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兔爰爰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北辰元凰

  我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豢养在御花园内的兔儿啃草的模样。扯断一枝草叶,便不再更多动作,立在原地,快速而高频地,将纤长的条蔓直直啮食入覆。动作幅度不会大,不会左右甩动,只是细密地颤着,我站在它们背后,视角内更多看到的是它们的毛皮也一并耸动出的一副颤抖的纹理。兽类在进食时总是不顾许多的,它们不会详细分辨草叶的种类,珍稀些的与寻常些的皆为食粮。这几只兔儿自然不是一来便就如此散养的,原先是有统一的食饲,侍人会在我们不会去看的棚房统一喂食干草,想看到时才偶尔抱它们进御花园放放风。是吟荷来了之后见到它们,她说她很喜欢兔儿,却不忍兔儿仅仅是作为观赏时才被抱至眼前、而大多时间却是被囚禁,这样作为玩物的一生不免太过残忍。于是这几只兔便成为了少数能在御花园中自由自在的种群,园中种的奇花异草逐渐被糟蹋得面目全非。也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的一种,昔年先皇爱木,被呵护的就是这些亭亭玉立的静置的草木,如今轮到蹦跳的长耳朵的其他生物了而已。我未再让她得知,后花园圈养着的除了兔儿其实还有其他的一些飞禽走兽,因为这只会徒增园官的更多麻烦。

  太子殿下!终还是被宫女发觉了伫立于此的自己,这短暂得以喘息犹疑的时刻不甚情愿地被打上了结。我抬步向她们走去同时颔首示意,装作并未在此无人之处徘徊停留太久,只是从北侧神武门入宫时稍有曲折、略略绕了下路而已。再返皇宫,我已不知当怀何种心情。登基前进行的这一试炼,当初出宫之时便未有大张旗鼓的饯别送行,中途被紧急召回,一路孤骑快马加鞭更是未打草惊蛇惊动几人。刻意将步伐走得匆急,也许也是在掩饰内心的徘徊。直到同守卫打过招呼免去他们传报的人力后,我独身穿过后花园,已看到太后寝宫那巨大而黑沉的影时,才惊觉自己早已喘不过气来。我本应需要更多考虑的时间……我复又展现出那一副应有的挂心母后伤势的关切,同女官进行几句无用但必要的询问,又稍稍感慨了句御花园的景色未变。女官答,太子仅是离去数月,自然不会有变的。……是吗?我在心里想,分明只是暂离了没几个月,景物虽是依旧,却又觉这二十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地所已是天翻地覆了。又或者,一切确是都未变,变的只是自己观物的这一双目。如三九天时的冰面映照天光云影,原本但觉天广地阔,一片亮堂堂、白净净;冰层却被铁器狠狠凿开,裂隙之下将沉浸入的,是那一片冰寒彻骨的痛苦的真实中去。

  究竟应当如何做?被洪流推行着前进的我最后偏头一瞥草木掩映下仍在啮食的兔儿,这是发问吗,朝着茫茫的无人处发问,实是不能问的、也无有答的,无首无尾更无风。兔儿搔了搔后颈,自在惬意地跳开了,自始至终皆未看过我一眼。  


  ……“那,三王爷以为如何呢?”

  我抬头看向母后,看向北辰胤,看向大皇叔。细细地看过每一个人的神情,他们或急或切、或温或恳的交谈一如无数个以往的日子,好似面对此等颠簸震荡的朝野大事、此等诛人诛心的猜忌可能,内心真正慌乱起伏的仅有我一人。或许此后会难以记清这冠冕堂皇却光怪陆离的一次交谈,或说是表演,此刻强颜应答时我总也克制不住地去想,这二十年、甚至是更久的时日来,他们是如何、如何习惯了今日这般心照不宣?思索着,即是我扒住冰层裂隙的犄角,已是半身没入那冷水中去了。此刻我方才觉得可笑。从莽荒之都行至龙城这百余里的奔赴路上,我曾设想了数十种方案、对策与可能,却当真正面对这渺茫的前途时方才发觉,前途本就非是操之己手。我看向他们,他们扫过我的面目,与我对视,目光交接过却从未真正看我一眼。在他们的眼中,看我时看到的是什么?透过冰层的那一只冰面上光亮的猎物吗?牵住我的缰绳,甚至无需凿破那……分明我是话题中最为核心的人物,却又是最茫然无知的局外人。我握住了我的缰绳。

  殿门哑着嗓子掩上了内中通明的烛火。等候在外的宫女看到我,相互交换了眼神,一名怯怯地迎上前问:“……殿下?”

  我疲惫地摆摆手,直直靠在了门外半凸的墙柱上,撞出了一声不甚明显的闷响。我看向天空,灰而沉的一片,从西到东,由北到南,与墙沿屋脊的黄金瓦片相贴相接,那是牢牢扣在皇宫、扣在我身上的一张罗网。我晃了晃,似觉它愈发收紧了,勒得某个庞大臃肿的灵魂只得屈身伏低在平原上,那稀薄而沉重的身体失去支撑的力道,沉沉地压向大地,压落了平常人家的铺好的几块或崭新或陈旧砖瓦,它们落下,掷地有声,那是悲鸣在叮当作响。或许这些自我生之时便已经相并而存了,只是它们作为铺平的地砖,甚或站立的基石,是我从未观察过的泥土的构成。

  那黑深的冷水缓缓没至发顶,我揪着胸口挣扎着喘息了几口沉郁的气,只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