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痛

南宫问雅侧躺在沙发上,碧绿的酒瓶在视线中晃出一团翡翠般的虚影,给电视屏幕映得惨绿一片。武勇在她身边正襟危坐,似乎正专注地观看电视台播出的新闻节目,女主持人用冰冷的语气陈述一起别墅园区的火灾事故,说出“三死一伤”的瞬间空调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关闭出风口,转入除霜模式。 太阳在窗玻璃的灰影中正式宣告降落,黑夜穿着黑色的袍子、手持弯月镰刀穿墙而过,南宫问雅从地上捞起遥控器来关掉电视,房内瞬时陷入阒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电视荧光味道,她皱了皱鼻子,坐起身来,向武勇问道,几点了? 武勇的身躯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一如急流里的礁石。他的语调也是一样的,不急不缓,拥有着一种固态的稳定与从容。他偏过头来小声说,八点三十一分,然后南宫问雅醉醺醺地爬到他的腿上,躺下。暗夜在这一刻发生了静止,空气中呛人的烟酒气味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南宫问雅从武勇的裤袋里摸出打火机来,咔哒一声点亮,阴郁的黑暗霎时被撕开一道口子;她松开手,火光消散,再按下去,光明卷土重来。在反复之下,火焰几乎被拉长成蛇形,炽艳的红光里浸开一片病弱的青紫,将房间照得郁黯。她对他说,烟,给我一根。 房间内仍然没有开灯,只有香烟纸卷上附有幽微的焰影。南宫问雅的左手攀在武勇的右臂上,指腹摩挲着他夹克袖子的皱褶,表情看不清楚;武勇顺势沉默地揽过她的肩膀,毫不在意袖口蹭过燃着的烟卷。南宫问雅嗅着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味道,微微一笑,将烟圈吐在他脸上。 嗳。她说,你怎么还没死啊。 她声音是很甜的,韵尾像兑了蜜的勺子,向嗜甜的人发出致命的诱惑。武勇一时间没作反应,在人生经历重大变故的灰暗时刻,他的思维与神经开始变得钝感,南宫问雅的语调天真烂漫,不似恶意。他把她抱到腿上,低声说,还没打算。 好吧。南宫问雅的叹息声有些迂回,真遗憾。 武勇低头欲吻她,但是离她嘴唇只剩一寸距离时突然停住了,黑暗里他皱着眉头,说,喷香水了?南宫问雅大大方方地把脖子凑到他鼻尖,说你闻闻看。武勇轻轻舔了一口,苦的。南宫问雅痒得咯咯直笑,说话都颤来颤去,她说,香水有毒的,你知不知道。武勇没有搭腔,南宫问雅等了一会没等到回答,顿觉无趣,嘁了一声,说,不是香水。只是雪花膏。武勇不信。什么雪花膏只抹在颈边?南宫问雅仿佛看出他所想,得意地说,我是故意的,只为了骗你一回。 武勇仍然不信。南宫问雅向来如此,不管真话假话到了她嘴里都变成假话,要峰回路转地拐过许多弯才肯揭晓虚实。他无心追究真假,只是嘴唇压至低空,忽然失去亲吻的念头。南宫问雅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烟卷夹在手指间燃烧,她一动不动地举着,没抽也没看,烟灰在黑暗里扑簌簌地掉了下去。没意思,抽烟也没意思。她低声地咕哝着,把烟头在茶几上摁灭,然后捞起一边的啤酒瓶。来,帮我打开。她冲武勇笑,但屋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武勇将瓶盖边缘抵在后槽牙边上,咔地一咬,泡沫噗地蹿了出来,扑进他嘴巴里,又从唇边溢出来,淋在身上。按说这样的情景应该挺狼狈的,但不知道是黑夜无光有恃无恐,还是他本就不在意,武勇把瓶盖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递啤酒瓶的姿势体体面面。南宫问雅喝了一口,眉毛皱了起来:好苦。 啤酒当然是苦的,就算是无意间漫进嘴巴里的泡沫都是苦的。武勇没应声,用纸巾把身上的酒渍擦干。他这件浸了烟又蘸了酒的夹克,已经是他最后的财产了,但他没什么要珍惜的意思。以他原本的家庭,一件皮夹克,没什么好在意的,哪怕他现在已经买不起了,也依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南宫问雅嘴巴里喊着苦,但一口接着一口,呼吸里都带了酒味。茶几上武勇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武勇没看手机,却借着手机的亮光看清了南宫问雅的神色,空茫,而不知为何汗津津的。他心头一动,正打算说些什么,手机屏幕突然熄灭,她脸上的光也被骤然夺去。南宫问雅如同被黑暗惊醒,晃着手里的酒瓶,下巴点了点他手机的方向,漫不经心地说,有谁找你啊。 武勇没动,不重要,他说。南宫问雅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信了没有,又或者是根本漠不关心。她歪歪斜斜地靠在沙发背和武勇的肩膀上,手里拎着啤酒瓶细长的瓶颈坠下去,太沉了,酒瓶太沉了,她心里一阵烦厌,发狠一样把酒瓶举起来,一饮而尽。 她本是嗜甜的人,啤酒太苦,苦涩的啤酒蛰得舌尖发木,她的脸皱成一团。酒瓶空了,她随手立在地上,身子从沙发上撑起来的一瞬间,酒劲轰一声漫上大脑,她重心不稳地晃了晃。武勇——她突然喊他,我有点醉了。 她酒量还是这么差,醉还不至于,只是一瓶下去便微醺,精神泛起轻飘而愉悦的空虚,正是性欲最爱萌生的时候。武勇听见她的话,不知道怎么回应,下一秒她的手掌直直地覆在了他的脸上。你干嘛。他在黑暗里皱起眉头,但下一秒南宫问雅的手指把他的嘴巴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嘘。她说,你现在不应该说话的。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不该说话法,但武勇没有再说什么,南宫问雅的指腹摩挲起他的鼻尖。原来这便是他的皮相在触觉探知下的模样,她的手指蛇一样地爬上去,碰触他挺拔的鼻骨。然后是脆弱的眼窝,摸起来像汁水饱满的橘瓣。这是一种危险的触摸,再用力点,再残忍点,说不定他就会在她手指无礼的探询之下瞎掉,但他沉默不语,南宫问雅的手指又向上巡去。 是他的眉骨——如峭崖一般将眼窝变成了深谷。她小心地揉着他的眉毛,就如同抚摸崖边的生机勃勃的杂草。 她没由来地口干舌燥起来。喂。她说。武勇没有回答,但他的睫毛在她手心里颤了颤。南宫问雅得到了回应,微微一笑,转头跨坐在他身上。你抬起头。仍然是命令式的话语,说的是没什么道理的要求,但武勇顺从地仰起下巴。南宫问雅的嘴唇向黑暗里坠下去,漫无目的、九死不悔地。她以为这个吻会落偏的,但武勇循着呼吸声挪动头颅,精准地接住了;他嘴唇冷冰冰的,像冬夜里冷了一宿的玻璃杯。南宫问雅蹭蹭他唇边,又咬咬嘴角,但迟迟未吻下去。武勇被蹭得嘴唇发痒,想要偏头躲开,南宫问雅的吻这才压了下来,像火一样燃烧的舌尖上,满是酒劲烧的余温。 他们接吻,像两条滑溜溜地缠在一起的鱼一样,自然而然,缠绵柔软,但是夹在中间的却是人类世界呛鼻的尘寰气味。烟味,酒味,冬季夜晚的潮味,墨水似地晕开,令人目不能视。南宫问雅离开武勇的嘴唇,在冰冷的室内呼出一团浅淡的白雾,她吻得头脑发热,忍不住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喘着粗气。武勇什么都没说,但他冰凉的手掌很快钻进衣摆贴上她后脊的皮肉,像有一捧雪凶猛地塞了进来,凉得她颤抖了一下。 空调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制热模式又回来了。南宫问雅搓了搓手掌,但还是很冷,只有喝下去的酒精在肺腑里烧得正旺。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勾向武勇的裤链。他身子僵了一下,很快按住她的手,但房间里随即响起拉链划开的声音。武勇情不自禁地向后仰去,被南宫问雅穷追不舍的身体抵在沙发柔软的靠背上,闷哼一声。 武勇停在南宫问雅后背的手掌缓缓地向前方挪过去,南宫问雅却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她裤子褪到一半,酒劲儿烧得越来越旺,她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稳稳地坐在了他腿心。 武勇喉结滚动了一下,疑心自己也被她的呼吸熏醉了。他们浑身衣服都没怎么脱,只堪堪露出私处,草草地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姿势是不怎么舒服的,衣服布料卡在中间挡着,根本插不到底,也没办法动。南宫问雅嘴巴又一阵发干,却突然馋起烟来,但是并不想站起来去找烟和打火机。但是她嗅了嗅,循着那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将鼻尖凑到武勇身上去,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 武勇颤抖了一下,死死地按住她的后背,像把她锁在怀抱里。虽然黑暗中不能看见,但南宫问雅想出了他忍耐的表情。她扑哧一笑,双手扶住他的肩膀,身子快活地起伏。 早在触碰他的鼻骨与眉峰的时候,她就已经情动,说不上是什么缘由,他的眉眼鼻唇在她看上去性感极了,在指尖触觉绽开的时候欲望也随之而来。他们早不是第一次做爱,更用不上什么隆重的性爱宣告仪式。 她并不通知或是询问他,只是闷声不响地与他媾和,湿润的私处在交合的一瞬间泄洪。武勇的手掌在他后背上滑来滑去,企图要渡过身侧、寻找她的乳房,但南宫问雅狡猾的身板恰到好处地利用晃动与起伏躲避他的触摸,倒显得他狼狈。不知不觉间武勇额角挂上了细汗,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哼,然后稍微静了静,伸手脱下外套。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近了一点,又好像依然遥隔云端。南宫问雅凑头去亲吻他的鼻尖和眼角,缠绵到几乎有爱意滋生。武勇的眼角被她的呼吸打出一层湿雾,他眨了眨眼睛,眼中微有热意。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你在做爱的时候,是最有生气的时候。武勇不置可否地笑,并不回答。南宫问雅去咬他的耳垂,冲他的耳廓里吹气,语气顽皮:烟与酒都不能令你消愁么?非要做爱才行。 武勇并不辩解,只是眉毛不知不觉舒展了些许。南宫问雅动得有些累了,在他身上停下来喘息,武勇轻轻地握住她的腰肢,静静感受她吐息时内部的收张,这样做爱是不能尽兴的,尽管她非常努力地吞吐,却仍然只似浅尝辄止。但是他们并不在乎爱欲是否恣意,只是享受着大汗淋漓的感觉。 这就是南宫问雅说的,所谓的以性消愁。并非贪恋快感,也非追逐高潮的绚烂,只是在肉体滚烫的交锋中燃烧自己的心绪,燃尽方休。只有在这种时候,什么都不会想,也不会疼,欲望是一头吞噬情感的野兽,将不必要的痛楚与愁虑吞下。在从前,当他还是那个拥有着光鲜衣着和富贵家境的闲人的时候,他总是对这种事情嗤之以鼻。他不屑地说,只有失败的人才会沉沦肉欲,放纵自己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没有用的地方。 如今他遁入欲望之海,却猝然发觉从前的自己一语成谶。自己确实变成了一个失败的人。父亲公司破产,被诬陷入狱,姑姑也为躲难而远走。记得那天是阴天,他像游魂一样踱过工作日人影寥寥的街道。理发店,水果店,超市,学校,医院……他漫无目的地走过去,坐在医院大门口的圆石墩上,抱着双腿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四肢都麻木了,突然有人走过来了,他在那道影子里抬起头,就看见了南宫问雅。 ——是你? 她惊讶地说。 这便是他们谈起来都略显烂俗的缘分。在小的时候,他们曾有短短几面之缘,武勇还曾搭救过被绑架的南宫兄妹,最终被南宫家送去极其昂贵的谢礼。也正因如此,武勇才对她留下了稍许印象。 武勇抬头看见她的眼眸,那么漂亮而清透,却因为背光而浸没于阴翳之中。 她的目光像雪一样地落在他身上,他在那一刻确信,一切狼狈都暴露无遗。跟我走吧。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轻轻地搭了上去,由此被她带回了家。也许也不是她的家。他印象里以南宫家的家世,应该住在城郊的别墅区才是。但南宫问雅把他带到了这个不甚宽敞的小出租屋里,里面布满她生活的痕迹。 他本就已经无家可归,无路可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南宫问雅伸出的手是一星微弱的萤火,令他不知不觉地跟着走。他跟她一起喝酒,也分享他抽的烟,无聊了就做爱,好荒诞又麻木的日子。然而他前路已然破碎,已没有更适合他的生活。他在淫靡破败的欲海中生活晃似原先的纸醉金迷,藉以甩脱空虚的落差。 他缓缓地沉入南宫问雅的身体,在一片暖绒的湿泞里,找到些微生存的实感。 南宫问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捞过一瓶高度数果酒,辛辣的酒气令她泪眼涟涟。她还是更爱喝果酒一些,不是不苦,是苦里有甜。酒精的气味填满他们身体交缠的空隙,几乎一触即燃。她还是开始动手脱他们的衣服了。屋里空调铺热不佳,空气里还是泛着潮冷。她双手哆嗦着,扯开他的衣襟,与她赤裸的胸口贴在一起。 当没有裤子遮蔽之后武勇才发觉南宫问雅湿得有多厉害,肉体插入犹如船桨推开波浪,温热的液体润得他腿根一片滑泞。他握住她的腰部,带动她的躯体无尽地下沉,硬物因而深入腹地,他们如两枚齿轮般紧密结合。第一次做爱的时候他对她说,我去买套吧,但南宫问雅浑然不理,姿态不容置喙。不是没有愧疚过,只是他的道德感也很有限,在她用穴口含住他的那一刻,他就丧失了再次建议的欲望。 那天他们在床上辗转,而窗外在下雨,世界都是潮湿连黏的声音。做到最后南宫问雅趴在他肩头睡着了,他不敢动,却看见她在梦中眉头紧蹙。她做的是什么样的梦呢?窗玻璃被雨浸润得模糊不清,那时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她,都是目光穿不透的无穷迷雾。 他在睡眠中感到浑身发沉,口鼻窒息,一如泥潭中下坠。烟和酒的气味构成一种颓唐的氛围,然而他们的关系远远算不上靡乱,肌肤之亲之后,他们自暧昧的波浪中回过神来,像从深池浮出水面。穿好衣服,牵着小指回到客厅,他们又同开始时一样了。 小屋里的时间宛若静止着,无论是他还是她,思绪与情感都一味地凝固着。 客厅里的黑暗层层叠叠,南宫问雅的身躯死死地嵌在他的怀抱里,下巴卡在他肩膀上,疼痛苦涩的外壳包裹在高潮的外面,她短促地惊叫,一瞬间苦雨如注。 武勇抱着她粗喘,茶几上的手机屏幕趁此又亮起来,微弱的光芒将他们之间的气氛点亮。武勇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南宫问雅的目光垂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显得遥远疏离。他把话语吞了下去。 南宫问雅去浴室清洁的时候,他拿过手机,解锁,黑暗里亮光投在脸上太显眼了,他走过去打开灯,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刺了一下。外面又下起雨来,隆冬的雨,把世界变成了一块僵冷浸湿的脏抹布,他喘不过气来。 喝了一口南宫问雅没喝完的果酒,酒味冲口,下意识想缩舌头,但他面无表情地把酒吞了下去。南宫问雅披着浴巾出来了,她哆哆嗦嗦地去衣柜里找衣服,地板留下一排湿漉漉的脚印。窗户被雨浇得湿透,脏水淅淅沥沥,他咽酒时呛了一下,酒瓶一歪,上衣就被淋脏了。南宫问雅甩甩身上的水珠,望向窗外。

嗳。天好阴。雨就要下起来了吧? ……嗯,晚上吧。 酒?烟?……安眠药?南宫问雅笑得咯咯响。武勇看着她的眼睛,目光落在桌上小小的药瓶。他嚼碎药片,苦涩的味道在舌面上凝固,南宫问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又继续拈起第二片。呕,呕……他伏在桌边干呕,苦意侵神,变成锥心刺骨的痛。这具娇生惯养的躯壳,连苦药都受不了,窝囊。 南宫问雅静静地看着他,在世界的一片天旋地转中,掰开他的嘴唇。什么东西被塞进来了,他先是想吐,然后一股锋利的甜味割开舌头,凶猛而残酷的味道,令他的痛楚飞速平息。南宫问雅随手把糖果的包装纸丢进垃圾桶,看看他,又看看窗外。 雨,下起来了。 他默不作声。 做些什么吧。 雨在他们中间生长。

武勇亲吻南宫问雅的手臂,光滑而莹白的皮肤上,挂满粗糙的疤痕。因为她刚刚洗完澡,身上都是沐浴露洁净的味道,他吻去水珠,用唇峰感受肌理间坑坑洼洼的触感。伤疤早就凝固了,但是他还是尝到了打火机液油的味道。他和青蓝色的火焰以同样的姿态亲吻她的手臂,同样地令她烫伤。 南宫问雅瞄了一眼熄灭的电视,突然间伸手把遥控器摔得粉碎。武勇深息着将她拉进怀里,手臂锁住她的腰,下巴卡在肩膀上。他鬼迷心窍地舔了一口——甜的。 南宫问雅突然笑了起来,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是甜的?她的语气卖弄一般,其实——是我洗过澡之后,把糖浆抹在了这里。 又是欺骗与戏弄的恶作剧,他不说话了,头颅安静地抵在她颈窝里,听窗外冷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他抱着她,身体很快又起了反应,但他只是抱着她,任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一口又一口地饮酒。 他不知道她醉了没有。他始终都不知道她酒量如何,因为像南宫问雅这样的人,拥有着万花筒一样的面目。她醉时也许也清醒,醒时或许也迷醉,这是不重要的事情。她不喜欢跟他讲真话。雨下得小了些,也许明天就要停了,南宫问雅不停地摁亮打火机,但房间的灯开着,这一星火光太微弱了。但是那一簇火焰烧到她瞳孔里,却有撕裂的痛感。武勇在背后抱着她,看不见她的神色,痛楚的神色,火焰把她的眼睛俘虏了,她由着它燃烧,在针刺一般的疼痛之中看见父亲母亲与兄长们的面容依次散去。 她把头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墩。 武勇听见南宫问雅匀长的呼吸声,小心地把她抱起来,走向卧室。南宫问雅好像睡熟了,武勇在她旁边静静地躺了一会,然后从枕头底下拿出来手机。姑姑又发来短信了,很简洁,只有两个字。 明天。 他深吸一口气。雨明天就要停了。但比冬雨更加漫长阴郁、动荡危险的日子就会来临。他放下手机入眠,也许神智久被阴天浸淫,他的灵魂沉重的坠入深谷,坠落至深渊之下,遇见南宫问雅的那个时刻。她背着熊熊大火,背光望向他,这一刻梦里的他恍然大悟,她那双浸在阴影里的眼睛填满的原来是沉沉的死气,一如医院手术室熄灭的指示灯。 与她对视的一瞬间,他猛然惊醒,坐起身来剧烈地喘息着。他先是看了看窗外,雨停了,但乌云还未散去。然后目光又落在身边的位置。 被子里已经空了,她跌到地上去了。肮脏的呕吐物升起熏天的酒味,而那一截她说洗过澡之后抹过蜜糖的脖颈,也埋在秽物之中。而桌上的药瓶已经空了。

时隔几日,武勇终于呼吸到外面的空气,冬雨方尽,他闻见沉沉的潮湿气味。从楼道里走出来,收到姑姑的信息,说一个小时以后在咖啡馆见。关于具体的安排,他早在信息里同姑姑讲过了,接下来只要按照他的计划执行,有六七成的把握能够扭转局势。 头顶的乌云昏昏沉沉,他回首望了一眼楼上的窗户,但窗户像米粒似地一颗一颗一模一样地黏在楼上,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