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

“四千年后轮回枯,香谢北辰珠”

#北辰泓

  我答:……牌匾早拆了,彼时拿去劈了作柴,烧了三十日都未歇。

  伊们平静的错愕中,我复又拈了一支香,为殿前这愈发冷清的铜炉续上。这班上山来的苗装兵士中,为首的重又低头睇返伊自己手中捏皱的那过时路观图,再三确认此地就是伊们一路寻来的北辰宫——应是,也或许会写着是北辰观之类,易过多次不知是用哪版,总之我听得续问:为什么不用(这个名字)了?我想这话便问得有点可笑了。伊们原本来访,便是想让这道观改名,缘由无甚稀奇,无非是避名讳云云,权力的惯常行使方式;只是眼下得知此地早非彼名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再问。见我不愿多答,领头人再打量:一身紫红素面锦,二三素净清钗,算不得贫又似乎不显太富。难以确定我之地位身份,伊只得又重问了一遍我是谁,我便又以与先前别无二致的回答抛返:不过无名观中一介女弟子,名姓不足挂齿耳。

  苗人比对着这几近宫殿规制的“无名小观”,应觉得这妇人是个怪的、倔的甚或个疯的,便越过我去寻德高望重者的交谈。道长姗姗来迟向我浅行一礼,便邀人入内详谈,我仍只在这殿前顾炉香。半晌寒暄声又绕回了山门前,苗人向我颔首,应是听了我是此地功德主、送供人、挂名殿主云云之辞。我对伊曹的前倨后恭不置可否,只在其告辞之时似有若无地缀着问了一句:你们翳流的那个新任教主,是不是叫北辰元凰?

  纵使道长那日并未向伊们交代我的名姓,会寻的还是寻来了。此番前来的,看衣着应是比之先前的苗装兵卒地位高上许多;装束略有怪异,冲天扎了两只辫子垂下来,长相也清秀,开口却更似男子。这使者为其主子带的话很是简略,只问了一句:……是四姑么?我说是。余下的便皆是客套了,我婉拒了伊提供的帮忙,眼下我钱财尚可自给自足,毋用再受其惠,免得再惹江湖因果。我让伊转述:若真想惠我,那便免战;若真想见我,那便来此。

  使者连连替伊称是,言教皇有暇便来亲自拜访;道长问我那用不用洒扫山门以待贵客,我说免了。后来听闻伊一箭破魔,远交近攻与各方斡旋,我在想伊所用的弓,是否也是铁黑色雕龙的、我幼时不曾拉开的那张?我曾经抚摸过它的弓臂,也曾经直面过它的箭尖。山门始终冷清着;我想伊果真也不知如何挽着那张弓面对我,面对——对这个孩子来讲,是面对玉阶飞的遗孀。

  彼时十八载远游而归、再见这张弓原本的主人时,他以虚伪的亲情质问我、责我鄙陋短见,我知是自己不过又一次拨乱了他的算盘;我问他:三哥,你可坐过船吗?他道不曾。纵然北地旱多,我知他也不可能一次都未坐过,他只是敷衍、不屑再同十八年前一般以虚假的温润接我的话茬。

  他似是当真不屑于了解这十八年间我的下落,又或者他其实一清二楚。那时我一路南下,渡过大江大河,三年间泛渡水域的经历便抵过有生廿载。我坐了十八次庞大高耸的楼船,有四次遇到河战,一次船沉。那时甲板斜斜地歪了下去,我在火炮声中凭栏朝着被顶起的那一侧登攀,于较高处转过身俯看慌乱的船客、俯看肆虐的贼寇、俯看江面上的狼烟星火、俯看伟岸的木质架构如今一节节地下沉。正在我恍惚间思考此景似有何种熟稔的隐喻时,一名先前未曾注意的船客忽而打断了我的思绪:四公主,小舟已放下了,您快过去吧。

  直到如今我也未曾问过那人是哪一位皇兄所派的暗卫,只知我原来从未逃离过身世的罗网。出资重建先祖曾供的道教宫庙,也仍是以着北辰的名号;于灾年广施粥粮,伊们也仍是对我叩头。不为鹏抟九万,也为腰缠十万。到我再将皇朝之船的譬喻讲给玉阶飞听时他已是咳血不止,他摇摇头,执意讲总有人要做补船的那人,我言你又不是掌舵的,何苦来哉,暂居了十八年便自以为能掌握它的航向了不成?后来他随着底舱一同沉没,早先沉没的我的父兄,从同辈接到子侄辈,残破的楼船早已偏航,而我只是坐在倾斜的甲板上,看泛着火光的江面上鳞次栉比的漂木浮尸如同螺壳。

  后来我听闻战火,听闻逐鹿,已不知伊是否还记得玉阶飞曾教伊的道理;道观的名改无可改,我偶尔记起来去焚一二香、颂一二经,拨着念珠心也不见得多诚。心诚有何用,同以前北域听说的红叶夫人那般吗,男子杀人作恶,女子焚香赎罪。我拨那念珠一百零八颗,拨到头珠再掉头拨回,听闻道教经义中这不可被越过的头珠便是北辰,北辰垂象而众星拱之,天地间不可撼动的主星,便如那楼船那般吗,我想。

  小弟子敲了敲门扉,我问何事。他说五爪峰一役,翳流灭了。我应了一声,让他下去。伊是最后一层船舱,是北辰最后的血脉,我与这层想法之间横隔了一层淡漠的平静。山门始终未迎来贵客到访,我数着念珠,数到一百零八,顿了顿,越了过去。

  一百零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