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阳阳

他也问:你怎么在这里?

#北辰元凰

  我又梦见了北辰凤先。

  大约是在香蝶馆吧,透过门廊隐约传来学生的喧声低语,我知那是蝶姨在前院教书;我在后院看江修练字。渡江修的字总是欠了些章法,埋头细观单字可圈可点,远看布白却常有不足,过密或过疏,难成篇章。我说你总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总也要超越这些视野,看到山水之后别的东西。他笑着哎呀了一声说,我是山水郎,便游山水中,至于山水之外的另些事,交给太子去操劳不好吗?我欲再言,他便已抛开那页拙章,重展了一卷空白,提按之间还是依旧如故。他复又写了《帝范》的开篇几字,偏过眼去问我:依太子之见,以下该如何落笔为妙?便又是诓我替书。我覆上他持笔的手,思索着要如何写下那一“国”字时,冥冥间似有所感忽地抬头,看到北辰凤先站在墙边绿藤萝架下的阴影里。只有我看到了他,他还是抱着他的那把旧了的琵琶一样的乐器,像是在外流浪的游子短暂地回了趟家只是为了去取件什么物品,顺带溜达着逛逛看看家里有了什么新的变化。他摸着绿藤萝的叶子端详,那是我十五岁时才种下的,他自是没有见过。他态度愈是自然,我愈是觉得突兀得紧、扎眼得紧;于是我故意摆出一副讶异奇怪的模样问他,你怎么在这里?话出了口我又觉得不妥,眼下这一生命的阶段,我又尚未认识他;我应当喝问他“你是什么人”、将他当做贼人防备才是。

  渡江修褪下了颜色,抱着琵琶的人转头看向了我。他流露出一副困扰的神情思索如何答复,分明我是不要求答复的,我只是想要他哑口无言,此时我却期待起了他的回应。他张了张口我却未听见任何,我去仔细分辨他的口型,被拍了肩膀才恍然回神意识到此时是在金殿上。再熟悉不过的龙城大殿,我曾在阶前辗转踱步经年,座前蟠龙的额顶被我抚得映出隐隐的亮。我见凤先着了龙袍——怎是他着龙袍?他垂下他慈悲的目,凝神在听阶下臣子的谘禀;此时他注意到了一旁的我,注意到了突兀在此的我。他似是感到很讶异、又是感到很奇怪,他也问:你怎么在这里?像是一个命令或一个信号,霎时列位衣冠千百道刻板的目光全部指向了我,那一瞬间我忽觉自己衣不蔽体——没有龙袍,我还能再穿什么呢?我便什么都没了。窘迫当中,我勉强筹措起言语妄图回应,却忽然回忆起,先前我正也曾盼他予我一个答复。而这,正是他答复我的。

  他见我已领会他的含义,似觉差强人意地颔首,撕了龙袍予我一半,引我一并在下落座。这是某一个欢宴的场合,乐官奏起了笙或簧,伴着钟鼓鸣声,列座随其韵律一并摆动。舞者执着羽葆幢滑到殿门前又转回,带起白旄飘浮了一层晕眩的影,北辰凤先问我要一起弹琴吗。他又拿出那把旧了的琵琶,或者说,自始至终他就一直抱着这把琵琶。我问他琵琶怎么弹,他的话音同五色的幢羽一并飘浮,他说你未曾听闻吗,难道你未曾听闻过乐天的诗:……大珠小珠落玉盘。他似是要为我演示,却是先去解下了佩戴多时的冠冕。冠冕上有十二垂旒,我刻意不去数它们的数量,他抬手捋了捋这些珠串,忽地很轻松地用力便将它们硬生生地扯下来了几个。他甩手将它们抛出去,它们直直击打了第六十五、九十七、一百一十三和第一百二十一块玉砖,打出了一声声琵琶的脆响,脆响逐渐密集,聚成了嗡嗡的强烈颤音。他看向我,满座的官帽又看向我。我只能依样试图去做,我将手伸到额前,另一只手犹然记得去扶住冠冕的角度。我闭目用力去拽,却未发生什么,好似意志的命令未传达到这一触肢的末端,而是被别的什么不容置疑地拦截住了。我不敢用力,我不能用力。他似是有些烦了,倾身抬臂靠上我的肩,按住那只冠,歘的一声便揪了珠子下来。穿珠的丝线被崩断了,残余的珠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地,响声击得我的耳孔汩汩溢血,我的心口好似也被剜走了一大块肉,同样汩汩冒着血。甚或不只是肉那样简单,是像某种坚持被打破了,好似我的存在也被一并击裂了一大块的缝隙,撕扯下来扔到某处沉沦。他将握成的拳贴在我的手心缓缓舒展开,将余下的几颗玉珠递交给我仍然让我去扔,教我去学着他弹“琵琶”。我生疏地摆弄了几下手臂却不知当如何发力,他犹在催促,我狼狈地将它们丢出去,砸在砖上却发出了砰砰咚咚的闷响。再细看这滚落在地的,哪里是那些晶莹的珍珠?分明是一颗颗带血的人头。

  乐声停了,羽幢坠地,满座的官褂又看了过来。刹那间我惧极了,北辰凤先真的分了我半袭龙袍么?仿若又回到了先前的那样衣不蔽体,满殿去看我裸露的灵魂。未等我再解释掩饰,他已是真的恼了,厌了烦了我的榆木不通不成器,他从那把尚未演奏一音的旧琴中抽出了柄开了刃的利剑来——剑?我忽地想起来了。

  那口剑上蘸着晨露的余光,贯通的锐气一瞬淹没了己身;却只是一声哗啦的清响,穿破了一些事情——陛下,莫再梦了!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