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之水

三代之忠,三代之罹

#北辰元凰

  铁常奂请辞归乡的那夜,月朗星沉,鸟兽方歇。

  时值暑夏,有个出宫探亲的宫女,回来时带了一碗糖霜山楂。那个宫女是初进宫入职不久,还带着少年人的那样一股蓬勃的天真与朝气。彼时太后出游,皇后未归,居在宫内的人员愈发精简,前所未有地沉闷清冷。小宫女说出去了一趟方才发觉,禁城内最活泛的竟是筒子河下流淌不息的深水。想着让宫里多些人气儿,便购置了一些北街市集的零嘴带进宫来,连皇上也不落,分与了一碗糖山楂。我看了看这名或天真无畏、或自作聪明,抑或是故作独树一帜以夺眼目的女子,并未动怒、也未让女官责罚她,只是收下糖食后让御医验了验毒,银针既未变色,便将其搁在一旁了。

  铁常奂便是在这时求见的。我并未十分意外,太傅在日前就已同我提及过他的求去之意,只是时至今日方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或许不能说是尘埃落定,只是有一块大石坠地了,坠在了我的心口上,那一刹猝不及防的错力带来一种近乎双臂脱臼的生疼,沉甸甸压着,牵得肺腑隐痛。

  这是我几年以来,初次如此端详老将军的眼。

  也许这也是我第一次如此具象体会“老”这个字眼。眼白与瞳仁界限难以分辨,翳着一层笼统浑浊的雾。浑浊,好似病痛将愈之人重重咳出的那一口郁结于胸多时的气,那一口漂着游丝的浓痰。就那样的污浊、那样的沉郁——那样的东西,堂而皇之地据在了人的这一对灵窍上。

  我稍稍克制,仔细敛好那一瞬本能的厌恶。该将这样的眼为“昏聩”的评价作注笔吗?我试图忆起久远之前。当我尚需仰视时,仰视所见的,可曾也是这般的眼?我想应当不是。即便那时,铁将军似乎就已很老;而今重病方愈,老得越发佝偻了。

  我并未急切答复,只是任其稍待,抬身推了推那碗无甚热意的糖霜山楂,示意予他分食。

  我看到了他有少顷的迟疑。如今他的目光,是否还足够锐利到能够一眼看清其上细小的针孔呢?

  我看着他不敢推辞试了一口,说,铁叔,这应是曾经尝过的滋味,可是否还记得?小时候母后与皇叔镇日忙于国事,是铁叔时常陪在我身边的。那时我偶有得空想出宫去玩,母后本不放心,见铁将军愿意陪同方才同意放行。那时我还很小,个子矮得只到将军的腰间,一老一小便衣出游,在街市上疯跑疯闹走得脚痛还缠着要铁叔去抱。铁将军只要负着那一口剑,便是最安心的时刻。我问铁叔,长大后凰儿也能成为铁叔一般的剑界高手吗?那时铁叔慈善地摸摸我的头说,这是臣子武将才应当达到的水准,太子以后是要成为国君的,更应多习治国之策,不用把过多精力放在练武之上。太子的安危,是臣子应守护的职责。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头望见街上的叫卖,小孩子的注意力便又转移了,求着老人要买糖吃。买了名目繁多的甜点,桂花糕、红糖糍粑、蛋黄酥一类,当中也有糖霜山楂,老将军总是会将这些先试吃一口方才递出,那时我还不懂个中关窍,埋怨铁叔居然总跟小孩子抢食。将军每每总也是笑笑,未向稚童解释太多。

  我叹,铁将军,如今你也要抛弃朕了么?

  他闻言只是口称惶恐。

  我知他不会再改离去之意了。是也,如今早已不同了,他为皇朝鞠躬尽瘁侍奉三帝,到头来换的是铁家三代之罹。他亲子被北辰胤所杀,我予他复仇之机,格杀北辰胤虽是未遂,也是树倒猢狲散。分明授他如此恩情,却为何仍是……?我仍是难懂这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血缘算什么,亲情又算什么?原以为牢牢联系的骨血却竟如斯脆弱,寄予后天相伴之亲呢,终也决绝离去。那一瞬我竟感到了一丝不忿,为何自己的亲人总与自己背道而驰,他人的血亲却总尚存牵挂?铁十三如此叛国行径,与他之忠义背道而驰,他牵挂的却为何仍总是那个“铁家”?难不成对这几未谋面过的孙女,就理所当然拥有比十余年相亲的我还要更深的羁绊吗?

  数十年前、数十年后,护城河内的水仍是一如既往地流淌,我儿时出城时所听闻哗哗的隐隐暗河水声,同如今又有几许不同?人却都变了。

  有时我真愿还不如将伊永远沉入河底,永远埋在皇城。若如这般,至少人尚不会离去的……但至少如今还不能。我温言软语拖延,求他再为我最后铸一口剑。老人答应下来,他的背影却愈发地沉默佝偻了。

  直至告退,碗里的山楂他也仍是只动了一颗,一如十几年前那般。

  那日的公文繁多,批阅到几近天明,起身歇息时才想起那碗山楂就这样放了许久,未免浪费。便抬了抬手,分与众位值夜的宫女去了。

  到最后我也未尝一口。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