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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 Flower and Death

伤心事

窗外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宫治坐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看雪从空中落下来,又看了一眼腕表。七点十分。对方已经迟到了整整十分钟,当然,这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穿着燕尾服的侍者第二次微笑着来添水,他冲对方笑了笑,很识相地拿起了drink menu,给自己点了一杯鸡尾酒。这是城里最难预约的餐厅之一,宫治不知道宫侑提前多久就计划了这次旅程。他是昨晚才收到对方的邮件的,宫侑知道如果给自己打电话的话他一定不会接,但如果他发邮件,无论如何,依照自己的强迫症,他总会看到并且快速读完。 他从昨晚到今天出发前的十分钟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来,最后还是决定来了。因为他不想对方真的闹到自己学校去,这只会让事情更麻烦。

鸡尾酒喝到一半,姗姗来迟的这场饭局的发起者终于被侍者引进了包厢,带着室外凛冽的凉意和一阵似有若无的雪的味道。宫侑将大衣递给侍者,冲对方道了谢,然后回过身来,没有直接坐在桌子对面,而是径直走到宫治身边,俯下身亲昵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将一个吻印在了宫治的发顶。 宫治在宫侑绕过桌子朝自己走来的瞬间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要躲,但犹豫了一下,还是生生停下了动作,任由对方用这种一贯外放的方式表达他所谓的想念。躲和挣扎一贯是没什么用的,有些人就是注定会在追逐中获得更多乐趣,反倒是平静地接受会让事情尽快过去。果然,没有挣扎的宫治对宫侑来说没有挣扎的宫治吻起来有趣,宫侑只吻了宫治的发顶片刻,便重新绕回到桌子的另一头,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着宫治,“治,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当然了,”宫治勾勾嘴角,又拿起桌上的鸡尾酒喝了一大口,“父亲大人。” 宫侑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原来还记得我是你父亲啊。”他只将话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继续,然后便拿起drink menu细细端详,没有询问宫治的意见,直接挑了瓶白葡萄酒。他点酒的空档,宫治继续看窗外的雪,听到宫侑又点了一整瓶酒,心知肚明两人不可能喝完,却也懒得劝。侍者去拿酒的空档,他感受到对方投在自己脸上的灼灼的目光,便转过头,看着宫侑。 “父亲这次大老远赶来干什么?”宫治笑了笑,“拍广告?” “瞧你这话说的,今天可是感恩节,”宫侑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宫治,眨着那双似乎多少年都不会衰老的眼睛,“感恩节我不来跟你过还能跟谁过呢?” 宫治耸了耸肩,“想跟你过感恩节的人多得很吧。” “谁当然都没有治重要啦,”宫侑亲昵地笑笑,“更何况,我们都一年没见了,不是借这个感恩节的由头,你都不一定肯见我呢。” “倒不是因为感恩节,”宫治坦白,“是你在邮件里说如果我不来,你就去学校找我。” “哈哈哈哈…”宫侑看上去心情很好,冲宫治挤了挤眼,“毕竟养你这么多年嘛。” 宫治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看菜单了吗?” “你帮我点吧,”宫侑尝了尝侍者倒进杯中的酒,夸张地挑了挑眉,示意侍者给宫治也倒上,“这酒真不错,治你尝尝看。” 宫治没尝酒,先把菜点了,等侍者离开包厢,才将酒杯端了起来,跟老早就把杯子举到自己面前的宫侑轻轻碰了一下杯。包厢很静,两个玻璃杯相撞的声音“叮”地一声。 “Cheers!”宫侑笑嘻嘻地喝掉了一口闷掉了杯中的酒,“多好喝啊,你多喝点嘛,反正明天你也不用上学。” 宫治轻轻抿了一小口,冲对方笑了笑,“我平时不怎么多喝酒。” “这么乖啊…”宫侑扬了扬眉,“别家小孩的家长肯定都要劝自己孩子不要多喝酒的吧,我可能是为数不多那个希望治你能再稍微不那么乖一点的家长吧…”

宫治不置可否,没说话,宫侑也不恼,依然脾气很好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推到宫治面前,“送给你的,感恩节礼物。” 宫治看了那个盒子一眼,波澜不惊又用一根手指将盒子推回到对方面前,“劳父亲破费了,但还是算了,你留着送别人吧。” 宫侑眯起了眼,从见面到现在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阴郁,“这么想跟我划清界限?” “的确,”宫治面不改色,“这你也不是不知道。” 宫侑自顾自将盒子上的缎带拆开,将打开的盒子朝向宫治,“看一眼嘛,就一眼。” 这显然由不得宫治,毕竟盒子里的东西太过显眼,他第一眼看到就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治你不会是学傻了吧,”宫侑笑嘻嘻的,像小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一样将盒子里那个银光闪闪的东西拿了出来,“这都不认识?” 宫治心里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这是哪里的钥匙?” “这是你现在住的那套公寓的钥匙,”宫侑的语气轻快得像是他刚去菜市场买了把葱,“你不是住着蛮喜欢吗?我就替你把它买下来了。你也不小了,总住别人的公寓也不自在。” “什么?”宫治感觉自己的眼珠子要掉进面前的酒杯里了,“你干嘛了?”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宫侑云淡风轻地喝了一口酒,一副宫治一直以来最讨厌的“大人可以解决你一切问题”的臭屁样子,“我有钱,你不用担心,过去一年找我代言的…”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宫治气极反笑。 “没啊,我的投资顾问还告诉我,现在的利率低,恰好是投资房产的好时候呢,”宫侑依然笑眯眯的,“这样你既可以在这里随便住,以后就算你不想住了,我也可以隔三差五来纽约玩的时候住在这里,不好吗?”

宫治刚想说什么,侍者恰巧在这时候端了菜进了包厢,琳琅满目摆了一桌,替两人又斟上了酒。宫治不知道该说什么,将酒杯端起来,仰头一口气全倒进了嗓子里,示意侍者再满上。待侍者把所有菜介绍完、离开了包厢后,宫侑才看着宫治,像是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点了这么多?”语气里有跟他年龄不符但又丝毫不违和的嗔怪。 “所以,纯粹是为了投资?”宫治手里抓着酒杯,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啊,”宫侑坦诚地回答,“主要还是为了讨好你。” “讨好我?”宫治又笑了,“我这么大面子,需要你来讨好?” “当然啦,”宫侑眨了眨眼,将目光重新移回餐桌上,“这家饭店看上去的确不错啊,不枉我拖了好几个朋友才订到这里…” 宫治冷笑了一声,“那你多吃点吧,你今天看上去蛮有胃口的。”说罢,宫治拿起叉子叉了一片蘑菇放进自己嘴里。 “你平时爱来这里吃吗?”宫侑看着宫治。 “有时候会来。”宫治又拿起杯子抿了一小口酒。 “为什么只是有时候啊?”宫侑好奇。 “这家店是米其林三星,”宫治嘲讽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我要是真的天天来吃你才会头疼吧。” “你还是太低估我的实力了,”宫侑大笑,“你这辈子随便吃也吃不穷我的,宝贝。” “你别这么叫我。”宫治脸色冷了下来。 “这么久不见,你的脾气倒是差了不少,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宫侑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可完全一副一点都不介意的样子,低头切盘中的牛排,“这样的话以后怎么会有人喜欢你?” “喜欢我?”宫治哑然失笑,“谁会喜欢我?” “从小到大不是总有一堆女生围在你身边吗?”宫侑停下动作,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你在说什么呢?” 宫治笑了,“现在不会了。我现在就是个烂了的人,由内而外的,就跟一块烂掉了的肉一样,除了苍蝇这种喜欢臭了的东西之外,没人会喜欢我。” 宫侑脸沉了下来,“咚”地将刀叉扔进自己的盘子里,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引得侍者在门外轻轻敲门问需不需要帮助,宫治心平气和地说“没事”,等对方走开,才若无其事地歪着头笑了笑,打量着宫侑的脸,“这就装不下去了?” “你疯了?”宫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我疯了?”宫治嘴角的笑容加深了,“疯了的难道不是你吗?你他妈的怎么有脸找过来,跟我吃饭,若无其事地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还他妈给我买房子?你是被车撞了失忆了还是真的觉得我是个傻逼?” “你到底想怎么样?”宫侑看着宫治,“这么久了,也该闹够了吧?” “我到底想怎么样?”宫治笑了,“我想要怎么样你就会让我怎么样吗父亲大人?如果真这样,那你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儿也不该来找我。” “你以为我他妈想来这儿找你?如果你肯回家,我会来这里找你?”宫侑也笑了,“我有可能真的是疯了才会让你在外面一呆就是一年不肯接我电话回我短信我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知道你刚走的时候我有多担心吗?我他妈忍了多久了你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这个?”宫治事不关己地看着他。 “因为我爱你,你也爱我,”宫侑冷冷地笑,看着宫治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怎么?这就受不了了?光说这个就让你受不了了的话,那更受不了的还在后头呢…”

一阵比刚才更巨大的恶心将宫治死死地覆盖,宫治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你他妈给我闭嘴。”宫治强忍着恶心冲宫侑说。 “你让我闭嘴?”宫侑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宫治,我已经闭嘴了够久了,你也该听听早在他妈一年前你就该听的话了。你和我上床了,对,就是我们两个,上床了,你觉得你跑得远远的一年不肯见我这事儿就能消失吗?你以为你跑到纽约来自己就能重新开始吗?拜托,老子是你爸,我他妈跟你法律上是父子关系,你以为这个连结说断就能断掉?别他妈痴心妄想了,你离家出走的钱都是我的!我要是狠狠心断掉你的财路,你以为自己能住得上现在住的房子?你他妈经济没独立就想离家出走跟我闹革命,我告诉你,你还嫩得很呢。” 宫治死死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对方逐渐撕裂开那层温文尔雅的面具露出真正的样子时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心。这才是宫侑。他可以是在你的谩骂中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切着牛排往嘴里送的人,但那只是他想,如果他不想做那个好人了,他可以让你直接掉进地狱,生不如死。 “更何况,你以为你是什么圣人吗,宫治?就算你现在觉得我们恶心,那有一半的恶心也该给你自己。拜托,那天晚上甚至他妈的不是我主动的,你怪我的时候为什么不怪你自己那晚爬到我床上?是谁先亲我的?是谁说要跟我在一起的?是谁在我床上爽得直掉眼泪?你以为老子不记得?那晚喝醉的人是你不是我,非要说非礼,不好意思,我他妈才是那个受害者。吐了?哎哟,吐得可真惨啊宝贝…” 宫侑带着嘲讽的怜悯看着宫治弯下腰吐在地板上,“宫治,你什么都好,但就像我说的,你的道德准则也太高了,就这样怎么可能是我亲生的?叫了十年父亲还真他妈的假戏真做以为我是你爸爸了?老子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给我搞搞清楚,你是我从孤儿院领养的!又不是操了亲爸爸,非要这样吗?不就是跟一个男人上床了?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思考问题?”

宫治吐完,用餐巾恶狠狠地抹了一下嘴角,眼睛因为呕吐充满了血丝和眼泪,听到宫侑的话,哈哈大笑,“宫侑,所以你十年前领养我的时候就是想着把我养熟了然后当你的床伴?” “你跟我心里都清楚你现在只是在撂狠话罢了,”宫侑像是听了个无关痛痒的笑话,“你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拿你当我亲儿子看,才会对你那么好。你自己是知道这个的。” “如果你拿我当亲儿子看,我又拿你当亲生父亲看,那我们做的事不就是错的?这跟儿子搞上了父亲有什么区别?”宫治笑了,“父亲大人,讲点逻辑。” “可我们不是,”宫侑收起了嘲讽,盯着宫治的眼睛,“我们只是人,人有七情六欲,人也会犯错。你爱我,你崇拜我,你从那么小就跟我在一起,我给了你太多该或不该的无法避免的影响…很多时候这些感情本来就是容易混淆的,这不能怪你…” “那你呢?”宫治死死地看着宫侑,“你早就成年了,那你又在做什么?” “我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这么亲近过,当然不会知道原来朝夕相处是会产生爱的,”宫侑愣了一下,苦笑,哑了嗓子,“这件事当然是我的错,如果我知道你会这么痛苦…” “如果你知道,你会怎么样?”宫治讽刺,“会那晚拒绝我?还是说你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要领养我?或者说就算领养我了也不要对我那么好?” “再来一次我当然还是会领养你,”宫侑的微笑里突然多了一丝温柔,“只是,可能会换种方式对你好吧…换种,不会让你后来这么痛苦的方式。” 宫治没有说话,只是又喝掉了一杯酒。 “治,那只是酒后的情不自禁而已,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当作那件事没有发生,如果这样能让你更好过一点的话…” “你比我大整整二十岁,怎么会有时候说出这么蠢的话?”宫治不可思议地看着宫侑,“这件事不是那些睡一觉就能忘掉的事…” “那就不要忘掉,”宫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用光了所有的耐心和力气,“你不爱我吗,治?” “我…”宫治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如果你爱我,我也爱你,那我们做没做爱到底有什么重不重要的?”宫侑又仰头灌了一大杯酒,“如果叫我父亲这件事这么困扰你,那我们明天就去脱离父子关系,你以后再也不用叫我父亲,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是真的不懂吧…”宫治苦笑,喝了一大口酒,“我人生里最好的日子都是你做我父亲的时候,宫侑。脱离父子关系是不可能的。你心里也清楚吧。” “那我就还是你的父亲,”宫侑夺过他手里的杯子,死死盯着他,“如果你想,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可是想到你是我的父亲这一点,我就会痛苦。”宫治看着他,一行眼泪静静地从眼角滑了下来。

一顿饭被两人食不知味地吃完,宫侑买了单,领着宫治钻进了他租来的车里。宫治刚坐上副驾驶,就被宫侑一把扯了大衣的领子过去狠狠地吻住。宫治在宫侑急风骤雨一般的吻里浑身颤抖,不知道究竟是车里的温度太冷还是因为宫侑的吻本身。逃是没用的,非要说真心话的话,他可能也没那么想逃。如果他能心甘情愿地逃或者不逃,事情也许会更简单吧。他痛苦地想着。 “你不想我吗,治?”宫侑边吻着宫治边在他的唇齿间轻声问,声音和语调已经彻底醉了,“你怎么忍心抛下我那么久?还要我坐那么久的飞机到美国来找你?凭什么?宫治?你凭什么?从小到大这些年我对你有多好?我从来不会伤害你,哪怕我自己难受我也不会伤害你…宫治你到底凭什么?” 宫治闭着眼睛一直不做声,还是忍不住地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办法将身前的宫侑推开,直到两人推搡着到了后座,他被宫侑放倒在车座上,被宫侑解开了裤子,被恶狠狠地含住,他这才慌乱地试图挣扎,“不行…宫侑…真的不行…父亲,求你了…真的求你了…” 宫侑固执地埋头品尝他,不管宫治怎么扯他的头发都不肯抬头。伏在自己身上这个男人太知道自己哪里最脆弱哪里最敏感了,他从十岁起就和他在一起,两人同吃同住,他教自己一切,包括如何面对自己的欲望,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欲望的一大部分是这个人本身,直到他借着酒醉践行了对方一贯教育自己的“有喜欢的东西就去拿”的理念。

“治,你还记不记得你十五岁那时候…有一天突然一脸严肃要找我谈心…”宫侑的嘴忙着,却依然在模糊地跟宫治讲话,“你说你爱我,说我要是不是你父亲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长大后跟我在一起…你还记得吗?…嗯?”说着,他嘴含紧了些,紧得宫治嘶嘶地倒吸凉气。 “…现在你的愿望成真了…你可以和我在一起,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宫侑突然抬起头来吻他,恶狠狠地吻他的嘴唇,宫治感觉自己的嘴唇都要被对方吮出血来,“可你为什么怕了?…嗯?臭小子…你竟然怕了…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吗?…宫治虽然我是大人但我也有心的…” 没等宫治回答,宫侑又低头含住,加快了速度,报复一般地大开大合。宫治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件事了,面前的又是宫侑,他半躺着,仰起脸,意识模糊,对方说的话都听不到,脑袋里像是在放烟花。他在这种奇异的飘飘然里全部释放进了对方嘴里,又在无力地彻底跌落在后座上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宫侑全吞了下去,像是一只将猎物吃干抹净的狼,满足地伏下身来想要吻宫治,却发现对方在浑身颤抖着流泪。

“治?”他轻轻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可对方像是听不到一样,紧紧闭着双眼,整张脸都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浑身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宫侑有点害怕,又叫了几声,对方还是不应,他便伸手狠狠拍了宫治的脸颊几下,宫治才像是从梦魇中苏醒一般睁开了眼睛,看着宫侑。 “父亲…” 宫侑看着宫治,此刻宫治看着自己的模样像是他十岁刚被自己收养时在房间睡不着,静悄悄在深夜跑到自己的床边问他能不能和自己一张床睡的无助又依恋的样子。宫侑在对方像海一样深的眼眸里看到了爱,可他却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巨大的悲伤,这种悲伤让他觉得意外,因为他没有想到,原来有一天还有人可以这样伤害自己。但这也合理,是他亲自赋予了治伤害自己的权利,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任何可以像治一样对自己这样做。

因为他爱他。

治也爱他。可宫侑在此刻明白,比起爱人,宫治永远会更想让自己做他的父亲。

宫侑忍住了顿悟后的此刻排山倒海般想要流泪的冲动,轻轻躺在了宫治的身边,像对方十岁时他所做的那样,将宫治搂进了自己的怀里,轻轻地拍着对方,“睡吧,治,没事的,父亲在这里。”

看月亮

佐久早洗完澡后换了身干净衣服从浴室出来,发现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他走过去,拿起了手机,发现新信息正在一条一条弹出来。 “今晚月亮好圆好大啊,要不要出去玩啊?” “这么早你不会已经睡了吧…” “你在干嘛啊?” “你再不回消息我就去敲你门了。” “喂佐久早你他妈在干嘛啊?” “…” 佐久早皱着眉按时间顺序将对话窗里的信息飞速看完,进度条滑到最下面,最新一条信息是一分钟前:“好我现在就去敲你的门。” 下一秒,他房间的门就响了起来。敲门声如同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暴雨,也像是婴儿随时随地会发出的哭声,混乱、不得章法、急促而且捉摸不透,像极了站在门口的人。 佐久早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在桌上,有些不情愿地拖着脚步朝门口走去。换做别人在这个时间找他,他大可躲在房间不去理会,但,门外的是宫侑,他若是此刻装聋作哑,对方可以一直在外面敲下去,直到他来开门,或者门被外面的人砸烂。佐久早实在是怕麻烦,非要他选,他宁可选前者。 他一把将门拉开,看到宫侑立在门外,靠在门框上,歪着头看他,挑了挑眉,“哟,没死呀?” 佐久早懒得搭理他的嘲讽,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干嘛?” 宫侑撇了撇嘴,没有回答,堂而皇之直接绕过他进了房间,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佐久早在原地愣了一秒,扶在门把手上的手指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他转过身,将门关上,看着大大咧咧直接坐在他床上的宫侑,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到底要干嘛?” “叫你出去看月亮啊,我不是说了吗?”宫侑带着一脸大惊小怪的无辜看着他,“你这么凶干嘛啊?吃枪药啦?” 一滴水珠从佐久早的头发上滴下来,顺着后颈的皮肤流进了T恤里,凉凉的,还有点痒,弄得他有点分神。他从浴室里拿出一条毛巾,一边将发梢处裹紧用力攥了攥,一边扫了一眼宫侑,“都已经十一点了,明天还有训练,想发疯的话去找别人。”

宫侑在大半夜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佐久早看着对方从床上站起身,慢吞吞地朝自己走过来,停在面前,笑眯眯地朝自己的脸伸出了手来,于是他也抬起手,在对方碰到自己前“啪”地一下将对方的手打掉。 “我刚洗完澡,你别碰我的脸。”佐久早淡淡地看着宫侑。 “这么凶啊…”宫侑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不肯让我摸,那亲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佐久早还没来得及躲,对方的嘴唇就凑了过来,贴在了自己的嘴角。明明只停留了一瞬间而已,可宫侑还是死性不改,恶作剧一般伸出舌头用力舔了佐久早的嘴唇和嘴唇旁边被无辜连带的皮肤,他的舌头又黏又滑,搞得佐久早被舔过的地方暴露在空气中惹人心烦得凉。 佐久早深吸了一口气,从餐桌的纸巾盒了抽出了纸巾,用力擦拭自己的唇角,眼睛余光瞥到对方得意洋洋如战争获胜一般看着自己。 “你到底来干嘛?”佐久早将脏掉了的纸巾用力捏成一个球,狠狠地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抬眼直视着宫侑。 “你刚刚干嘛不回我消息?”宫侑歪着头看他。 “我刚刚在洗澡,”佐久早继续用毛巾擦拭头发,皱了皱眉头,“谁能洗澡的时候回你消息?” “这样啊…”宫侑点了点头,“好吧,那为了补偿我等你等了这么久,我们一起出去看月亮去,你快换衣服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谁要补偿你啊?”佐久早忍无可忍地后退了一步,“你找别人去。” “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啊?”宫侑也不恼,“这大半夜的,月上柳梢头,我约人家去看月亮,别人还不得误会我对人家有意思啊?” “你怕别人误会,你不怕我误会?”佐久早气极反笑。 “我当然不怕你误会啦,我对你的确有意思啊,臣臣,”宫侑又笑眯眯地凑近了些,“我们都上过床了,这一点你还不清楚嘛?” 佐久早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讲话。 “我心情不好,陪陪我嘛…”宫侑看他望着自己,嘴角的微笑还在,眼睛里的笑意却敛了些,“求你了。” 佐久早看着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的宫侑,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被宫侑逼着换了衣服的佐久早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宿舍楼,还是不得不承认,春夏之交的夜晚很适合散步。奥运选手村白天很热闹,到了晚上则安静得不得了,因为大部分选手都同佐久早一样作息格外规律,如同训练一般用心照料自己的身体,三餐一顿不落,晨练毫不懈怠,晚上到了十点钟则准时关灯上床睡觉。 那自己到底在干嘛?宫侑选择的小路上没什么路灯,很黑,佐久早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警惕地盯着前面的路,边提心吊胆生怕重蹈覆辙在赛前不小心崴到脚边在心里质问自己。 而身旁的宫侑则完全不一样,吊儿郎当,走两步蹦一下,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佐久早想张嘴提醒对方一声,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结果下一秒,宫侑就“哎呀”一声歪了歪身子。佐久早下意识伸出了手,一把扶住了宫侑的手臂,确保对方站稳后在对方面前蹲了下来,打算检查宫侑的脚踝,“伤到了没有?” 头顶没有声音。佐久早皱了皱眉,抬起了头,黑暗里他看不清宫侑的脸,只能看到对方浑身一抖一抖的,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对方在笑,随即意识到这只是宫侑无数无聊又没品的恶作剧之一。够了。他起身,打算原路返回宿舍,结束这个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夜晚,结果又被对方一把拉住。 “别生气嘛臣臣…”宫侑的声音听上去又是一副惹人烦的无辜状。 “放开。”佐久早没有回头。 “我才不要呢,”宫侑没皮没脸攥得越来越紧的手指在佐久早的手臂上像是要烧起来,“除非你把我手给掰开。不过我力气可是比你大不少,你要是不小心伤到手指或者手腕可别怪我…” “宫侑,”佐久早回过头,瞪着宫侑,“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他妈讨厌。” “知道啊,”宫侑在月光下笑得没心没肺,“所以我才被人甩了啊。” “…”佐久早被噎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指望我跟你说什么?” “臣臣什么都不用说啊,”宫侑终于找到了机会,捏了捏佐久早的脸,一脸得逞的样子,“陪我看月亮就好了。”

选手村有片湖,湖边错落有致摆了很多长凳和桌子。宫侑扯着佐久早肩并肩坐在了其中一个长凳上,佐久早才在今晚第一次认真看了看天上挂着的月亮。宫侑说得没错,今晚的月亮真的出奇得大,也出奇得圆。佐久早成绩很好,平时也爱看书,此刻,面对这轮月亮,他竟也有些瞠目结舌,想不出其他的什么形容词。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宫侑,对方也正出神地盯着月亮看,觉察到他的目光,佐久早还没来得及躲闪,宫侑已经转过脸冲他笑了笑。 “好看吧?”宫侑问。 “嗯。”佐久早喉咙里模糊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虽然他和宫侑在一起时,开启话题的永远是对方,但此刻,宫侑身上让他一贯讨厌的那种聒噪像是被月光一层层过滤掉了一样,只剩下了玩笑和俏皮话深处的那个沉默的内核。这种落差让佐久早有些无所适从,想了想,他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宫侑还是一贯的敏锐。 “没什么。”佐久早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问了。朝伤口撒盐不是他爱做的事。 “说嘛,”宫侑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话说到一半算什么啊,说说说,快说…” 佐久早一阵头疼,抓紧开口,试图在宫侑重新开始聒噪之前把对方这个势头抑制住,“今天被甩的?” “…”宫侑无声地笑了,“你刚想问的是这个?” “对啊,”佐久早无所谓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月亮,“不是你让我问的吗。” “哈哈哈哈,”宫侑摇了摇头,在笑声的余震里开口,“不是,已经有段时间了。” “有段时间了?” “嗯,”宫侑也抬头看着月亮,“一年多了。” 这么久了。佐久早在脑袋里推算了一下,大致确定了时间节点。 “你不惊讶?”宫侑倒是有些意外,回过头来看着他。 “惊讶什么?”佐久早还是看着月亮,“是该惊讶你那时候谈恋爱了,还是该惊讶你被甩了这么久还念念不忘?” “哇…”宫侑中枪一般咳嗽了一声,笑得有点狼狈,“佐久早圣臣,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一定要这么报复我吗?” 佐久早翻了个白眼,没有回话。

“话说,你谈过恋爱吗?”沉默了一会儿,宫侑突然问。 “没有。”佐久早回答。 “没有?…”宫侑突然提高了声音,把佐久早吓了一跳,“你没谈过恋爱?” “对啊,怎么了?”佐久早扫了一脸惊讶的宫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那个闲情逸致每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那这样的话,我岂不是你的第一次?”显然,宫侑的思维和佐久早有着千差万别,能让佐久早在一瞬间后悔自己说了实话,“哎哟臣臣,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把你自己托付给了我…” “你是不是欠揍了宫侑?”佐久早咬牙切齿,“那个把你甩了的人肯定是因为你嘴贱这一点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宫侑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不开心,但也没有多开心,淡淡地将目光重新从佐久早身上收了回来,投向了月亮,“…所以当时你为什么要答应跟我上床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的宫侑也是跟今晚一样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间门外吧?佐久早印象里,宫侑那晚喝了酒,虽然没什么醉意,但显然喝了不少,毕竟进了门没有几分钟,对方就把自己贴到了他身上。他能看出宫侑心情不好。好巧,那晚他也心情很差。 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当时可能也心情不好吧。”其实沉默的时间已经长到不需要佐久早说什么来填补空白了。 “这样,”宫侑了然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了烟,自己抽出了一根含在嘴里,“怎么,跟牛岛表白被拒绝啦?” “宫侑你这张嘴是真的欠,”佐久早摇了摇头,“以及,你的脑袋是不是理解不了人类之间有除了搞在一起之外的其他关系?” “我当然理解了,你跟牛岛就不是搞在一起的关系啊,”宫侑拿出打火机,用手在嘴边拢了拢,点燃了烟,吸了一口,“你俩还没搞在一起呢,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佐久早不知道说什么,笑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宫侑又吸了一大口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佐久早,“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就去跟他讲嘛,大不了就被拒绝,这有什么难的。他又不能因为你跟他告白了然后不跟你打比赛…” 佐久早摇了摇头。 “说实话,这对我们队说不定还有好处呢,”听身边男生的语气佐久早都能想象出宫侑此刻的表情,打比赛的时候,他每逢有馊主意就是那个表情,“要是牛岛他不喜欢你把你拒绝了,从此看见你就有心理阴影,那我们队以后跟他们碰上了岂不是好打很多?” 佐久早听他讲,只是笑,不讲话。 “说真的,你到底喜不喜欢牛岛啊?”宫侑像个小孩,自顾自说了一会儿,用胳膊肘碰了碰佐久早的手臂。 “我说我不喜欢你会信吗…”佐久早抿了抿嘴,一脸鄙夷,“你能不能不要问这种自己已经预设了答案的问题啊?” “真不喜欢?”宫侑侧头看着他。 佐久早看着对方眼睛里的光,愣了一秒,“真不喜欢,”然后往边上坐了坐,跟宫侑分开了一点距离,“你离我远点儿,别把烟味儿沾到我衣服上。” “哎呀,忘记你讨厌闻烟味儿了,”宫侑这才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弯腰把烟头在地上按掉了,“不好意思啊臣臣。” “没事。”佐久早清了清嗓子,不再讲话。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并肩坐在长凳上看月亮。佐久早望着天上的月亮,头脑一片空白,鼻腔里是身边的宫侑身上的古龙水的味道和空气中残存着的烟味。他一向是个拎得清的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做对的事和有必要的事,从不白费功夫。从读书,到打球,到生活,他将自己的方方面面料理得极其妥帖,像极了一件熨好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白色衬衫。此刻,将近十二点,他早该休息,可他正原因不明地坐在外面,身边还坐着一个他本不该跟对方有任何纠缠的人。 佐久早原本已经将什么都想清楚了。今晚过后,他甚至心知肚明宫侑为什么会在最初的那夜找上门,如同在地毯下发现了一块他寻找了很久的拼图。宫侑曾状态很差过。并不是打球状态差,与其相反,那阵子的宫侑在训练和打球时状态好得可怕,可大家都看得出,他像一个被剥夺了灵魂的机器人,或者僵尸,在用尽全力燃烧自己的生命打球,仿佛若是打球打得不好,他就可以原地死掉。如果宫侑是一年多以前被他口中的那个恋人甩掉,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佐久早知道,自己只是当时的宫侑随意挑选的一个发泄对象罢了,那晚,就算自己不在,宫侑也可以去找别人。这些都是很简单的问题,随便想想就能想清楚。 唯一那个佐久早回答不了的问题,在今夜通过宫侑的嘴被问了出来。 他为什么会允许宫侑这么做,以及,这段乱七八糟的关系为什么持续了这么久还没有结束。

“太吵了。”宫侑在一旁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佐久早愣了一下。 “我说,你太吵了,这里,”宫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佐久早的脑袋,一脸嫌弃,“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这脑袋一天到晚停都不停的,不累吗?” “你别老碰我头发…”佐久早皱着眉躲宫侑的手指,躲不过,便伸手一把抓住,把对方的手指扯到对方的腿上,用力按了按,像是要给他粘上去。 宫侑笑得眯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啊佐久早。” “我幼稚?”佐久早懒得跟宫侑争,“你看你的月亮吧。” “今晚的月亮很好看,对吧?”宫侑也回过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安静了一会儿,问道。 “嗯。” “诶。”宫侑的声音低低的。 佐久早回过头,看到宫侑贴上来,捧住了他的脸。他犹豫了一秒,没有躲开,于是,两人在月光下分享了他们在除了床上外的其他场合的第一个吻。

两人回到房间,宫侑将他的衣服脱掉、进入他时,佐久早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奇异的悲伤。此刻,握住自己的这双手,抚摸自己身体的这双手,曾遥遥给自己传球、和自己击掌的这双手,也曾用比此刻要一百倍一千倍的温柔牵过别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因为他们从未真正属于过彼此,只是,在这一刻,他从未觉得这件事如此真切过。第一次,佐久早翻身坐在了宫侑身上,并不娴熟地晃动着,看着宫侑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息,然后轻轻在嘴里喊他的名字。 “再喊一遍。”佐久早轻轻说,加快了速度。 “臣臣。”宫侑听话地喊。 “再喊一遍。” “圣臣,”宫侑挺了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一直注视到佐久早眼眸的最深处,“佐久早圣臣。” 佐久早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陌生的不受自己控制的疼痛。在这种疼痛里,他闭上了眼睛来临。这一次,比他们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强烈。

一切结束后,宫侑靠在床上吸烟,佐久早像往常一样从床上起身去浴室洗澡。佐久早在关上浴室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宫侑,“你走吧。” 宫侑没有回答,只是隔着烟雾看着他。 “这是最后一次,”佐久早回过头,对着浴室的花洒淡淡地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宫侑。” “好。”宫侑什么废话都没有讲,在他身后轻轻地回答。 佐久早将浴室门关上,上锁,打开了花洒,闭上眼睛,让水流顺着自己的发顶流往全身各处。这样的告别发生过很多次,但,只有这一次他是认真的,他知道宫侑也明白这一点。他洗了很久,在几乎被热水冲到昏厥前关掉了花洒,缓缓地用浴巾将身上的每一颗水珠擦干净,然后扭开了浴室的门。 宫侑已经离开了。 佐久早走到床边,将床单和被单全都扯掉,扔到了地上,从橱柜里拿出了一套全新的床品,仔仔细细换好,然后将地上的床单和被单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将房间上上下下打扫了个遍,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做完所有事后,他站在窗边,将窗户打开,感受着窗外的空气逐渐取代室内的空气,将所有的味道全都带走。缱绻的,纠缠的,属于宫侑的那些味道。 在这个过程中,他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中的那个月亮。 它真的很好看。

今夜大雪封山

宫治在下午六点左右时感觉很饿。 他原本正在小树林里悠哉悠哉地放缓速度穿梭,饥饿来得突如其来,让他有些猝不及防。这几天的雪滑起来感觉很好,蓬松、新鲜,哪怕滑行的速度很快,摔倒后也像陷进了一团棉花,完全不会痛。今年他来雪场的时机赶得恰到好处,过去几天,几乎每天都在下雪,听说今晚还有一场大雪… 正这么想着,他的肚子又叫了一声,宫治皱了皱眉,加快了速度,取消了原定的路线,在下一个分叉路口选择不再继续深入树林探索,而是径直顺着另一条雪道滑了下来。

此刻正是晚饭高峰,大多数饭店看上去都很拥挤。宫治将雪板脱下,单手拿着,走进了人最少的那家炸鸡店里。这个雪场以开放夜场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餐厅选项而闻名,日料、韩料、中餐、西餐…宫治每年都会来滑雪,因此也尝过这里的绝大多数餐厅,坦白来说,炸鸡的确是最平庸的选择之一。他坐在炸鸡店硬邦邦的卡座上,一边打量着桌上的菜谱,一边将雪靴松开、稍稍活动了一下被箍得有些僵硬的脚踝,心里有点后悔。滑了一整天,在外面运动时只觉得被雪服包裹着浑身发热,此刻静下来,身上的汗开始变冷,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应该坐在日料店里吃一些热乎乎的东西。拉面、味增汤、寿喜锅…只要是热的,随便什么都好。 然而,坐都坐下了,他也懒得再站起来重新挑选餐厅,便随便点了一个炸鸡套餐,又要了一杯热水。宫治将胸前口袋里已经被冻得像块冰砖一样的手机掏出来,将雪服外套脱下,只穿一件单薄的线衫,解锁打开了手机屏幕查看消息。大家都知道他正在度假,因此也没什么人找自己。他刷了刷ins,没看几条,服务生就已经将他点的炸鸡套餐端了上来。他放下手机,右手戴上了套餐附赠的塑料手套,随便从盘子里拿起了一个鸡腿,咬了一口。 可能是他太饿了吧。宫治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手中缺了一块的炸鸡腿,发现它比自己记忆中的要好吃太多了。金黄的外皮炸得酥脆,内里的肉又很多汁…宫治边吃边想:一个普普通通的鸡腿能被炸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在这种地方,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这话在脑海里回响了仅一秒,他就意识到,这话不该说给自己听,因为他明明才是那个没什么要求的好说话的人。上次来这家店里吃炸鸡时,他也觉得这炸鸡挺好吃的,挑剔的那个人是宫侑,是宫侑只吃了一口就夸张到像是要被毒药毒死那样带着一脸难以忍受的表情直嚷嚷着要换家店吃东西。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莫名其妙从对方手里接过那只被嫌弃的可怜的鸡腿,咬了一口,然后有点纳闷地跟宫侑说还可以啊这不是挺好吃的吗。 “好吃个屁啊,”宫侑当时声音很大,大到不远处的服务生有些犹豫地往这边看,还是宫治冲对方摆了摆手他才没有过来,“你也是开饭店的,能不能对同行的表现有点要求啊?” 宫治又咬了一口那个鸡腿,“我真的觉得这鸡腿炸得挺好吃的…再说了,”他忍着笑,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傻子,“同行竞争,我干嘛要对他们有要求?难道不是他们做得越难吃我越应该开心吗?” “话这么多你信不信我揍你?”宫侑歪了歪头,威胁地眯起眼睛看着他,但毫无威慑力。 当时的宫治懒得和他斗嘴,投降般耸了耸肩,自觉地闭上了嘴。

宫治将盘子里的几块炸鸡吃完,将杯中已经变温的水喝完,结了账,穿好雪服,将雪靴重新系紧,重新拿起了雪板,走出了餐厅。天已经黑了,风也更大了些,宫治看了一眼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又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估计不用过太久就要开始下雪了,听说今晚的雪很大,要下一整夜。他换了只手拿雪板,开始顶着风往自己的住处走。 休息之后重新动起来,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在连续几天几乎不停歇的运动中有多么疲惫了。此刻,连手中的雪板都重到让他只想原地坐下。 从炸鸡店往回走要经过一片餐厅,宫治边走边打量着那些餐厅的招牌,始终想不起那天宫侑后来又吃了什么。

宫治回到居住的小木屋,将门打开,整个人立刻被热腾腾的暖意给包裹了。他将雪板立在墙上,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把雪靴和雪袜脱掉,脚踩上拖鞋,然后又脱掉了外套扔在沙发上。宫治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果然,已经开始下小雪了。再过一会儿,雪就会变大,铺满整个雪场,和雪场所在的整座山。 他没有进浴室洗澡,整个人蜷缩在了沙发上,在手机上定了个一小时的闹钟,打算就这么眯一会儿,等食物消化得差不多后,再出门去赶夜场滑一圈新雪。 不出意外,他很快就睡着了。来滑雪的这几天是他最近为数不多的可以直接合上眼进入梦乡的日子,所以他在珍惜利用一切可以睡着的机会休息,就像饿了很久肚子的人总是珍惜一切可以吃饭的机会吃饭,他们都知道,这次机会过去了,下一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失眠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不仅吞噬了睡眠,还逐渐吞噬掉了宫治的感觉。伤心、痛苦、绝望、癫狂…所有这些在他脑海中打架的情绪,都在失眠所带来的疲惫和麻木面前甘拜下风。起初,宫治甚至觉得这样蛮好的,如果能这么一直麻木下去,倒也是能继续生活的一种方式了,可当那只怪兽酒足饭饱、跟宫治一起躺在黑夜中和平共处时,无穷无尽的无事可做的黑夜又变得让人难以忍受了。人们在失眠的时候会干嘛呢?宫治尝试做饭、为第二天饭团宫的营业备餐、打扫房间、洗衣服、给植物浇花、喝酒、抽烟,将这一切都做完之后,漫漫长夜竟然还是看不到尽头。他在黑夜中重新躺在床上,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宫侑的影子。 糟了。他跟自己说。黑夜和宫侑,此时此刻他们同时出现在这里,这才是最糟糕的情况。 宫侑搬出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拿。每每想到这个,宫治就会自嘲地笑笑。倒也不是宫侑不想拿,只是自己没给对方这个机会罢了。说实话,宫治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做了个很坏的决定。与其那么着急,倒不如当初给宫侑留一天收拾东西的时间,这样自己就不需要跟个孙子似的在失眠的时候一点一点把宫侑的东西整理好然后打包运到他家楼下了。他分明才是赶人的那个,不是吗? 闹钟声就在这个时候很突兀地响起来,尖锐地刺破了宫治的梦境。他双手捂在脸上用力地揉了揉,让自己缓了缓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眼睛,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窗外的雪果然已经很大了,乍一看甚至像是春天时满城都在飘着樱花的样子,像一场梦。 宫治起身,从行李箱拿出了一双新的雪袜,慢慢给自己穿上,然后穿上了雪靴,套上了外套,带好雪镜、帽子和手套,才拿起雪板,出了门。

雪比宫治想象得还要大,此刻正漫无目的地缓缓下落。宫治抱着雪板,在雪地里大步朝缆车的方向走去。轻井泽拥有为数不多的开放夜晚场次的雪场,很有名,因此每年雪季总有很多外地游客慕名为了这里的夜场赶来这里。然而,或许是今晚的雪太大了吧?看过去,此刻雪场上只有寥寥几人,比平时夜场的人数少了太多,远远望过去,每个人都小小的,坐上缆车后,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里,像是白纸上可以轻易被橡皮擦掉的一个黑点。 宫治也上了缆车,坐稳后,他借着雪场的灯光四处打量着。远处的山早已经看不出轮廓,他视线可及范围内的缆车上都没有人。缆车上升了一定的高度,宫治回头朝下面打量时,也已经再也看不到工作人员的影子。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坐着一架不知道到达时间也不知道目的地的飞船,孤独地行驶在黑暗里。那些独自坐着宇宙飞船在太空中漂浮着的宇航员会是什么心情呢?也像此刻的他一样吗? 宫治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矫情。拜托,他笑了,在心里跟自己说,你他妈难道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滑夜场吗?就算以前宫侑会陪你来这里滑雪,他从来都不会跟你来夜场,也从来不会跟你一起坐缆车…因为那个傻逼根本就不喜欢滑雪啊。 “滑雪很危险,”宫治脑海里的宫侑正懒洋洋地窝在小木屋的床上,慢条斯理地讲话,“我马上又要开始打比赛了,所以绝对不能受伤。” “绿道的坡度缓到你全速冲下来都不会出事,”宫治很无奈,“而且我就在你旁边,我怎么可能会让你受伤啊,大爷?” “不要,以及,”宫侑笑眯眯地看着他,“哎。” 宫治知道宫侑其实有点恐高,所以只象征性地劝一劝便不再白费力气。以往,他在外面滑雪,宫侑就在山脚下的小木屋里呆着,看电视,玩手机,泡温泉,吃东西。偶尔当他有兴致时,宫侑也会捂得严严实实在山脚下等他,如果认出哪个从山上滑下来的人是宫治,他就会在下面冲他招手,哪怕宫治已经跟他说了无数遍自己在滑雪时其实根本不会看山脚的人群,宫侑还是每次都会挥手挥到宫治面前,顺便跟他抱怨为什么他会认不出自己。

快到山顶时,缆车速度开始放缓,宫治往前坐了坐,起身从缆车上滑了下去。山顶上的工作人员将自己裹得像一个粽子,热情地跟宫治打招呼,叮嘱他下山时注意已经封锁了的岔路口,当心不要走错路,并递给了他一个对讲机,让他如果遇到任何紧急情况就对着对讲机求救。 宫治接过对讲机,塞进了背包,跟工作人员道谢。 “哦对了,”工作人员又添了一句,“今晚的雪很大,所以我们会在八点半准时清场封山,麻烦您注意时间哦。” 八点半吗?宫治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点了点头。

踩上雪板,固定好了雪靴,宫治开始慢慢地往下滑。如他所料,雪是粉雪,很松软,他稍稍加了点速度,边往下滑边四处打量。周围没有人。除了他的雪板在雪面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也没有别的动静。他很喜欢在晚上滑雪的感觉,因为世界在此刻很安静,安静到像是所有生物都睡着了,只有他一人醒着。宫治张开双臂,感受风从自己手臂和身体间的缝隙中穿过,感受雪落在自己的脸上然后迅速化掉,无声地笑了起来。 往下滑着,雪道的坡度逐渐变陡,宫治没有刻意减速,因此越滑越快。在那种让人脑袋晕晕乎乎的失重感的控制下,他沉浸在一种近乎飞行的错觉中,听到宫侑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讲话。他听不清楚,也不想听清楚,便赌气般地将速度又加快了些,笔笔直地在一个大陡坡冲了下去,速度太快了,快到让一向喜欢速度的他也一时间有些恍惚,急匆匆在稳住身体后地将雪板横过来了一些,把速度降了下来,四平八稳地滑到了山脚。 他看了一眼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于是他又坐上了缆车,打算再滑一遍。 “你刚才在跟我说什么?”宫治坐在缆车里,盯着自己的脚尖,突然出声。 你不是不想听我讲话吗?宫侑的声音听上去很气定神闲。 不说就算了。宫治转头看缆车外的雪,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出声就能跟对方讲话。 我说,我觉得你滑得太快了,很危险。宫侑开口了。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一点儿都不危险。宫治有点不耐烦。而且这雪这么软,就算摔倒了也根本就不会疼。 你连头盔都不戴。宫侑嗤笑。那些滑雪摔出脑震荡来的人都是你这种以为滑雪不危险的人。 戴头盔一点都不舒服。宫治下意识扶了扶自己的帽子。 可是头盔不会让你把自己摔成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有什么不好?你这就是在歧视了吧。 等你摔成老年痴呆了,看谁来照顾你。宫侑笑了。 宫治没说话。 本来我是可以勉为其难照顾你一下的。宫侑笑了笑,声音听上去挺自在的。但你不是把我给甩了吗。 确实。宫治笑了笑,下了缆车。

这条路宫治已经滑过了很多次,熟谙每一个转角、每一个岔路和每一个陡坡。不夸张地讲,他已经对这里熟悉到了闭着眼都可以滑完全程的程度。事实上,此刻他就是这么做的,在某个转角,他突然闭上了眼睛,头脑放空,命令身体随着直觉做出动作,调整着方向。危险吗?其实是有点危险的,毕竟有的小路其实有点窄,稍有不慎就会撞到雪道旁的树,或者陷进某个转角处的坑,所以,只过了一小会儿,宫治就睁开了眼睛,可看到自己还在正道上的那瞬间,他有点失望,又加快了速度,朝面前的一个陡坡冲了下去。此刻,雪越下越大,没有被机器压实,松散地在地面堆积了起来,在下坡的过程中,因为速度太快,宫治的雪板被积雪卡了一下,整个人脸朝下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撞进了松软的雪堆里。雪很厚,所以宫治一点都不痛,只觉得脸上凉凉的,很舒服。他闭着眼在雪堆里趴了一会儿,索性翻了个身,仰躺在了雪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天。 看,摔倒了吧?宫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他妈的给我闭上嘴,宫侑。”宫治咒骂起来。 现实生活中,宫治越是这样说,宫侑就越是不会闭嘴。然而此刻,在宫治脑袋里住着的那个宫侑竟然乖乖把嘴闭上了,就像一只被骂了的小狗,灰溜溜地躲进了自己的窝里,不再做声。 宫治面对重新安静下来的世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出来。空气很凉,顺着气管进入了他的体内后就像一把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刀子一样狠狠地扎着他的肺,疼,却又带着一种新鲜的痛快。宫治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和这个世界离得这么近过,自己身下的雪,不断落在自己身上和脸上的雪,这座山,这片天空…好像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你很孤独,你真的很孤独。 “侑。”宫治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开口。 他感受到自己脑海里那只被骂了的小狗又从自己的窝里走了出来,虽然没有回话,但是此刻正瞪着一双大眼睛有点委屈、又有点生气地看着自己。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来这里的时候,从那家炸鸡店里出来之后,你又吃了什么吗?”宫治闭着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想了一晚上,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宫侑没有回话。世界很安静。 宫治没有接着再问,只是将护目镜摘了下来,感受着雪落在自己的脸上,亲吻着自己的眼皮。真冷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可能从来没有这么冷过。他知道自己此刻应该下山,因为八点半快到了,雪越下越大,工作人员很快就要封山了,他再继续这样呆在这里其实很不安全,很有可能会雪埋住,然后被冻死在这里。 然而他不想下去,并且真切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

“现在是八点二十分,现在是八点二十分…” 背包里的对讲机却在这时候突然很不应景地响了起来,把出神到几乎要睡着的宫治吓了一跳。他从雪地上坐了起来,从背包里取出了那个对讲机,听里面的工作人员正提醒那位“还没下山的客人”抓紧时间下山,并要求他在接下来五分钟内用对讲机回话告知工作人员他的安全状况,否则他们会默认他遇到了危险,会在封山前开始搜山,展开营救行动。 宫治无奈地笑了笑,用对讲机回复工作人员,说他正在下山,大概五分钟后就能到山脚。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重新踩上了雪板,开始慢慢地往山脚下滑去。 他曾坐过很多次缆车,在很多个像今晚一样安静的夜晚滑过这条相同的路,每一次,他都是自己一人。可以往的那些个夜晚,没有哪一次像今晚这样。他在分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感慨,痛是痛过的,失眠也是家常便饭,可他对这些习以为常,并深知总有一天这些后遗症会被慢慢治好。也许是十天,也许是十年,只要不死,一切都是会过去的。他对自己本来没什么信心,但熬过不死这件事之后,信心好像又或多或少回来了一些。 所以是什么变了呢?宫治在雪上转出一个漂亮流畅的S弯,看自己的雪板在新雪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记。他是第一个踏过这片雪的人。 可能就是今晚的雪吧。它们那么洁白,那么干净,容不下一个谎言和一句敷衍。在这漫天的雪里,宫治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内心,正视那些自己早已看清却从不肯跟自己一字一句讲清楚的真相。宫治看着已经逐渐逼近的山脚,知道自己在今晚终于意识到,哪怕宫侑也从不曾真的在自己身边跟他肩并肩一起冲下山坡,可他曾经知道,他就在下面等他。只要有人在下面等,他就不是孤身一人。 当这个答案终于随着冷空气直直地穿透自己胸腔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时,宫治感受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刺痛,那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里的他无数次想要撕碎的刺痛,那种他曾以为会杀死自己的刺痛。可这一次,面对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他不再试图麻痹自己,也不再试图逃避。他终于选择了臣服,终于停下了逃跑的脚步,转过身,跪在了它面前,让它最后一次从上到下地抚摸自己。感受它。宫治咬着牙对自己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连这种刺痛都会逐渐消失吧,就像今晚的雪在此刻出现之后会慢慢融化,错过了这一晚,它就再也不会是它了,而他,也再也不会拥有它了。 在最后一段全速向下冲刺的过程中,宫治突然想起了那个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想起来的答案。那晚,从炸鸡店离开后,他们回到了小木屋,宫侑变魔术一般从冰箱里翻出了一个饭团。那是他们出发前宫治怕宫侑在路上会饿所以在家里事先做好的,结果宫侑在路上没有吃,到了雪场后就将这个饭团放进了冰箱。宫治都已经忘掉冰箱里那个饭团的存在了,结果宫侑竟然还记得。宫治记得宫侑从冰箱里将饭团拿了出来,拆开了保鲜膜,娴熟地往饭团上撒了一点水后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大口大口地将那个饭团狼吞虎咽地吃完了。 这件事竟然忘记了啊。

“好吃吗?”到山脚了,宫治朝不远处正在等自己的工作人员招了招手,低头从地上拿起雪板,抬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水珠,轻轻地问。 好吃啊。宫侑笑着回答。

别让我走(4)

第二天早晨,国见被门铃声从睡梦中揪回现实世界后,才发现自己昨晚回家连衣服都没有脱就吞了安眠药在床上昏死过去了。他头痛欲裂地从床上直起身,揉了揉眼睛,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及川昨晚塞给自己的睡裤,才反应过来,他的裤子代替他留在对方家里过了夜,而自己当时走得太匆忙,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操。”国见咒骂出声,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昨晚把那时候的自己打个半死然后装进麻袋扛回家。 明明没喝多少,酒量也不差,怎么能头脑一热犯下这种错误?

门铃还在响,门外的人像是洞悉屋内的状况,知道他已经醒过来坐在床上出神,因此,除了按门铃,还伴上了友情提示一般的敲门声。国见从床上爬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扶着墙稳了稳重心,才一点点挪到门口,看了一下猫眼,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如果他没看错,门外的那个人就是及川彻。 难不成是在做梦?国见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是及川彻无疑。 时间紧急,国见甚至已经没工夫思考对方究竟是怎么摸到他门前来的。干脆就装作没醒吧?这样对方等一会儿应该就会回去了。国见正这样想着,对方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将脸凑近了猫眼,“小国见,我知道你在门口,把门打开吧。” 国见是无神论者,但被对方这么一弄,还是被吓到了,像是被鬼魂亲吻了一下脖子,打了个寒颤,乖乖将门打开。反倒是门外的始作俑者及川彻在看到门打开后明显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猝不及防的样子。 国见看及川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竟然真的在门口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国见一脸莫名其妙。 “知道什么?哦,你说我是怎么知道你在门口的啊…”及川本来有点疑惑,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笑出了声,“我猜的啊,就随便说了句,碰碰运气而已。只不过刚好碰到了…怎么,你开门不会是真以为我能透过门板看到你吧?…” “你他妈…”国见一句脏话没忍住,从嘴里蹦了出来,只蹦了一半,看对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又硬生生噎了回去,“…学长你来干嘛?” “怎么,不打算邀请我进去吗?”及川歪了歪头,看着他,“我昨天可是好好招待你了,你现在是打算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吗?懂不懂什么叫礼尚往来啊小国见…” 国见定定地看着对方拉长声音佯装委屈的样子,没说话,侧了侧身给对方让出空间,在心里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我们小国见的家啊…” 国见从冰箱里拿出两罐柚子味的气泡饮料,转过头就看到对方自如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眯眯地到处打量着,语气慈祥,像极了参观学生宿舍的家长。 “学长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国见赌气似的将饮料放在对方面前的茶几上,听易拉罐和桌子相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还不容易吗?”及川将易拉罐拉开,“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行了?” “金田一?”国见皱了皱眉。 “我才不会供出人家的名字呢,”及川喝了一口饮料,“再说了,怎么知道的有什么重要的啊,重要的是我现在找到这里来了,不是吗?”话说完,回过头,一脸胜利征服喜马拉雅山的表情。 国见没有接话,用力将易拉罐拉开,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冰冷的液体流过喉咙的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渴。 “这是你的裤子,已经洗好了。”及川像是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了国见昨晚落在他家的西裤,放在了沙发上。 “谢谢学长。”国见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不客气。”及川挑了挑眉。 “学长就是来给我送裤子的?”国见看对方没有打算继续将话说下去,忍不住开口。 “不然呢?”及川反问。 国见被堵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及川看他不讲话,只是笑了笑,“不知道小国见听没听说过一个词,叫做ghost,这个词呢,乍一听是名词,就是鬼嘛,但其实呢,这几年在国外,年轻人都特别喜欢拿这个词作动词用,意思是,约会对象像鬼魂一样突然消失了…” 国见咬了咬嘴唇。 “不出意外的话,昨天晚上我好像就经历了类似的事呢,”及川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笑声很脆,“你说是吧,小国见?” 没等国见讲话,及川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在跟我开玩笑来着,把家里翻上翻下找了个遍,甚至连洗衣间都找了。这其实有点好笑,因为你不知道我那个洗衣间有多小,我当时往洗衣间走的时候就在想,那个地儿真的塞不进一个人,我现在去洗衣间找你真的很搞笑…但其他的地方都找过了,好像只剩下洗衣间了,我就想,反正小国见那么瘦,说不定他真的可以挤进去呢…结果,连洗衣间都没有,我才发现,你的包和鞋子都消失了诶。除非你是什么能隐形的小精灵,不然的话我真是想不出你跑掉了以外的第二种解释了。” 及川不紧不慢地讲着,时不时喝口饮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这么听确实是有点好笑。国见看着他,嘴角不着痕迹地弯起来了一点,又迅速恢复原状。

“所以,你是不打算说点什么了是吧?”及川了然地挑了挑眉。 “说实话,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话讲了出来,国见反而坦然,“你不该来这里的,学长。” 他故意将“学长”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明知不会气到对方,却还是忍不住玩这些无人配合的阴阳怪气的把戏。 “你吃早饭了吗?”然而,对面厚脸皮的功力显然胜他千倍万倍。及川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若无其事地从包里掏出了两个面包,想也没想,直接将其中一个丢了过来。 国见下意识条件反射般伸手接住,手指尖哪怕隔着塑料包装袋也能感受到面包柔软的触感。及川没等他,已经将包装纸拆开,对着面包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好好吃,还跟以前一个味道!” 国见犹豫了一秒,也拆了袋子,轻轻咬了一口。显然,对方留洋几年依然保持着对面包的古早的审美,国见嚼了几口,唇齿间只有牛奶面包的那种简单纯粹却格外让人满足的味道。国见又咬了一大口,想了想,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了牛奶,倒满了两个玻璃杯,将其中一杯放在了及川面前。及川嘴里嚼着东西没法张嘴讲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然后赞赏地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国见吃东西速度很快,一个面包几口就下肚了。吃完后,他又将牛奶一口气喝完。杯子放到茶几上时,他的余光瞥到对方还在慢条斯理地咀嚼。 听说圣胡安俱乐部训练很辛苦。国见在晨光中打量着昨晚因为光线昏暗没怎么仔细看过的及川,心里想着。他的肩膀显然更宽了,手臂肌肉看上去也更紧实了一些,看上去确实比高中那时候更像个大人了。可能是阿根廷的日晒比日本更强烈吧,对方的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白了,虽然形容成小麦色可能还是夸张了些,但,显然已经不是牛奶一样的皮肤了。国见还记得对方曾经跟他抱怨过自己生得太白,站在赛场上看上去一副过于好欺负的样子。 现在你应该不这么想了吧。国见想着,笑了笑。

“你笑什么?” 及川突然出声,把国见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到对方正皱着眉,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 “没什么。”国见强装镇定地拿起了装牛奶的玻璃杯,拿到手里才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牛奶了,又在对方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地将气泡饮料的易拉罐拿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好吃吗?”及川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国见是不是有话不讲,慢条斯理地岔开了话题。 “好吃,”国见点了点头,“确实跟以前的味道差不多。” “我在阿根廷的时候,最想吃的东西就是他们家的牛奶面包,”及川有些苦恼地皱了皱鼻子,“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想带一箱,但是面包有保质期,去那里吃不完就会坏掉…啊…真的好可惜啊…” “要是总能吃到,可能就没有这么好吃了,”国见笑了笑,“就是因为一年只能吃一次,所以味道才会这么好吧。” “可能吧,”及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想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说得对。”

国见没有接话,也不知道对方在那段难得的沉默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是那个天生不介意并且擅长沉默的人,如果回头细想两人在高中的那段关系,他不仅对别人保持了沉默,对面前这个跟自己曾肌肤相亲的人,也时常无言以对。倒不是真的没话可讲,反倒是因为能想讲的太多了,而那些话多半会把对方吓个半死,所以倒不如不讲。还好及川话比他要多一些,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填补两人份的空白,因此,国见不用担心太多,只需要倾听,偶尔说几句有的没的就够了。 他确实没怎么想过,如果对方在自己面前沉默了,他该怎样。 说实话,除了今天这一次,及川从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你知道,如果你不想跟我做爱的话,你是可以拒绝我的,对吧?” 及川的声音又一次突兀地响起。这次国见又被吓了一跳,但不是因为对方的声音,而是因为对方说话的内容。他有些惊慌地抬起眼,看到及川脸上没什么表情,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 “什么?”国见努力组织着语言,“你觉得我不愿意?” “准确点说,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及川笑了笑,神情有些无奈,“回想了一下,我其实并不确定,而且我也没有真的问过你…所以,如果你是因为这个…” “你想错了,”国见摇了摇头,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想错了,学长,我没有不愿意。如果我当时想要拒绝,我会直接告诉你…反正,你不用担心这个。” “这样吗?那就好,”及川点了点头,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其实今天过来,是想跟你道歉的。不管你是不是愿意,我都不该在昨晚没征求过你意见之前直接采取行动的…” “学长来是想道歉?跟我?因为我们两个上床了?”国见气极反笑。 “是啊,”及川像是没有看出国见的异常,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我酒量很好,但我觉得我昨晚确实脑袋不太清楚,莫名其妙就产生了想跟你上床的念头,然后莫名其妙就那么做了…怎么说呢,很失礼,因为我们好久没见了。虽然你说你并没有不愿意,但我还是觉得很抱歉…” 对方听上去很真诚。国见听着,几次抑制住自己想要起立鼓掌的冲动。那还是有点太讽刺了,也很失礼。于是他便耐着性子听对方讲完。 他其实一直搞不懂及川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球场上的及川已经很难懂,很多时候若不是他硬生生开出球路,很多人都不会想到原来在那种看似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二传还可以这样打球、这样给攻手创造机会…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及川显然比球场上还要难懂千倍万倍,球场上他的目的起码只有赢球这一个,现实生活中,他说什么做什么,国见都猜不透对方真正的想法。 就像现在。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为了刺穿他伤害他,为了毁掉他残存的对昨晚的美好回忆,为了让他不留念想,那他做到了。 可国见不愿这么想。或者说,他不敢这么想。

“学长不问我昨晚为什么离开吗?” 话刚出口,国见就有点后悔。这难道不应该是对方今天找上门的理由吗?不应该是对方想法设法讨要的那个答案吗?他作为那个设下陷阱的人明明应该居高临下等待对方绞尽脑汁苦苦哀求,现在可好,对方还没开口,他已经拱手把答案捧到了对方面前。 “不问呀,”及川悠闲地将自己靠在沙发上,看上去很自得,“如果小国见想说的话,自然就会告诉我了,不是吗?” “那如果我不想呢?” “不想的话,那就算了,”及川笑了笑,“我也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 可是我想让你追问的。虽然最初逃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这个,但,如果你问就好了。 国见张了张嘴,“这样…” “但我现在的确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这个还挺烦的…”话锋一转,及川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看上去有些头痛的样子,“小国见的心思我现在也猜不透了,果然是太久没见面了吗?” “学长以前知道我在想什么?” “算是吧,”及川笑起来,“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觉得你还挺好猜的。” “是吗?”国见面无表情,“那学长觉得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啊?”及川眼睛瞪圆了一点,一脸大惊小怪,“刚刚不都说了吗,现在看不透了,所以才感慨来着…国见英,麻烦跟我讲话的时候不要走神好不好?” 国见被对方逗笑,“学长干嘛对这种事这么较真?” “跟人讲话不认真听就是很讨厌啊好不好?”及川翻了个白眼,“算了,扯远了,我都忘记我刚刚想说什么了。” “学长刚刚在说,我的心思你猜不透,”国见心情好了一点,一字一句重复,“还说‘果然是太久没见面了吗’。” “啊!”及川眼睛一亮,“想起来了!” 国见看着对方,像是铠甲被撬开了一角,一支利箭借机猛地刺了进来,刺穿了皮肉,直击心脏的位置。 “我刚才是想到,我们以前交往那时候,小国见的心思可好猜了,”及川撑住下巴,若有所思,“什么时候是同意我说的话,什么时候是不同意,什么时候是想我了,什么时候是想让我抱你…” 国见又皱起了眉头。 “在床上的时候小国见就更好猜了,”及川笑眯眯地看着国见的眼睛,可笑容里似乎又带着一点惆怅,“什么时候觉得舒服,什么时候很痛,什么时候还想要,什么时候累了…虽然我能看出来你在尽力不表现出来了,但是我呢,其实比你想像得更了解你一点。” 没有等国见的回答,及川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昨晚,其实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只知道你刚开始很痛,后来很爽…但这好像就是正常人的反应吧?其实很好猜的,大家都差不多…就,你当时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是在盘算着趁我洗澡的时候偷偷溜走,我还挺庆幸当时不知道的哈哈哈哈哈…”话说完,对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国见只是看着他,没讲话。心脏被刺得很痛,但箭锋上肯定是涂了大量的麻药吧,就像及川的笑容一样,麻痹了痛感,只剩下恍恍惚惚的钝钝的感觉。 及川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也沉默地直视着国见。国见触碰到对方的目光,下意识想要躲闪,却在此刻强迫自己忍住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别说及川看不透了,如果对方知道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读不懂猜不透的人,那他此刻还会继续跟他抱怨吗? 别再问这道题该怎么解了。国见在心里苦笑。连我自己都已经把答案弄丢了。 他看着及川的眼睛,像在注视一片海,水面深处有些他读不懂的感情。是温柔吗?也可能是怜悯。像在看一本用他读不懂的语言写成的书,他从未读懂过对方的眼睛。曾经的国见也许为此失落过,后来他悟了,解读也是一种特权,那是从不曾属于他的东西。

过了很久,及川才伸出舌头,像猫,又像一条蛇,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像在酝酿着什么。 国见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像是野兽的直觉。 “跑,”他听到一个声音正对自己说,“快跑。” 然而,他的心脏已经被刺穿了,甚至连疼痛都不自觉。

“因为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我干脆问出来好了,”及川缓慢地眨了眨眼,“如果我现在亲你,你愿不愿意?”

别让我走(3)

很久很久以前是多久呢?算起来,竟真的已经有六年了吧。时间流逝得太快,以至于连国见都要忘记很多自己曾以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东西。 国见仰起脸,两张很薄的嘴唇贴在一起,像在亲吻树上飘落的花瓣。印象里对方的确很擅长这个,但是,真的有现在这么擅长吗?在他脑海里无数次重演过的和对方相处的画面里,不论是排球还是交往,自己总是笨拙又青涩的那个,而对方永远姿态完美从不出差错。就像此刻,他被及川不疾不徐地吻着,对方甚至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可他已经紧张到几乎要晕倒,生疏得如同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吻住嘴唇。 对方确实也是他的初吻对象,那时候还是在青城排球社的更衣室,右腿还套着白色护膝的及川不紧不慢地凑过来,把他吓了一大跳,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紧紧抿着嘴不敢呼吸,生怕喘一口气面前的人就会像魔术师帽子里的兔子一样突然消失。对方也不急,只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让他自己领悟该什么时候伸出一点舌尖让对方咬住。 及川总是有十足的耐心看别人按捺不住或者崩溃的样子,就像现在,他一副可以亲吻国见的嘴唇轮廓一整晚的架势,逼国见只能伸出舌头轻轻舔了对方一口。即便国见小心翼翼试图将这个动作做得不那么色情,却还是无法遮掩这种看似浅尝辄止的动作背后掩藏着的渴望更多的本质。及川终于深深地吻下来,像龙卷风又像海啸,铺天盖地将国见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理智一股脑打捞干净碾成了碎片。 这是他想要的吗?国见闭着眼睛,漫无目的地回应着对方的亲吻,感受到自己被对方压得越来越紧,在自己身体像一摊化掉的冰激凌一样顺着墙壁滑下去之前揽住了对方的脖子。 要是能被碾碎然后融化在对方的身上就好了。国见在意识模糊中被及川抱起来,进了卧室,在后背陷进对方柔软的床垫时,这样思考着。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痛…”明明是比青春期那时要更细腻更有耐心的漫长的抚摸和扩张,可对方进入自己的身体的那一刻,国见还是疼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想要忍住,不要扫了这样也许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的兴,但真的已经过了太久了啊…那种贯穿了自己的撕裂般的疼痛竟然让国见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大脑已经不记得的事情,原来自己的身体还能替自己想起来吗? 可能是太痛了,也可能是太过感慨吧,国见的眼眶湿润了,有几滴眼泪顺着左眼眼角缓缓地淌了下来。 “这么痛吗?”将国见笼在身下的及川出了一身汗,正皱着眉努力适应着国见的温度,在看到国见的眼泪时被吓了一跳,想要抽出来,却被国见拦住,“…你确定吗小国见?你看上去真的很不舒服…” “没事,”国见咬着牙吸了口气,努力冲一脸关切的及川挤出了一个微笑,“学长慢一点就好了。” 及川低头轻轻亲吻他的嘴唇以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像两人第一次时那样。那时候,不只是他,连及川也是生涩的。不是说对方从没有跟别人上过床,只是,国见是他的第一个男生罢了。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互相拥有彼此的第一次,国见曾这样一边自嘲着安慰自己一边心知肚明这个“第一次”里付出更多代价的分明是自己。在那个宾馆的大床上,他也曾像现在这样被疼出了眼泪,只是,那时候的及川手忙脚乱的样子好像比现在要更有趣些吧。 “我没有把你给捅坏吧?” 当时的国见原本痛得说不出话,可一向从容不迫的学长此刻正赤裸着身体压着自己惊慌失措地说出这样的话,怎么想都实在太好笑了吧。国见忍不住笑了出来,可笑的动作大了些,又牵扯到了下面,更痛了。他龇牙咧嘴地吸气时沮丧地想着自己现在看上去肯定很狰狞,把两人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一瞬间都搞坏了。 然而没有。 对方低下头开始亲吻他的嘴唇,绵长细腻得像永远都流不到尽头的溪流。尽管两人费了些力气,但最终国见还是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会沉迷于这件事。其实身体的欢愉在他青春期断断续续的自慰中倒是已经知晓一二,不怎么新鲜了,可和喜欢的人一起做这件事带来的心理上的快感如同国见从未遇见过的浪潮,一波接一波,将他送往了自己从未想过的地方,像飞,又像在坠落。国见有点惊恐地挣扎,却被及川安抚着扣住了十指。 “没事的,相信我。” 于是国见安心地闭上眼,因为他是真的相信面前这个人。在浪与浪的间隙,国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及川正在自己身上喘息着,一向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汗水打湿了。学长明明看上去还是跟平日里一样好看,却又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国见知道他可以死在那一刻。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渴望眼前的这个人的呢?追根溯源的话,最接近正解的答案可能是他坐在看台上第一次看及川打球后就在一众社团中毅然选择加入排球社的时候吧。那时候他刚入学北川一中,身体里悄无声息孕育着的欲望还不成形状,连自己都不知晓。可等到他真正发觉时,为时已晚,再也没法不伤筋断骨就摆脱掉,于是他便干脆任由这成型了的欲望自生自灭。他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甚至在考进青城重新加入排球社后,在某次训练结束时将及川堵在了空无一人的更衣室告白。那是国见破罐子破摔的产物,颇有壮士断腕的意味在其中。 学长反正不喜欢男生,干脆就让他这么把自己拒绝就好了。他这样想着,垂着头站在刚洗完澡将校服换好、连头发都还是湿漉漉的及川面前,等待着对方的答复。然而,对方并没有惊讶的样子,连答应都波澜不惊轻松愉快得像是在跟他开玩笑。 “啊?”反倒是国见愣住。 “怎么,告白被答应了反而不开心了呀?”及川随手捋了捋还在滴水的发梢,看着国见笑了,“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反悔哦。” “我没有想反悔…”国见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了,那些平时勉强在学长面前支撑着的伪装也彻底在对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融化,“学长是在跟我开玩笑吧?还是在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我们小国见这么不自信啊,”及川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拍了拍国见的脑袋,“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想追谁都是可以追到的吧?” 可那是你。你又不是什么一般人。国见僵硬着身体,感受对方的手指在自己的头顶摩挲,说不出话来。 “但跟学长交往可能跟别人谈恋爱不太一样哦,我上一个女朋友甩掉我就是因为她抱怨我练排球时间太多了…”及川笑眯眯地又凑得近了些,“但小国见也打排球,肯定是最能理解我的吧?” 及川爱用水蜜桃味道的洗发水,此刻对方近在咫尺,国见的鼻腔里全都是他身上清爽却又有点甜腻的味道。及川并没有等自己的回答,只是笑了笑,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如果小国见好心陪我加练的话,就能多点时间跟我一起玩了。要不要考虑一下?” 这算什么。国见心里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率先点了头。

后来,他真的每天陪及川加练,有时候会拉上金田一,这样算上及川和岩泉学长就可以凑四个人打练习赛,有时候又坐在部活室的桌子上写功课,看着手表计算今天及川又练了多久。他不知道岩泉学长是否知晓他和及川的关系,更不知道及川是怎么每天让岩泉学长陪他加练完又将对方打发走的,总之,他们总是那段时间最晚离开排球馆的两人。 “真是辛苦小国见陪我了。”及川每次都会这么说。 国见听了这话会不太自在,一方面觉得对方生分,一方面觉得自己并没有对方想得那么苦情。回家没什么事做,但呆在这儿可以看到及川,更何况,对方训练结束后,空荡荡的淋浴间和更衣室又那么适合他们做些隐秘的事情,所以,辛苦并不算最恰当的那个形容词。

在国见之前,及川交往过不少女孩子,即便换女朋友的速度如同翻书,却还是有大把大把的人扑上去填补空缺。及川看似来者不拒,可交往的每一任对象都长得很美,用实际行动替及川坐实了“举止轻浮”的恶名。国见在跟对方交往前,也目睹过他和前几任女友的相处,比起传言中的放浪形骸招蜂引蝶,及川对每一任女友其实都体贴到让人完全挑不出错。也许正是如此,才让他永远无法将一颗完整的心捧到交往对象面前这件事变得更加罪不可赦吧。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和她们恋爱呢?” 国见问出这个问题时,两人正挤在排球馆的同一个淋浴间。他被及川抵在淋浴间冷冰冰的墙上,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在花洒下接吻。热热的水珠溅在淋浴间的瓷砖上,瞬间就凉掉了,又飞速顺着墙壁滑下,落在国见后背的皮肤上,刺激得国见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因为开心啊,”及川停下了动作,从国见的脸上抬起了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像是他问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问题,“和可爱的女孩子在一起难道不开心吗?” “我没什么经验,”话说出口,国见才意识到哪怕自己语气再平淡,这话听上去也带着醋意,“不如学长跟我讲讲。” “牵手、接吻、逛街、看花火大会、做爱…恋爱时候的每一件事都很开心啊,”及川似乎没有察觉国见的情绪,解释得详细又一本正经,像极了在球场上指导国见打球时的样子,“这些事又是和可爱的人一起做的,难道不是更开心吗?” “…可学长真的喜欢她们吗?”国见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颇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当然喜欢啦,”及川笑眯眯地,“不喜欢怎么可能跟她们做这些事呢对吧?” 这样。国见有些苦涩地吞咽着口水,没有再说些什么。 “你的下一个问题不会是…我喜不喜欢小国见你吧?”及川话说到一半,顿了顿,一脸了然地看着国见的表情飞快地僵硬了一下,笑出了声,“你真的好可爱啊小国见。”说着,又俯身吻他。 “唔…哪里可爱了?”国见皱着眉试图躲闪对方黏腻的吻,却被及川固定住了脑袋,动弹不得,“学长你别这样…” “我当然喜欢你啦,我从来不跟不喜欢的人做这种事,”及川索性停下了动作,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像是要看进他的眼睛里,“不相信我吗?” 对方棕色的瞳孔像一大锅熬好的热可可,国见被一下丢了进去,在一片粘稠的甜蜜中不受控制地下坠,一直坠到地狱。

“要洗澡吗?” 及川直起身,将安全套摘了下来,熟练地打了个结,丢进了床边的垃圾桶。 “你先去洗吧,”国见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躺在床上没有动,“我先躺一会儿。” “你还好吧?”及川凑过来,撑着胳膊躺在他一边,低头看着他。 “我没事,”国见冲他笑了笑,“学长你先去吧,我缓一缓就好。” “是我刚才太用力了吧…”及川皱着眉,看上去有点抱歉,国见很想抬手替他将眉心抚平,但又忍住了,“抱歉啊,下次我会注意的…” 下次。国见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 “我真的没关系,”国见懒懒地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学长你变啰嗦了。” “啊这样吗?…”及川下意识瞪大了眼睛,随即自嘲地笑了笑,“不过确实啦,今年我不是过25岁生日嘛,我当时许愿的时候就在想,自己的确是老了呢。” “25岁生日…”国见想了想,“是跟队友一起庆祝的吧?” “嗯,”及川翻身从床头柜拿起手机,从相册里翻出照片给国见看,“我们那天有比赛,那场打得特别难,还打满了三场,而且我全程都在场上呆着,一直没休息,打完之后差点儿没累死…我本来都已经把过生日的事情给忘掉了,结果回酒店之后发现,我队友他们已经悄悄找人把我的房间布置好了…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全都是气球你知道吗?就,人走进去会窒息那种哈哈哈哈哈…还有个大蛋糕…你看,就这个,是不是特大?而且这些气球真的好土啊哈哈哈哈哈,我当时嘲笑了他们好久呢…”

及川讲话时,国见只分神瞥了几眼对方的手机,视线几乎全程都集中在对方的脸上。学长他很爱笑,笑声很好听,笑起来时右边嘴角的弧度会比左边要更大些,如果笑出了眼泪还会不好意思地抹一抹眼角。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让他开心,但就算不开心,他也还是会笑,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出真实的情绪。也许别人看不出吧,但国见和他认识这么多年,足以分辨出这些笑容里有哪些是不露破绽的伪装,又有哪些是真情实感的流露。 “学长在阿根廷一定呆得很开心吧。”国见定定地看着对方从眼睛里流淌出的笑意,看了很久,才轻声问。 “当然啦,”及川挑了挑眉,视线从手机屏幕移到他身上,“跟我的队友们打球真的很开心啊,他们真的都是蛮好的人。” “那真好啊,”国见微笑着说,“学长真的很幸运。” 他一直比他幸运。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及川将手机重新放在了床头柜上,进了浴室,关上了门。浴室里水声响起的瞬间,国见忍着身体的不适,吸了口气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飞快地穿好,套上了一只袜子,发现另一只被丢得不知所踪,生怕来不及,便索性不再找,只穿了一只袜子,踮着脚跑到客厅,拎起了沙发边的公文包,在门口穿上了皮鞋,打开了门,尽自己所能将大门轻轻合上,然后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及川住在顶楼,国见原本担心电梯会因此迟迟不来,结果运气很好,两人刚才乘坐的那部电梯竟然还在顶层。在远离对方的路上这样顺利到底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呢?国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飞快地走进电梯,按下了大堂的按钮,看电梯门像两片铡刀一样缓缓合上,才虚脱一般双手将公文包环抱在胸前,背靠在电梯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走出公寓楼,国见站在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后座的那一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将车门关上,向司机低声说出了自己公寓的地址,才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来电人是“及川学长”。 他没有接,手机铃声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响着,很执着,就像电话那头的那个人。从自己认识他起,只要是对方想要做的事,到最后总是会做成的。 国见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最后按下了关机键。

别让我走(2)

“你随便坐,不要客气哦。” 及川边说着边推开了公寓的门,将灯打开,在门口低头将鞋子脱掉,自己踩上拖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这儿只有这一双拖鞋诶,你要不要穿我的?” “不用,我踩在地板上就好了。”国见摆了摆手,弯腰将自己的皮鞋也脱掉,只穿着袜子踩着地板走了进去。

及川的公寓在顶层,面积也就一百平米左右,不算大,装修得却很舒适。国见坐在客厅米白色沙发的一个角落,整个人身体陷下去,被温柔地裹住,右手边就是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一眼望出去能看到城区星星点点的灯光。 “可乐、雪碧还是果汁?” 国见正看着窗外发愣时,及川打开了冰箱,扭过头看他。 “…果汁吧。” 国见今晚其实吃了很多,现在饱得连水都不想再喝,但面前有个东西捧着多少可以化解一些没事做的尴尬吧?他接过对方递给自己的玻璃杯,轻轻抿了一小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及川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将大衣脱掉,坐在了沙发上,皱着眉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烤肉店烟熏火燎的,我整个人都臭了…小国见你不介意我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我很快,也就十分钟。” “啊没事的…”国见摇了摇头,看着及川一脸嫌弃的表情,禁不住笑了笑,“学长你不该穿这种大衣去烤肉店的。” “是啊…这件衣服估计得要干洗了,”及川撇了撇嘴,站起身来,“你等我一会儿啊,我很快就出来。” “学长你不用着急,慢慢来就好。”

浴室的门被及川关上,水声隐隐约约从里面传了出来,隔着卧室和大半个客厅,听得并不清晰,像窗外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国见叹了口气,将玻璃杯放在了茶几上,环顾着四周。及川将公寓布置得很舒服,也很宜居。开放式厨房的大餐台上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新鲜的白色绣球;冰箱上贴着一些照片和一个阿根廷国旗的冰箱贴;电视柜下放整整齐齐摆着PS4、Xbox和switch的手柄;沙发旁的小桌子上还放着一本没看完的书… 狡兔三窟。国见猜测这套公寓是及川回国后躲清闲的秘密基地,或是他有女伴时带对方回家过夜的地方。刚刚在出租车上,他原本有些后悔自己不分青红皂白就被对方忽悠上了车,还有些纳闷及川的父母和姐姐都在家的话他把一个大男人带回家会不会有点太奇怪,结果自己犹豫着表达了“自己不带礼物空手半夜造访他家会不会不太好”这个想法后遭到了对方强烈的嘲笑。“国见英,你是不是加班加得脑袋坏掉了啊?”当时及川抬手抹掉了眼角笑出的眼泪,声音因为大笑而有些虚弱,“还带礼物呢,真打算跟我回家见父母啊?” 及川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嘲讽,听得当时的国见很想把手中的公文包砸到对方的脑袋上。 想到这儿,国见下意识地又仔细地看了几眼对方的客厅,试图从各种可能的隐秘的角落找寻任何含有色情意味的女性的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整套公寓清白得像一张纸,简直就是“单身汉”的同义词。

“你在东张西望找什么啊?” 国见不知道浴室的门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及川从卧室走出来,换了宽松的居家卫衣和裤子,一手拿毛巾擦着头发,一手拿起茶几上的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他在沙发上坐下,盘起腿整个人面向国见,“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就是随便看看。”国见被对方身上铺面而来的清凉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混合起来的味道搅得心浮气躁,端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果汁。 “这样啊…”及川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垂下眼看了一眼手机,“时间不早了,你不回家的话不需要跟你爸妈打个招呼吗?” “我现在自己一个人住,学长,”国见莫名觉得受到了羞辱,气极反笑,“我都23了,又有工作,怎么可能还跟我爸妈住在一起?” “说得也是,”及川转了转琥珀色的眼珠,若有所思,又话锋一转,“可是小国见一点都没变啊,都毕业这么久了还一直叫我学长,在我眼里你的确还是跟当年差不多的小孩子呢。” 国见被及川一句话给噎住,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故意在气他,“不管学长叫学长还能叫什么?”他垂下眼,有些嘲讽地勾了勾嘴角,“及川?还是彻?还是阿彻?学长你不觉得奇怪我还觉得奇怪呢。” “确实诶…”及川手撑在下巴上,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你说得还挺有道理的。阿彻这个名字从你嘴里讲出来好像真的就变得很奇怪了呢。” 国见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水杯,没再讲话。 “所以,你最近工作真的很忙?”及川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 “挺忙的。”国见点了点头。 “忙到连看群消息的时间都没有?”及川又喝了一口水,“你好像就从来没有在群里讲过话吧?” 毕业后没多久,国见就将青城排球社的群聊给屏蔽了。当时的他固执地想要将一切跟面前这人有关的联系断干净,却没想自己竟然真的能忍住,一次都没有点开过。久而久之,越来越多新的群组出现在他聊天软件的首页,那个群被顶了下去,像摆在角落的箱子上落了灰,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牵挂的心情了。

当然,这些都不足为面前之人道也。

“大学的时候加了很多新的群聊,工作之后就更多了,”他无奈地掏出手机,将聊天软件的首页展示给及川看,“你看,就吃了个饭的功夫,我们的工作群又多了这么多消息。” 及川凑近扫了一眼他的手机,皱起了眉头,抬头看着国见摇了摇头,没有讲话。 “怎么?学长没有话要说了吗?”国见笑了。 “如果这是你喜欢做的事情的话,再辛苦其实也无所谓的,”及川耸了耸肩,“但这是不是你喜欢做的事可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一个外人也不方便说些什么啦对吧…” 喜欢做的事情吗?国见看着面前的及川,轻轻笑了笑。 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这么幸运的。

“还要喝吗?我再给你倒一点。” 国见低头看自己的杯子,果汁不知不觉间已经只剩下了一个杯底。他摇了摇头,刚想说不用了,及川已经伸手想要拿过杯子,两人的手指接触的那一瞬间,国见惊慌失措地将杯子甩开,及川也被他吓了一跳,没有拿稳,杯子一下摔在国见的裤子上,里面的果汁也倒了出来,湿哒哒地黏了一裤子。 国见生怕果汁漏在对方白色的沙发上,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回头检查沙发。看到沙发安然无恙,国见才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他回过头,看到及川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太紧张了,小国见。” “白色的沙发有多难清洗学长可能不知道,”国见反驳,“我这样…” “我不是在说沙发和果汁的事,”及川果断地打断了他,“我在说你今晚面对我,太紧张了。” 国见愣了愣,哑然失笑。 “是因为太久没见面了吗?”及川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坐在沙发上歪着头抬眼看他,“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今晚把你叫到家里来是不是我做错了。” 国见抿着嘴,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学长能不能给我点纸巾,让我把裤子先擦一擦。” “啊抱歉…”及川像是回过神来一样,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把厨房餐台上的一整卷厨房纸巾抓了过来,递给了国见,“不好意思啊小国见,光顾着想别的,都忘记了你裤子的事情了…” 国见接过纸巾,低下头用力擦着裤子。果汁是黏的,不仅粘在了裤子上,还顺着布料渗进了里面,连大腿的皮肤上都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他用力擦着,力气大到几乎要把黑色的西裤擦破,及川在一旁看不下去,阻止了他,“你去洗个澡好了,正好把衣服给换掉,我把它丢进洗衣机里,一会儿就能洗好了。” “不用了,”国见抬起头来看着及川,“衣服都脏了,实在是很不方便,我今晚还是回家吧,不在这边麻烦学长了。” “那可不行,”及川挑了挑眉,“你可是我邀请来的客人,主人没同意的话,客人擅自离开可是很失礼的。” “学长这是哪来的规矩啊?”国见皱起了眉头。 “在我家当然是我定的规矩啊,”及川嬉皮笑脸的样子很无赖,“我去给你找几件能穿的衣服。” “不用了学长,”国见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想…” “听话。”及川突然将手放在了国见的肩头,轻轻握了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变得低沉了些。 国见定定地看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走进淋浴间,国见打开了花洒,将水温调到很高,站在热水下冲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快要被蒸气热得晕倒,才将花洒关掉,走出了淋浴间。他站在镜子前缓慢地擦拭自己的身体,打量自己被热水烫得有些泛红的皮肤,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了皮的金枪鱼。 他将及川塞给自己的白色T恤和肥大的睡裤穿上,又对着镜子擦了很长时间的头发,直到头发几乎就要这样被自己生生用毛巾擦干,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浴室里呆了太久。 反正早晚都是要出去的,你还要在这里躲多久? 国见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扭开了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及川的浴室设在主卧的深处,因此国见从浴室出来可以一览他卧室的摆设。此刻,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暖黄色的灯光将整个卧室笼罩,显得卧室正中央那张巨大的纯黑色矮脚床也没那么冰冷了些。国见走出卧室,看到及川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出神,连他出了房间都没有发觉。国见也没有叫他,索性靠在了卧室的门边,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背影。 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啊。国见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他其实一直不需要太多东西的,哪怕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人来打扰,就已经让他很满足了。就像当年在球场上,他看着对方矫健的身影,只要想到两人是一个队伍、在球场的同一边并肩作战这个事实,就已经欢欣雀跃到不行。 他从来没有奢求些别的什么。真的从来没有过。

“你打算站在那里看我看到什么时候?”及川突然回过头,一脸狡黠的样子。 国见被吓了一跳,“学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刚出来我就发现了啊,我只是好奇你打算站到什么时候而已,”及川吐了吐舌头,“但是你也太沉得住气了吧?这都已经快要五分钟了欸,小国见你这样真的很有变态的潜质…” “学长还是跟以前一样爱开别人玩笑。”国见垂下眼,明知自己这样会显得扫兴而且不识趣,却还是硬邦邦地丢下这句话。 “欸。”及川的声音突然变得正经了一些。 国见抬眼看着对方。 “问你个问题啊,我是真的蛮好奇的,”及川歪着头,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正经,总之就是一副永远让人猜不透的样子,“都过了这么久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啊?” 这个问题像蝴蝶一样轻盈地从及川的嘴里飞了出来,飘进了国见的耳朵。在听到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总能问出这样过分的问题却又能做到姿态这么轻盈又好看。 “既然都过了这么久了,学长问这样的问题还有意思吗?” “我觉得蛮有意思的啊,毕竟你今天可是跟我回家了,当时你答应的时候还把我给吓了一跳呢…”及川靠在落地窗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笑得很惬意,“之前我回国的时候找你出来,你可是一次都没有答应过我的吧?” 确实。国见回想了一下,及川出国的前两年,每次回国时找他出来,他全都找借口拒绝掉了。后来,对方索性替他省了力气,问都不再问了,但每次回宫城还是会用其他的方式霸占国见的注意力。只要国见随便刷新一下手机,社交媒体的时间线上就全都是及川和两人昔日共同的队友们分别上传的他们一起吃喝玩乐时拍摄的照片。那些照片里微笑的臭屁的耍帅的漫不经心的及川,像一根又一根尖锐的刺,正中红心地扎伤国见的眼睛。 他有意志力和勇气拒绝对方在通讯软件上输入的一行又一行冷冰冰的文字,却没有办法对着及川淌着笑意的眼睛说出一个“不”字来。在对方坐在出租车里向自己发起邀约的那个瞬间,自己分明已经在脑海里将今晚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想了个遍了吧?既然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打开车门坐进车里,就意味着自己已经准备好接受所有好的坏的能撑过去的或者永远也忘不掉的可能性了吧?就像此刻,对方走了过来,靠近了自己,张开双臂将自己揽进怀里,和自己贴得很近很近。这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还是会让自己死掉的那种可能性呢? 国见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及川身上的气息彻头彻尾地将自己笼罩,脑袋艰难地思考着。 然而,及川似乎并没有在介意自己的冷淡和不配合,只是笑嘻嘻地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小声在他耳朵边说了句“小国见你真的比以前还要瘦了啊”。对方的叹息热热地吐在耳边,一瞬间融化了很多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用尽全力才能支撑住的堡垒。国见感觉自己心里的那根已经绷得已经不能再紧的弦在那一刻“啪”地一声断掉了。

及川彻你他妈真的应该下地狱。 国见闭上了眼睛,在心里悲哀地想着。然后,他轻轻抬起手,环住了对方的背,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别让我走(1)

国见是跟金田一打电话时知道了及川要回国这件事的。听到这个消息,他沉默了几秒,说了句“是吗”,电话那头的金田一嗅觉敏锐地立马提高了嗓门,“怎么?你不知道?” “…对啊,”国见有点没好气,“明明是你消息这么灵通才叫奇怪吧?” “国见英,”金田一像是洞察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怪不得你从来都不在我们群里讲话。你是不是把我们那个群的消息给屏蔽了啊?” “什么群啊?”国见佯装不耐烦的样子,将手机开了免提,打开了群聊软件,在搜索栏里飞快地输入了“青城”二字,从一堆以“青城”开头的群聊中找到了被自己开了勿扰的那个群,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进去。 屏幕上显示未读群消息数量是“999+”,国见看到这个数字后脊背一凉,硬着头皮一边往上翻群聊记录一边嗯嗯啊啊应和着话筒那边金田一的絮絮叨叨。翻到两天前的记录,他终于停下了快速下划着屏幕的手指,凝神打量着那条消息。 消息发送人的头像是一张自拍,即便是缩小版的,也能一眼看出对方在照片里比着烂大街的“V”字手势笑得一脸灿烂的样子。国见下意识点开了对方的头像,将那张自拍放大,盯着看了几秒,脑袋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经长按屏幕,选择了“保存图片”。因为看照片看得太出神,电话那头的金田一已经开始嚷嚷着“喂喂喂你能不能听见”。国见皱了皱眉头,小声对着听筒说了句“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啊”,没等对方开口阻拦,就将电话切掉了。

世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国见坐在沙发上,看着群聊里那句“我下周四回国,周五到宫城,会在家呆两周,到时候一起吃饭哦~”,大脑一片空白,除了继续机械地往下翻着聊天记录,不知该作何反应。当然,现在他是不可能再在群里说些什么了,毕竟除了岩泉学长远在美国不能赶回来,其他所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当即做出了热烈的回应,计划在及川回宫城的那个周五的晚上都赶回宫城一起在学校附近的烤肉店吃饭。 国见破罐子破摔一般继续往下翻着那天的聊天记录,心里正纳闷这些人哪来的时间每天水群水这么久,宣布回国消息后就一直没再讲话的及川突然又从一群人热烈讨论的间隙中冒了出来,发了条“小国见是不是很忙呀怎么从来不见他发消息”。国见的手指僵在了屏幕上,看着那条信息下面金田一嚷嚷着“国见那个混蛋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我跟他发消息他都不怎么回我”,又愣了一会儿,然后将手机屏幕关掉,丢在了沙发上。

国见在大学期间学金融,大四时历尽千辛万苦淘汰了几百个候选人,找到了知名投资银行宫城分部的实习,又因为实习期间表现得突出,顺理成章拿到了正式工作的offer,毕业后就直接入职,变成了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投行人。国见知道自己大学的同期们都羡慕这份工作,父母也对此格外满意,但这份工作其实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好,反倒辛苦得不得了。他进组时不知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刚好赶上一个新项目启动。那段时间,整个组上至老板下至实习生全部没日没夜点灯熬油地加班赶文件。国见低血糖,一度熬夜熬得在办公室差点儿晕倒,后来长了教训,为了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让自己太难受,他的办公桌抽屉里随时备着能量棒,生怕再给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他从小性子懒,能用一成力解决的问题绝不肯用两成,然而造化弄人,这份工作算是彻底打破了他的这个原则,毕竟很多时候就算你使出十分力,老板也会想办法压榨你的十二分力气。不过,他平时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做,每个项目结束之后的休假他甚至也懒得出去旅行,通常只是呆在家里,或者与几个朋友见见面,然而,这样清闲的日子超过一周,他便开始觉得空虚和索然无味,因此,他一直是组里剩余年假份额最多的人。 国见原本就瘦,学生时代起码还会抽出时间运动,工作之后时常忙得连健身房都没空去,整个人穿上修身西装更显得空空荡荡,极其清瘦,每次跟父母见面时总是被他们念叨要照顾好自己。他不以为意,依然吃得随便,在公司加班时,时常一个面包或者一碗泡面就能打发了晚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常常是公司最晚离开的人,连老板都偶尔打趣,说国见是他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工作狂的工作狂。 国见听完这个评价后笑了笑,然后在工位上呆了很久。 他真的喜欢这份工作,真的想要这样吗?那倒也未必。但这份工作的确帮他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比如,如何在周五的晚上打发漫漫长夜。

不过,时常加班的工作对国见来说的确还是一把双刃剑。青城排球社重聚的那个周五的晚上,国见因为老板临时派来的一个活又被拖住,紧赶慢赶把文件改完上传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六点半,比他们约定的时间晚了半个小时。收拾好东西,国见走出办公室按了电梯,打开了静音的手机,才发现自己错过了好几个金田一他们的电话。打开群聊,群里一群人也咋咋唬唬地圈他骂他迟到。他苦笑着出了公司后直接叫了出租,跟司机师傅说完目的地,在群里回复了一条道歉的信息,然后把手机锁屏放进了口袋,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没有再理会一直在震动的手机。 踏进烤肉店,他一眼就瞥到了大堂角落里声势浩大的一群熟人。眼尖的花卷学长冲他挥了挥手,于是一群人齐刷刷地回头,此起彼伏阴阳怪气地起哄。 “哎哟,大忙人来了啊——” “国见穿西装真是玉树临风啊!” “未来的宫城第一黄金单身汉大驾光临了——” “……” 国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在全店人的注视下慢吞吞地走到了店员特意给他们拼起来的长桌前,不好意思地欠了欠身,“不好意思啊,我老板下班之前把我给叫住了,我走不开…” “哎呀废话少说,迟到了的先罚三杯!”松川学长丝毫不含糊,直接将烧酒灌满了玻璃杯,笑嘻嘻地递到了他面前。 国见也没犹豫,二话没说拿过杯子直接仰头往嘴里灌。喝酒也算是他现在工作中的家常便饭,虽然他的酒量跟前辈们比起来还是差太远,可如今的他跟高中那时候相比的确还是进步了不少吧。他咕咚咕咚往嗓子里灌酒时,倒有点希望自己就这样醉过去,毕竟如果是那样的话今晚可能会好熬一点。然而,一杯酒轻轻松松见底,他朝大家亮了亮杯子,在一片咋咋唬唬的喝彩声中暗自叹了口气。 离喝醉还远着呢。 松川学长正打算给他倒第二杯,结果被旁边的人懒洋洋地阻拦,“算啦,他还没吃饭呢,一下喝这么多酒胃会不舒服的。”

国见顺着那个熟悉却又因时隔太久而有些陌生的声音看过去,就看到坐在松川学长旁边的及川正笑意盈盈但眼睛里又带着点惊讶地看着自己,“小国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国见嗓子一梗,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太累还是因为酒劲一下上来了,一时间抿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方看他这样子,反倒笑意更浓,也没有继续追问,指了指他对面那个空着的位置,“坐吧,特意给你留的。” “给我?”国见皱了皱眉,拖沓着脚步有些犹疑地走到及川对面的空位前。 金田一咬着筷子瞥了他一眼,“这是及川学长特意点名要留给你的,谁叫你从来不回群消息…” “这样,”事到如今,国见只能点点头坐了下来,看着对面及川的盘子,没有直视对方,“学长抱歉,我平时工作太忙手机里信息太多,所以最近没怎么看我们的群…” “哈哈哈哈我开玩笑啦,你干嘛这么当真,”及川仍然在笑,还推了一把身边的松川,“都怪你非要上来就灌小国见酒,你看,现在把他给吓到了吧…” “啊没有没有,”国见急忙摆了摆手,“迟到是我的问题,我的确该…” “好啦没关系,我是在跟你开玩笑的,”及川打断了他进一步的忏悔,有点无奈地笑了笑,指了指面前的烤盘,“快吃吧,东西都要凉了。” 国见愣了愣,像傻子一样点了点头,拿起了筷子,低头塞了一片烤肉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

高中毕业后,青城当年的排球社像现在这样齐聚的机会掰着手指头数也不超过五次,所有人都已经工作,他们中间有些人也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见面,可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国见就又一次感受到了当年在排球社里那种熟悉的感觉。即便已经入职有大半年的时间,也已经跟同事熟悉了起来,然而,工作上的熟络和一起在赛场上并肩战斗过的感觉还是太不一样了。国见吃着东西,听着旁边金田一和花卷学长嬉皮笑脸地聊天,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靠在了椅背上。 如果不是面前的人也在场的话,自己可能会更自在一些吧。国见低头听着对面及川的说笑声,叹了一口气。可是,如果不是他,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跟饭桌上的这些人成为朋友…国见这样想着,下意识抬头看了对面一眼,结果对方竟然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自己的眼神恰好被抓了个正着,国见便也不能再躲闪,只能想方设法找些话题出来。 “学长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啊?”国见扯起了嘴角,公事公办一样挤出了一个平时工作时的微笑。 “联赛打完了,队里放年假。”及川漫不经心地用吸管喝了一口面前的饮料。 “这样,”国见点了点头,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那学长回来之后有什么安排吗?” “安排?”及川嘴角的笑带着一点戏谑,仿佛参破了他没话找话的意图,“可能就在家里呆着吧,毕竟平时还挺累的。” “哦。”国见抿了抿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放在桌下的左手手指有点尴尬地铰在一起,飞快地在脑海里搜罗着平时跟客户见面时自己在饭桌上寒暄的话题,然而,此刻他的大脑像是宕机了一样,一片空白。 “倒是你,工作很忙?”及川挑了挑眉。 “嗯,挺忙的,”国见苦笑了一下,“今天下班其实算早的了。” “你去做投行了是吧?”及川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这倒是跟我想象得不太一样。” “学长想象中我应该去干嘛啊?”国见面无表情地低头又往盘子里夹了一块蘑菇,“打排球吗?” 话说出来,国见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太冲了,有点后悔,但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能继续板着脸将蘑菇恶狠狠地塞进嘴里。不过对面显然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受到了冒犯,只是笑了笑,“那倒没有,小国见你将来不想打球的意愿难道不是很明显吗?我只是本来以为你可能会去做些更…安静的工作吧,或者搞学术什么的。” 国见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中时候的他肯定也不会想到自己将来会变成这种西装革履人模狗样的万恶的资本家走狗的嘴脸吧,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如果他永远能知道下一秒自己会犯什么错出什么丑掉进什么坑,那他的人生可能会比现在好过太多了吧。 他没有回答,对面的及川也没有再继续讲下去,很快又加入了松川学长他们那边的话题,兴致勃勃地听着狂犬吐槽他在仙台Frogs的队友们。及川显然对此很感兴趣,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岔开话题,开始跟大家讲他在阿根廷的那群队友的逸闻趣事。 仙台Frogs。国见咀嚼着这个熟悉的名字。好像乌野的月岛萤也在那支球队吧?就连那个懒洋洋的家伙也在坚持打球呢。 想到这儿,国见又抿了抿嘴。

他们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到了当晚十点多。买完单,花卷学长原本提议要换一个酒吧继续喝酒聊天,结果被及川笑嘻嘻地拒绝了。 “我昨天才飞回来,时差都还没调好呢,你们就放过我吧…”国见看及川伸了个懒腰,揉了揉眼睛,有些疲惫的样子,“又不是见不到了,大不了明天再继续玩嘛,反正你们这个周末都呆在宫城。” 在及川的坚持下,原本主张要转战酒吧的一群人也松了口,互相打过招呼之后就陆陆续续散掉了。国见跟大家告完别,提着公文包站在烤肉店门口看着众人离开,正想着自己一反常态吃了太多是不是干脆走路回家顺便消消食会比较好,一辆出租车就开到了他面前,停了下来。国见弯下腰,正想跟司机解释自己不打车,出租车的后车窗就缓缓打了开开,露出了及川的脸。

“今晚去我公寓睡吧。”及川将头凑过来,离国见的脸近了些,笑眯眯地说。

疯子(中)

【20年1月 · 冬】

宫治住进北家的第一天中午就不顾北的阻拦下了厨房,仅一会儿的功夫就蒸好了米饭,做了两道小炒,俨然一副把饭团宫开进了家里的样子。 “看起来很好吃。”北看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饭菜和餐具,有点不好意思地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我熬了一点白粥,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喝了,”摘了围裙也在桌边坐下的宫治神情自若,跟北比起来更像是家里的主人,“其实你冰箱里的菜已经不怎么新鲜了,我就随便做了点,等我下午再去买点菜,晚上再做好吃的。” “你需要什么菜我下午出去买就好了,”北皱了皱眉,“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宫治愣了愣,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北有点后悔。宫治并不是小孩子,他也不是对方的监护人,照理说他是没有权力这样管束对方的。 “抱歉,治,”北犹豫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没事的北前辈,”宫治又笑了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是我没想清楚。我一会儿给你列个单子,到时候你可以照着单子采购。” 北点了点头,两人开始吃东西,空气里有种奇妙的尴尬弥散开来,混合着饭菜的香气,让他觉得有些不适。他几次想要打破沉默讲点什么,但脑袋里几次蹦出来的不同的话题听上去都不怎么合时宜,挣扎了几次,便也作罢了。 人在极度缺乏睡眠的时候脑子的确不怎么灵光。北一边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当晚,北再一次失眠。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几天,他虽然没有对此表示大惊小怪,但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毕竟对于睡眠状况一直还不错的他来讲,失眠确确实实是件罕见的事。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他起身打开了房间的门,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喝,却在路过客厅的时候被沙发上端坐着的黑影吓得打了个寒颤,再一打量,发现宫治的两只眼睛在月光下格外亮。 “你怎么还不睡?”北左手放在胸口上,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安抚自己此刻像是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睡不着,”黑暗中的宫治似乎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不好意思啊北前辈,把你吓了一跳吧?” “嗯,是被吓了一跳,”北揉了揉正突突跳着的太阳穴,“要吃安眠药吗?我今天放在包里忘记拿给你了,抱歉。” “好啊,”宫治应了一声,“北前辈也睡不着?” 北没有开灯,一边回答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个玻璃杯,借着窗外的光倒了水,然后摸索着走到宫治身边,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下。黑暗中,两人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有讲,北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像是白天在餐桌上那样,想说点什么,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在这种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其实宫治才通常是他们两人当中主动发起话题的那个。饭团宫的生意,他的稻田,宫侑和角名的比赛,阿兰那天打的电话…都是些琐碎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宫治可以娴熟地信手拈来,但他就不行。北叹了口气,发现呆在宫治身边却不知道该讲什么这件事已经在几天发生了好几次,坦白来说,这是一件比失眠要更难习惯的事。 他又坐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白天丢在沙发上的包里摸出了宫治的安眠药,递给了对方,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沉默的宫治被房间的门隔在了黑暗里。北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直到天亮也还是没有睡着,尽管没有刻意去听,但他确信,房间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整个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第二天,北走出房间时,宫治正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早餐,空气里都是油汪汪的煎蛋的味道。因为缺乏睡眠,北其实并没有什么食欲,但因为是宫治做的,他便勉强吃了一点。三明治的味道其实很好,但他像失去了味觉,只是机械地将食物嚼碎后咽下,并没有什么心情细细品味,所以只吃了半个,便再也吃不动了。起身收拾碗筷时,他借机打量了几眼还在吃东西的宫治,对方的黑眼圈看起来比他的眼睛还要大。 “睡得不好?”北问了一句。 “没怎么睡着。”宫治抬眼冲他笑了笑。 “没吃药吗?” “没有。”宫治若无其事地回答。 北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将自己的餐具放进了厨房的水槽里,然后打开了水龙头。水哗啦哗啦流了下来,落在他刚放进水槽的碗和刀叉上,溅了起来,有些落在了水槽壁上,还有几滴溅在了他的手上。他挤了一点洗手液,将自己的双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然后又在水龙头下冲了好久,直到凉水将他的双手冲得没什么知觉,才关掉了水龙头,将手慢慢地擦干净。 回到客厅,宫治也已经吃完了早餐,正在喝水。北又在他的面前重新坐下,抬起头看着对方,“治,我需要和你聊聊。” 他看着宫治的脸上挂着一副了然的表情,“好啊,你说吧,北前辈。” 北清了清嗓子,放在餐桌上的双手绞紧又分开,“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的,对吧?” “当然。”宫治笑了笑。 “如果你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医生的话…可以告诉我,”北努力组织着措辞,“虽然这么说也没什么信服力,但,你其实可以相信我。” 宫治又勾了勾嘴角,“北前辈,你其实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是吗…”北愣了愣。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是啊,”宫治耸了耸肩,看上去很轻松,“北前辈想问我当时怎么想的,或者说,为什么那么做,是吧?” 可能是吧。北没有立刻回答。宫治说的问题可能是他过去一周里最常思考的事情了吧,但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个对话是不是应该由他和对方完成。 “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那个傻逼医生,”宫治看着他的眼睛,“北前辈你只需要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就好了。” 宫治的语气很坚决,于是北点了点头,这场无效的对话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北没有再发起任何跟这个话题相关的对话。两人相敬如宾(虽然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好像不怎么合适),他也开始学着主动发起话题,跟宫治讨论饭菜、天气、饭团宫的生意、他的稻田。到了晚上,他们有时候还会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也睡不着,但到了十一点,两人就互相道晚安,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发呆,像极了貌合神离分房而睡的夫妇。深夜辗转反侧的间隙,北觉得其实这样也好,毕竟他一直不擅长做心理疏导工作,也不会谈心,从在稻荷崎当队长时就是那样。他们每次输球,他说的话其实跟安慰和鼓励都搭不上边,只会让低年级的学弟们哭得更厉害。更何况,宫治其实只是比平时更沉默了一点而已,其实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强制宫治在他家里休息几天,给他提供一个可以逃离大阪的歇脚的地儿,北其实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做什么。 每晚,北都会如同催眠一般这样告诉自己。确实,同一个谎话说多了,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

不知不觉,宫治就在北的房子里住满了一个星期。时间平静而飞快地过去,像一首演奏得不紧不慢的小夜曲,直到一天傍晚,宫侑突然出现在了北的门外,按响了门铃。 “谁啊?”宫治原本在厨房捏饭团,听到了声音,好奇地从厨房露出了头。 北站在门口,又看了一眼猫眼,确信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除非宫治还有另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三胞胎兄弟,否则,此刻门外站着的那个哆哆嗦嗦看上去有点不耐烦的人除了宫侑,的确不会有第二人。 “是侑。” 北看着宫治的脸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冷了下去,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想让他进来吗?”北问了一句。 “…”他看着宫治沉默了一瞬间,然后抬起头,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让他进来吧。都到这儿了,怎么能不让他进来。” “你确定吗,治?”北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我可以跟侑…” “没事的北前辈,”宫治加深了嘴角的笑容,冲北摇了摇头,“让他进来就好,他说不定是来找你的。” 鬼才相信宫侑是来找自己的。北又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将门打开,看到好久没见的宫侑大冬天里只套了件单薄的外套,在门口瑟瑟发抖。看到自己,对方脸上漾起了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微笑,“北前辈,好久不见呀!” 北侧了侧身,让对方钻了进来,“这么冷的天,你穿的也太少了,侑。” 宫侑笑嘻嘻地踹掉了自己的鞋子,将门一把带上,“我这么冷还不是因为北前辈你半天才给我开门?”北看着对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门口地上的宫治的鞋子,“北前辈是不是家里有客人,不方便让我进来呀?” “也不是别人,是治这两天住在我这里。”这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治?你在说宫治呀?”宫侑装糊涂装得煞有介事,“那可真巧,我好久没见他了,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喝水吗?”北有些头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还是果汁?” “我想喝可乐,”宫侑不客气地将自己抛在了沙发上,“麻烦北前辈了。” “我家里没可乐,”北看着已经自得地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自己沙发上的宫侑,“只有苹果汁,你要吗?” “连可乐都没有啊…”宫侑看上去很苦恼,“那就苹果汁吧。” 北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苹果汁,看了一眼依然在低头捏饭团的宫治,“你要出去跟他说几句吗?” “我只差几个就捏好了,”宫治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北前辈去和他聊聊吧。” 北只得拿着苹果汁和一个杯子出了厨房,将杯子斟满,递给了宫侑。 “谢谢北前辈,”宫侑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杯,擦了擦嘴角,一脸惊讶,“好久不喝苹果汁,原来苹果汁比想象得要好喝啊。” “是啊,”北皮笑肉不笑,“你今天来是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北前辈吗?”宫侑夸张地摆出了一副手上的样子,“你这样说我可太受伤了啊北前辈…” “你少来,”北白了对方一眼,“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北前辈你这么说可就不好了,我不想当黄鼠狼,我也不想让你当鸡…”宫侑还没来得及继续油嘴滑舌,就被端着饭团从厨房走出来的宫治吸引了注意力,“哎呦,这不是我的亲哥哥宫治吗?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宫治只扫了宫侑一眼,就转身又回厨房拿碗筷了,宫侑也不介意,依然满脸笑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餐桌边,打量着宫治刚刚捏好的饭团,随手就捻起了一个,咬了一大口,“真的好好吃啊…”他一边咀嚼,一边大声地感叹,“治,你们店里的另一个厨师和你的水平差太多了,你应该立刻把他开除…” 宫治拿着两副餐具从厨房走出来,摆在了北和他常坐的位置,抬头看着餐桌边的宫侑,“你来干嘛?” “为什么所有人今天都在问我来干嘛?你们是串通好了吗?”宫侑皱着眉努力将嘴里的饭团咽下去,“我来看看北前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宫治耸了耸肩,“但你没提前打招呼,所以我只做了两人份的晚饭,麻烦你吃完手里的那个饭团后不要再碰别的东西了。” 北以为宫侑会在这个时候发火,然而对方只是安静了一秒,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啊,反正我最近在控制饮食,一个饭团本来就够了,”他转过身看着北,“北前辈不介意我坐在你身边,在你们两个吃饭的时候跟你聊聊天吧?” “我其实不怎么饿,”北点了点头,“你要想吃饭团的话可以把我那份吃掉。” “那倒不用,”宫侑冲他眨了眨眼,“我就看着你们两个吃就好了。”

北原本以为宫治刚来他家的时候两人在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够难熬的了,然而此刻,宫治坐在自己的对面沉默地吃着饭团,宫侑坐在他的左边目光炯炯地提问,他脑海里只有“冰火两重天”五个大字,坐立难安的同时只觉得如果要自己天天这样吃饭,那他肯定早就得胃溃疡了。 “北前辈家里的房间这么多,肯定不介意我今晚住在这里吧?”宫侑右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北。 “不行。”北还没等回答,坐在对面的宫治突然抬起头。 宫侑挑了挑眉,“我在问北前辈,关你什么事?” “说得也对,这的确不关我的事,”宫治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嘴,笑了笑,“北前辈如果同意你住在这边的话,我今晚就走。” 北皱了皱眉。 “你他妈什么意思啊?”宫侑今晚第一次沉下了脸。 “没什么意思,”宫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淡淡地看了一眼宫侑,“你不要想太多。” “我就这么招你讨厌?”北余光里看到宫侑下意识攥紧的拳头。 “你确实挺招人讨厌的,”宫治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打招呼突然出现,不做计划突然要别人收留你,这些事换成谁做都挺招人烦的。不管你别介意,我对事不对人,真不是特意针对你。” “宫治,我操你妈。”宫侑歪了歪头,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脏话。 宫治也挑了挑眉,看起来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妈也是你妈,侑。” 北摇了摇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干脆站起身来打算留他们两人在客厅,却被宫治拦住,“北前辈别走,你还没吃完呢。” 宫治的话干脆得像一句命令,北僵在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也不放心将宫侑和宫治两人单独留在到处是玻璃和刀子的餐厅,于是又坐了下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宫侑的声音听上去又冷静了下来。 “这话该我问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宫治继续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吃着刚才那个没吃完的饭团,“我的店员已经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了,说你在饭团宫喝醉了大闹。拜托,我还要做生意,你好歹给我留条活路吧?” “你他妈都已经两个星期没去饭团宫了,还好意思说你在做生意?”宫侑笑了,“换做别人估计都以为饭团宫的老板已经死了吧。” “我都已经忙了这么久了,还不能休息一下度个假?”宫治也笑了,“再说了,我死没死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宽了?” 宫侑听到宫治的话,愣了愣,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有点发抖,“你以为我想管这么宽?除了我,你他妈以为谁还在乎你的死活?” “我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北看着面前又将一句差不多的话重复了一遍的宫治面无表情的样子,感觉对方像极了科幻片里没有任何感情的杀伐决断的机器人,突然有点想吐。他一般不这样,估计今天是因为“死”这个字出现得太频繁了吧? “好…”宫侑笑了,沉默了半晌,慢慢地站了起来,“确实…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还是我犯贱。” 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一句话都不该讲。面前的宫治脸色也并不好看,但他还是一脸冷漠地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一句话都没有讲。 “北前辈,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宫侑走到沙发前,拿起他那件单薄的外套,转身的时候突然冲北笑了笑,那个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诡谲,看得北打了个寒颤,“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锁好门,小心…” 北还没反应过来,宫治已经飞快地拿起了他手边的杯子,精准地“咚”一下砸到了宫侑的脚边。玻璃噼里啪啦在地上绽放,碎了一地,北完全愣住了,宫侑也被吓了一跳,但只愣了几秒,就笑出了声,脸上全是意味不明的满足。 “你要是再敢在北前辈面前乱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脸给砸碎,”宫治看着宫侑,“你要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怎么敢呢?”北不知道宫侑是怎么只穿一双袜子穿过客厅那片都是碎玻璃的地面的,他只知道宫侑笑着丢下了这句话,然后就穿上鞋子离开了。 “抱歉,我会把客厅清扫干净,然后给你买一套新的杯子的。”房门被宫侑关上后,宫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这样跟北说。 北其实没在想那个杯子。他当时在担心宫侑的脚到底有没有受伤。

“你们两个都是这么吵架吗?” 北问出这句话时,他正和宫治蹲在客厅的地板上小心翼翼清理着玻璃杯的残渣。宫治开餐厅,显然比北更会处理这类狼藉,动作娴熟又敏捷,北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发觉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干脆起身立在了客厅的一个角落,看宫治用纸巾包着手,捡完地板的上那些明晃晃的玻璃渣后又拿出了吸尘器,仔仔细细地将地板的每个角落都吸了个遍。 “差不多吧,”听到北的问话,宫治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抬起头看着北笑了笑,“挺吓人的,是吧?” “是,”北坦白,“好久不看你们吵架了,乍一看的确有点可怕。” “哈哈哈哈,”宫治笑出了声,“抱歉,吓到北前辈了。” 北摇了摇头,“你小心一点,不要割到自己的手。” “没事,”宫治换了一个吸尘器头,开始吸沙发的坐垫和靠垫,“有时候玻璃渣会飞到沙发上,如果不小心坐到就麻烦了。” “…你看起来挺有经验的,”北叹了不知道今晚的第多少口气,“以后吵架还是尽量不要摔东西,伤到人就麻烦了。” “知道了,”宫治回过头,有些好笑地看了北一眼,“我没有暴力倾向,北前辈你放心就好。” 北点了点头,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很奇怪,那个碎掉的玻璃杯像是摔碎了两人之间这几天以来的尴尬,北看着宫治,心里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这是这两周以来他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宫侑把矛头和注意力转移了的功劳吧。北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有点对不起宫侑。 宫治把东西清完,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今晚要不要喝一杯啊?” “不行吧?”北有点犹豫,“你的伤…” “我的伤早就没什么事了,”宫治有点不耐烦地挽起了左手袖子,将手腕上的纱布一圈圈解开,露给北看,“你看,都已经开始慢慢结痂了。” 这是北第二次直视宫治那条贯穿了他整个左手手腕的如同蜈蚣一般丑陋又巨大的伤口,它的确跟一个星期前他第一次看到时血淋淋的样子不一样了。尽管现在还是泛红,但伤口表面的确已经开始结痂了。那是痊愈的第一步。 喝一点酒应该死不了人吧。毕竟,连流了那么多血都没死。北点了点头,觉得他可能此时此刻也病得不轻。

北将温好了的清酒倒入了两只碗,将其中一只递给了宫治。宫治接过来,像是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迫不及待地将嘴唇凑到碗沿,喝了一大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叹息,“唔…” “你悠着点儿。”北窝在了沙发上,瞥了宫治一眼。 宫治喝完漫长的第二口后,碗里的酒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底。他抹了抹嘴角,看着北,“北前辈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啊?” 上次喝酒…北在心里思考着,发现自己关于喝酒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他没有独自饮酒的习惯,也没什么借酒浇愁的理由,就连他们现在正在喝的冰箱里的这一桶米酒也是去年冬天他就酿好了却一直没喝完的。 “记不太清楚了。”北站起身,将厨房里蹲在灶台上的热酒壶提到了客厅,又给宫治倒了一碗。 “哈,”宫治又喝了一大口,“北前辈的生活果然很无趣。” 北挑了挑眉,很想回对方一句“谁的生活能有你的生活有意思”,想了想,还是没能说出口。他们两人就这样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对饮。哦不,比起对饮,他们现在更像是大排档上那种互不相识的临时搭伙的陌路人,各自点各自的吃的,也各自有各自的饮酒节奏,不打招呼,不寒暄,喝完就斟满,自顾自地对着自己的酒碗发愣。 北的酒量其实一直不算好,再加上他自己酿制的米酒度数也不低,因此,喝完第一碗时,热意已经涌上了他的脸。喝醉的滋味并不好过,他上一次印象深刻的集体醉酒已经得要回溯到他高二那年的春高了。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他们在宾馆房间里瞒着教练偷偷喝了个烂醉,第二天起床时,所有人都头晕目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呕吐。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想跟他们高中球队的那帮疯子们喝酒了。此刻,当年那次集体酗酒事件里为数不多的没有喝醉的人正坐在自己面前,左手手腕上还挂着两周前用刀片划下的没有痊愈的伤口,右手捧着酒碗面不改色地灌酒,仿佛喝下去的是纯净水…都疯了。北摇了摇头,也把自己面前的碗斟满了。 “北前辈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宫治又一次喝掉了碗里的最后一滴酒,伸手轻巧地提起了摆在茶几上的酒壶,再一次给自己斟满,然后侧过头看着北。 “想问的问题…”北重复着宫治的话。 “是啊,”宫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比如,为什么啊,之类的。”

北觉得宫治可能喝醉了。因为他在宫治住进家里来的第二天早上就已经试图发起一场这样的对话了,但对方决绝地一语点破,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是不会告诉他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虽说如此,北在过去的两周里其实在心里问过不少次这个问题。 半夜被医生的电话吵醒的时候,凌晨全程在高速公路上卡着100公里每小时的限速赶到医院的时候,被告知宫治还在抢救室里的时候,站在抢救室外等医生的消息的时候,听医生说宫治在浴缸内割腕然后又自己拨打求救电话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宫治的紧急联系人并且被护士告知宫治不希望自己通知他的家人的时候。 宫治。割腕。浴缸。自杀。失血过多。意识不清。紧急联系人。 在抢救室外茫然无措地一遍又一遍踱步时,北的脑海里在不断回放着自己一小时前接到的那通电话里医生的说明。整通电话的内容不可思议到让北的脑袋短路一般将所有的句子拆成了一个又一个不连贯的单词,又把这些单词像拼图碎片一般打乱了顺序,铺在他的大脑里,胡乱组合着。到最后,每种排列组合传达出的意思在北的理解中都是一样的荒谬而且不合逻辑。 宫治自杀了。 哪怕体内不断累积的酒精已经在此时此刻将敏锐的神经给消解得七七八八,北依然还能回忆起自己那时候站在急诊室外意识到宫治可能会死,想要裹紧外套却发现自己因为出门太急身上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卫衣时,那种彻头彻尾的刺骨的寒冷。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的吧,”北平静地看着宫治,“而且,你不是刚住进来的时候都已经告诉过我了你是不会告诉我的?” “这样啊…”宫治看上去很失望的样子,“你只试了一次而已诶,被别人拒绝了,难道北前辈就这么放弃不肯再试一试了?” 北被他逗笑了,“你连心理医生都不肯讲,我问有什么用啊?再说了,你不想说的话,我怎么问都没什么意义吧。” “北前辈你也太容易随随便便就放弃了吧?真没意思…”宫治撇了撇嘴,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手指,鲜少露出这么明目张胆的厌弃的表情,“你也别跟我提那个什么桥本医生了,她脑子有问题,我才不要跟她讲。” 北哑然失笑。他并不知道宫治在出院前一天到底是怎么跟医院给他安排的那个姓桥本的心理医生沟通的,但对方从他的病房出来之后,面露难色地跟北说宫治非常抗拒透露任何跟他自杀的原因相关的信息,意志非常坚定。不但如此,宫治还拒绝了医院给他建议的后续的相关心理治疗。 “从刚才跟宫先生的交谈中,我能大致判断出,他这次自杀行为的诱因是比较具体的,应该是跟某人或者某个团体产生了比较严重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我这个推断相对比较草率,不完全准确,但大体方向应该是没错的。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北先生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看看能否有可能与宫先生进行一下这方面的沟通,这会对我们接下来的治疗会非常有帮助…”

某人或者某个团体。不可调和的矛盾。

北沉默下来,抱着今晚会醉倒明早会呕吐的觉悟继续闷头喝酒,倒是宫治,将碗放在了茶几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北,“真可惜啊,要是北前辈问,也许我就告诉你了。” “那我可真荣幸,”北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想说,就算我不问你也还是会说的。” “也许吧…”宫治若有所思,“北前辈失去过很重要的东西吗?” 北重复道,“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很重要的东西,”宫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特别重要的丢了就会没命的东西。” “我好像…没有过吧。”北艰涩地回答,心里有块石头飞快地坠了下去。 “这样啊,”宫治抬眼,笑了笑,“那你真的运气很好。” 宫治的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北心中杂草一样乱七八糟的各种念头,“所以,你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与其说是丢了,不如说是我自己扔掉了…”宫治又拿起了茶几上的碗,喝了一小口,慢慢地回答,像是在思考。 “如果那么重要,为什么还要扔掉?” “为什么要扔掉吗?”宫治既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很多东西只有在得到之后才会发现不是只有好和重要就够了的吧…” 北看着宫治。 “很多东西是很好,但也不是都能拥有啦…太贪心可能会遭天谴的,”宫治又笑了笑,将碗里剩下的酒一口喝掉,“抱歉,是不是把你说得更糊涂了?” 北也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北前辈你现在脸红得跟苹果似的,”宫治看着北,哧哧地笑着,“其实我今晚跟你说的东西,你睡一觉醒过来肯定就什么都不记得啦…所以,就算告诉你了好像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我没喝醉好吧?”北翻了个白眼,逞强一般又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宫治没有搭理他的解释,只自顾自说了下去,“…但是呢,看在北前辈你这几天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的份儿上,我还是不给你添乱了,”说着,宫治接过了北手里的碗,将它放在了茶几上,伸手打算将他扶起来,“不早了,我扶你回房间休息吧。” “我不用你扶我。” 北推开了宫治伸过来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却差点栽倒,被笑嘻嘻的宫治又一把搀住,“今晚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北前辈,你放心吧…” 北想骂宫治这个疯子,又有点想吐,所以闭紧了嘴巴不再试图讲话,默默地任由宫治把他扶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替他盖上了被子,然后关上了房间的门。 身体接触到柔软的床垫、被被子包裹的那一刻,北就像是不会游泳的溺水者,意识和身体一起被冷水包裹着,一点点沉进了深海。宫治喝了酒,又能接触到厨房里所有的刀子…一想到这个,北就浑身冒冷汗,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身,然而,他的四肢像是被海底的水草缠住、固定在了海底,不受他的控制,动弹不得。北想大喊,可是连嘴巴都被封住了,完全张不开,也发不出声音。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这是北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触碰到了睡眠的影子。

北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十点多,要不是被梦惊醒,他估计可以睡得更久。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的作息就一直特别规律,此刻,愣愣地看着墙上的钟表,北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上一次这样睡懒觉是什么时候了。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除了头有点痛,其实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舒服。 想到昨晚跟自己一起喝了酒的宫治,北心里一凉,快速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了房间门。还好,宫治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听到他的动静,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醒了?” 北看着宫治很有精神的样子,松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你昨晚睡着了吗?” “睡着了,”宫治站起身来走进厨房,“酒的好处可不就是有助于睡眠吗?”说着,将白粥和小凉菜端到了餐桌上,“北前辈感觉还好吧?” “我没事,”北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你吃了吗?” “我吃了,”宫治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这是留给你的。” “谢谢,”北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安排?”宫治抿了抿嘴,“我当然没安排了,不是北前辈让我在你这儿的这段时间把所有安排都推了专心养病的吗?” “确实,”北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宫治,“吃完饭之后我们一起去趟西宫神社吧。” “神社?”宫治有点惊讶,“新年不是刚过没多久吗?北前辈为什么突然要去神社啊?” “去年这时候在那边许愿来着,今天突然想到是时候去还愿了,”北平静地喝粥,“反正你也没事,正好跟我一起出去兜兜风,怎么样?” “好啊。”宫治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神社的旺季已经过去,再加上此刻是工作日的正午,北和宫治到达神社后,环顾四周,竟没有看到除了他们之外的第三个游人。两人穿过丛林中通往神殿的参道,过了桥,穿过鸟居,踏上了通往拜殿的阶梯。北往前走,宫治上了台阶后便不再向前,停在了原地。 北回过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北前辈去还愿就好了,”宫治笑了笑,“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不往前走了?”北有点惊讶,打趣一般,“你这样很像是电影里拍的那种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靠近神明的人啊。” 宫治耸了耸肩,没有回话,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北定定地看了宫治几眼,不再多说什么,径直朝着拜殿走去。在水手舍仔仔细细用清水将双手洗干净,又漱了口,北走到了拜殿门外的正中央,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币一张张投进了赛钱箱内。投钱的时候,他脑袋里又突然回忆起了昨晚的梦,又回到了两年多以前饭团宫开业的那个晚上。梦境里,他的视角还是跟当年一样,在饭团宫的厨房外透过门缝往里看,宫侑依然坐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宫治依然站在宫侑的面前。和当年不同的是,在宫治推开并且拒绝了宫侑的吻之后,梦中的宫侑随手抄起了一把刀子,狠狠刺进了宫治的心脏的位置。宫治捂着深入自己胸口的那把刀踉踉跄跄地跪地,倒在了厨房的地板上。他的血流了满满一地,甚至流出了厨房,流到了北的脚下。北仓皇地后退了几步,但已经晚了,血已经沾上了他的脚底,每退一步,地板上就是一个血脚印。 某人或者某个团体。不可调和的矛盾。割腕。浴缸。自杀。失血过多。宫侑。宫治。 北将纸币投完,双手郑重地握住了赛钱箱上方的那根绳子,坚定地摇了摇。绳子上端的铃铛随着北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铃声顺着风在没有人的神社中回荡得很远很悠长。

北参拜神社的整套礼仪是小时候跟着奶奶学会的。奶奶已经去世了很多年,直到现在,他每年新年来神社参拜时,都能回忆起奶奶当年一板一眼教自己“二拜二拍一拜”的画面。 “心诚则灵,”奶奶这样跟他说,“你有什么心愿想要拜托神灵帮你实现,从开始祭拜的那一刻起,就要诚心诚意地祷告,并且真心地相信只要你足够虔诚,神灵一定会听到你的心愿,想办法帮你实现…祭拜过后也不代表整件事已经结束,你还要在平时认真做事,认真生活。神是一直在看着你的,你做的事,神都能看得见…”

“二拜是低头弯腰,九十度鞠躬两次。” 神啊,您看到那个远远站在我身后的不敢接近您的人了吗?他是我很早就认识的学弟。他还有一个弟弟。他们两人都是很好的人,但他们犯下了在很多人看来绝对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二拍是是双手合于胸前,以右手略低于左手的姿势拍手两次。” 如果可以的话,您愿意饶恕他们犯下的错误,去除他们的心魔吗?我知道这是个很过分的要求,但他们已经迷途知返,此刻正因为这个错误饱受惩罚和折磨,其中一个还差点死掉。如果没有您的帮助,他们这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中,无法找到幸福。 “一拜是低头弯腰,九十度鞠躬一次。” 我虔诚地请求您发发慈悲,眷顾一下这两个可怜的人吧。我愿意终生做您的信徒,为您效劳。

北不知道自己站在神殿前祷告了多久。鞠完了最后一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慢适应着刺进瞳孔里的日光,转过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等待着自己的宫治。 宫治原本正抬着头漫无目的地看天,奇迹般地,在北望向宫治时,对方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看向了北。他像个小学生一样笑着,高高地举起了右手,用力地朝北挥着。

疯子(上)

Note: 1. 此文为《假如让我说下去》番(前)外(传)系列之三,建议先看正篇,再看此文。 2. 此文与《假如让我说下去》同属一个世界观,完全相同设定。

【17年10月 · 秋】

饭团宫开业的当天,北起得很早,简单吃了个早饭,就开车出发前往宫治的店铺。宫治将第一家饭团宫的地址选在了闹市区一条美食街的起点,北至今还记得自己在一年前第一次看到空落落的门店后,一脸惊讶地回头问宫治是如何用那么低的价格租到了这么大的店铺时,宫治脸上一闪即逝的得意洋洋的表情。 北当时看着宫治的脸,愣了一下。 他对这个表情很熟悉。发出好球的时候、二次进攻成功的时候、赢得比赛的时候、吵架或者打架占上风的时候…北随便一想就发现,记忆中自己在稻荷崎的高二和高三这两年里,无数个场景中,都有这个表情的存在。 当然,最重要的事还是要补充一句,这个表情基本不出现在宫治的脸上。宫治并不是这种人。凡是认识宫家兄弟的人,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总会下意识露出这个表情的是同宫治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的宫侑。

到达目的地,北小心翼翼地将车子停下,下了车,打量着不远处的饭团宫。现在是早晨六点半,饭团宫的门外已经立好了高大的充气拱门,上面飘着彩带和气球,看起来很热闹。北将自己带来的花篮放在了门口整整齐齐排好的贺礼堆的一个角落,顺便打量了一下其他的花篮和花圈,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堆熟悉的名字。他们稻荷崎排球队的队员们自然是不用说了,一个都没少,不但如此,就连高中时在春高遇到的很多只有一面之缘或者一场比赛之交的队伍的成员,也送来了礼物。 治果然已经变成大人了啊。北仔细打量着那些写着祝福的卡片,在心里想着,忍不住弯起嘴角笑了笑,起身推开了店铺的大门。时间虽然还早,但饭团宫里面还是比他想象得冷清。大堂的桌椅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好了,一副准备就绪的样子,然而,店里一个人都没有。 北清了清嗓子,刚想叫一声,宫治已经听到声响,从店铺深处有点疑惑地探了头出来。看到是北,他脸上的表情明显松了松,“北前辈你怎么来这么早?” “我一向起得早,想着反正都要过来,不如早点来帮帮忙,”北应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怎么就你一个人?店员们呢?” “昨晚他们收拾到很晚,我就让他们今天晚点来,”宫治看上去有点疲惫,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反正十点半才开始营业,现在还太早,不如多让他们休息一会儿,毕竟还要忙一整天呢。” 北看着宫治眼眶下的黑眼圈,“昨晚没睡着?” “嗯,”宫治自嘲地笑了笑,“昨天下午我本来都还没什么感觉,还在嘲笑那些网上说自己开业前一天晚上失眠的人,结果到了晚上,发现我也半斤八两…” 北也笑了,“确实,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北前辈你说起来倒是很容易,”北看着宫治脸上难得出现的那种恼羞成怒的表情,觉得有点好笑,“正常人遇到这种事都会紧张的好吗?” “你的意思是我不太正常?” “你确实不太正常,”宫治转身朝更衣间走,“北前辈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吧?”

北从没觉得“不紧张”是件多么难的事,直到高三正式加入了球队,他才发现,自己性格中的波澜不惊,竟变成了他最大的优势,被教练加以使用。北不知道是该感到开心还是应该感到失落,毕竟他打球的天赋并不算出众,为了这个位置,他日复一日地刻苦训练,流汗流泪,结果最后被选中,竟是因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拥有的东西。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其实到最后都没有想明白,但他也不是那么爱计较这些的人,毕竟凡事的因果也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既来之则安之才是他处事的一贯原则。 扯远了。北缓过神,看着自己面前换上了黑色T恤、戴上了饭团宫的黑色棒球帽的宫治,“治,你的黑眼圈真的看起来很重,”北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忍不住笑了出来,“你这身衣服跟你现在的样子很配,像是要去杀人。” “要穿着做饭团的衣服换上之后看上去像是杀人犯,”宫治笑了,“开业前说这种话可不怎么吉利啊北前辈…要是我生意不好这店开不下去,我到时候可就怪你了。” 北也笑着摇了摇头,“那样的话,最开心的人可能是侑。” 话刚说出口,北就蹙了蹙眉,倒是宫治看上去神色自若,“的确,那他肯定就开心了。” 北有点后悔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抱歉。”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宫治看了他一眼,“北前辈跟我干嘛这么客气…” “所以侑今天会来吗?”北也不明白为什么会那么不自在,有些生硬地想要把话题扯开。 “不知道。”被问到这个,宫治的表情还是无法控制地冷了一下,虽然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但那一瞬间还是被北捕捉到了。 “你们是又吵架了?”北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要跟他吵架?”宫治有点僵硬地反问,将围裙套在身上,反手在背后系了一个好看的蝴蝶结。

北跟着宫治走进饭团宫一尘不染的厨房,看他熟练地从米袋里挖米,放进水盆,一遍遍地淘米,直到淘米水的颜色从前几次的乳白色逐渐变得近乎清澈。米淘好之后,宫治将它们放入了一个很大的电饭煲内,加水,插电,按下按钮煮上。 “看来你前阵子的拜师学艺很成功。”北看着宫治拿了一根筷子,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戳着提前炖上了的豚骨肉。 宫治扬了扬眉,将锅盖盖上,没有接话,打量着桌上另外的食材,若有所思,“北前辈觉得蛋黄、豚骨肉、酸梅、三文鱼籽这几种馅料怎么样?” 北点了点头,“当然好,你之前带给我的那几个味道都很好。” “北前辈要实话实话,”宫治似笑非笑,“不好吃可一定得告诉我。” “你要做的东西真不好吃,我才不会把米卖给你呢,”北看着厨房流理台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的食材,笑了笑,“找合作伙伴还是得看实力,不能只靠人情。我虽然没学过商科,但这一点也还是懂的。”

北知道宫治比谁都明白这个,毕竟他为了说服自己给他做大米供货商,也算是费了老大的力气。北一贯不喜欢将人情和工作混为一谈,起初想尽了办法回绝宫治,避免他们这些年还算不错的交情被一些未知的不可抗力毁掉。后来,还是宫治带了策划书,跟另外几个想要北的货源的人做了竞标后,北再三研究了所有人的提案,不得不承认和饭团宫合作确实是最佳选择,这才将这桩生意拍了板。 签了合同的当晚,宫治留宿在了北的家里。兵库的夏天,温度不冷不热,也没到蚊虫肆虐的季节,两人肩并肩坐在田边,话已经差不多说尽,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酒瓶,看着还差一个月就要收割的稻田发愣。 “想好了?”北话问出口的同时觉得有点好笑。宫治第一次提出要开饭团宫时,宫治租下饭团宫的店铺时,宫治三番五次开车跑来兵库说服他给饭团宫提供大米时,宫治和他签下合作协议时…过去大半年的每一天都是比此时此刻问出这个问题的更好的时机,然而,事已至此,他才后知后觉绕回原点。 果不其然,宫治在旁边笑了出来,“北前辈现在问这个问题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确实,”北承认,“但其实现在后悔也不是来不及。” “想好了,”宫治的回答很果决,“高二那年其实就想好了。” “高二…”北喃喃。高中时代的很多事距离现在也不过短短几年,已经在记忆里像是跟他隔了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你第一次提出这件事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一时心血来潮。” “正常,”宫治对着瓶子又喝了一口,“那时候没人相信我是认真的。” “我倒也不是不相信你是认真的,”北回忆着,“我只是觉得,你打球那么好,到最后可能还是会禁不住劝回去打球。” “嗯,”宫治沉默了几秒钟,“我其实有段时间也差点儿这么觉得来着。” 北忍俊不禁,看向了宫治,“你是被侑烦到不行了吧?” “确实啊,”宫治揉了揉脸,语气有些无奈,“他实在太烦了,我有段时间被他烦到觉得算了干脆回去打球就好了,只要打球他就不会来这么烦我了…当然,这话我没跟他说过,要是说了,那可就真完蛋了。”说完,宫治自嘲地笑了笑。

宫侑和宫治并不是北认识的第一对双胞胎,也不是最后一对,但没有哪一对像他高中的这两个学弟一样奇怪。当然,用奇怪这词来形容宫治其实有些委屈他了,平心而论,宫治其实是个正常人…北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话,也一向奉行不评价别人的行事准则,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宫侑的确有时候疯疯癫癫,让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故意的还是脑袋里真的缺一根筋。 回忆学生时代,很多事北已经想不太清楚了,脑袋里为数不多的新鲜得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果一样的回忆有很大一部分都留给了宫侑。宫治宣布自己高中毕业后不再打球应该是他们输给乌野的那场比赛后,印象中,宫侑当即就扑了上去跟宫治扭打到了一起,把所有人惊得目瞪口呆。北对于两人掐架早已是见怪不怪,但那次让他当时觉得惊讶的是,宫治通常是力气更大、在搏斗中更占上风的那个,但却像是让着对方一般,任凭宫侑对着他拳打脚踢,也不还手,只定定地躺在体育馆脏兮兮的地板上看着宫侑。 北知道这两人曾经有过约定,要高中毕业后一起打球,但在他看来,年少无知时轻易许下的有关未来的承诺在长大后就算毁约也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宫侑显然在这件事上和他持有不同的意见,对宫治不打排球这件事的耿耿于怀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直到今天,北都无法完全相信宫侑是实打实地不肯对宫治的理想表示理解和支持。阿兰和他曾经私下讨论过这个问题,也并无法讨论出个所以然,两人最后潦草收尾的结论是:大概两人的关系实在太好了吧。 这得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北冥思苦想,但至今也没想明白。

“所以,今天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北回过神,看着面前全神贯注地准备着饭团所需要的酱料的宫治。 “北前辈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宫治没有抬头,“你到时候就赏脸买个饭团吃吧。” “只能买一个吗?”北回忆起之前宫治给自己送的样品,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我本来还想每个味道各来几个,带回家吃来着。” “北前辈想买几个都行,”宫治抬起头,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要真觉得好吃,下次我去取货的时候,专门在你家给你做好接下来一个月的都行。” 两人闲聊着,宫治雇的服务人员也陆陆续续到了店里,换上工作装,开始忙碌了起来,为饭团宫第一天的正式营业作准备。人一多,店面立刻就热闹了起来,一下有了即将要营业的饭店的气氛。十点不到,大堂里闹哄哄进了一大批人,吵得要命。宫治派了两个店员出去应付,让他们告诉客人十点半才正式开始营业,然而两个店员出去了一会儿就面露难色地回了后厨,说客人们一定要见老板。宫治洗了手,一脸纳闷地出了厨房,看到了角名、阿兰、赤木、银岛、大耳和理石六个人齐刷刷地围坐在大堂靠墙的卡座旁看着他。 宫治愣了愣,“你们怎么都来了?不需要工作的吗?” “我们治是不是傻了啊?”角名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今天周六啊,周六。” “你看他的黑眼圈吧,”银岛笑嘻嘻地,“这小子肯定是昨晚没睡好,现在脑袋都糊涂了。” 宫治笑了,朝他们走过去,“你他妈还真别说,我刚才还跟北前辈说呢,我昨晚还真失眠了…” “信介来了?”阿兰朝宫治身后张望着,然后招了招手,“欸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 北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墙上,“六点多的时候吧。” “六点多?”角名倒吸了一口气,“北前辈你也来得太早了吧…你这么上心我都要怀疑这店是不是你开的了…” “我平时起得也早,与其在家呆着,还不如早点过来,”北也走到卡座前坐下,“没想到你们也都商量好了一起过来了。” “宫老板的人生大事,我们怎么能不参与啊?”银岛朝后厨的方向又看了几眼,“侑呢?他怎么还在里面不出来啊?” 北看到宫治的表情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第二次在自家双胞胎的名字出现时冷了冷,“他啊,他不在里面。” “啊?”赤木皱了皱眉,一脸惊讶,“侑没过来?” “嗯,”宫治语气很平淡,“他们黑狼今天应该是要训练吧。”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在场的所有人当年都亲眼目睹过这两个人因为饭团宫的事闹得不可开交,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宫侑偏偏在这么重要的一天不肯到饭团宫来是因为什么。 “我们几个今天本来也都是要训练的,我们可是特意请假过来的好吧?”角名扬了扬眉,打破了沉默,掏出了手机,“我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把他叫来,不能让他自个儿装逼。” 北原本以为宫治会制止,然而对方没有,只是沉默地看着角名拨通了电话。角名拿着手机听了一会儿,无奈地耸耸肩,挂断了,“他一直不接,转到语音信箱去了,估计是真在训练呢。” 宫治的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那你们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那边还有些食材要准备,过一会儿饭团做好了请你们吃。”

宫治离开后,阿兰才有些头痛地发问,“这俩人难道现在还在因为这事儿闹别扭?” “真是不可思议…”大耳的表情看上去也有些震惊,“这都几年了啊?侑竟然还在生气?” “哎呀,他们两个难道不是一直都奇奇怪怪吗?”角名慢条斯理地又拨了一遍电话,电话又被转入了语音信箱,“前几天跟侑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治家里跟治一起吃饭来着。指不定是这俩人这两天又因为什么别的事情闹别扭了。” 服务员恰好在这时候端上了几杯水,几个昔日好友喝着水聊天,突然意识到,这次在饭团宫见面,如果不算宫侑,竟是他们当年的排球队成员毕业后第一次聚得这么齐。宫治将饭团做好,亲自端上桌时,大家在角名的提议下,拜托店员给他们拍了一张合照。 角名用手指缩放着照片,对着大家的脸一张张看过去,边看边感慨,“说实话,我们真的一点儿都没变老欸。” 北笑了出来,“才四五年的时间,现在老还早了点。”

十点半过了,饭团宫的大堂里已经陆陆续续开始有客人坐下。口味不同的饭团依次被店员端到桌上,飘着饭香和食材香气的饭团宫像是被注入了灵魂。北边吃着面前的豚骨肉饭团,边看着柜台后的宫治全神贯注捏饭团的样子,心里竟也混杂了一些意味不明的感慨,“治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大家都正抱着饭团猛啃,顾不上回话,只有阿兰也一脸欣慰地边吃着自己面前的三文鱼籽饭团,嘴里塞满了食物,边含糊不清地肯定着。 倒是角名,不像其他人一样急着吃东西,埋头对着手机按了一会儿,抬头时嘴角带着奸诈的微笑,像极了狐狸,“我把治做的饭团的照片和我们几个的合影都发给侑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照片刚发过去,就显示‘已读’了。” “所以?”赤木刚吃完手中的饭团,打了个饱嗝,眼神有些涣散。 “所以,他刚才肯定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啊…”角名笑眯眯地舔了舔嘴角,“守在手机边上但又不接我的电话,看来这俩人的确是闹别扭了!” “可是刚才我们不就已经得出结论这两人闹别扭了?”阿兰吃完了手中的饭团,又抬手招呼来了服务员,“你这忙了半天,得出来了一个无效结论,也不知道你在兴奋些什么…你好我想再来一个豚骨肉饭团,欸你们还要不要加别的啊?”

稻荷崎的这群人在饭团宫坐到了中午十二点多,吃饱喝足后,跟服务员要账单,结果被服务员告知店长已经交代过了,这顿饭由他请,不需要他们出钱。大家不肯,跑到柜台边跟宫治理论,宫治一人跟六人吵,手里又捏着饭团,显然寡不敌众,不得不转头跟北求助,“北前辈,你来跟他们说。” 北自然是知道宫治的想法的,看他忙得不可开交,便帮他打发堆在柜台前挡住了后面客人的几个人高马大的前稻荷崎排球队队员:“这顿就让治请吧,开业第一天,算是他谢你们远道而来上门捧场,以后的话多来买他的饭团就好了。” 几个拿着钱包抢着要付账的人听了前队长的话,一个个蔫了下去。角名偷偷翻了个白眼,“北前辈你现在搞得像治的发言人似的。” 北被逗笑,代替宫治把这群人送到了门外,目送他们离开,又重新回到了店里。

仅仅是开业第一天,饭团宫的生意就已经超乎预期的红火。从上午十点一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就连不是饭点的下午,也陆续有客人进来点饭团的外带。宫治忙上忙下,煮米、捏饭团、炖肉、调酱料,一刻不停,就连不做饭时,还要到每桌询问顾客们对饭团的意见,事事亲力亲为,甚至没有功夫停下来喝一口水。 宫侑尾随黑狼的大部队到达饭团宫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当时店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宫治正坐在柜台后面跟北闲聊,以为今天的生意基本已经要结束了。 “宫老板,还没有关门吧!”打头阵的是中气十足的木兔。北听到他的声音就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好几年过去了,这人和高中那时候看上去竟然真的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就连走路时自带音效的那股咋咋唬唬的聒噪劲儿都没变。 “当然没有,”宫治又戴上了桌上的棒球帽,微笑着站了起来,“欢迎。” 黑狼的球员们显然是刚训练结束就集体赶了过来,一个个都还穿着汗津津的黑色训练服,几个人黑压压地堆在门口,乍一看,像是在实施什么集体犯罪活动。因为黑狼的成员有不少都是曾经在高中时期跟稻荷崎打过比赛的,再加上现在跟宫侑同队的关系,大家在落座点单前,都礼貌性地走到柜台前来跟宫治道贺。北看着宫治站在柜台前跟不管是曾经碰过面的还是第一次见面的黑狼队员们游刃有余地谈笑风生,注意到唯有宫侑没有凑这个热闹,从进店起就垂着头,面无表情地径直坐到了在靠窗的卡座上,格外突兀。 刚结束训练的职业运动员们显然饿得不得了,宫治用当天剩下的最后的食材给黑狼的成员们不多不少捏了二十个饭团,亲自端上了桌,游刃有余地跟大家谈笑着,回到柜台后,又叮嘱服务员拿了一箱烧酒到他们桌上招待他们。黑狼成员们吃得很开心,整个饭团宫都是他们中气十足的谈笑声。宫侑起初默不作声地缩在角落啃饭团,后来几杯酒下肚,整个人也兴奋了起来,在桌上眉飞色舞讲话的样子特别像是北的记忆中对方赢球时庆功宴上的样子。 宫侑才是真正没变化的那个,还像个小孩子。北无奈地坐在柜台后摇了摇头,扭头想跟宫治说话,就看到对方出神地盯着宫侑的方向,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黑狼整支队伍在饭团宫吃到了很晚,喝了很多酒,一直到宫治让店员们先下班离开,他们都还瘫在桌子那边没有走。宫治原本坐在柜台边,最后也禁不住他们的怂恿,跑到饭桌旁跟他们喝了几杯。一切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一群成年人吵吵闹闹如同小学生一样堆在柜台边结账,宫治原本想要替他们免单,慢吞吞走上前来的宫侑在这时候掏出了一张卡放在桌上,推给了宫治,“刷我的卡,这顿我请大家吃。” “侑前辈和治前辈可是一家人,”日向的酒量不好,只喝了几杯,就面红耳赤,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汪水,“你请客跟治前辈买单有什么区别啊?” 宫侑刚想回嘴,宫治已经似笑非笑地用两只手指从桌上捻起了宫侑的卡,插进了读卡器,“翔阳这就不懂了,哪怕是一家人,赚钱也分多少,你侑前辈现在赚钱比我多,所以,还是有区别的。” 北看着宫侑听完宫治的话,紧紧抿起了嘴,翻了个白眼,一句话不说,死死盯着宫治面前的读卡器,看宫治悠哉悠哉地将卡抽了出来,一把夺回了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签个字。”宫治将信用卡的小票打印出来,跟一支笔一起递给了宫侑。 宫侑轻哼了一声,鬼画符一般在小票上胡乱画了几笔,赌气一般将笔和小票扔给了宫治,连招呼都没有跟队友们打就径直走到了饭团宫的后厨。 “那就谢谢宫老板和侑侑啦,”木兔吃得很高兴,冲着宫治笑,“我以后会经常来这里买饭团吃的!” “谢谢光临!” 宫治微笑着送走了黑狼的成员后,整个人像是散了架,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脸和嘴角,一滩泥一样垮在了吧台椅子上,冲北抱怨,“脸都笑僵了。” “辛苦了,”北起身,拍了拍宫治的肩膀,“不早了,你这边没出什么岔子我也该回去了。还是恭喜你开业大吉。” “辛苦北前辈一天都呆在这儿了,”宫治笑了笑,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已经不早了,你今天别回去了,干脆睡在我那儿得了。” “没事,我开车一会儿就到家了,”北摆了摆手,准备离开,“你忙了一天了,今天回去好好休息。” “好,”宫治想了想,也没有再阻拦,跟着北一起走出店门,“那北前辈路上小心,到家之后记得给我发个消息。” “好,你也早点回家吧。”

北冲宫治挥了挥手,上了车,将引擎发动,热车的空档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后座上包装好却忘记拿下车带给宫治的开业礼物。肯定是早晨下车时太匆忙了,竟然只带了花篮,把自己挑了半天还找人精心包装好的崭新的德国刀具落在了车里。北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将礼物拿下了车,重新走进了已经挂上了“CLOSED”标示的饭团宫。 大堂里的灯已经关掉了一大半,没人。更衣室的门已经彻底锁死了,自然也没人。北有点纳闷,四处打量着,看到厨房的门半掩着,里面的灯光通过门缝透了出来,松了口气,刚想推门进去,却透过门缝看到宫侑坐在厨房高高的流理台上,两腿大大咧咧地分开,双臂搂在站在他面前的宫治的脖颈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北愣了一下,将嘴边的“侑”吞进了嘴里,没有出声。 他面前的宫家兄弟,明明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却因为流理台高度的原因,阴差阳错般的一样高。尽管厨房里没有别人,但他们却在彼此耳边窃窃私语,如同一对正在恋爱的情侣向对方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北明明才是没有喝酒的那个人,看着面前的场景,却觉得自己像是喝醉了一样。他摇了摇头,刚想将自己这个过于荒谬的想法甩出脑袋,就看到宫侑笑眯眯地勾起唇角,脸贴到了宫治的脸上,吻了宫治。出于角度原因,北其实并不确定宫侑是不是真的亲在了宫治的嘴上,但他可以确定的是,不管这个吻落在哪里,对于已经成年了的宫家兄弟而言,这还是太过亲密了。 北看到宫治用力推开了面红耳赤的宫侑,好像是骂了句“你他妈疯了吗”,然后朝后退了一步,和面前半醉不醉的宫侑拉开了一些距离,然而宫侑丝毫没有气馁或者沮丧的样子,伸长了手臂,像刚才一样轻轻松松勾住了对方的脖子,将脑袋埋进了对方的肩膀,一动不动。 北看着宫治身体有些僵直地站着,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轻轻抬起手,摸了摸宫侑的脑袋。两个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像北高中时期的同班女同学们爱看的那些少女漫画里的画面一样。 北感到脊背发凉,用尽全力让自己的脚底落地时不发出任何声音,一步一步地后退着,慢慢推开了饭团宫的大门,乌龟一般挪到了自己的车上,锁上了门。 他坐在驾驶座上,很久都没有动,半天才缓过神。 侑这个小兔崽子啊。北在心里想着,发动了车的引擎。

一步之遥(8)

教练在集训结束后宣布国见和金田一被鹫匠教练选中参加宫城县的排球集训的那天,及川学长刚好闲得没事回社团和他们打练习赛。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及川学长叮嘱两人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跟其他学校的球员切磋。 “学长看上去比我跟国见还要激动呢。”金田一有点纳闷。 “我这是替你们开心,”及川学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们上高一那时候,这种机会想要都没有的好嘛?” “可是学长你明明都可以去白鸟泽打球的,”金田一更纳闷了,“难道不是学长你自己拒绝了白鸟泽的邀请选择了青城吗?…既然这样的话,白鸟泽组织的比赛对学长你来说也没什么好激动的吧?” 国见忍着笑低头换鞋子,看及川学长被金田一堵得气急败坏,“这是两码事好吧?我不想去白鸟泽做二传不代表我不想去白鸟泽集训来刺探敌情!” “哦,这样啊,”金田一扭过头看了一眼国见,又看了一眼及川学长,“国见刚刚还跟我说他不想参加来着…” “金田一你怎么话这么多?”国见一只袜子丢了过去,正中金田一的后脑勺。 “小国见真的不打算去吗?”及川没有搭理金田一被袜子砸中之后的嗷嗷乱叫,扭过头看着国见,“小飞雄肯定也被选中啦,你不想去跟昔日队友交流交流嘛?” “影山打二传,我打主攻,”国见撇着嘴,“我们两个想交流也交流不到一起去吧学长?…” “哎呀,那你就替学长去看看小飞雄现在的二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糟糕嘛!”及川笑得眼睛弯弯的,“到时候我请你跟金田一一起吃饭,怎么样啊?”

那晚的欢送宴过后,及川学长和高三的那几个学长就正式从青城排球社“毕业”了。队长的重任交给了二年级的渡学长,但渡学长时常在放课后跑到及川学长的班上堵他,让他没事来指导他们的练习。及川学长决定了去向,不需要参加高考,因此空闲得很,时常吊儿郎当地坐在青城排球馆的长椅上悠哉悠哉地看他们训练,偶尔被教练拎到场上和他们打练习赛。 国见和及川学长的关系在那晚过后并没有什么变化。不管是在校园还是在排球馆,及川学长如果碰上了他,就会笑眯眯喊他“小国见”,亲昵得跟往日没有半点差别,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国见起初觉得别扭,后来也破罐子破摔地被迫放下。如果整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完全没有把这一切放在心上,那他又何苦对着一些陈年旧事苦苦纠缠?不过就是将一些情绪塑封起来丢进冰箱而已,国见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到了集训当天,国见才发现,影山被选去了国青,压根儿没有来宫城县的集训。虽然影山没来,乌野倒是另外来了两个人:月岛和日向。月岛是那个高一的高个子,日向是那个显眼的和影山配合打快攻的矮个子。国见原本还在惊讶于日向竟然被一向对球员自身条件很苛刻的鹫匠教练选中,结果列队的时候才知道,日向并没有被选中,是他自己偷偷跑来的。鹫匠教练不赶他走,但他要在这边做一周的球童,负责帮他们捡球、送水、送毛巾和拖地。 国见在练习的间隙边擦汗边打量着球场边的日向,心里纳闷得很。 “没被选中还要每天跑这么大老远来捡球,你说他是不是傻?”国见边喝水边跟身边的金田一说。 “可能是喜欢打球吧,”金田一递给他一条毛巾,“毕竟他这个身高,如果不自己多努力一点,将来可能在打球上也没什么出路吧?” “那就一定要打球吗?”国见嗤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多路难道只有一条排球路可以走吗?” “喜欢这事儿有什么道理可讲?”金田一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及川学长为了打球都跑到阿根廷去了,你不是也一副很理解的样子吗?” 国见被对方噎住,装作没有听见,喝了口水走开了。

集训的一周里,国见身边都是跟及川学长差不多的“排球狂人”。伊达工业的黄金川永远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白鸟泽的妹妹头五色工看起来傲娇实际上被人随便一夸就开心得能绕场鱼跃十圈,就连金田一都愿意结束训练之后偶尔跟别人加练。集训期间,白鸟泽已经从球队毕业的高三队员们几次被鹫匠教练邀请回来和他们打练习赛,国见看着球网对面始终没什么表情的牛若,心里莫名地冒火,接对方的球也比以前卖力了些。 那天的练习赛结束,他们一群人跟白鸟泽的高三生们打得眼冒金星,一个个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往嘴里灌水。国见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出神,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牛若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 “…学长是有什么事吗?”国见微微仰头看着对方。 “青叶城西的国见英是吧?”牛若蹲下身来,视线和他持平,看着他,“你接球的时候对对手的球路预判得很准,从上次跟你们打比赛到现在这段时间,能看得出来你进步很大。” “谢谢学长。”国见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他从未跟牛若单独说过话,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跑过来跟自己讲话。 “鹫匠教练其实也邀请了你们队长及川彻来参加练习赛,”国见看面前的牛若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他拒绝了。他是最近有什么别的安排了吗?” “及川学长的事我了解得不多欸,他那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吧,”国见看着对方的眼睛,有些纳闷,“学长为什么会来问我啊?” “是吗?”牛若看上去有些诧异,“比赛的时候,他看上去跟你关系很好的样子,所以我以为你知道来着…抱歉,是我唐突了。” 国见听到对方的话,愣了愣,看牛若站起身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这样的事国见不只遇到过一次。就连日向给他递饮料递毛巾的时候,也会向他打听及川学长的去向:“国见国见!大王…哦不,及川学长最后被哪个大学哪个球队邀约了啊?他毕业之后要去哪里啊?”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国见接过对方手里的毛巾,“干嘛来问我?” “可是你不是跟及川学长关系很好吗?”日向的声音大得很,吵得国见的脑袋嗡嗡得叫,“影山都跟我说了!在你们青城,除了岩泉学长,大王跟你的关系最好啦!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影山他知道什么?”说起影山,国见就来气,“那个人除了排球之外,别的事什么都不懂,我劝你不要相信他嘴里说的任何跟排球没有关系的话。” “可是,你在赛场上跟大王看起来就是关系很好啊…”日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人家管你叫小国见,可是管金田一就是叫金田一!你看,这不就证明大王跟你的关系要比跟金田一的关系好吗?” 国见瞥了一眼身边苦着脸无故中枪的金田一,翻了个大白眼给日向,语气有点烦躁,“那你要这么说,及川学长管我叫小国见,可是管影山叫小飞雄,一个叫姓,一个叫名,分明是叫名的那个更亲切一些吧?你去问影山去,不要来问我!” 日向刚想继续回嘴,就被鹫匠教练给大声嚷嚷着叫走了。国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对方被叫走显然松了口气,但心里气不打一出来,恶狠狠地把毛巾扔到了场边的板凳上,转过头,看到金田一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 “干嘛?”国见瞪着金田一。 “…没事,就是觉得国见你这个样子很少见而已。”金田一抿了抿嘴。

集训的日子过得飞快,就连集训后的日子也像手掌心里的水,一瞬间就流干了。一月份的春高很精彩,乌野就像是水塘里的鲶鱼,在东京体育场搅浑水搅得风生水起。春高比赛的那几天,他们排球部的几个人经常躲在空教室里偷偷用手机看乌野的比赛。他们原本想要喊上及川学长的,结果被对方断然拒绝:“谁想要看他们的比赛啊!” 国见看着直播画面里球场上的影山,对方显然已经跟初中那时候不一样了。整件事像国见当初设想的那样,哪怕只是一个高一新生,影山显然已经在春高上变成了全场关注的焦点,不输于全国高校内任何一个明星球员。 关于他们未来的规划,唯一和国见当初的构想有出入的是,他们青城没有打入全国,及川学长没有被更多的人看到。

那年的高三毕业典礼举办得很盛大,国见坐在学校体育馆的看台上,一眼就看到了高三六班方阵最后一排的及川学长。他相信看台上有超过一半的人是因为及川学长来的,毕竟在及川学长上台领取毕业证书的时候,体育馆爆发出了让国见的脑袋几乎要炸掉的尖叫和欢呼声。很多女生像是排球比赛时的拉拉队一样,手举着横幅标语或是及川学长的大幅海报,高声喊着及川学长的名字。国见注视着人群中穿着学校制服的及川学长,他很挺拔,像一棵树。国见看着他在人群中微笑、鼓掌、低头跟身边的人交谈、上台领证书、扬脸朝观众席轻轻挥手,脑袋里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滥俗的比喻,竟然想不出任何富有新意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自己已经喜欢了三年的人。 毕业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高三任教的所有老师站在台上,齐声唱着校歌,目送着高三学生一列一列离开体育馆。国见看着及川学长目不斜视地朝着体育馆的大门走出去,意识到今天过去后,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跟自己唯一的连接就要消失了,胸口突然痛得像是有一根针在狠狠地扎自己。

高三的所有学生离开了体育馆后,毕业典礼正式结束了。国见随着看台上的人群走出体育馆,到了操场,目之所及,很多人都捧着大束大束的鲜花在向喜欢的男孩或者女孩表白,到处都是尖叫声欢呼声起哄声还有拍摄声。国见被人群推搡着,有些茫然地到处张望。操场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根本没办法找到及川学长到底在哪里。 金田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里捧了一束花,是颜色很素但特别好看的满天星和雏菊。他扯了国见一把,“跟我过来。” “你带我去哪儿啊?…”国见踉踉跄跄被金田一拉扯着,朝操场正中央快速走过去。 “你跟我走就行了!”金田一目不斜视地一手捧着花,一手拉着国见的胳膊,看上去比打排球的时候还要认真。 国见很快就知道对方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了,毕竟操场上最喧嚣的人群正中央,是及川学长。对方手里捧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花束,多到已经几乎拿不下,可身旁依然有一群女生正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物想要塞给对方。 金田一开始拨开人群,如同冲锋陷阵的前锋一样,拉着国见朝人群中心的及川学长走去。国见隐隐约约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停住了脚步不再跟着对方往前走,“金田一,差不多得了,我才不要…” “这可是学长最后一次在学校里了,”金田一停下脚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送束花合个影而已,国见英,你的胆子就这么小吗?” 国见被他瞪得一愣。 他的胆子真的小吗?他真想大声告诉金田一他在欢送宴的那一晚究竟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对方温柔又冷漠地拒绝了,但,说这些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国见看着不远处的微笑着跟别人合影的及川学长,下定了决心,从对方手里接过那一束花,咬着牙朝人群中央继续挤了过去。

国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达及川学长面前时,及川学长正背对着国见,婉言谢绝一个面红耳赤的女孩的告白。他转过身,看到国见,眼睛一亮。在国见眼里,那个眼神简直就像是溺水者看到了救生艇一样,“小国见!你来了呀!” “嗯,”国见硬着头皮将手里的那束花举到了对方面前,“毕业快乐,学长。” “啊…谢谢你,”及川学长笑了,看着国见手中的花,想了想,对周围的人说了声抱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手里的一大堆花束放在了脚边,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了国见的花,“谢谢你啊小国见。” “不客气…”国见犹豫了一下,用右手用力拨开金田一在背后推着自己的手,咬了咬牙,“学长,要不要跟我合个影留念?” “好啊,”及川学长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朝他身后的金田一打了个招呼,“那就麻烦金田一帮我跟小国见照张照片咯。” “好嘞学长,恭喜你毕业!”金田一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举到了面前,皱着眉驱赶及川学长身边的女生,“欸我这边要拍照了,麻烦大家稍微离学长远一点…稍微再远一点…啊谢谢你们!” 国见略微局促地站在及川学长身边,跟对方保持了一掌的距离,却被金田一不停地喊着“国见你再离学长稍微近一点”“哎呀再近一点嘛”。他又不耐烦又不好意思,正想开口骂金田一,却被及川学长轻轻揽住了肩膀,就像他们在比赛时他的进攻得分时那样。 国见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了揽住自己的及川学长,然而对方只是笑眯眯地对着镜头问:“这样够近了吗?” 国见听到金田一那边“咔嚓”一声,快门响了。

及川学长是在二月份的第一个周末启程前往阿根廷的,国见知道排球社的很多人——包括金田一——都去了机场,给及川学长送行。金田一在临走前的最后一分钟还发短信问自己有没有改变主意,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但国见还是干脆地拒绝了。 他不是不想见最后一面,也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在视线里逐渐模糊。他和及川学长的关系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对方在前面心无旁骛地拼命奔跑,他只能在后面远远地看着、追着。从这段旅程的刚开始,他就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停下脚步,看着对方越跑越远。连那张被所有人称赞的他和及川学长的毕业合影,在他看来都像是一个被定格了的诅咒。照片里,及川学长一手捧着花,一手揽着他,朝镜头好看地笑着,而他自己,抬眼看着及川学长,眼睛里有太多没有办法被正常的“前后辈情谊”定义的东西。 太痛了。 哪怕很早就被剧透,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在结局要来临的时候想要关掉电视机逃避那个会让他心碎至死的画面。

国见想了很久,在及川学长的航班起飞前的两个小时,给他发了一条很简单的短信:“学长,抱歉不能去机场送你。祝你在阿根廷一切都好,实现你想做的所有的事情。” 对方可能是在安检,可能是在忙别的,也可能是生气了吧,生气他不去机场送他。这个念头一出现在国见的脑海里,就被国见自己否认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学长怎么肯在自己身上消耗这么多情绪?国见捧着手机,很久都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复自己的这条消息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件人是“及川学长”。

“谢谢小国见!” 还有一条。 “能和聪明的小国见在一个球队一起打球,我真的很高兴!” 还有一条。 “小国见高中毕业后可能不会想打排球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学长就祝小国见接下来的人生里也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还有一条。 “听学长的话,随身带好抑制剂哦!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国见盯着一闪一闪的手机屏幕,直到对方不再有消息传过来。 国见对着手机屏幕愣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屏幕黑了下去,他能从手机屏幕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 国见低头笑了,眼泪一颗一颗从脸颊上滑了下来,滴在了桌子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