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铃

莫不是芳卿心内怀余恨,莫不是薄倖心中少至诚

#北辰元凰

  若真能赎罪,我会去赎吗?

  我打了个恍神。抬眼看清手中所持策论,已不知当从何处读起,只得指尖蘸唾碾过纸页,重又向前翻去。

  听得阁外有弹拨暗送,叮叮当当的散音渐成曲调,竹弓轧入弦间昏沉地磨扯,提琴便吱吱哑哑地嘶鸣了。忽而有寡淡人声掺杂进了其中,我侧耳细听,似是:

  马嵬坡下草青青,今日犹存妃子陵。

  原是一曲明皇之悼么。明皇之哀,哀他护不得妃子残生,就如同……想得出神,又将书页翻回,憔悴的烛灯忽而打了个脆弱的哆嗦。

  我侧头望去,见于烛火的阴影中,不知何时直兀兀地立了一位客人。来者不清面目,一袭玄衣与黑暗同调,唯一头繁密的红发如曾滚过西坠的赤霞。

  心头一紧,短暂的寂静却漫长得沉默如噎,我听到自己的嗓音轻细得发颤:“……江修?”

  来者含在鞘中的刀刃已向外抽离了三指有宽,闻言却是顿住了。

  洒窗棂点点敲人心欲碎   摇落木声声使我梦难成

  平淡寡情的曲词犹在耳,檀木椅脚在地面擦出低沉的哀吟,我起身更前一步握住他欲避的双手,方确认眼前竟真不是飘忽的幻影,不由得语带难抑的哽咽:“江修,朕……吾好想你。”

  从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   我何以欲梦卿时梦不成

  红发来者一阵呆愣,似是没有料到眼下一幕,片刻后才努力挣脱与我交握的双手,沙哑地回应:“渡江修……分明是你杀的。”

  莫不是芳卿心内怀余恨   莫不是薄倖心中少至诚

  我闻言怔了半晌。“是啊,那时……是吾情势所迫,逼不得已……”交叠的双手颓丧地松开,落下的右手顺势欲卸他腰间的佩刀。“你是尚在恨我,所以才回来寻我了么?”

  眼睁睁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   悲恸恸将何以酬卿又何以对卿

  他左臂轻撞我的肘窝,趁我手臂吃痛屈起的间隙,右手一把将刀抽出:“这是逼不得已,那更多的亡魂呢?金殿上的血,每一桩都是你的逼不得已?”

  我侧身闪过他的刀风,手撑上桌案狼狈地翻越躲避,气喘吁吁却仍是尽量保持先前自己那似笑似哀的神情、似喜似悲的语调:“江修,这你不懂……帝王的路便是不能回头,帝王的罪在终点自有天赎。”

  一个儿枕冷衾寒卧红罗帐里   一个儿珠沉玉碎埋黄土堆中

  刀尖“噌”地没入墙面三寸,我转身被庭柱阻拦,欲侧避被刀锋横截。“这便是终点,这便是赎罪之机。”红发客的语气冷漠而疏离,“皇上,我是来杀你的。如今赎罪的机会到了,你真的愿去赎么?”

  刃锋夹带的寒气袭得我不由瑟缩,我只是苦笑,我只能苦笑:“想不到朕的末路竟是如此之近。如果这既是命,那朕也只有认命。”

  料今生璧合无期珠还无日   但只愿泉下追随伴玉容

  刀刃划破脖颈,将划开生死的轻巧之隔。我又忽地开口:“江修,我其实曾想告诉你,一莲托生品在……”

  一滴血珠沿肌肤淌下,红发客却稍稍收了力:“……这个一莲托生品在何处?”

  我想了想,重又摇头:“罢了,随后你吾同归黄泉,那时再说不迟。”

  心系宝物之踪,红发客也不由得被勾起了好奇:“现在就说。”

  “江修,你吾闲谈时聊这些尚情理之中,如今你刀在吾喉,生死一线你竟还挂心着那些俗物?这可不像你,奇怪……”说到这里我偏头望去,神情微露思索疑问。

  到如今言犹在耳人何处   几度思量几恸情

  红发客清咳两声掩饰,便将刀暂且放下,脚步轻挪却是暗地里仍是防着目标走脱:“现在便也是闲聊。”

  “那就说来话长了……”便真如闲谈,一一讲起渡江修死后的种种,讲到兵变政变,讲到六丑废人交与的一莲托生品残篇,讲到瀚海原始林,讲得红发人不住地问:“所以一莲托生品如今究竟在何处?”

  “在……”我抬手掩饰嘴边的咳嗽,看向近在咫尺的红发客,小指向内一扣,竟忽地自袖中飞出了几支短锐的小箭来。

  再不能太液池观莲并蒂   再不能沉香亭谱调清平

  红发客始料不及忙退身举刀去挡,周旋许久我终于觅得破绽,绕柱便躲,拔足奔到门前欲寻救兵,沉重的木门竟似是如被定死,眼见红发客已将追来,急躁却无计可施之时,外部突有一股大力将门撞开,漆木雕门忽地炸开,不知自己是否有被迸裂的碎屑,便见一人持剑,步入了阁中。

  红发客看清来人,神情大变。

  “——并肩王!”

  方侥幸脱离大难,我却仍有心思颇为惋惜地叹道:“现在你不像他了。”

  刺客此时还哪里有心思与我做戏,张皇四顾欲寻脱身之机,却心惊地发现不知何时,他先前所察的退路已被布好的伏兵尽皆封死。

  最伤心一年一度梨花放   从今后一见梨花一惨情

  接下来面对的,便是毫无悬疑的结局。

  待到他终于一如当初口吐朱红的渡江修一般颓然倒地,我欲上前最后查看这渺小的尸体,却被父亲举剑拦下:“刺客不知是否尚存后手。陛下最好尽快转移,远离此地为上。”

  “……朕知道。那就让朕这样远处看看。”

  其实这名刺客一点也不像渡江修。除了略有相似的红发,实际上江修比这个人略矮,肩也不似这般地宽,嗓音也不似这般低哑;何况尤其是,渡江修其实并不会使刀,他用的是“剑”——倘若他那笔走龙蛇的“剑”之一字也算得上剑的话。

  叮当、叮当。

  窗儿外,铃声儿断续那雨声更紧   房儿内,残灯儿半灭御榻如冰

  我重又侧耳去听那乐声。是了,那哪里是琵琶与三弦,分明不过是檐下的铁马因风相击,时稀时密地当啷乱敲。窗棂被风刮得狠了,忽地转开,吱哑一声长长的嘶鸣,好似是四胡的弓儿碾开琴弦的响声。

  是般若海善幻术的杀手?我没将推测出口,左右这些也是其后定要讨论的。

  “我想我梦醒了。”我只是低声说。

  无声,是无处安放的倾诉,是无所期盼有应答,是身后的宽阔身影锋锐的沉默。我转身越过父亲的身影,昂首阔步向前,主动湮没进冰冷的光明中。身后的昏暗灯室,唯余残损曲词仍盘桓在梁间,悠悠转转。

  这君王,一夜无眠、悲哀到晓   猛听得,内宦启奏、请驾登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