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血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北辰元凰

  推开殿门的那一刹,我觑得清清楚楚,他再次不自然地顿了一顿,似乎有股无名的外力捏住他的肩颈,将他轻轻一提、向前一带,便又是一个旋即被掩饰妥善的踉跄。又或者这股力是自他的腰间升起的,就像手指穿入布袋人偶的过程,人偶由腰至腹胸依次一僵一挺,失控只在一呼一吸,吐气时就恢复了往日的雅仪了——因为那股力已经顶到了他的咽喉。太傅……?我又唤,剩下的言辞还未吐露便已自发扼死在了舌根:风寒,他想必又是要说不过风寒而已。果不其然他又是很快速、快速到仓促地将羽扇向身后摆了一摆,示意自己无事,随即就步下石阶转出了我被门柱所框住的视野了。此次甚至连添句解释也无,无言却反倒多了些难得赤裸的坦诚。……吗。

  又或者。我将兔毫随手搭上笔搁,安静跟出。迈出殿门已不见他的形影,我屏息去听,尚听到右方不疾不徐逐渐消逝的步声。一切已不同了,总角读书时,每每他绕至我身后,我如何察觉得见?不似如今他行至御花园顿步,复潦草环顾一周,刹那我闪至壁后,他竟真未发觉。他竟真未发觉……略有怔怔,我反刍起了那时。彼时同是尾随至此,他一环顾,我便如草中惊蛇,躲在假山石后屏息不敢稍动。惊魂稍定,半大的孩子便也以为自己未被发觉,透过嶙峋山石间崎岖的眼隐隐去看,看那一袭墨染的绿兀自沉思,就一炷香而过。沉思那又有何可窥的呢;只是对方不去,自己也难离开此处,叫苦不迭之际终于盼得尊驾移步,却听得有语带笑:雨后露重,太子回去且记得更衣;不然倘若染了风寒,太后又要念臣之过了。……风寒。那时我怎知,而今风寒会成如此滞噎的字眼。

  他躬身去,仍以羽扇掩住一侧;又于这晚开的花丛中蹲下,枝叶掩映间仍如莳花的雅客。听了半晌的窸窣,他离去我未再跟,只是于园中复蹈一遍他的徘徊,好似这般便能咀嚼他的所思。于那处花叶下新翻的土前停步,仿着他伏下身去,赤手去沾染他沾过的污泥,甲缝填满他也填过的砂砾。以指为犁将那块肥壤又细细翻过,徒手才能体会的微妙湿润触感,是这块土壤较他处多了一汪浇灌的佐据。深深舀出一抔土,又疏着指缝任它们纷繁滑落,残留其间的,我终于看清——淡抹胭脂般的,印在指尖、挂在指肚纹理中,它们细密地拓印着皮肤上交叠的纹路。此花本非杜鹃,何来啼血呢?

  我默默地看着壤隙间尚未浸彻的新鲜殷红。我恨他总在瞒我;可真到求证得证,我又无话可说了。想他推门而出时呕出的这口鲜血,在他温热的舌间含了一路,终于仔细周详地吐掉埋好;周详么,又算不得万分周详,偏偏留了一路的马脚给我。许多话他都从未坦言与我讲过,却也从未低估过我的心思,即便是谈论龙气移转时,他偏要引我至蓝阁,言下之意便是要我去悟去猜。许多事,他从来都是要我去悟去猜;想必如今这血,也不过他留的另一个谜猜而已。……我宁愿它是。倘若也是谜猜就好了。

  倘若只是谜猜就好了。

  太子爷——我恍惚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这土中的血迹你是见过的。应还是残存在香蝶馆的孩提回忆吧,依稀记得那后院曾饲过几只油鸡,有阵时间,每次我来总会杀一只来招待,那时我不曾领会这是平民人家能做的最好的礼遇,只觉新奇得很。有次听闻江修要杀鸡,我急忙追到院中去观摩,只见江修提着一口算不得锃亮的菜刀,笑着道:太子爷,您可先将它放下。他看向我怀中抱着的袖犬。他示意我先将袖犬关到屋中,那时我刚得到这只珍巧的袖犬不久,正亲热着,平日走路都揣在怀中不肯离身。那时的小太子侧头想了想,是喽,它的胆子想必和它的身量一般小,这般血腥场面,怕是会惊吓到它。渡江修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个意思——总之先放下,这只鸡我要按不住了!猛烈的扑翅声中我跑回屋里将袖犬安置好,折返回来堪堪望到了他将油鸡割喉。缓缓汩出的血泊中油鸡逐渐无力挣扎,我且怕且看,看江修提着尸体进屋扔进滚水中烫毛,再看他拎着铁锹回后院掘起那一处浸血的土,翻起埋好拍平。这次埋得够深了吧……他杵着铁锹嘟哝。可不能让前院那条巴儿狗闻见瞅见,不然它若开了窍,剩下的几只太子爷可就吃不成喽。

  后来我同样注意到宫里喂给袖犬的,多是御膳房处理干净剁碎的净肉,连骨刺都无,不提见血了。我便自认为发现了一条圭臬之理,同辈聚会时得意洋洋讲给他人听。谁知伯英听了只是轻笑一声:太子殿下,如今城里早不兴这样豢犬了。听过前些日子鎏法天宫送来的藏獒吗?天锡王府收了大多数;那些烈犬,偏要喂些只剥了皮的生食的。这般饲法,日后可食活雀活禽了,斗起它们来才有看头。那时我不知他所言之“斗”为何,稍长后看过竞技场才明白;当是时我只是觉得颓丧,将负责给袖犬饲净肉的宫人搡到一边,偏要让他们换更生的肉去饲。后来没过多久那只袖犬便因喉头卡到了骨刺一命呜呼,我便又央求着要养天锡王养的那种藏獒,母后听了不知为何生气,非但不允,还让太傅罚我抄书。我又去央太傅,太傅听后免了我的抄书,却也认同了母后的观点,只为我寻来了一头狮子狗,劝我以后不要再有这种念头了。他说皇宫不比天锡王府,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处所在。你是皇宫的太子,不是那等闲散王侯世子;太子便要做太子的事情。他们那时说得笃定,此后也坚决未让我饲过那等凶兽猛禽;好似不可见血的不是那等走兽,而是我自己。

  我伏在花下,重又将那抔殷红翻起埋好。太傅将一切事都算得很清楚,一切局中一切走子,他若仍在,我便仍是皇朝万世的仁君。只是瘦损形骨下,行子也不似那般无有偏差。

  他不知这血我已见过了。

  


原命题:蜉蝣解阅光阴瘦

解阅:以解阅喻君臣朝夕变易衣服也。(郑玄笺《毛诗正义》)阅作蜕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