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
神佛于你我何恩
#北辰元凰 :
昏冥罗幕之间,有粒星子似是向西北方滑去了。
我的目光跟住,去探寻它的象征与意涵;却在它落进天地交接那线的一刻,被茫茫白昼涌出吞去了,便又被剥夺了视觉的感知。这当是在掩饰,我是如此自然而然地想着,因为从来都是如此。不用光芒后的阴影来掩饰……那些东西,光芒本身就是掩饰。从来都是如此。“掩饰”褪去了,展露出了其下的一片裸露贫瘠的茫茫黄沙。黄沙又是意指为何呢,单调?孤独?踽踽行在这般荒茫无人的旷野之中,这种独特的体验,应是类似弱小孩童般的,幼时举目无依而留下的深层恐惧。我自觉条理清晰地分析着,但实际也只是纸上谈兵,生时起便被时刻前拥后簇的自己怎会有过如此体会,不过是江修给我讲的罢了。渡江修讲他四岁时生父丧了,家里再纳不起佃租被扫地出门,时值腊月隆冬,走在冬闲的田里哭都哭不动,在覆了厚絮的土地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费力迈着,也不知要去何方,也不知能去何方。大幸是到底被收到讣闻回乡的姑母寻到了昏倒在垄间瑟缩的他,后来便是被姑母渡香蝶收养,被一同带往京城生活,再往后便是我也知晓的事了。讲这些的时候是在某个于香蝶馆留宿的鸣噪夏夜,他同我玩闹了半宿,最后话端扯到了这里。那时讲到最后已趋梦呓,我捏着手上的烛台出神地数着漫了一池的烛泪,听完了也无措地不知当如何回应,在想是不是该拥抱他。却见人已经睡得死死,甚至于自己肩肘又压到了他那铺了一床的繁厚茂密红发也未见稍醒,最后只得无奈吹了那盏本就将燃尽的烛,贴着肩一并睡了,无异于前后哪次相似的年少的梦。想起江修与蝶姨,眼前又不免将闪过他们二人最后的画面,再次被我驾轻就熟地跳了过去。就像翻书时用指尖刻意数好,敏锐轻巧地捏住黏连的两页一并翻过,从而略过中间的内容。
优雅圆如的流程,指尖无意识的摸索却是触到了别的。探去是冰冷的繁复,金银珠宝的雕刻铸熔,似是有些熟悉。散了一地的珠链相串,那是一度每日都会见到的、自己化为的缩影。我偏头去望,见到了那顶帝冕,此刻正静静地、静静地,半身掩埋在黄沙里。
——我终于从自欺中惊醒。
如江堤溃洪,不堪承受的记忆此刻终于残忍地一齐灌入回脑海里。此时、此地,哪里是梦,哪堪是梦。城破、败走、出奔、背负,遭劫、替命、忍辱、逃亡。历历走马,最后是……到了龙脉。
念及此,我低下头去。确是有地方不同了。此时此刻静静流淌在皮囊之下的,除了那让我受尽半生苦痛的,北辰胤的血,便是,自己曾半生求而不得的,皇朝的龙气。
我从喉间勉强挤出一声似哭还癫的笑来。幼时曾随同母后祭佛,见她神情虔诚,日日无遗,曾不解问她神佛何用。她先是肃颜训我一通言语莫要冒犯,才言神威如岳,天意是为生灵万物安排他们该有的去处。天意既如此公正,不因世情而偏私,那又何必去拜?这问到嘴边又瑟缩了,终究未在那时出口。后来知晓了她与三皇叔掩盖了廿载的秘密,回想起才恍然,那时怕是心有不安难眠之隐,才因而有求于神佛罢——但那时到底是对她的回答深信不疑。而今面对这般吊诡的命运,却是无所适从了。
若天要吾甘于平淡,又何必养吾廿载野心? 若天要吾明君统国,又为何使之生灵涂炭? 若龙气认定唯贤是任,为何不认勤政如吾? 若龙气恪守血缘嫡传,为何至此,又传于吾……
毁珠弃冠,披发行于荒原。寻觅来时路,但见天高地阔;掷地心中问,却无一人可答。也许曾经北辰胤能答,虽然也只会得到那些家也国也之教诲,问也无用,徒增疑虑——如人饮海水,鲸吸万里,终也不过干渴而亡。只是若他也离去了,我还能问谁呢?
跋涉千里,双目昏昏,不分乾坤,难辨日夜;唯余一具柴骨拖行自己,留下一路干涸痕迹。乍醒于浑噩,是嗅到了遍野的焦腐恶臭。锈刀断剑横七竖八地斜立着,脚下忽被一绊,我无所觉地低头看去,却正与一具腐臭半焦的髑髅打了个照面。看到他尚余的狰狞不甘神态,我竟无端惧了起来;我知晓我回来了。仓皇奔于旧日战场,只觉自己狼狈得可笑。所谓当初一步一血印的无法回头,身负无数人命之人,竟是至此才初次直面亡者的惨状。彼时杀人不过尔尔,不过是一句吩咐、一声宣判,余下便可潇洒振袖、抽身离去,于己而言不过是人的“消失”,不过是消失。也许凤先是唯一的例外罢——但他毕竟是凤先。哈,置身事外如我,又如何可称之为领会抹杀生命的意涵呢。
漫无目的寻寻觅觅,终至一处焦黑燃尽。拾起倒落在地的长弓,试图擦净其上的焦尘,却只有污得己身一并染墨,也难以再复昔日苍龙之貌。除此之外,想见的也遍寻不得。北辰胤也“消失”了。
忽然又想起那时,他以身背我上肩,他以命换我逃亡。他让我走时我便走了,只喊了一声父亲,便再头也未回。便同患难,也岂会同生、岂会共死?不过是巷里痴言罢了。这可称之为“薄情”么?却从来便是如此。他只会连最后的那一声呼唤也不愿我提,只怕惹人生疑、泄露身份。只是……那到底是最后一面。
其实我还有很多想问的,却也无法再提了。劳碌半生、筹谋半生,究竟所求何来呢?从未见他祭佛,想是神佛也难成之事了。哈……也是。又见神佛偿过几家的愿?他们只是漠不关心人世罢了。
负起苍龙弓的那刹,我似有所觉,忽然抬首。便见炎毒的昼光掩映下,依稀可见一颗星子曳着似曾相识的轨迹,朝西北落去了。
一如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