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葛藟

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北辰元凰

  像这样握住皱褶的果实,拇指向内一扣,连接茎部生长的表皮便可轻易裂开一弯半月形的缝隙。我掀开果皮顺势撕下,将完整的橘肉置于碟中,推至母后身前。吃呀。我用锦帕擦了擦指间沾染的汁液。太后好似是有些怕,有些惶恐似的,犹疑地推拒了回来。让宫人来剥即可,不必劳烦皇上。

  分明从前,总是这样的呀。母后小恙在榻时,凰儿常来侍奉,也总是这样地剥橘子。难不成是朕近日国务繁忙,怠慢了母后,感情便生疏了?太后忙称并非如此——或许更想称作“不敢”吧,哪怕中心如噎,也不敢推拒了。

  我继续剥着柑橘,脑海中浮现的是许多以前的事。其实无论太子时还是称帝后,如眼下这般都是少有的一寸韶光。先皇早逝,是她听政的时日更久,我去习书,她下朝后有时会去向太傅询问我的进度。而我所习为何,直至十岁之前她尚有所了解,后来便对我的书本愈发沉默,默默地翻阅着,甚少发表一言。偶尔甚至她也会去向太傅索要书籍副本去读,她以为年幼的我不懂,以为我不懂得她的不懂。我所习的,真正是必要的才学、必要的帝王之术吗?又为何才疏学浅的母后得以参政多年?年幼的我想一定是的,这也便是为何母后尚需二位皇叔辅佐。直到后来我才逐渐想明白两件事,一是她参政也非是代代皇后皆有的机缘,并非所有太子都会拥有一个早逝的先皇;二是原来才学确实不甚重要,至少它没有地位重要,没有血缘重要,更没有一声得位不正的质疑重要。

  她摘下镂雕的金护指,也为我剥了一颗。我看着她,她牵起一抹笑容,点了点头。这便是更甚少见的,我尝起这酸甜的味道,心下是百感莫名。比起她对长孙祐达那般如护幼弟的宠爱,对于她的爱子,她更多是严苛的。我已记不清她最后一次拥抱我是什么时候,三岁?五岁?她似乎从未像今日这般为我剥过柑橘……她爱护我,就像爱护一架精密的仪器,洒水,除尘,不时便启动运转,考量我是否步在正轨,是否行有偏差。无数个流过的晨昏,天光映在窗棂,映在我的身上,窗面的皱褶成为我身上不平的影,她以为是污渍便去反复清洗,洗不净便打磨掉一层我的肉我的骨,磨得我钻心裂肺地疼,我喊不出声,吱哑的呼救也被认为是一种病态,她将毛茬细细研磨,磨平,再涂上桐油,就又恢复了原本的光滑,除了毫厘的弧度变化,一如从未伤过。后来她终于能发现是窗面的原因,她就又去补窗纸,翻新了很多次,窗纸换了一层又一层。她就那么在意我身上的斑驳阴影吗,好似那阴影待久了便会覆在我的身上,成为与生俱来的斑驳的疤。其实只需移个位置就可避免这些的,不要靠近那扇窗棂,也就不会有阴影了。但她不能挪开,因为这个位子是她唯一的倚赖,她尚要倚赖我去寄托她的后半生。她曾是如此地恨铁不成钢,恨我的仁慈,恨我的软弱,恨我不顾自己,连带着她的命运一同抛掷。现在她是终于不用担心这些了。

  一名兵卫快步走近在我耳边低语几句,我点点头表示知晓了。这些兵,一半是我此次探问随身带来的,一半是长期驻守在此的。自从登基之后,我便增派了些人手去保护太后,驻派在太后寢殿周围的护卫是愈来愈多。有时我也难言,这些兵士究竟是在保护她的安全,还是保护我的心安。于夤夜辗转反侧之时,恐惧总会悄声而汹涌地漫上胸膛,怕她离开,怕她有所意外,更怕她说了些什么、泄露了些什么。不,她不会说的,她一向是如此清楚。还是不安,便会起身唤来心腹,再三确认确保她的确是安稳待在殿内。不过比起她,我更怕的是……

  凰儿,听说最近和三王爷关系不错?太后在兵卫去离的间隙,悄悄作不经意之态打问道。

  是啊,朕与三皇叔开诚布公地沟通了一些事。我笑着缓缓答道,咀嚼着橘肉,有汁液在口腔中炸开。心内又过了一遍过些天的布局,再请动三教罪人出马,就应能万无一失了吧。

  那就好、那就好……言语无法传达的对白在言下展开,她欣慰地笑,我或许能够大抵知晓她是在欣慰什么。但我不清楚,她是有几分真正在关心北辰胤,抑或是唇亡齿寒而在为自己寻觅生路?

  我又细细去端详她的眉眼。太子时去过长孙府上,见过大国舅的那一对子女,那个女儿我一眼便看出了相貌同母后的相似之感。相比之下,我同母后真的是一点都不像,同长孙家真的是一点都不像。原先以为是我仁善温厚的性格遗传了先皇与大国舅,现在看来,那又是什么呢?我又是什么呢?

  我们原是两棵本不相干的木,橘枳不同源,同源不同枝。洪水卷袭才碰巧相遇,同沦一种命运的桥接。嫁接在她身上,日久了,便自以为结了根。隔着一张矮几,我的思绪又开始离轨。如果她此时便突然倒下去……我望向她不再严厉的眉目,望着她温和讨好的笑容,望向她身后站立的兵士们。他们鞘中俱怀铁器,一刹便可斩开她的枝叶,砍开她的枝干。不,毕竟尚有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不当如此残忍……又或是一支铁箭,或是一道气劲,只需在喉咙或胸膛处小小地开个洞,尚能保留她一国之母的体面。有道理,只是也不能发生在这里。

  我认真地记住她的眉眼,似时日无多时最后几眼深切的目光。毕竟这是往后,我无法在对镜自照时寻得怀念的。心下打定,我起身离去前破天荒地拥抱了她。她是错愕吗,是欣喜吗?

  我留了一句,母后若是宫中烦闷,日后想出游散心也可,朕也允的。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