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走(4)

第二天早晨,国见被门铃声从睡梦中揪回现实世界后,才发现自己昨晚回家连衣服都没有脱就吞了安眠药在床上昏死过去了。他头痛欲裂地从床上直起身,揉了揉眼睛,低头看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及川昨晚塞给自己的睡裤,才反应过来,他的裤子代替他留在对方家里过了夜,而自己当时走得太匆忙,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操。”国见咒骂出声,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昨晚把那时候的自己打个半死然后装进麻袋扛回家。 明明没喝多少,酒量也不差,怎么能头脑一热犯下这种错误?

门铃还在响,门外的人像是洞悉屋内的状况,知道他已经醒过来坐在床上出神,因此,除了按门铃,还伴上了友情提示一般的敲门声。国见从床上爬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扶着墙稳了稳重心,才一点点挪到门口,看了一下猫眼,整个人冻在了原地。 如果他没看错,门外的那个人就是及川彻。 难不成是在做梦?国见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眼。是及川彻无疑。 时间紧急,国见甚至已经没工夫思考对方究竟是怎么摸到他门前来的。干脆就装作没醒吧?这样对方等一会儿应该就会回去了。国见正这样想着,对方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将脸凑近了猫眼,“小国见,我知道你在门口,把门打开吧。” 国见是无神论者,但被对方这么一弄,还是被吓到了,像是被鬼魂亲吻了一下脖子,打了个寒颤,乖乖将门打开。反倒是门外的始作俑者及川彻在看到门打开后明显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一脸猝不及防的样子。 国见看及川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你竟然真的在门口啊?” “你是怎么知道的?”国见一脸莫名其妙。 “知道什么?哦,你说我是怎么知道你在门口的啊…”及川本来有点疑惑,但很快反应了过来,笑出了声,“我猜的啊,就随便说了句,碰碰运气而已。只不过刚好碰到了…怎么,你开门不会是真以为我能透过门板看到你吧?…” “你他妈…”国见一句脏话没忍住,从嘴里蹦了出来,只蹦了一半,看对方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又硬生生噎了回去,“…学长你来干嘛?” “怎么,不打算邀请我进去吗?”及川歪了歪头,看着他,“我昨天可是好好招待你了,你现在是打算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吗?懂不懂什么叫礼尚往来啊小国见…” 国见定定地看着对方拉长声音佯装委屈的样子,没说话,侧了侧身给对方让出空间,在心里叹了口气。

“所以,这就是我们小国见的家啊…” 国见从冰箱里拿出两罐柚子味的气泡饮料,转过头就看到对方自如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笑眯眯地到处打量着,语气慈祥,像极了参观学生宿舍的家长。 “学长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国见赌气似的将饮料放在对方面前的茶几上,听易拉罐和桌子相撞,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这还不容易吗?”及川将易拉罐拉开,“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行了?” “金田一?”国见皱了皱眉。 “我才不会供出人家的名字呢,”及川喝了一口饮料,“再说了,怎么知道的有什么重要的啊,重要的是我现在找到这里来了,不是吗?”话说完,回过头,一脸胜利征服喜马拉雅山的表情。 国见没有接话,用力将易拉罐拉开,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冰冷的液体流过喉咙的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渴。 “这是你的裤子,已经洗好了。”及川像是想起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了国见昨晚落在他家的西裤,放在了沙发上。 “谢谢学长。”国见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不客气。”及川挑了挑眉。 “学长就是来给我送裤子的?”国见看对方没有打算继续将话说下去,忍不住开口。 “不然呢?”及川反问。 国见被堵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 及川看他不讲话,只是笑了笑,“不知道小国见听没听说过一个词,叫做ghost,这个词呢,乍一听是名词,就是鬼嘛,但其实呢,这几年在国外,年轻人都特别喜欢拿这个词作动词用,意思是,约会对象像鬼魂一样突然消失了…” 国见咬了咬嘴唇。 “不出意外的话,昨天晚上我好像就经历了类似的事呢,”及川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笑声很脆,“你说是吧,小国见?” 没等国见讲话,及川就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在跟我开玩笑来着,把家里翻上翻下找了个遍,甚至连洗衣间都找了。这其实有点好笑,因为你不知道我那个洗衣间有多小,我当时往洗衣间走的时候就在想,那个地儿真的塞不进一个人,我现在去洗衣间找你真的很搞笑…但其他的地方都找过了,好像只剩下洗衣间了,我就想,反正小国见那么瘦,说不定他真的可以挤进去呢…结果,连洗衣间都没有,我才发现,你的包和鞋子都消失了诶。除非你是什么能隐形的小精灵,不然的话我真是想不出你跑掉了以外的第二种解释了。” 及川不紧不慢地讲着,时不时喝口饮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这么听确实是有点好笑。国见看着他,嘴角不着痕迹地弯起来了一点,又迅速恢复原状。

“所以,你是不打算说点什么了是吧?”及川了然地挑了挑眉。 “说实话,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话讲了出来,国见反而坦然,“你不该来这里的,学长。” 他故意将“学长”两个字咬得字正腔圆,明知不会气到对方,却还是忍不住玩这些无人配合的阴阳怪气的把戏。 “你吃早饭了吗?”然而,对面厚脸皮的功力显然胜他千倍万倍。及川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若无其事地从包里掏出了两个面包,想也没想,直接将其中一个丢了过来。 国见下意识条件反射般伸手接住,手指尖哪怕隔着塑料包装袋也能感受到面包柔软的触感。及川没等他,已经将包装纸拆开,对着面包咬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好好吃,还跟以前一个味道!” 国见犹豫了一秒,也拆了袋子,轻轻咬了一口。显然,对方留洋几年依然保持着对面包的古早的审美,国见嚼了几口,唇齿间只有牛奶面包的那种简单纯粹却格外让人满足的味道。国见又咬了一大口,想了想,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了牛奶,倒满了两个玻璃杯,将其中一杯放在了及川面前。及川嘴里嚼着东西没法张嘴讲话,只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牛奶,然后赞赏地发出了满足的叹息声。 国见吃东西速度很快,一个面包几口就下肚了。吃完后,他又将牛奶一口气喝完。杯子放到茶几上时,他的余光瞥到对方还在慢条斯理地咀嚼。 听说圣胡安俱乐部训练很辛苦。国见在晨光中打量着昨晚因为光线昏暗没怎么仔细看过的及川,心里想着。他的肩膀显然更宽了,手臂肌肉看上去也更紧实了一些,看上去确实比高中那时候更像个大人了。可能是阿根廷的日晒比日本更强烈吧,对方的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白了,虽然形容成小麦色可能还是夸张了些,但,显然已经不是牛奶一样的皮肤了。国见还记得对方曾经跟他抱怨过自己生得太白,站在赛场上看上去一副过于好欺负的样子。 现在你应该不这么想了吧。国见想着,笑了笑。

“你笑什么?” 及川突然出声,把国见吓了一跳。他抬起头,看到对方正皱着眉,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 “没什么。”国见强装镇定地拿起了装牛奶的玻璃杯,拿到手里才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牛奶了,又在对方的注视下有些尴尬地将气泡饮料的易拉罐拿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口。 “好吃吗?”及川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国见是不是有话不讲,慢条斯理地岔开了话题。 “好吃,”国见点了点头,“确实跟以前的味道差不多。” “我在阿根廷的时候,最想吃的东西就是他们家的牛奶面包,”及川有些苦恼地皱了皱鼻子,“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想带一箱,但是面包有保质期,去那里吃不完就会坏掉…啊…真的好可惜啊…” “要是总能吃到,可能就没有这么好吃了,”国见笑了笑,“就是因为一年只能吃一次,所以味道才会这么好吧。” “可能吧,”及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想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说得对。”

国见没有接话,也不知道对方在那段难得的沉默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是那个天生不介意并且擅长沉默的人,如果回头细想两人在高中的那段关系,他不仅对别人保持了沉默,对面前这个跟自己曾肌肤相亲的人,也时常无言以对。倒不是真的没话可讲,反倒是因为能想讲的太多了,而那些话多半会把对方吓个半死,所以倒不如不讲。还好及川话比他要多一些,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填补两人份的空白,因此,国见不用担心太多,只需要倾听,偶尔说几句有的没的就够了。 他确实没怎么想过,如果对方在自己面前沉默了,他该怎样。 说实话,除了今天这一次,及川从没有给自己这个机会。

“你知道,如果你不想跟我做爱的话,你是可以拒绝我的,对吧?” 及川的声音又一次突兀地响起。这次国见又被吓了一跳,但不是因为对方的声音,而是因为对方说话的内容。他有些惊慌地抬起眼,看到及川脸上没什么表情,正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 “什么?”国见努力组织着语言,“你觉得我不愿意?” “准确点说,是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及川笑了笑,神情有些无奈,“回想了一下,我其实并不确定,而且我也没有真的问过你…所以,如果你是因为这个…” “你想错了,”国见摇了摇头,有些生硬地打断了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想错了,学长,我没有不愿意。如果我当时想要拒绝,我会直接告诉你…反正,你不用担心这个。” “这样吗?那就好,”及川点了点头,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其实今天过来,是想跟你道歉的。不管你是不是愿意,我都不该在昨晚没征求过你意见之前直接采取行动的…” “学长来是想道歉?跟我?因为我们两个上床了?”国见气极反笑。 “是啊,”及川像是没有看出国见的异常,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我酒量很好,但我觉得我昨晚确实脑袋不太清楚,莫名其妙就产生了想跟你上床的念头,然后莫名其妙就那么做了…怎么说呢,很失礼,因为我们好久没见了。虽然你说你并没有不愿意,但我还是觉得很抱歉…” 对方听上去很真诚。国见听着,几次抑制住自己想要起立鼓掌的冲动。那还是有点太讽刺了,也很失礼。于是他便耐着性子听对方讲完。 他其实一直搞不懂及川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球场上的及川已经很难懂,很多时候若不是他硬生生开出球路,很多人都不会想到原来在那种看似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二传还可以这样打球、这样给攻手创造机会…然而,现实生活中的及川显然比球场上还要难懂千倍万倍,球场上他的目的起码只有赢球这一个,现实生活中,他说什么做什么,国见都猜不透对方真正的想法。 就像现在。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为了刺穿他伤害他,为了毁掉他残存的对昨晚的美好回忆,为了让他不留念想,那他做到了。 可国见不愿这么想。或者说,他不敢这么想。

“学长不问我昨晚为什么离开吗?” 话刚出口,国见就有点后悔。这难道不应该是对方今天找上门的理由吗?不应该是对方想法设法讨要的那个答案吗?他作为那个设下陷阱的人明明应该居高临下等待对方绞尽脑汁苦苦哀求,现在可好,对方还没开口,他已经拱手把答案捧到了对方面前。 “不问呀,”及川悠闲地将自己靠在沙发上,看上去很自得,“如果小国见想说的话,自然就会告诉我了,不是吗?” “那如果我不想呢?” “不想的话,那就算了,”及川笑了笑,“我也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 可是我想让你追问的。虽然最初逃跑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这个,但,如果你问就好了。 国见张了张嘴,“这样…” “但我现在的确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了,这个还挺烦的…”话锋一转,及川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看上去有些头痛的样子,“小国见的心思我现在也猜不透了,果然是太久没见面了吗?” “学长以前知道我在想什么?” “算是吧,”及川笑起来,“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觉得你还挺好猜的。” “是吗?”国见面无表情,“那学长觉得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啊?”及川眼睛瞪圆了一点,一脸大惊小怪,“刚刚不都说了吗,现在看不透了,所以才感慨来着…国见英,麻烦跟我讲话的时候不要走神好不好?” 国见被对方逗笑,“学长干嘛对这种事这么较真?” “跟人讲话不认真听就是很讨厌啊好不好?”及川翻了个白眼,“算了,扯远了,我都忘记我刚刚想说什么了。” “学长刚刚在说,我的心思你猜不透,”国见心情好了一点,一字一句重复,“还说‘果然是太久没见面了吗’。” “啊!”及川眼睛一亮,“想起来了!” 国见看着对方,像是铠甲被撬开了一角,一支利箭借机猛地刺了进来,刺穿了皮肉,直击心脏的位置。 “我刚才是想到,我们以前交往那时候,小国见的心思可好猜了,”及川撑住下巴,若有所思,“什么时候是同意我说的话,什么时候是不同意,什么时候是想我了,什么时候是想让我抱你…” 国见又皱起了眉头。 “在床上的时候小国见就更好猜了,”及川笑眯眯地看着国见的眼睛,可笑容里似乎又带着一点惆怅,“什么时候觉得舒服,什么时候很痛,什么时候还想要,什么时候累了…虽然我能看出来你在尽力不表现出来了,但是我呢,其实比你想像得更了解你一点。” 没有等国见的回答,及川继续说了下去,“但是昨晚,其实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只知道你刚开始很痛,后来很爽…但这好像就是正常人的反应吧?其实很好猜的,大家都差不多…就,你当时在想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是在盘算着趁我洗澡的时候偷偷溜走,我还挺庆幸当时不知道的哈哈哈哈哈…”话说完,对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国见只是看着他,没讲话。心脏被刺得很痛,但箭锋上肯定是涂了大量的麻药吧,就像及川的笑容一样,麻痹了痛感,只剩下恍恍惚惚的钝钝的感觉。 及川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也沉默地直视着国见。国见触碰到对方的目光,下意识想要躲闪,却在此刻强迫自己忍住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对方想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别说及川看不透了,如果对方知道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读不懂猜不透的人,那他此刻还会继续跟他抱怨吗? 别再问这道题该怎么解了。国见在心里苦笑。连我自己都已经把答案弄丢了。 他看着及川的眼睛,像在注视一片海,水面深处有些他读不懂的感情。是温柔吗?也可能是怜悯。像在看一本用他读不懂的语言写成的书,他从未读懂过对方的眼睛。曾经的国见也许为此失落过,后来他悟了,解读也是一种特权,那是从不曾属于他的东西。

过了很久,及川才伸出舌头,像猫,又像一条蛇,轻轻舔了舔自己的唇角,像在酝酿着什么。 国见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像是野兽的直觉。 “跑,”他听到一个声音正对自己说,“快跑。” 然而,他的心脏已经被刺穿了,甚至连疼痛都不自觉。

“因为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我干脆问出来好了,”及川缓慢地眨了眨眼,“如果我现在亲你,你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