舒展的胴体比窗外的月光还像月光,她将自己全部打开,以承受雷克斯的全部渴望与爱。雷克斯。她想。雷克斯。她说。雷克斯是飞鸟,是黑豹,是山羊。是烈火,是玫瑰,是她的爱人。潮热的吻一泻而下,齿尖摩挲之际,她唇边淌出破碎的低吟。她终于清醒着沉堕。

珂古兰与雷克斯就在她的床榻上翻滚,时而他伏在她身上,时而她欺身压住他,火越烧越旺,她目眩神迷。多秘而不宣的夜晚。两个人的衣物什么时候被甩到了一边,又是什么时候缠绞在一起,已无人知晓。床榻沿着他们的身躯塌陷,他们如同他们的命运一般难解难分。在不可以被第二个人知道的夜晚,蓝达那利亚帝国的公主殿下敞开了她的怀抱,敞开了她潮湿的胴体,犹如蓝达那利亚的大地向月色敞开那般永恒地舒展。她说,雷克斯,你可以吻我了。

雷克斯的眼睛,一汪极其凶险而瑰丽的深潭,当望着他的眼睛,几乎就能闻见血腥味。珂古兰浸没在爱人的眼睛里,依次嗅到爱的苦,别离的涩与欲望的腥。在雷克斯的眼睛里有他们的全部。珂古兰,雷克斯哑声说,请抓着我的手臂。珂古兰擦了擦手心的汗,攀上雷克斯的小臂,紧接着他郑重而小心地沉入她的身体,珂古兰的手掌骤然收紧。痛吗?他问,她看见他额角有汗珠滚下。一点点。她冷静地说。雷克斯便吻她。

珂古兰终于感觉到自己完完全全地、彻彻底底地向雷克斯打开了。她终于拥有了他,抓紧了他,切切实实地与他结合、镶嵌、难分你我。就在这再也不会被忘掉的落雨的夜晚,她想起了父皇,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想起了皇室的一切权力纷争与罪恶的秘辛。多么矛盾。她想。母亲孕育她之时也是这般意乱情迷地沦陷于爱当中吗。明明是这罪恶的古老仪式给予了他们联结一切罪孽的血脉亲缘,可背负着一切痛苦的她,却仍然在交合当中感觉到了一种神圣而精密的欢愉。那是造物主在创造他们的肉体时便赋予他们的东西。是一种爱的副产物。她也不能免俗。

她像一片颤抖的露珠般在雷克斯的怀抱中起伏,在那种湿润而急迫的结合里,她触碰雷克斯的胸膛。黑夜漫无尽头,而未来不见天日。她望见雷克斯眼睛中的自己,那样迷乱而不安定的神情,令她不敢认那是自己。她早已陷落。雷克斯抱着她翻了个身,她俯身亲吻他的眼睛,一场漫长的风暴在她唇峰卷集。落拓的雨浸润她的眼眸,她一声不吭,雷克斯不躲不闪,于是那咸涩的雨,滚烫的雨,尽数落在了雷克斯的唇畔。他说他会永远在她身边。于是她也成为火焰,成为风暴,成为疾风骤雨中的一柄张满的帆。她尽情地、放纵地宣泄着一切的绝望,一切的不安和一切的爱。就在他们的距离此生最近的一刻。她说,雷克斯,请说你爱着我。雷克斯的唇瓣开开合合,珂古兰泪中带笑。

就让时光停留在这一刻吧。珂古兰想。这世间的全部,一切的一切,我已经万分满足。她无言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逐渐变得轻盈,逐渐地上升,直到越过湿冷的窗棂,越过后宫的一切杀机与暗涌飘向天空,她望向蓝达那利亚深夜阒寂的港口,望见雷克斯在彷徨与蒙昧中度过的无限岁月。她突然间笑了。笑过之后,便回身抓住雷克斯的手。她永远也不要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