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中)

【20年1月 · 冬】

宫治住进北家的第一天中午就不顾北的阻拦下了厨房,仅一会儿的功夫就蒸好了米饭,做了两道小炒,俨然一副把饭团宫开进了家里的样子。 “看起来很好吃。”北看着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饭菜和餐具,有点不好意思地在餐桌前坐了下来。 “我熬了一点白粥,大概再过二十分钟就可以喝了,”摘了围裙也在桌边坐下的宫治神情自若,跟北比起来更像是家里的主人,“其实你冰箱里的菜已经不怎么新鲜了,我就随便做了点,等我下午再去买点菜,晚上再做好吃的。” “你需要什么菜我下午出去买就好了,”北皱了皱眉,“你就在家好好休息。” 宫治愣了愣,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北有点后悔。宫治并不是小孩子,他也不是对方的监护人,照理说他是没有权力这样管束对方的。 “抱歉,治,”北犹豫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没事的北前辈,”宫治又笑了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是我没想清楚。我一会儿给你列个单子,到时候你可以照着单子采购。” 北点了点头,两人开始吃东西,空气里有种奇妙的尴尬弥散开来,混合着饭菜的香气,让他觉得有些不适。他几次想要打破沉默讲点什么,但脑袋里几次蹦出来的不同的话题听上去都不怎么合时宜,挣扎了几次,便也作罢了。 人在极度缺乏睡眠的时候脑子的确不怎么灵光。北一边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当晚,北再一次失眠。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几天,他虽然没有对此表示大惊小怪,但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毕竟对于睡眠状况一直还不错的他来讲,失眠确确实实是件罕见的事。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他起身打开了房间的门,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喝,却在路过客厅的时候被沙发上端坐着的黑影吓得打了个寒颤,再一打量,发现宫治的两只眼睛在月光下格外亮。 “你怎么还不睡?”北左手放在胸口上,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安抚自己此刻像是要跳出胸腔的心脏。 “睡不着,”黑暗中的宫治似乎在沙发上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不好意思啊北前辈,把你吓了一跳吧?” “嗯,是被吓了一跳,”北揉了揉正突突跳着的太阳穴,“要吃安眠药吗?我今天放在包里忘记拿给你了,抱歉。” “好啊,”宫治应了一声,“北前辈也睡不着?” 北没有开灯,一边回答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了两个玻璃杯,借着窗外的光倒了水,然后摸索着走到宫治身边,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下。黑暗中,两人肩并肩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有讲,北握紧了手中的杯子,像是白天在餐桌上那样,想说点什么,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在这种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其实宫治才通常是他们两人当中主动发起话题的那个。饭团宫的生意,他的稻田,宫侑和角名的比赛,阿兰那天打的电话…都是些琐碎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宫治可以娴熟地信手拈来,但他就不行。北叹了口气,发现呆在宫治身边却不知道该讲什么这件事已经在几天发生了好几次,坦白来说,这是一件比失眠要更难习惯的事。 他又坐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白天丢在沙发上的包里摸出了宫治的安眠药,递给了对方,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沉默的宫治被房间的门隔在了黑暗里。北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直到天亮也还是没有睡着,尽管没有刻意去听,但他确信,房间外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整个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第二天,北走出房间时,宫治正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早餐,空气里都是油汪汪的煎蛋的味道。因为缺乏睡眠,北其实并没有什么食欲,但因为是宫治做的,他便勉强吃了一点。三明治的味道其实很好,但他像失去了味觉,只是机械地将食物嚼碎后咽下,并没有什么心情细细品味,所以只吃了半个,便再也吃不动了。起身收拾碗筷时,他借机打量了几眼还在吃东西的宫治,对方的黑眼圈看起来比他的眼睛还要大。 “睡得不好?”北问了一句。 “没怎么睡着。”宫治抬眼冲他笑了笑。 “没吃药吗?” “没有。”宫治若无其事地回答。 北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将自己的餐具放进了厨房的水槽里,然后打开了水龙头。水哗啦哗啦流了下来,落在他刚放进水槽的碗和刀叉上,溅了起来,有些落在了水槽壁上,还有几滴溅在了他的手上。他挤了一点洗手液,将自己的双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洗了个干净,然后又在水龙头下冲了好久,直到凉水将他的双手冲得没什么知觉,才关掉了水龙头,将手慢慢地擦干净。 回到客厅,宫治也已经吃完了早餐,正在喝水。北又在他的面前重新坐下,抬起头看着对方,“治,我需要和你聊聊。” 他看着宫治的脸上挂着一副了然的表情,“好啊,你说吧,北前辈。” 北清了清嗓子,放在餐桌上的双手绞紧又分开,“你知道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的,对吧?” “当然。”宫治笑了笑。 “如果你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医生的话…可以告诉我,”北努力组织着措辞,“虽然这么说也没什么信服力,但,你其实可以相信我。” 宫治又勾了勾嘴角,“北前辈,你其实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是吗…”北愣了愣。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想说什么。 “是啊,”宫治耸了耸肩,看上去很轻松,“北前辈想问我当时怎么想的,或者说,为什么那么做,是吧?” 可能是吧。北没有立刻回答。宫治说的问题可能是他过去一周里最常思考的事情了吧,但他其实并不确定这个对话是不是应该由他和对方完成。 “这件事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那个傻逼医生,”宫治看着他的眼睛,“北前辈你只需要知道,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就好了。” 宫治的语气很坚决,于是北点了点头,这场无效的对话就这么仓促地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北没有再发起任何跟这个话题相关的对话。两人相敬如宾(虽然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好像不怎么合适),他也开始学着主动发起话题,跟宫治讨论饭菜、天气、饭团宫的生意、他的稻田。到了晚上,他们有时候还会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尽管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也睡不着,但到了十一点,两人就互相道晚安,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间发呆,像极了貌合神离分房而睡的夫妇。深夜辗转反侧的间隙,北觉得其实这样也好,毕竟他一直不擅长做心理疏导工作,也不会谈心,从在稻荷崎当队长时就是那样。他们每次输球,他说的话其实跟安慰和鼓励都搭不上边,只会让低年级的学弟们哭得更厉害。更何况,宫治其实只是比平时更沉默了一点而已,其实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两样。除了强制宫治在他家里休息几天,给他提供一个可以逃离大阪的歇脚的地儿,北其实真的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做什么。 每晚,北都会如同催眠一般这样告诉自己。确实,同一个谎话说多了,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

不知不觉,宫治就在北的房子里住满了一个星期。时间平静而飞快地过去,像一首演奏得不紧不慢的小夜曲,直到一天傍晚,宫侑突然出现在了北的门外,按响了门铃。 “谁啊?”宫治原本在厨房捏饭团,听到了声音,好奇地从厨房露出了头。 北站在门口,又看了一眼猫眼,确信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除非宫治还有另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三胞胎兄弟,否则,此刻门外站着的那个哆哆嗦嗦看上去有点不耐烦的人除了宫侑,的确不会有第二人。 “是侑。” 北看着宫治的脸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冷了下去,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想让他进来吗?”北问了一句。 “…”他看着宫治沉默了一瞬间,然后抬起头,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让他进来吧。都到这儿了,怎么能不让他进来。” “你确定吗,治?”北意识到此刻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我可以跟侑…” “没事的北前辈,”宫治加深了嘴角的笑容,冲北摇了摇头,“让他进来就好,他说不定是来找你的。” 鬼才相信宫侑是来找自己的。北又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过身,将门打开,看到好久没见的宫侑大冬天里只套了件单薄的外套,在门口瑟瑟发抖。看到自己,对方脸上漾起了跟以前一模一样的微笑,“北前辈,好久不见呀!” 北侧了侧身,让对方钻了进来,“这么冷的天,你穿的也太少了,侑。” 宫侑笑嘻嘻地踹掉了自己的鞋子,将门一把带上,“我这么冷还不是因为北前辈你半天才给我开门?”北看着对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门口地上的宫治的鞋子,“北前辈是不是家里有客人,不方便让我进来呀?” “也不是别人,是治这两天住在我这里。”这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治?你在说宫治呀?”宫侑装糊涂装得煞有介事,“那可真巧,我好久没见他了,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喝水吗?”北有些头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还是果汁?” “我想喝可乐,”宫侑不客气地将自己抛在了沙发上,“麻烦北前辈了。” “我家里没可乐,”北看着已经自得地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自己沙发上的宫侑,“只有苹果汁,你要吗?” “连可乐都没有啊…”宫侑看上去很苦恼,“那就苹果汁吧。” 北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了苹果汁,看了一眼依然在低头捏饭团的宫治,“你要出去跟他说几句吗?” “我只差几个就捏好了,”宫治没有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北前辈去和他聊聊吧。” 北只得拿着苹果汁和一个杯子出了厨房,将杯子斟满,递给了宫侑。 “谢谢北前辈,”宫侑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杯,擦了擦嘴角,一脸惊讶,“好久不喝苹果汁,原来苹果汁比想象得要好喝啊。” “是啊,”北皮笑肉不笑,“你今天来是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北前辈吗?”宫侑夸张地摆出了一副手上的样子,“你这样说我可太受伤了啊北前辈…” “你少来,”北白了对方一眼,“你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北前辈你这么说可就不好了,我不想当黄鼠狼,我也不想让你当鸡…”宫侑还没来得及继续油嘴滑舌,就被端着饭团从厨房走出来的宫治吸引了注意力,“哎呦,这不是我的亲哥哥宫治吗?真的是好久不见啊…” 宫治只扫了宫侑一眼,就转身又回厨房拿碗筷了,宫侑也不介意,依然满脸笑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踱步到了餐桌边,打量着宫治刚刚捏好的饭团,随手就捻起了一个,咬了一大口,“真的好好吃啊…”他一边咀嚼,一边大声地感叹,“治,你们店里的另一个厨师和你的水平差太多了,你应该立刻把他开除…” 宫治拿着两副餐具从厨房走出来,摆在了北和他常坐的位置,抬头看着餐桌边的宫侑,“你来干嘛?” “为什么所有人今天都在问我来干嘛?你们是串通好了吗?”宫侑皱着眉努力将嘴里的饭团咽下去,“我来看看北前辈,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宫治耸了耸肩,“但你没提前打招呼,所以我只做了两人份的晚饭,麻烦你吃完手里的那个饭团后不要再碰别的东西了。” 北以为宫侑会在这个时候发火,然而对方只是安静了一秒,然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啊,反正我最近在控制饮食,一个饭团本来就够了,”他转过身看着北,“北前辈不介意我坐在你身边,在你们两个吃饭的时候跟你聊聊天吧?” “我其实不怎么饿,”北点了点头,“你要想吃饭团的话可以把我那份吃掉。” “那倒不用,”宫侑冲他眨了眨眼,“我就看着你们两个吃就好了。”

北原本以为宫治刚来他家的时候两人在饭桌上的气氛已经够难熬的了,然而此刻,宫治坐在自己的对面沉默地吃着饭团,宫侑坐在他的左边目光炯炯地提问,他脑海里只有“冰火两重天”五个大字,坐立难安的同时只觉得如果要自己天天这样吃饭,那他肯定早就得胃溃疡了。 “北前辈家里的房间这么多,肯定不介意我今晚住在这里吧?”宫侑右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北。 “不行。”北还没等回答,坐在对面的宫治突然抬起头。 宫侑挑了挑眉,“我在问北前辈,关你什么事?” “说得也对,这的确不关我的事,”宫治抽出一张餐巾纸擦嘴,笑了笑,“北前辈如果同意你住在这边的话,我今晚就走。” 北皱了皱眉。 “你他妈什么意思啊?”宫侑今晚第一次沉下了脸。 “没什么意思,”宫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淡淡地看了一眼宫侑,“你不要想太多。” “我就这么招你讨厌?”北余光里看到宫侑下意识攥紧的拳头。 “你确实挺招人讨厌的,”宫治的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打招呼突然出现,不做计划突然要别人收留你,这些事换成谁做都挺招人烦的。不管你别介意,我对事不对人,真不是特意针对你。” “宫治,我操你妈。”宫侑歪了歪头,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脏话。 宫治也挑了挑眉,看起来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妈也是你妈,侑。” 北摇了摇头,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干脆站起身来打算留他们两人在客厅,却被宫治拦住,“北前辈别走,你还没吃完呢。” 宫治的话干脆得像一句命令,北僵在原地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也不放心将宫侑和宫治两人单独留在到处是玻璃和刀子的餐厅,于是又坐了下来。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宫侑的声音听上去又冷静了下来。 “这话该我问你,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宫治继续面不改色若无其事地吃着刚才那个没吃完的饭团,“我的店员已经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了,说你在饭团宫喝醉了大闹。拜托,我还要做生意,你好歹给我留条活路吧?” “你他妈都已经两个星期没去饭团宫了,还好意思说你在做生意?”宫侑笑了,“换做别人估计都以为饭团宫的老板已经死了吧。” “我都已经忙了这么久了,还不能休息一下度个假?”宫治也笑了,“再说了,我死没死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宽了?” 宫侑听到宫治的话,愣了愣,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竟然有点发抖,“你以为我想管这么宽?除了我,你他妈以为谁还在乎你的死活?” “我是死是活,关你什么事?”北看着面前又将一句差不多的话重复了一遍的宫治面无表情的样子,感觉对方像极了科幻片里没有任何感情的杀伐决断的机器人,突然有点想吐。他一般不这样,估计今天是因为“死”这个字出现得太频繁了吧? “好…”宫侑笑了,沉默了半晌,慢慢地站了起来,“确实…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还是我犯贱。” 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一句话都不该讲。面前的宫治脸色也并不好看,但他还是一脸冷漠地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一句话都没有讲。 “北前辈,那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了…”宫侑走到沙发前,拿起他那件单薄的外套,转身的时候突然冲北笑了笑,那个笑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诡谲,看得北打了个寒颤,“你晚上睡觉的时候记得锁好门,小心…” 北还没反应过来,宫治已经飞快地拿起了他手边的杯子,精准地“咚”一下砸到了宫侑的脚边。玻璃噼里啪啦在地上绽放,碎了一地,北完全愣住了,宫侑也被吓了一跳,但只愣了几秒,就笑出了声,脸上全是意味不明的满足。 “你要是再敢在北前辈面前乱说一句话,我就把你的脸给砸碎,”宫治看着宫侑,“你要不信的话,可以试试看。”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怎么敢呢?”北不知道宫侑是怎么只穿一双袜子穿过客厅那片都是碎玻璃的地面的,他只知道宫侑笑着丢下了这句话,然后就穿上鞋子离开了。 “抱歉,我会把客厅清扫干净,然后给你买一套新的杯子的。”房门被宫侑关上后,宫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这样跟北说。 北其实没在想那个杯子。他当时在担心宫侑的脚到底有没有受伤。

“你们两个都是这么吵架吗?” 北问出这句话时,他正和宫治蹲在客厅的地板上小心翼翼清理着玻璃杯的残渣。宫治开餐厅,显然比北更会处理这类狼藉,动作娴熟又敏捷,北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发觉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干脆起身立在了客厅的一个角落,看宫治用纸巾包着手,捡完地板的上那些明晃晃的玻璃渣后又拿出了吸尘器,仔仔细细地将地板的每个角落都吸了个遍。 “差不多吧,”听到北的问话,宫治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抬起头看着北笑了笑,“挺吓人的,是吧?” “是,”北坦白,“好久不看你们吵架了,乍一看的确有点可怕。” “哈哈哈哈,”宫治笑出了声,“抱歉,吓到北前辈了。” 北摇了摇头,“你小心一点,不要割到自己的手。” “没事,”宫治换了一个吸尘器头,开始吸沙发的坐垫和靠垫,“有时候玻璃渣会飞到沙发上,如果不小心坐到就麻烦了。” “…你看起来挺有经验的,”北叹了不知道今晚的第多少口气,“以后吵架还是尽量不要摔东西,伤到人就麻烦了。” “知道了,”宫治回过头,有些好笑地看了北一眼,“我没有暴力倾向,北前辈你放心就好。” 北点了点头,两人又沉默了下来。很奇怪,那个碎掉的玻璃杯像是摔碎了两人之间这几天以来的尴尬,北看着宫治,心里突然觉得轻松了不少,这是这两周以来他头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宫侑把矛头和注意力转移了的功劳吧。北松了口气的同时觉得有点对不起宫侑。 宫治把东西清完,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今晚要不要喝一杯啊?” “不行吧?”北有点犹豫,“你的伤…” “我的伤早就没什么事了,”宫治有点不耐烦地挽起了左手袖子,将手腕上的纱布一圈圈解开,露给北看,“你看,都已经开始慢慢结痂了。” 这是北第二次直视宫治那条贯穿了他整个左手手腕的如同蜈蚣一般丑陋又巨大的伤口,它的确跟一个星期前他第一次看到时血淋淋的样子不一样了。尽管现在还是泛红,但伤口表面的确已经开始结痂了。那是痊愈的第一步。 喝一点酒应该死不了人吧。毕竟,连流了那么多血都没死。北点了点头,觉得他可能此时此刻也病得不轻。

北将温好了的清酒倒入了两只碗,将其中一只递给了宫治。宫治接过来,像是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迫不及待地将嘴唇凑到碗沿,喝了一大口,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叹息,“唔…” “你悠着点儿。”北窝在了沙发上,瞥了宫治一眼。 宫治喝完漫长的第二口后,碗里的酒已经只剩下了一个底。他抹了抹嘴角,看着北,“北前辈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啊?” 上次喝酒…北在心里思考着,发现自己关于喝酒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他没有独自饮酒的习惯,也没什么借酒浇愁的理由,就连他们现在正在喝的冰箱里的这一桶米酒也是去年冬天他就酿好了却一直没喝完的。 “记不太清楚了。”北站起身,将厨房里蹲在灶台上的热酒壶提到了客厅,又给宫治倒了一碗。 “哈,”宫治又喝了一大口,“北前辈的生活果然很无趣。” 北挑了挑眉,很想回对方一句“谁的生活能有你的生活有意思”,想了想,还是没能说出口。他们两人就这样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对饮。哦不,比起对饮,他们现在更像是大排档上那种互不相识的临时搭伙的陌路人,各自点各自的吃的,也各自有各自的饮酒节奏,不打招呼,不寒暄,喝完就斟满,自顾自地对着自己的酒碗发愣。 北的酒量其实一直不算好,再加上他自己酿制的米酒度数也不低,因此,喝完第一碗时,热意已经涌上了他的脸。喝醉的滋味并不好过,他上一次印象深刻的集体醉酒已经得要回溯到他高二那年的春高了。最后一场比赛结束后,他们在宾馆房间里瞒着教练偷偷喝了个烂醉,第二天起床时,所有人都头晕目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呕吐。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想跟他们高中球队的那帮疯子们喝酒了。此刻,当年那次集体酗酒事件里为数不多的没有喝醉的人正坐在自己面前,左手手腕上还挂着两周前用刀片划下的没有痊愈的伤口,右手捧着酒碗面不改色地灌酒,仿佛喝下去的是纯净水…都疯了。北摇了摇头,也把自己面前的碗斟满了。 “北前辈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宫治又一次喝掉了碗里的最后一滴酒,伸手轻巧地提起了摆在茶几上的酒壶,再一次给自己斟满,然后侧过头看着北。 “想问的问题…”北重复着宫治的话。 “是啊,”宫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比如,为什么啊,之类的。”

北觉得宫治可能喝醉了。因为他在宫治住进家里来的第二天早上就已经试图发起一场这样的对话了,但对方决绝地一语点破,并且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是不会告诉他的。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虽说如此,北在过去的两周里其实在心里问过不少次这个问题。 半夜被医生的电话吵醒的时候,凌晨全程在高速公路上卡着100公里每小时的限速赶到医院的时候,被告知宫治还在抢救室里的时候,站在抢救室外等医生的消息的时候,听医生说宫治在浴缸内割腕然后又自己拨打求救电话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宫治的紧急联系人并且被护士告知宫治不希望自己通知他的家人的时候。 宫治。割腕。浴缸。自杀。失血过多。意识不清。紧急联系人。 在抢救室外茫然无措地一遍又一遍踱步时,北的脑海里在不断回放着自己一小时前接到的那通电话里医生的说明。整通电话的内容不可思议到让北的脑袋短路一般将所有的句子拆成了一个又一个不连贯的单词,又把这些单词像拼图碎片一般打乱了顺序,铺在他的大脑里,胡乱组合着。到最后,每种排列组合传达出的意思在北的理解中都是一样的荒谬而且不合逻辑。 宫治自杀了。 哪怕体内不断累积的酒精已经在此时此刻将敏锐的神经给消解得七七八八,北依然还能回忆起自己那时候站在急诊室外意识到宫治可能会死,想要裹紧外套却发现自己因为出门太急身上竟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卫衣时,那种彻头彻尾的刺骨的寒冷。

“你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的吧,”北平静地看着宫治,“而且,你不是刚住进来的时候都已经告诉过我了你是不会告诉我的?” “这样啊…”宫治看上去很失望的样子,“你只试了一次而已诶,被别人拒绝了,难道北前辈就这么放弃不肯再试一试了?” 北被他逗笑了,“你连心理医生都不肯讲,我问有什么用啊?再说了,你不想说的话,我怎么问都没什么意义吧。” “北前辈你也太容易随随便便就放弃了吧?真没意思…”宫治撇了撇嘴,百无聊赖地盯着自己的手指,鲜少露出这么明目张胆的厌弃的表情,“你也别跟我提那个什么桥本医生了,她脑子有问题,我才不要跟她讲。” 北哑然失笑。他并不知道宫治在出院前一天到底是怎么跟医院给他安排的那个姓桥本的心理医生沟通的,但对方从他的病房出来之后,面露难色地跟北说宫治非常抗拒透露任何跟他自杀的原因相关的信息,意志非常坚定。不但如此,宫治还拒绝了医院给他建议的后续的相关心理治疗。 “从刚才跟宫先生的交谈中,我能大致判断出,他这次自杀行为的诱因是比较具体的,应该是跟某人或者某个团体产生了比较严重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我这个推断相对比较草率,不完全准确,但大体方向应该是没错的。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北先生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看看能否有可能与宫先生进行一下这方面的沟通,这会对我们接下来的治疗会非常有帮助…”

某人或者某个团体。不可调和的矛盾。

北沉默下来,抱着今晚会醉倒明早会呕吐的觉悟继续闷头喝酒,倒是宫治,将碗放在了茶几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北,“真可惜啊,要是北前辈问,也许我就告诉你了。” “那我可真荣幸,”北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想说,就算我不问你也还是会说的。” “也许吧…”宫治若有所思,“北前辈失去过很重要的东西吗?” 北重复道,“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很重要的东西,”宫治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特别重要的丢了就会没命的东西。” “我好像…没有过吧。”北艰涩地回答,心里有块石头飞快地坠了下去。 “这样啊,”宫治抬眼,笑了笑,“那你真的运气很好。” 宫治的话像一根火柴,点燃了北心中杂草一样乱七八糟的各种念头,“所以,你是丢了很重要的东西?” “与其说是丢了,不如说是我自己扔掉了…”宫治又拿起了茶几上的碗,喝了一小口,慢慢地回答,像是在思考。 “如果那么重要,为什么还要扔掉?” “为什么要扔掉吗?”宫治既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很多东西只有在得到之后才会发现不是只有好和重要就够了的吧…” 北看着宫治。 “很多东西是很好,但也不是都能拥有啦…太贪心可能会遭天谴的,”宫治又笑了笑,将碗里剩下的酒一口喝掉,“抱歉,是不是把你说得更糊涂了?” 北也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北前辈你现在脸红得跟苹果似的,”宫治看着北,哧哧地笑着,“其实我今晚跟你说的东西,你睡一觉醒过来肯定就什么都不记得啦…所以,就算告诉你了好像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我没喝醉好吧?”北翻了个白眼,逞强一般又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宫治没有搭理他的解释,只自顾自说了下去,“…但是呢,看在北前辈你这几天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的份儿上,我还是不给你添乱了,”说着,宫治接过了北手里的碗,将它放在了茶几上,伸手打算将他扶起来,“不早了,我扶你回房间休息吧。” “我不用你扶我。” 北推开了宫治伸过来的手,想要自己站起来,却差点栽倒,被笑嘻嘻的宫治又一把搀住,“今晚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北前辈,你放心吧…” 北想骂宫治这个疯子,又有点想吐,所以闭紧了嘴巴不再试图讲话,默默地任由宫治把他扶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替他盖上了被子,然后关上了房间的门。 身体接触到柔软的床垫、被被子包裹的那一刻,北就像是不会游泳的溺水者,意识和身体一起被冷水包裹着,一点点沉进了深海。宫治喝了酒,又能接触到厨房里所有的刀子…一想到这个,北就浑身冒冷汗,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身,然而,他的四肢像是被海底的水草缠住、固定在了海底,不受他的控制,动弹不得。北想大喊,可是连嘴巴都被封住了,完全张不开,也发不出声音。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 这是北两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触碰到了睡眠的影子。

北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晨十点多,要不是被梦惊醒,他估计可以睡得更久。从学生时代开始,他的作息就一直特别规律,此刻,愣愣地看着墙上的钟表,北努力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上一次这样睡懒觉是什么时候了。他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自己除了头有点痛,其实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舒服。 想到昨晚跟自己一起喝了酒的宫治,北心里一凉,快速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了房间门。还好,宫治正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听到他的动静,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醒了?” 北看着宫治很有精神的样子,松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你昨晚睡着了吗?” “睡着了,”宫治站起身来走进厨房,“酒的好处可不就是有助于睡眠吗?”说着,将白粥和小凉菜端到了餐桌上,“北前辈感觉还好吧?” “我没事,”北在餐桌旁坐了下来,“你吃了吗?” “我吃了,”宫治给自己倒了一杯果汁,“这是留给你的。” “谢谢,”北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粥,“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安排?”宫治抿了抿嘴,“我当然没安排了,不是北前辈让我在你这儿的这段时间把所有安排都推了专心养病的吗?” “确实,”北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宫治,“吃完饭之后我们一起去趟西宫神社吧。” “神社?”宫治有点惊讶,“新年不是刚过没多久吗?北前辈为什么突然要去神社啊?” “去年这时候在那边许愿来着,今天突然想到是时候去还愿了,”北平静地喝粥,“反正你也没事,正好跟我一起出去兜兜风,怎么样?” “好啊。”宫治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神社的旺季已经过去,再加上此刻是工作日的正午,北和宫治到达神社后,环顾四周,竟没有看到除了他们之外的第三个游人。两人穿过丛林中通往神殿的参道,过了桥,穿过鸟居,踏上了通往拜殿的阶梯。北往前走,宫治上了台阶后便不再向前,停在了原地。 北回过头,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北前辈去还愿就好了,”宫治笑了笑,“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不往前走了?”北有点惊讶,打趣一般,“你这样很像是电影里拍的那种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靠近神明的人啊。” 宫治耸了耸肩,没有回话,嘴角的笑意加深了。

北定定地看了宫治几眼,不再多说什么,径直朝着拜殿走去。在水手舍仔仔细细用清水将双手洗干净,又漱了口,北走到了拜殿门外的正中央,将事先准备好的纸币一张张投进了赛钱箱内。投钱的时候,他脑袋里又突然回忆起了昨晚的梦,又回到了两年多以前饭团宫开业的那个晚上。梦境里,他的视角还是跟当年一样,在饭团宫的厨房外透过门缝往里看,宫侑依然坐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宫治依然站在宫侑的面前。和当年不同的是,在宫治推开并且拒绝了宫侑的吻之后,梦中的宫侑随手抄起了一把刀子,狠狠刺进了宫治的心脏的位置。宫治捂着深入自己胸口的那把刀踉踉跄跄地跪地,倒在了厨房的地板上。他的血流了满满一地,甚至流出了厨房,流到了北的脚下。北仓皇地后退了几步,但已经晚了,血已经沾上了他的脚底,每退一步,地板上就是一个血脚印。 某人或者某个团体。不可调和的矛盾。割腕。浴缸。自杀。失血过多。宫侑。宫治。 北将纸币投完,双手郑重地握住了赛钱箱上方的那根绳子,坚定地摇了摇。绳子上端的铃铛随着北的动作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铃声顺着风在没有人的神社中回荡得很远很悠长。

北参拜神社的整套礼仪是小时候跟着奶奶学会的。奶奶已经去世了很多年,直到现在,他每年新年来神社参拜时,都能回忆起奶奶当年一板一眼教自己“二拜二拍一拜”的画面。 “心诚则灵,”奶奶这样跟他说,“你有什么心愿想要拜托神灵帮你实现,从开始祭拜的那一刻起,就要诚心诚意地祷告,并且真心地相信只要你足够虔诚,神灵一定会听到你的心愿,想办法帮你实现…祭拜过后也不代表整件事已经结束,你还要在平时认真做事,认真生活。神是一直在看着你的,你做的事,神都能看得见…”

“二拜是低头弯腰,九十度鞠躬两次。” 神啊,您看到那个远远站在我身后的不敢接近您的人了吗?他是我很早就认识的学弟。他还有一个弟弟。他们两人都是很好的人,但他们犯下了在很多人看来绝对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二拍是是双手合于胸前,以右手略低于左手的姿势拍手两次。” 如果可以的话,您愿意饶恕他们犯下的错误,去除他们的心魔吗?我知道这是个很过分的要求,但他们已经迷途知返,此刻正因为这个错误饱受惩罚和折磨,其中一个还差点死掉。如果没有您的帮助,他们这辈子都会活在痛苦中,无法找到幸福。 “一拜是低头弯腰,九十度鞠躬一次。” 我虔诚地请求您发发慈悲,眷顾一下这两个可怜的人吧。我愿意终生做您的信徒,为您效劳。

北不知道自己站在神殿前祷告了多久。鞠完了最后一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慢慢适应着刺进瞳孔里的日光,转过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等待着自己的宫治。 宫治原本正抬着头漫无目的地看天,奇迹般地,在北望向宫治时,对方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看向了北。他像个小学生一样笑着,高高地举起了右手,用力地朝北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