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谶
亲朋之爱,仇雠之恨,生人之善。
#北辰元凰 :
很多很多年以后,父亲才坦言向我吐露,在我出生那日,大雪纷飞,渺茫的白之中跋涉而来了一僧一道。僧者麻屣,道者鹑衣,虽为褴褛之徒,口吐疯痴之语,却道出了这高门朱户内的命逝与新生。思及许是天意,父亲便让他们为我观了命格。
僧者云:此子尚有三种命,一者九五之尊,一者闲宜富贵,一者弃尸荒草。其命竟何,全在三王一念之间。
父亲问,如何便在吾一念之间。
道者云:端看三王想为此子换得什么。以物易物,命格也是如此。冥冥自有定数,是为自然,有强求,也必会有失去。
那时的父亲应是想到了自己将作的偷龙转凤逆天之举,望了望面前渺茫的白雪,正一如其渺茫的前程。便说:虽然,吾仍愿为之强求。吾望吾子,得乘六龙以御天①。世事无常,高岸深谷,命途若有沉沦之时,吾望其可枯木逢春,东山再起。
僧者云:九五之途,此子无六龙之运,唯有三次乘龙之机。得必有失,三王为之求得三机,此子必也抛却三类。此子将失者为三:亲朋之爱,仇雠之恨,生人之善。一机既得,一类既抛。
道者云:路途漫漫,前程多舛,还望三王保重。二人言罢便即离去,此后再无踪影。
话音落定,我抬头望向父亲的眼,雨打在窗棂外嗒嗒地响。
我该说什么呢?无从组织的言语一张口便俶尔散了,弥漫在室中像是捉不住的雾。我偏头去听水刻钟的声音。这水钟是许久前地方诸臣上供来的,本不用作宫中计时,只是摆放阁内以作景致。朝野动荡地位沦落时侥幸它未毁,迁都赤城便也将之一并搬来了。每当思绪神游之时,我便会去听它的声音,一滴、一滴,像厘清谷麦的节奏。奈何今时分不清了,雨尚未歇,滴滴打打混在一起。我试着去辨寻那熟悉的节奏,却每每自以为寻到之时便即乱了,是我丢了无?或者那原本便只是某处恰巧合拍了的雨响。
不去想水钟,渡江修便浮上来了。其实应还有他人,华容、蝶姨、伯英、母后,但我按住了,只让江修浮上来。江修,难为你了,我也深知你对我的那一片赤诚热忱。谶言,那谶言之中第一类,原是如此,定是如此。一片心爱随从你一同葬了去了——我的铭刻,我的纪念,定不辜负。
一通誓言并出,心神复又安宁了,我去想第二件事。何为仇雠也?负我者、害我者,我已报了,恨意自消,有何失去之言?有何放下之言?此谶颇为不解。我想询问父亲对此之理解,话尚在口中便触了通明,忙又咽了去。
倏然理解了父亲告知我此谶机之因由。我当如何答也?我似是揣度清了他不言自明之意,又似是颠懂了,便即冷汗涔涔,如坐针毡。仇雠也,相亲也,颠倒变却,旦夕即覆。我只得答:“……父亲,孩儿当然不会恨您。”当今之言,只当今之意。前尘裂隙,抛掷休提。忽又想到了更好的辩解之法:两番登龙,当真都为强求?许是命中原有,那谶言之二也许尚未应验而已,此事便可揭过。念及此,便有些后悔自己的口快;然而难收覆水,只得缄口,不为蛇添足。
只见父亲若有所思,沉吟之后却是对我有赞赏之意。乃因:不因私情所动,不为旧怨而摇。古往今来,成大业者,不念小怨,即舍即断。并为勉励:今后也应如是,为有宏远之利,己之怨也恨也,不足道哉。
……原是为此教诲。我心下一松,谦恭谨记,相谈半日后奉送父亲出宫回府,却仍有半分怔忡:他竟丝毫不介怀我之恨怨!便觉那时自己反复斟酌的委婉语句滑稽可笑了起来,竟反而在意起了他之毫无芥蒂:原来我的爱、我的恨,他始终视如路边荒草。楚荆爬上、昧火灼上,将炽未炽之时,忽又溃泻失了力。
他的爱、他的恨……他自己也同样视如路边荒草。
他在我胸口狠厉地划开了一刃;却也在更久远前剖开了自己的情心。望它流干、望它枯竭,坐轿回宫时听篷盖缘的滴滴答答,是雨声、类血声,打在轿外;缓缓流干的我的心头血,顺着躯干,聚到指尖,坠在轿内。无人听见。我静静听着它的流泻,做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和往常一样向车夫嘱咐:低调慢行,勿扰百姓。
行过午门,殿前的汉白玉石阶晃晃入目。新都初迁,筑基的石料都还是崭新的,洁净得甚至刺眼,不若旧都。旧都的阶,历代杀伐历代宫变,血都渗了进去。初时只是渗进了砖与砖之间的缝隙,宫人日复一日地擦拭,前一日以为擦净了,风吹日晒后血迹又渗了出来;无奈何,只得撬开石砖,重新浇筑,又是一番费力工程。后来就连石砖本身都黯淡了,任其擦得光可鉴影,仍是沉沉的一片阴云。擦也擦不去了,因为这是朽烂在根里的。我初登基时,有臣工便进言翻修皇宫以开新气象,当时我因劳民伤财之由推拒了。现在已经迁都,倒也不用愁这件事了。虽然我也清楚,几代之后,白玉石积多了这宫里的腌臜,便又会黯下去。但这就不是元皇该面对的问题了。
元皇要面对的,是那己未发愿便被罩在命上的谶言。
后来便又是大雪之日,那时我已去龙袍、被红衣,前往落下孤灯去寻羽人非獍。亭下灯前,不见羽人,却见一名倒落在地的女子。此女容貌被毁,阵臭扑鼻,分明是中了碧燐之毒。
我认出她是姥无艳。她身上的蛊气,与醒恶者颇有类似;细看她手骨,也是蛊道之人。我确认是她,因为醒恶者曾经多次提起——无论是向我这教凰,还是向那残缺记忆中的南宫教主。
伸出的手被芙蓉骨轻轻拦下。他劝道这种秽气,会污染我的功体。我问他,那你能医治吗?倘若染毒的是我呢?
芙蓉骨说他不医——女人身上的秽毒,污秽,恶心。
我看着他同样狰狞的毁容面目露出这般嫌恶之情,觉得好笑。再污秽,怎比得上那皇极殿前石砖里积了千百年挥之不去的腌臜?也未多言,便顺意带着他转身离去了。
踩在亭阶前的积雪上,聆听那咯咯作响之时,脑海中却又闪了几张画面来。那是有个年少的太子,救人不成反中毒,狼狈虚弱地趴在马上,被同行的女扮男装秀气书生吸出毒血;那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出宫历练,救下被人追杀的震天苍璧,对方不领情离去后不恼反笑一笑而过;那是观看竞技场心生不忍,赎下武士重用提拔的初登基的天子;那是会见名士素还真,相谈之时问及对己看法,得“亲远疏近”之评后打趣自嘲的帝王。
那是谁呢?我仔细认真地思索。
手覆到胸前细细摩挲,感受到内中阴冷的血缓缓流淌。已经分不清,这是由于北辰胤那孤绝的刃伤,还是因为南宫神翳狠毒的诅咒。亦或是,翳流教凰的血,本来便是这般温度。
但至少,那谶言之三,那枯木逢春的真意,至此我已明了。
①《易经·乾·彖》:“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