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8)

教练在集训结束后宣布国见和金田一被鹫匠教练选中参加宫城县的排球集训的那天,及川学长刚好闲得没事回社团和他们打练习赛。在更衣室换衣服的时候,及川学长叮嘱两人一定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跟其他学校的球员切磋。 “学长看上去比我跟国见还要激动呢。”金田一有点纳闷。 “我这是替你们开心,”及川学长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们上高一那时候,这种机会想要都没有的好嘛?” “可是学长你明明都可以去白鸟泽打球的,”金田一更纳闷了,“难道不是学长你自己拒绝了白鸟泽的邀请选择了青城吗?…既然这样的话,白鸟泽组织的比赛对学长你来说也没什么好激动的吧?” 国见忍着笑低头换鞋子,看及川学长被金田一堵得气急败坏,“这是两码事好吧?我不想去白鸟泽做二传不代表我不想去白鸟泽集训来刺探敌情!” “哦,这样啊,”金田一扭过头看了一眼国见,又看了一眼及川学长,“国见刚刚还跟我说他不想参加来着…” “金田一你怎么话这么多?”国见一只袜子丢了过去,正中金田一的后脑勺。 “小国见真的不打算去吗?”及川没有搭理金田一被袜子砸中之后的嗷嗷乱叫,扭过头看着国见,“小飞雄肯定也被选中啦,你不想去跟昔日队友交流交流嘛?” “影山打二传,我打主攻,”国见撇着嘴,“我们两个想交流也交流不到一起去吧学长?…” “哎呀,那你就替学长去看看小飞雄现在的二传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糟糕嘛!”及川笑得眼睛弯弯的,“到时候我请你跟金田一一起吃饭,怎么样啊?”

那晚的欢送宴过后,及川学长和高三的那几个学长就正式从青城排球社“毕业”了。队长的重任交给了二年级的渡学长,但渡学长时常在放课后跑到及川学长的班上堵他,让他没事来指导他们的练习。及川学长决定了去向,不需要参加高考,因此空闲得很,时常吊儿郎当地坐在青城排球馆的长椅上悠哉悠哉地看他们训练,偶尔被教练拎到场上和他们打练习赛。 国见和及川学长的关系在那晚过后并没有什么变化。不管是在校园还是在排球馆,及川学长如果碰上了他,就会笑眯眯喊他“小国见”,亲昵得跟往日没有半点差别,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国见起初觉得别扭,后来也破罐子破摔地被迫放下。如果整件事的另一个当事人完全没有把这一切放在心上,那他又何苦对着一些陈年旧事苦苦纠缠?不过就是将一些情绪塑封起来丢进冰箱而已,国见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到了集训当天,国见才发现,影山被选去了国青,压根儿没有来宫城县的集训。虽然影山没来,乌野倒是另外来了两个人:月岛和日向。月岛是那个高一的高个子,日向是那个显眼的和影山配合打快攻的矮个子。国见原本还在惊讶于日向竟然被一向对球员自身条件很苛刻的鹫匠教练选中,结果列队的时候才知道,日向并没有被选中,是他自己偷偷跑来的。鹫匠教练不赶他走,但他要在这边做一周的球童,负责帮他们捡球、送水、送毛巾和拖地。 国见在练习的间隙边擦汗边打量着球场边的日向,心里纳闷得很。 “没被选中还要每天跑这么大老远来捡球,你说他是不是傻?”国见边喝水边跟身边的金田一说。 “可能是喜欢打球吧,”金田一递给他一条毛巾,“毕竟他这个身高,如果不自己多努力一点,将来可能在打球上也没什么出路吧?” “那就一定要打球吗?”国见嗤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多路难道只有一条排球路可以走吗?” “喜欢这事儿有什么道理可讲?”金田一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毕竟及川学长为了打球都跑到阿根廷去了,你不是也一副很理解的样子吗?” 国见被对方噎住,装作没有听见,喝了口水走开了。

集训的一周里,国见身边都是跟及川学长差不多的“排球狂人”。伊达工业的黄金川永远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白鸟泽的妹妹头五色工看起来傲娇实际上被人随便一夸就开心得能绕场鱼跃十圈,就连金田一都愿意结束训练之后偶尔跟别人加练。集训期间,白鸟泽已经从球队毕业的高三队员们几次被鹫匠教练邀请回来和他们打练习赛,国见看着球网对面始终没什么表情的牛若,心里莫名地冒火,接对方的球也比以前卖力了些。 那天的练习赛结束,他们一群人跟白鸟泽的高三生们打得眼冒金星,一个个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往嘴里灌水。国见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出神,一眨眼的功夫就看到牛若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 “…学长是有什么事吗?”国见微微仰头看着对方。 “青叶城西的国见英是吧?”牛若蹲下身来,视线和他持平,看着他,“你接球的时候对对手的球路预判得很准,从上次跟你们打比赛到现在这段时间,能看得出来你进步很大。” “谢谢学长。”国见有些莫名其妙,因为他从未跟牛若单独说过话,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跑过来跟自己讲话。 “鹫匠教练其实也邀请了你们队长及川彻来参加练习赛,”国见看面前的牛若稍微犹豫了一下,“但是他拒绝了。他是最近有什么别的安排了吗?” “及川学长的事我了解得不多欸,他那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考虑吧,”国见看着对方的眼睛,有些纳闷,“学长为什么会来问我啊?” “是吗?”牛若看上去有些诧异,“比赛的时候,他看上去跟你关系很好的样子,所以我以为你知道来着…抱歉,是我唐突了。” 国见听到对方的话,愣了愣,看牛若站起身冲他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

这样的事国见不只遇到过一次。就连日向给他递饮料递毛巾的时候,也会向他打听及川学长的去向:“国见国见!大王…哦不,及川学长最后被哪个大学哪个球队邀约了啊?他毕业之后要去哪里啊?”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国见接过对方手里的毛巾,“干嘛来问我?” “可是你不是跟及川学长关系很好吗?”日向的声音大得很,吵得国见的脑袋嗡嗡得叫,“影山都跟我说了!在你们青城,除了岩泉学长,大王跟你的关系最好啦!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影山他知道什么?”说起影山,国见就来气,“那个人除了排球之外,别的事什么都不懂,我劝你不要相信他嘴里说的任何跟排球没有关系的话。” “可是,你在赛场上跟大王看起来就是关系很好啊…”日向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人家管你叫小国见,可是管金田一就是叫金田一!你看,这不就证明大王跟你的关系要比跟金田一的关系好吗?” 国见瞥了一眼身边苦着脸无故中枪的金田一,翻了个大白眼给日向,语气有点烦躁,“那你要这么说,及川学长管我叫小国见,可是管影山叫小飞雄,一个叫姓,一个叫名,分明是叫名的那个更亲切一些吧?你去问影山去,不要来问我!” 日向刚想继续回嘴,就被鹫匠教练给大声嚷嚷着叫走了。国见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见对方被叫走显然松了口气,但心里气不打一出来,恶狠狠地把毛巾扔到了场边的板凳上,转过头,看到金田一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 “干嘛?”国见瞪着金田一。 “…没事,就是觉得国见你这个样子很少见而已。”金田一抿了抿嘴。

集训的日子过得飞快,就连集训后的日子也像手掌心里的水,一瞬间就流干了。一月份的春高很精彩,乌野就像是水塘里的鲶鱼,在东京体育场搅浑水搅得风生水起。春高比赛的那几天,他们排球部的几个人经常躲在空教室里偷偷用手机看乌野的比赛。他们原本想要喊上及川学长的,结果被对方断然拒绝:“谁想要看他们的比赛啊!” 国见看着直播画面里球场上的影山,对方显然已经跟初中那时候不一样了。整件事像国见当初设想的那样,哪怕只是一个高一新生,影山显然已经在春高上变成了全场关注的焦点,不输于全国高校内任何一个明星球员。 关于他们未来的规划,唯一和国见当初的构想有出入的是,他们青城没有打入全国,及川学长没有被更多的人看到。

那年的高三毕业典礼举办得很盛大,国见坐在学校体育馆的看台上,一眼就看到了高三六班方阵最后一排的及川学长。他相信看台上有超过一半的人是因为及川学长来的,毕竟在及川学长上台领取毕业证书的时候,体育馆爆发出了让国见的脑袋几乎要炸掉的尖叫和欢呼声。很多女生像是排球比赛时的拉拉队一样,手举着横幅标语或是及川学长的大幅海报,高声喊着及川学长的名字。国见注视着人群中穿着学校制服的及川学长,他很挺拔,像一棵树。国见看着他在人群中微笑、鼓掌、低头跟身边的人交谈、上台领证书、扬脸朝观众席轻轻挥手,脑袋里除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滥俗的比喻,竟然想不出任何富有新意的形容词,来描述这个自己已经喜欢了三年的人。 毕业典礼的最后一个环节是高三任教的所有老师站在台上,齐声唱着校歌,目送着高三学生一列一列离开体育馆。国见看着及川学长目不斜视地朝着体育馆的大门走出去,意识到今天过去后,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跟自己唯一的连接就要消失了,胸口突然痛得像是有一根针在狠狠地扎自己。

高三的所有学生离开了体育馆后,毕业典礼正式结束了。国见随着看台上的人群走出体育馆,到了操场,目之所及,很多人都捧着大束大束的鲜花在向喜欢的男孩或者女孩表白,到处都是尖叫声欢呼声起哄声还有拍摄声。国见被人群推搡着,有些茫然地到处张望。操场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根本没办法找到及川学长到底在哪里。 金田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手里捧了一束花,是颜色很素但特别好看的满天星和雏菊。他扯了国见一把,“跟我过来。” “你带我去哪儿啊?…”国见踉踉跄跄被金田一拉扯着,朝操场正中央快速走过去。 “你跟我走就行了!”金田一目不斜视地一手捧着花,一手拉着国见的胳膊,看上去比打排球的时候还要认真。 国见很快就知道对方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了,毕竟操场上最喧嚣的人群正中央,是及川学长。对方手里捧着一大堆各式各样的花束,多到已经几乎拿不下,可身旁依然有一群女生正拿着包装精美的礼物想要塞给对方。 金田一开始拨开人群,如同冲锋陷阵的前锋一样,拉着国见朝人群中心的及川学长走去。国见隐隐约约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停住了脚步不再跟着对方往前走,“金田一,差不多得了,我才不要…” “这可是学长最后一次在学校里了,”金田一停下脚步,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送束花合个影而已,国见英,你的胆子就这么小吗?” 国见被他瞪得一愣。 他的胆子真的小吗?他真想大声告诉金田一他在欢送宴的那一晚究竟做了什么,又是怎么被对方温柔又冷漠地拒绝了,但,说这些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国见看着不远处的微笑着跟别人合影的及川学长,下定了决心,从对方手里接过那一束花,咬着牙朝人群中央继续挤了过去。

国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到达及川学长面前时,及川学长正背对着国见,婉言谢绝一个面红耳赤的女孩的告白。他转过身,看到国见,眼睛一亮。在国见眼里,那个眼神简直就像是溺水者看到了救生艇一样,“小国见!你来了呀!” “嗯,”国见硬着头皮将手里的那束花举到了对方面前,“毕业快乐,学长。” “啊…谢谢你,”及川学长笑了,看着国见手中的花,想了想,对周围的人说了声抱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手里的一大堆花束放在了脚边,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了国见的花,“谢谢你啊小国见。” “不客气…”国见犹豫了一下,用右手用力拨开金田一在背后推着自己的手,咬了咬牙,“学长,要不要跟我合个影留念?” “好啊,”及川学长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朝他身后的金田一打了个招呼,“那就麻烦金田一帮我跟小国见照张照片咯。” “好嘞学长,恭喜你毕业!”金田一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举到了面前,皱着眉驱赶及川学长身边的女生,“欸我这边要拍照了,麻烦大家稍微离学长远一点…稍微再远一点…啊谢谢你们!” 国见略微局促地站在及川学长身边,跟对方保持了一掌的距离,却被金田一不停地喊着“国见你再离学长稍微近一点”“哎呀再近一点嘛”。他又不耐烦又不好意思,正想开口骂金田一,却被及川学长轻轻揽住了肩膀,就像他们在比赛时他的进攻得分时那样。 国见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了揽住自己的及川学长,然而对方只是笑眯眯地对着镜头问:“这样够近了吗?” 国见听到金田一那边“咔嚓”一声,快门响了。

及川学长是在二月份的第一个周末启程前往阿根廷的,国见知道排球社的很多人——包括金田一——都去了机场,给及川学长送行。金田一在临走前的最后一分钟还发短信问自己有没有改变主意,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但国见还是干脆地拒绝了。 他不是不想见最后一面,也不是舍不得,他只是无法忍受自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背影在视线里逐渐模糊。他和及川学长的关系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对方在前面心无旁骛地拼命奔跑,他只能在后面远远地看着、追着。从这段旅程的刚开始,他就知道,总有一天自己会停下脚步,看着对方越跑越远。连那张被所有人称赞的他和及川学长的毕业合影,在他看来都像是一个被定格了的诅咒。照片里,及川学长一手捧着花,一手揽着他,朝镜头好看地笑着,而他自己,抬眼看着及川学长,眼睛里有太多没有办法被正常的“前后辈情谊”定义的东西。 太痛了。 哪怕很早就被剧透,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在结局要来临的时候想要关掉电视机逃避那个会让他心碎至死的画面。

国见想了很久,在及川学长的航班起飞前的两个小时,给他发了一条很简单的短信:“学长,抱歉不能去机场送你。祝你在阿根廷一切都好,实现你想做的所有的事情。” 对方可能是在安检,可能是在忙别的,也可能是生气了吧,生气他不去机场送他。这个念头一出现在国见的脑海里,就被国见自己否认了。他以为自己是谁?学长怎么肯在自己身上消耗这么多情绪?国见捧着手机,很久都没有收到对方的回复。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就在他以为对方不会再回复自己的这条消息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发件人是“及川学长”。

“谢谢小国见!” 还有一条。 “能和聪明的小国见在一个球队一起打球,我真的很高兴!” 还有一条。 “小国见高中毕业后可能不会想打排球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学长就祝小国见接下来的人生里也能做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还有一条。 “听学长的话,随身带好抑制剂哦!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国见盯着一闪一闪的手机屏幕,直到对方不再有消息传过来。 国见对着手机屏幕愣了很久很久,一直到屏幕黑了下去,他能从手机屏幕的反光中看到自己的脸。 国见低头笑了,眼泪一颗一颗从脸颊上滑了下来,滴在了桌子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