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走(3)

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呢?算起来,竟真的已经有六年了吧。时间流逝得太快,以至于连国见都要忘记很多自己曾以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东西。 国见仰起脸,两张很薄的嘴唇贴在一起,像在亲吻树上飘落的花瓣。印象里对方的确很擅长这个,但是,真的有现在这么擅长吗?在他脑海里无数次重演过的和对方相处的画面里,不论是排球还是交往,自己总是笨拙又青涩的那个,而对方永远姿态完美从不出差错。就像此刻,他被及川不疾不徐地吻着,对方甚至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可他已经紧张到几乎要晕倒,生疏得如同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吻住嘴唇。 对方确实也是他的初吻对象,那时候还是在青城排球社的更衣室,右腿还套着白色护膝的及川不紧不慢地凑过来,把他吓了一大跳,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紧紧抿着嘴不敢呼吸,生怕喘一口气面前的人就会像魔术师帽子里的兔子一样突然消失。对方也不急,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让他自己领悟该什么时候伸出一点舌尖让对方咬住。 及川总是有十足的耐心看别人按捺不住或者崩溃的样子,就像现在,他一副可以亲吻国见的嘴唇轮廓一整晚的架势,逼国见只能伸出舌头轻轻舔了对方一口。即便国见小心翼翼试图将这个动作做得不那么色情,却还是无法遮掩这种看似浅尝辄止的动作背后掩藏着的渴望更多的本质。及川终于深深地吻下来,像龙卷风又像海啸,铺天盖地将国见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理智一股脑打捞干净碾成了碎片。 这是他想要的吗?国见闭着眼睛,漫无目的地回应着对方的亲吻,感受到自己被对方压得越来越紧,在自己身体像一摊化掉的冰激凌一样顺着墙壁滑下去之前揽住了对方的脖子。 要是能被碾碎然后融化在对方的身上就好了。国见在意识模糊中被及川抱起来,进了卧室,在后背陷进对方柔软的床垫时,这样思考着。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痛…”明明是比青春期那时要更细腻更有耐心的漫长的抚摸和扩张,可对方进入自己的身体的那一刻,国见还是疼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想要忍住,不要扫了这样也许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兴,但真的已经过了太久了啊…那种贯穿了自己的撕裂般的疼痛竟然让国见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大脑已经不记得的事情,原来自己的身体还能替自己想起来吗? 可能是太痛了,也可能是太过感慨吧,国见的眼眶湿润了,有几滴眼泪顺着左眼眼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这么痛吗?”将国见笼在身下的及川出了一身汗,正皱着眉努力适应着国见的温度,在看到国见的眼泪时被吓了一跳,想要抽出来,却被国见拦住,“…你确定吗小国见?你看上去真的很不舒服…” “没事,”国见咬着牙吸了口气,努力冲一脸关切的及川挤出了一个微笑,“学长慢一点就好了。” 及川低头轻轻亲吻他的嘴唇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像两人第一次时那样。那时候,不只是他,连及川也是生涩的。不是说对方从没有跟别人上过床,只是,国见是他的第一个男生罢了。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互相拥有彼此的第一次,国见曾这样一边自嘲着安慰自己一边心知肚明这个“第一次”里付出更多代价的分明是自己。在那个宾馆的大床上,他也曾像现在这样被疼出了眼泪,只是,那时候的及川手忙脚乱的样子好像比现在要更有趣些吧。 “我没有把你给捅坏吧?” 当时的国见原本痛得说不出话,可一向从容不迫的学长此刻正赤裸着身体压着自己惊慌失措地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想都实在太好笑了吧。国见忍不住笑了出来,可笑的动作大了些,又牵扯到了下面,更痛了。他龇牙咧嘴地吸气时沮丧地想着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狰狞,把两人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一瞬间都搞坏了。 然而没有。 对方低下头开始亲吻他的嘴唇,绵长细腻得像永远都流不到尽头的溪流。尽管两人费了些力气,但最终国见还是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沉迷于这件事。其实身体的欢愉在他青春期断断续续的自慰中倒是已经知晓一二,不怎么新鲜了,可和喜欢的人一起做这件事带来的心理上的快感如同国见从未遇见过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将他送往了自己从未想过的地方,像飞,又像在坠落。国见有点惊恐地挣扎,却被及川安抚着扣住了十指。 “没事的,相信我。” 于是国见安心地闭上眼,因为他是真的相信面前这个人。在浪与浪的间隙,国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及川正在自己身上喘息着,一向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了。学长明明看上去还是跟平日里一样好看,却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国见知道他可以死在那一刻。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眼前的这个人的呢?追根溯源的话,最接近正解的答案可能是他坐在看台上第一次看及川打球后就在一众社团中毅然选择加入排球社的时候吧。那时候他刚入学北川一中,身体里悄无声息孕育着的欲望还不成形状,连自己都不知晓。可等到他真正发觉时,为时已晚,再也没法不伤筋断骨就摆脱掉,于是他便干脆任由这成型了的欲望自生自灭。他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甚至在考进青城重新加入排球社后,在某次训练结束时将及川堵在了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告白。那是国见破罐子破摔的产物,颇有壮士断腕的意味在其中。 学长反正不喜欢男生,干脆就让他这么把自己拒绝就好了。他这样想着,垂着头站在刚洗完澡将校服换好、连头发都还是湿漉漉的及川面前,等待着对方的答复。然而,对方并没有惊讶的样子,连答应都波澜不惊轻松愉快得像是在跟他开玩笑。 “啊?”反倒是国见愣住。 “怎么,告白被答应了反而不开心了呀?”及川随手捋了捋还在滴水的发梢,看着国见笑了,“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反悔哦。” “我没有想反悔…”国见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那些平时勉强在学长面前支撑着的伪装也彻底在对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融化,“学长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还是在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我们小国见这么不自信啊,”及川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拍了拍国见的脑袋,“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想追谁都是可以追到的吧?” 可那是你。你又不是什么一般人。国见僵硬着身体,感受对方的手指在自己的头顶摩挲,说不出话来。 “但跟学长交往可能跟别人谈恋爱不太一样哦,我上一个女朋友甩掉我就是因为她抱怨我练排球时间太多了…”及川笑眯眯地又凑得近了些,“但小国见也打排球,肯定是最能理解我的吧?” 及川爱用水蜜桃味道的洗发水,此刻对方近在咫尺,国见的鼻腔里全都是他身上清爽却又有点甜腻的味道。及川并没有等自己的回答,只是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如果小国见好心陪我加练的话,就能多点时间跟我一起玩了。要不要考虑一下?” 这算什么。国见心里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率先点了头。

后来,他真的每天陪及川加练,有时候会拉上金田一,这样算上及川和岩泉学长就可以凑四个人打练习赛,有时候又坐在部活室的桌子上写功课,看着手表计算今天及川又练了多久。他不知道岩泉学长是否知晓他和及川的关系,更不知道及川是怎么每天让岩泉学长陪他加练完又将对方打发走的,总之,他们总是那段时间最晚离开排球馆的两人。 “真是辛苦小国见陪我了。”及川每次都会这么说。 国见听了这话会不太自在,一方面觉得对方生分,一方面觉得自己并没有对方想得那么苦情。回家没什么事做,但呆在这儿可以看到及川,更何况,对方训练结束后,空荡荡的淋浴间和更衣室又那么适合他们做些隐秘的事情,所以,辛苦并不算最恰当的那个形容词。

在国见之前,及川交往过不少女孩子,即便换女朋友的速度如同翻书,却还是有大把大把的人扑上去填补空缺。及川看似来者不拒,可交往的每一任对象都长得很美,用实际行动替及川坐实了“举止轻浮”的恶名。国见在跟对方交往前,也目睹过他和前几任女友的相处,比起传言中的放浪形骸招蜂引蝶,及川对每一任女友其实都体贴到让人完全挑不出错。也许正是如此,才让他永远无法将一颗完整的心捧到交往对象面前这件事变得更加罪不可赦吧。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和她们恋爱呢?” 国见问出这个问题时,两人正挤在排球馆的同一个淋浴间。他被及川抵在淋浴间冷冰冰的墙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在花洒下接吻。热热的水珠溅在淋浴间的瓷砖上,瞬间就凉掉了,又飞速顺着墙壁滑下,落在国见后背的皮肤上,刺激得国见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因为开心啊,”及川停下了动作,从国见的脸上抬起了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是他问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和可爱的女孩子在一起难道不开心吗?” “我没什么经验,”话说出口,国见才意识到哪怕自己语气再平淡,这话听上去也带着醋意,“不如学长跟我讲讲。” “牵手、接吻、逛街、看花火大会、做爱…恋爱时候的每一件事都很开心啊,”及川似乎没有察觉国见的情绪,解释得详细又一本正经,像极了在球场上指导国见打球时的样子,“这些事又是和可爱的人一起做的,难道不是更开心吗?” “…可学长真的喜欢她们吗?”国见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颇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当然喜欢啦,”及川笑眯眯地,“不喜欢怎么可能跟她们做这些事呢对吧?” 这样。国见有些苦涩地吞咽着口水,没有再说些什么。 “你的下一个问题不会是…我喜不喜欢小国见你吧?”及川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一脸了然地看着国见的表情飞快地僵硬了一下,笑出了声,“你真的好可爱啊小国见。”说着,又俯身吻他。 “唔…哪里可爱了?”国见皱着眉试图躲闪对方黏腻的吻,却被及川固定住了脑袋,动弹不得,“学长你别这样…” “我当然喜欢你啦,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及川索性停下了动作,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像是要看进他的眼睛里,“不相信我吗?” 对方棕色的瞳孔像一大锅熬好的热可可,国见被一下丢了进去,在一片粘稠的甜蜜中不受控制地下坠,一直坠到地狱。

“要洗澡吗?” 及川直起身,将安全套摘了下来,熟练地打了个结,丢进了床边的垃圾桶。 “你先去洗吧,”国见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躺在床上没有动,“我先躺一会儿。” “你还好吧?”及川凑过来,撑着胳膊躺在他一边,低头看着他。 “我没事,”国见冲他笑了笑,“学长你先去吧,我缓一缓就好。” “是我刚才太用力了吧…”及川皱着眉,看上去有点抱歉,国见很想抬手替他将眉心抚平,但又忍住了,“抱歉啊,下次我会注意的…” 下次。国见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 “我真的没关系,”国见懒懒地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学长你变啰嗦了。” “啊这样吗?…”及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不过确实啦,今年我不是过25岁生日嘛,我当时许愿的时候就在想,自己的确是老了呢。” “25岁生日…”国见想了想,“是跟队友一起庆祝的吧?” “嗯,”及川翻身从床头柜拿起手机,从相册里翻出照片给国见看,“我们那天有比赛,那场打得特别难,还打满了三场,而且我全程都在场上呆着,一直没休息,打完之后差点儿没累死…我本来都已经把过生日的事情给忘掉了,结果回酒店之后发现,我队友他们已经悄悄找人把我的房间布置好了…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全都是气球你知道吗?就,人走进去会窒息那种哈哈哈哈哈…还有个大蛋糕…你看,就这个,是不是特大?而且这些气球真的好土啊哈哈哈哈哈,我当时嘲笑了他们好久呢…”

及川讲话时,国见只分神瞥了几眼对方的手机,视线几乎全程都集中在对方的脸上。学长他很爱笑,笑声很好听,笑起来时右边嘴角的弧度会比左边要更大些,如果笑出了眼泪还会不好意思地抹一抹眼角。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让他开心,但就算不开心,他也还是会笑,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真实的情绪。也许别人看不出吧,但国见和他认识这么多年,足以分辨出这些笑容里有哪些是不露破绽的伪装,又有哪些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学长在阿根廷一定呆得很开心吧。”国见定定地看着对方从眼睛里流淌出的笑意,看了很久,才轻声问。 “当然啦,”及川挑了挑眉,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他身上,“跟我的队友们打球真的很开心啊,他们真的都是蛮好的人。” “那真好啊,”国见微笑着说,“学长真的很幸运。” 他一直比他幸运。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及川将手机重新放在了床头柜上,进了浴室,关上了门。浴室里水声响起的瞬间,国见忍着身体的不适,吸了口气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飞快地穿好,套上了一只袜子,发现另一只被丢得不知所踪,生怕来不及,便索性不再找,只穿了一只袜子,踮着脚跑到客厅,拎起了沙发边的公文包,在门口穿上了皮鞋,打开了门,尽自己所能将大门轻轻合上,然后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及川住在顶楼,国见原本担心电梯会因此迟迟不来,结果运气很好,两人刚才乘坐的那部电梯竟然还在顶层。在远离对方的路上这样顺利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呢?国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飞快地走进电梯,按下了大堂的按钮,看电梯门像两片铡刀一样缓缓合上,才虚脱一般双手将公文包环抱在胸前,背靠在电梯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走出公寓楼,国见站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后座的那一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将车门关上,向司机低声说出了自己公寓的地址,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来电人是“及川学长”。 他没有接,手机铃声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响着,很执着,就像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从自己认识他起,只要是对方想要做的事,到最后总是会做成的。 国见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最后按下了关机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