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月亮

佐久早洗完澡后换了身干净衣服从浴室出来,发现桌上的手机屏幕亮着。他走过去,拿起了手机,发现新信息正在一条一条弹出来。 “今晚月亮好圆好大啊,要不要出去玩啊?” “这么早你不会已经睡了吧…” “你在干嘛啊?” “你再不回消息我就去敲你门了。” “喂佐久早你他妈在干嘛啊?” “…” 佐久早皱着眉按时间顺序将对话窗里的信息飞速看完,进度条滑到最下面,最新一条信息是一分钟前:“好我现在就去敲你的门。” 下一秒,他房间的门就响了起来。敲门声如同夏日里突如其来的暴雨,也像是婴儿随时随地会发出的哭声,混乱、不得章法、急促而且捉摸不透,像极了站在门口的人。 佐久早有些头痛地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在桌上,有些不情愿地拖着脚步朝门口走去。换做别人在这个时间找他,他大可躲在房间不去理会,但,门外的是宫侑,他若是此刻装聋作哑,对方可以一直在外面敲下去,直到他来开门,或者门被外面的人砸烂。佐久早实在是怕麻烦,非要他选,他宁可选前者。 他一把将门拉开,看到宫侑立在门外,靠在门框上,歪着头看他,挑了挑眉,“哟,没死呀?” 佐久早懒得搭理他的嘲讽,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干嘛?” 宫侑撇了撇嘴,没有回答,堂而皇之直接绕过他进了房间,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佐久早在原地愣了一秒,扶在门把手上的手指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他转过身,将门关上,看着大大咧咧直接坐在他床上的宫侑,在心里叹了口气,“你到底要干嘛?” “叫你出去看月亮啊,我不是说了吗?”宫侑带着一脸大惊小怪的无辜看着他,“你这么凶干嘛啊?吃枪药啦?” 一滴水珠从佐久早的头发上滴下来,顺着后颈的皮肤流进了T恤里,凉凉的,还有点痒,弄得他有点分神。他从浴室里拿出一条毛巾,一边将发梢处裹紧用力攥了攥,一边扫了一眼宫侑,“都已经十一点了,明天还有训练,想发疯的话去找别人。”

宫侑在大半夜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出现过。佐久早看着对方从床上站起身,慢吞吞地朝自己走过来,停在面前,笑眯眯地朝自己的脸伸出了手来,于是他也抬起手,在对方碰到自己前“啪”地一下将对方的手打掉。 “我刚洗完澡,你别碰我的脸。”佐久早淡淡地看着宫侑。 “这么凶啊…”宫侑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不肯让我摸,那亲一下总是可以的吧?” 佐久早还没来得及躲,对方的嘴唇就凑了过来,贴在了自己的嘴角。明明只停留了一瞬间而已,可宫侑还是死性不改,恶作剧一般伸出舌头用力舔了佐久早的嘴唇和嘴唇旁边被无辜连带的皮肤,他的舌头又黏又滑,搞得佐久早被舔过的地方暴露在空气中惹人心烦得凉。 佐久早深吸了一口气,从餐桌的纸巾盒了抽出了纸巾,用力擦拭自己的唇角,眼睛余光瞥到对方得意洋洋如战争获胜一般看着自己。 “你到底来干嘛?”佐久早将脏掉了的纸巾用力捏成一个球,狠狠地扔进脚边的垃圾桶,抬眼直视着宫侑。 “你刚刚干嘛不回我消息?”宫侑歪着头看他。 “我刚刚在洗澡,”佐久早继续用毛巾擦拭头发,皱了皱眉头,“谁能洗澡的时候回你消息?” “这样啊…”宫侑点了点头,“好吧,那为了补偿我等你等了这么久,我们一起出去看月亮去,你快换衣服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你。” “谁要补偿你啊?”佐久早忍无可忍地后退了一步,“你找别人去。” “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啊?”宫侑也不恼,“这大半夜的,月上柳梢头,我约人家去看月亮,别人还不得误会我对人家有意思啊?” “你怕别人误会,你不怕我误会?”佐久早气极反笑。 “我当然不怕你误会啦,我对你的确有意思啊,臣臣,”宫侑又笑眯眯地凑近了些,“我们都上过床了,这一点你还不清楚嘛?” 佐久早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讲话。 “我心情不好,陪陪我嘛…”宫侑看他望着自己,嘴角的微笑还在,眼睛里的笑意却敛了些,“求你了。” 佐久早看着面前不知道犯了什么病的宫侑,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被宫侑逼着换了衣服的佐久早不情不愿地走出了宿舍楼,还是不得不承认,春夏之交的夜晚很适合散步。奥运选手村白天很热闹,到了晚上则安静得不得了,因为大部分选手都同佐久早一样作息格外规律,如同训练一般用心照料自己的身体,三餐一顿不落,晨练毫不懈怠,晚上到了十点钟则准时关灯上床睡觉。 那自己到底在干嘛?宫侑选择的小路上没什么路灯,很黑,佐久早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警惕地盯着前面的路,边提心吊胆生怕重蹈覆辙在赛前不小心崴到脚边在心里质问自己。 而身旁的宫侑则完全不一样,吊儿郎当,走两步蹦一下,大大咧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佐久早想张嘴提醒对方一声,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结果下一秒,宫侑就“哎呀”一声歪了歪身子。佐久早下意识伸出了手,一把扶住了宫侑的手臂,确保对方站稳后在对方面前蹲了下来,打算检查宫侑的脚踝,“伤到了没有?” 头顶没有声音。佐久早皱了皱眉,抬起了头,黑暗里他看不清宫侑的脸,只能看到对方浑身一抖一抖的,他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对方在笑,随即意识到这只是宫侑无数无聊又没品的恶作剧之一。够了。他起身,打算原路返回宿舍,结束这个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夜晚,结果又被对方一把拉住。 “别生气嘛臣臣…”宫侑的声音听上去又是一副惹人烦的无辜状。 “放开。”佐久早没有回头。 “我才不要呢,”宫侑没皮没脸攥得越来越紧的手指在佐久早的手臂上像是要烧起来,“除非你把我手给掰开。不过我力气可是比你大不少,你要是不小心伤到手指或者手腕可别怪我…” “宫侑,”佐久早回过头,瞪着宫侑,“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他妈讨厌。” “知道啊,”宫侑在月光下笑得没心没肺,“所以我才被人甩了啊。” “…”佐久早被噎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你指望我跟你说什么?” “臣臣什么都不用说啊,”宫侑终于找到了机会,捏了捏佐久早的脸,一脸得逞的样子,“陪我看月亮就好了。”

选手村有片湖,湖边错落有致摆了很多长凳和桌子。宫侑扯着佐久早肩并肩坐在了其中一个长凳上,佐久早才在今晚第一次认真看了看天上挂着的月亮。宫侑说得没错,今晚的月亮真的出奇得大,也出奇得圆。佐久早成绩很好,平时也爱看书,此刻,面对这轮月亮,他竟也有些瞠目结舌,想不出其他的什么形容词。他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宫侑,对方也正出神地盯着月亮看,觉察到他的目光,佐久早还没来得及躲闪,宫侑已经转过脸冲他笑了笑。 “好看吧?”宫侑问。 “嗯。”佐久早喉咙里模糊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虽然他和宫侑在一起时,开启话题的永远是对方,但此刻,宫侑身上让他一贯讨厌的那种聒噪像是被月光一层层过滤掉了一样,只剩下了玩笑和俏皮话深处的那个沉默的内核。这种落差让佐久早有些无所适从,想了想,他一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宫侑还是一贯的敏锐。 “没什么。”佐久早想了想,还是决定不问了。朝伤口撒盐不是他爱做的事。 “说嘛,”宫侑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他,“话说到一半算什么啊,说说说,快说…” 佐久早一阵头疼,抓紧开口,试图在宫侑重新开始聒噪之前把对方这个势头抑制住,“今天被甩的?” “…”宫侑无声地笑了,“你刚想问的是这个?” “对啊,”佐久早无所谓地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月亮,“不是你让我问的吗。” “哈哈哈哈,”宫侑摇了摇头,在笑声的余震里开口,“不是,已经有段时间了。” “有段时间了?” “嗯,”宫侑也抬头看着月亮,“一年多了。” 这么久了。佐久早在脑袋里推算了一下,大致确定了时间节点。 “你不惊讶?”宫侑倒是有些意外,回过头来看着他。 “惊讶什么?”佐久早还是看着月亮,“是该惊讶你那时候谈恋爱了,还是该惊讶你被甩了这么久还念念不忘?” “哇…”宫侑中枪一般咳嗽了一声,笑得有点狼狈,“佐久早圣臣,看来你是真的很讨厌我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一定要这么报复我吗?” 佐久早翻了个白眼,没有回话。

“话说,你谈过恋爱吗?”沉默了一会儿,宫侑突然问。 “没有。”佐久早回答。 “没有?…”宫侑突然提高了声音,把佐久早吓了一跳,“你没谈过恋爱?” “对啊,怎么了?”佐久早扫了一脸惊讶的宫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有那个闲情逸致每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那这样的话,我岂不是你的第一次?”显然,宫侑的思维和佐久早有着千差万别,能让佐久早在一瞬间后悔自己说了实话,“哎哟臣臣,谢谢你这么相信我把你自己托付给了我…” “你是不是欠揍了宫侑?”佐久早咬牙切齿,“那个把你甩了的人肯定是因为你嘴贱这一点你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错,”宫侑只是耸了耸肩,没有不开心,但也没有多开心,淡淡地将目光重新从佐久早身上收了回来,投向了月亮,“…所以当时你为什么要答应跟我上床啊?” 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初的宫侑也是跟今晚一样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间门外吧?佐久早印象里,宫侑那晚喝了酒,虽然没什么醉意,但显然喝了不少,毕竟进了门没有几分钟,对方就把自己贴到了他身上。他能看出宫侑心情不好。好巧,那晚他也心情很差。 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当时可能也心情不好吧。”其实沉默的时间已经长到不需要佐久早说什么来填补空白了。 “这样,”宫侑了然地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了烟,自己抽出了一根含在嘴里,“怎么,跟牛岛表白被拒绝啦?” “宫侑你这张嘴是真的欠,”佐久早摇了摇头,“以及,你的脑袋是不是理解不了人类之间有除了搞在一起之外的其他关系?” “我当然理解了,你跟牛岛就不是搞在一起的关系啊,”宫侑拿出打火机,用手在嘴边拢了拢,点燃了烟,吸了一口,“你俩还没搞在一起呢,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佐久早不知道说什么,笑了出来。 “这有什么好笑的,”宫侑又吸了一大口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佐久早,“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就去跟他讲嘛,大不了就被拒绝,这有什么难的。他又不能因为你跟他告白了然后不跟你打比赛…” 佐久早摇了摇头。 “说实话,这对我们队说不定还有好处呢,”听身边男生的语气佐久早都能想象出宫侑此刻的表情,打比赛的时候,他每逢有馊主意就是那个表情,“要是牛岛他不喜欢你把你拒绝了,从此看见你就有心理阴影,那我们队以后跟他们碰上了岂不是好打很多?” 佐久早听他讲,只是笑,不讲话。 “说真的,你到底喜不喜欢牛岛啊?”宫侑像个小孩,自顾自说了一会儿,用胳膊肘碰了碰佐久早的手臂。 “我说我不喜欢你会信吗…”佐久早抿了抿嘴,一脸鄙夷,“你能不能不要问这种自己已经预设了答案的问题啊?” “真不喜欢?”宫侑侧头看着他。 佐久早看着对方眼睛里的光,愣了一秒,“真不喜欢,”然后往边上坐了坐,跟宫侑分开了一点距离,“你离我远点儿,别把烟味儿沾到我衣服上。” “哎呀,忘记你讨厌闻烟味儿了,”宫侑这才反应过来,吐了吐舌头,弯腰把烟头在地上按掉了,“不好意思啊臣臣。” “没事。”佐久早清了清嗓子,不再讲话。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并肩坐在长凳上看月亮。佐久早望着天上的月亮,头脑一片空白,鼻腔里是身边的宫侑身上的古龙水的味道和空气中残存着的烟味。他一向是个拎得清的人,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只做对的事和有必要的事,从不白费功夫。从读书,到打球,到生活,他将自己的方方面面料理得极其妥帖,像极了一件熨好了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白色衬衫。此刻,将近十二点,他早该休息,可他正原因不明地坐在外面,身边还坐着一个他本不该跟对方有任何纠缠的人。 佐久早原本已经将什么都想清楚了。今晚过后,他甚至心知肚明宫侑为什么会在最初的那夜找上门,如同在地毯下发现了一块他寻找了很久的拼图。宫侑曾状态很差过。并不是打球状态差,与其相反,那阵子的宫侑在训练和打球时状态好得可怕,可大家都看得出,他像一个被剥夺了灵魂的机器人,或者僵尸,在用尽全力燃烧自己的生命打球,仿佛若是打球打得不好,他就可以原地死掉。如果宫侑是一年多以前被他口中的那个恋人甩掉,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佐久早知道,自己只是当时的宫侑随意挑选的一个发泄对象罢了,那晚,就算自己不在,宫侑也可以去找别人。这些都是很简单的问题,随便想想就能想清楚。 唯一那个佐久早回答不了的问题,在今夜通过宫侑的嘴被问了出来。 他为什么会允许宫侑这么做,以及,这段乱七八糟的关系为什么持续了这么久还没有结束。

“太吵了。”宫侑在一旁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佐久早愣了一下。 “我说,你太吵了,这里,”宫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佐久早的脑袋,一脸嫌弃,“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这脑袋一天到晚停都不停的,不累吗?” “你别老碰我头发…”佐久早皱着眉躲宫侑的手指,躲不过,便伸手一把抓住,把对方的手指扯到对方的腿上,用力按了按,像是要给他粘上去。 宫侑笑得眯起了眼睛,“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啊佐久早。” “我幼稚?”佐久早懒得跟宫侑争,“你看你的月亮吧。” “今晚的月亮很好看,对吧?”宫侑也回过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安静了一会儿,问道。 “嗯。” “诶。”宫侑的声音低低的。 佐久早回过头,看到宫侑贴上来,捧住了他的脸。他犹豫了一秒,没有躲开,于是,两人在月光下分享了他们在除了床上外的其他场合的第一个吻。

两人回到房间,宫侑将他的衣服脱掉、进入他时,佐久早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奇异的悲伤。此刻,握住自己的这双手,抚摸自己身体的这双手,曾遥遥给自己传球、和自己击掌的这双手,也曾用比此刻要一百倍一千倍的温柔牵过别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因为他们从未真正属于过彼此,只是,在这一刻,他从未觉得这件事如此真切过。第一次,佐久早翻身坐在了宫侑身上,并不娴熟地晃动着,看着宫侑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叹息,然后轻轻在嘴里喊他的名字。 “再喊一遍。”佐久早轻轻说,加快了速度。 “臣臣。”宫侑听话地喊。 “再喊一遍。” “圣臣,”宫侑挺了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睁开了眼睛,一直注视到佐久早眼眸的最深处,“佐久早圣臣。” 佐久早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陌生的不受自己控制的疼痛。在这种疼痛里,他闭上了眼睛来临。这一次,比他们以往的每一次都要强烈。

一切结束后,宫侑靠在床上吸烟,佐久早像往常一样从床上起身去浴室洗澡。佐久早在关上浴室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宫侑,“你走吧。” 宫侑没有回答,只是隔着烟雾看着他。 “这是最后一次,”佐久早回过头,对着浴室的花洒淡淡地说,“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宫侑。” “好。”宫侑什么废话都没有讲,在他身后轻轻地回答。 佐久早将浴室门关上,上锁,打开了花洒,闭上眼睛,让水流顺着自己的发顶流往全身各处。这样的告别发生过很多次,但,只有这一次他是认真的,他知道宫侑也明白这一点。他洗了很久,在几乎被热水冲到昏厥前关掉了花洒,缓缓地用浴巾将身上的每一颗水珠擦干净,然后扭开了浴室的门。 宫侑已经离开了。 佐久早走到床边,将床单和被单全都扯掉,扔到了地上,从橱柜里拿出了一套全新的床品,仔仔细细换好,然后将地上的床单和被单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里。他将房间上上下下打扫了个遍,就像他以往做的那样,做完所有事后,他站在窗边,将窗户打开,感受着窗外的空气逐渐取代室内的空气,将所有的味道全都带走。缱绻的,纠缠的,属于宫侑的那些味道。 在这个过程中,他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中的那个月亮。 它真的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