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凤

“……漂泊的一生,只如惊鸿一瞬,一如河岸鸢尾凤草,春风送香,不待夏阳炫目。”

#北辰元凰

  我听见花将落的声音。白凤树的红花在空中打了个飘忽的旋,兜兜转转最后仍贴上我的掌纹,沾染了一手鲜红的色泽。

  我随便蹭了蹭顺着剑身剑柄逆流向掌心的血,腾出手接住了将倒未倒的北辰凤先。

  这才是我第一次仔细端详他。五官柔和,眉眼清雅,披散而下的发丝在风中轻乱颤着,像埋在幽静小路旁的吴宫花草。我愈看愈觉得这面目似于挂在宗庙里昭穆之位上扁平的先皇,五脏便如暴雨中顺坡滑落的无根泥石坠得厉害,用力阖了阖目,转而去找寻他脸上更似渡香蝶的痕迹来。

  是了,他像渡香蝶,他更像渡香蝶,此时他萎靡不振地倒在我的怀里,就像了蝶姨那总是低垂的目,总是温和的神情,软绵绵地无力,无力拦阻任何事,无力改变任何事。他像渡家的人,他就是渡家的人,渡家的人归于黄土,他也终将倒落埃尘。

  于是我笑,沐猴而冠的戏子罢了。哪怕着了龙袍,仍是装也不像,卷着一身的烟火江湖味,有了龙气只是平添三分臃肿笨重。恨也犹疑、杀也犹疑,龙袍反倒是束缚的枷锁,捉住了,便逃也难逃。

  凤先竟也坦然,自认的确不过是江湖游人罢了。他的坦然只更使我恼怒——既是江湖游人,又为何与我争这龙袍?我不禁紧握了握他肩臂这翠金的绸锦来平定心绪,龙袍,如今已又回归我的怀中了,喘息着犹如于涸辙中窒息了三日的鱼。

  他缓缓抬手,抚了抚胸口向外溢出的鲜红,又沾起这鲜红,一指按了按我的胸口。血,他说。血缘。他胸口的血,我胸口的血,相似相识的血,无法抽去的血。

  无法抽去?我笑着拂了拂脚下已浸了暗红的土,抱着他挪步,不住的血流便一直淌到了江畔。有何难哉,现在这般地流,不多时便能流干流净了。

  血缘算什么,渡江修、楚华容,哪段不是胜过血脉的感情,你的母亲更是待我如亲子,又有何用呢。是他们挡路了,挡了我穿上龙袍的路——也包括你。

  ——你身上的味道,很孤寂,很恐惧。

  ——孤寂、恐惧,那是什么东西?

  我从熟读的万章中翻找挑出这两个词,装作很陌生似的,双唇交碰之间轻轻地一拨,把它们又回抛给了这具未来的尸体。又或者这非是给自己看的表演,它们确实便是这般陌生,雷同于卷章间其他的墨水痕迹,一并填入腹中充作学识修养,理解时却只找寻需要的字眼来反刍,就于是如此这般遗漏于哪一阴暗之处。

  他闻言似是累了,试图阖目侧首偏离我不依不饶的视线,只扔了一句含糊其辞回应:

  ……你自己去体会。

  于是我将字眼细细地品,像某年暑夏初尝南方贡来的樱桃。燠热的那日我初见原本只存于书册的字眼,我好奇去问太傅樱桃的味道,太傅言近在眼前之物为何舍近求远?总是从他人的言中构建世界,终也是搭了座空中楼阁、作了他人之棚头傀儡。那年弦外的音我今时方才入耳,我只去尝、我便去尝,尝字眼在舌尖碌碌滚了三滚,被齿捉住,略略用力,汁浆便迸裂而出,越过三秋的时空,化作一缕冰凉的微风,滑进我的喉、咽、心、脾、肺,渗入我的骨,乃至与血同温。

  血滴答滴答地落,凤先又催我拔剑,我未允他。剑拔出时,花就会落了。

  这不是你所要的结果吗?

凤仙花询问起自己的命运,风打在他的花枝,他摇曳着愈发伶仃了。

  我还不要让你死。我要你对我说,我要你亲口对我说——

风打出哗啦啦的低语,我重又翻开腹稿,挑指拈起早在心中演练熟稔的一页:

你必须承认……承认我才是真正的王者。

  他复又叹了,许是为这向来不同轨的两辆车骑。为情为仇入世入局的少年,本是从不在意王者是谁。为情生、为仇死,与我交集不过一场荒唐,他照着他的轨直直而行,只无意并了谁人的辙,到死前却仍要被我执意拉回我的轨迹。无奈的辙上无奈的问句:

  ……你后悔为了帝位的一切吗。

  我便认真答他,像答长辈们无异于某次的考问。答太傅的考问、答母后的考问、答王叔的考问,这二十年间我熟稔不过,哪怕身侧已空旷寥寥,仍要答自己的考问:

  做了,就没有后悔之理。我的性命不会浪费在后悔,我的脚步要不断地向前行,我后悔便是对不起牺牲的人。

  他看向我的眼神我已看不清楚。也许我是从未看清,自我们初次见面时我便没有看懂;他当时刺在我眼前的一剑被三教罪人拦下,隔着震荡大殿的气劲,我们清清楚楚地对视。当时他许是想说什么的,我那时未看懂,后来也只道那是仇是恨。此时我更看不清了,以后也再无机会,他只是恹恹地代他也不知道的谁下了判词,只是为求一个解脱。

  孤寂而又恐惧的王者。

  我满意地拔出了剑,看艳丽的红花飘了满天,溅上三分春泪,抹了人模糊的面目。花瓣洒落江中,顺着流水飘零,我稍事清洗沾满血迹的双手,听着凤草红花最后的一句,说他在地狱等我。

  我点了点头随口应了,转身沿着斑驳的红印向回走去。江水洗不净脚下的血,面上的血,但也无需洗净,因为皇朝正是垒着骨血而建成的。

  而它现在正等我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