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涯,万物齐一

双桥夜奔

#紫荆衣

  鳞靴轻浮地沾过黎明前最浓稠的夜色,于山间小径混同进其他杂沓的脚步声,其间暧昧的差异便也没入了慌乱沉重的氛围中,难以被人察觉。修为较浅的弟子执炬惶惶,往往奔行直至身前才会乍然察觉这一抹飘迹的靛蓝的影,忙不迭地一声声“紫师兄”意图致歉,又被不耐烦的羽扇将余下的话头截去,怔愣少顷便又碌碌于前线的战事中,各行其轨去了。

  奔命何用呢?我眼角轻睨过这些宗门的卒子。精疲力竭的是他们、冲锋在前的是他们,为了集体的兴亡贡献出了全身的血与热,一切的努力到最终却抵不过肉食者的几句密谋、几句谈判、几句淡写的利益交换。玄宗的教化究竟是怎样才恰到好处地系住了他们的愚昧,让他们刚好得以搏出一腔热血而不回顾自身?若是自己处在这些个的位置,怕是早已经历一轮茫然空虚直至疯狂的精神折磨而后蜕变;抑或在最早听闻风吹草动之时,便已早早离去、独善其身,不与宗门如今这般共苦了。……也罢,也罢。我控制住讥讽的思绪,转而努力挤出一丝怜悯来。方才那些再普通不过的弟子之中,也许有些还是自己当年酬勤殿内带过早课的。虽说四奇之中就属自己对于点拨凡夫的这一类无用之举最为毫无上心,潦草散漫的回忆也未留住任何平凡面目,但也许,当时座下的他们也许还有人会挂念着自己这份指点的“情”罢。于是我忽然又觉得自己方才或许可以让他们把话说完,寒暄一两句也未妨大事;毕竟,这可应是他们最后一次唤“紫师兄”的机会了,哈。

  劳碌的蚁群渐行远去,足尖轻点于林间穿梭,飞掠过最后几点零星人迹,不多时便转至后山。

  于草木乱石之中几次精微气劲轻推,几番微妙脚步腾挪,先前毫无破绽的林地中便现出了刀刻斧凿的痕迹来。玄宗机密的护脉大阵,知晓出入之法的只有高层长老与少数几名优秀的年轻弟子,而四奇自然皆列其中。

  拾阶而上,抬首便见那名被宗门派来顾守地脉的鎏金的正盘膝凌空端坐剑上,见自己到来流露出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问我?我倒还想问他哩。“如若约定不差,寅正钟响之时此地便应不复存。眼下却已近卯时,让吾不禁想来确认一番,究竟你吾二人是谁记误时刻?又或那番慷慨大志不过黄粱一梦尔尔,是吾错在误将你之梦呓当真?”

  冷嘲热讽闻他之耳,姓金的倒也不紧不慢:“正巧好友前来,不如便由好友动手吧。”

  “哈,原来是在守株待吾。”我掐起一诀,于这天明前的浓重黑暗里晕出一点幽明微光,口中三言两语就将他之提议轻巧拨过。“也好,吾来压阵,好友便安心破脉即可。”

  金鎏影犹疑了。

  道貌岸然一如往常,与被手里细光将将映出晦明轮廓的我自己相比,他之仪态似乎仍像是某类品行端正的善人。我心下了然几分,便似无端提了一句:“赭师兄阵前应战未回,小墨已经去找他了。”不出意外地,他闻言似是摇晃了一下。

  我不由太息。“金鎏影,好友,于赭杉剑上暗结魔气之时,怎不见你现下这般犹疑……”

  恍然间,似觉这一幕如若过往无数次的重叠。少时入山门,天资意气生。机缘同窗识,秉烛共夜读。与他者似无差别的同学情、近友情,却在暗地之下多绑了颗隐秘紧密的死结。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嫉的恨我视若稀松平常,我对他之阴郁动念的随口肯定却反让他如触蛇蝎,环顾四下但怕被人听去。他太犹疑,想泄恨又顾名,想反叛又退缩,以至念头虽是由他想,决定却由我来做。有时我不由会想,倘若有日我不在了,他又会怎样行事?破釜沉舟、抑或随波逐流?还会有第二人与他牵起这搭建于阴毒残忍之上的友情么?

  夜中忽而破开一声似鸦似禽的嘶啼。

  我说,天将亮了。   他说,他是怕我袖手抽身。   我说可笑,我怎会留他独自沉沦。   他说,若有这日,他会抢先杀我。

  我轻嗤一声,未置可否,只是近他身前反握手腕,抽出他腰间的云龙斩,说,天真的将亮了。

  他未再多言,任由我将云龙斩放在他的手中,二人的手相叠,一并握住。

  随着碌碌轰鸣巨响,玄宗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地气一朝被破。地动山摇之中天光同时一抹乍泄,遥在山门前对峙的两方齐齐将目光投来。看向这一金一蓝两道身影的千百道眼神中,有的镇定,有的愕然。趁玄宗诸子不备之际,异度魔界的主将阎魔旱魃一声令下,展开了今日天明起的第一轮攻势——也许将是这场鏖战日久的战役的最后一轮攻势。

  离开道境的通道已经打开,然而玄宗已是自顾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名直至今日方才现身的叛徒,投入那幽深的漩涡之中逃之夭夭。地气已破,只得封山,今日一别,再难缉捕。

  ——眼见方才他们力有不逮的愤恨神情,我愈想愈是畅快,只觉当笑三声时,已是重重砸入了泥泞埃尘。

  从金鎏影的怀中挣扎起身,环顾是全然陌生的景色,灰沉的天空正落着细密的冷雨。见金鎏影被摔得一身狼狈,想我也应是同样。

  我说,此地已是……苦境。   不是道境,更不是玄宗。

  冷雨打在身上,湿发贴在鬓边。我看到不复往日华贵仪态的金鎏影,嘴角牵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

  在这个和着潮湿泥泞的昏冥中,两个叛徒相拥在一起。

  金鎏影,他已不是金鎏影。我也不是紫荆衣。

  此后彼之天地,再不拘于玄宗一隅。

  此后山高海阔,天地无涯。

  


  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   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管叫你海沸山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