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让我说下去(下)

5

头痛欲裂地从床上爬起来,宫侑动作僵硬地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进了浴室,扭开了花洒。水凉得他狠狠打了个寒颤,他有些狼狈地将水温调热了些,仰起头对着花洒用力搓洗自己的脸。 又做梦了。宫侑试图控制自己不要去回忆那个梦,效果适得其反,梦里的画面如同蓝光电影,一帧一帧在他的脑海中回放。几个月的重播,让他对这个梦的每一段情节已经了如指掌。他一边忍受着脑海里宫治冷冰冰的声音的回响,一边挤了一大坨洗发露,潦草地在手心搓了搓,揉到了头发上。酒精让他的胃脆弱得像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宫侑在冲洗头发上的泡沫时,突然觉得自己的胃部搅成了一团,连水都没有来得及关就冲出了淋浴间,抱着马桶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门铃恰好在这个时候响了。操。宫侑边吐边在心里骂,想着就算是天王老子在门外他也不会去开门,然而,门铃声不急不缓地保持着一个稳定的节奏,停一会儿,响一会儿。显然,门外的人拥有锲而不舍这个讨厌的品质,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强烈的呕吐感终于在宫侑感觉自己把胃都吐空了之后停住了,他抬手冲掉了呕吐物,捂着火烧火燎的肚子站起来,洗了把脸,拿了条浴巾围住了下半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是藤井。 宫侑面无表情地靠在门框上,“嗨。” “你刚才在洗澡吗?”藤井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眼宫侑赤裸的还带着水珠的上半身。 “嗯,你按门铃的时候其实在吐,”宫侑的回答难得的简洁明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在吐吗?”对方直接忽略掉了他的问题,蹙着眉头反问,“那你吃过早饭了吗?” “…没有。” 藤井像是预料到了他没有吃早餐一样,从包里掏出了一个用保鲜膜裹好的三明治,朝他晃了晃。

宫侑让藤井进了门,自己则重新回到浴室,把自己重新洗了一遍,试图冲掉身上那股呕吐物的腥味。他换好衣服从浴室出来时,女生已经坐在了餐桌旁,桌上的盘子里放着包装拆掉了的三明治,旁边还放着一杯水,和几个白色的小药片。 “这是什么?”他指着白色的药片问。 “胃药和解酒药。”藤井看起来像个医生一样专业。 宫侑将药片一把抓起来放进嘴里,就着水吞了下去。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但面前的三明治显然是宫治的手艺,宫侑在心里咒骂着,却控制不住自己抓起已经对半切好的三明治的手指。咬了一大口,熟悉的味道让他下意识满足地眯了眯眼。宫侑感受着被嚼碎的食物顺着食道滑向自己烧灼的胃部,在心里掩耳盗铃一般地劝慰自己,自己现在吃宫治做的东西并不是向他屈服,只不过是为了让身体好受一点。 在他迅速地几口吃掉了一整个三明治,意犹未尽地舔着嘴角时,宫侑才意识到坐在自己旁边的藤井今天一反常态的沉默。他拿起餐巾纸慢吞吞地开始擦拭嘴角和手指,眼角的余光扫过对方依然妆容精致的脸和粉底也遮不住的眼眶下的黑眼圈,心里有些纳闷。 像是会读心术,藤井在他将纸巾轻巧地抛进垃圾桶时从包里掏出了他的钱夹,放在了他的面前。 “昨晚付完钱之后忘记还给你了。”藤井在他询问前率先开口解释。 “噢…”宫侑恍然大悟,“原来昨晚是你们把我弄回家的啊。” 藤井淡淡地笑了笑,并没有打算接他的话茬,又从包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摆在了桌面上。宫侑瞥了一眼,整个人冻在了原地,脑袋像是被一根木棒狠狠地敲了一下,耳边都是嗡嗡的回声。 “抱歉,我真的没有想要故意窥探你的隐私,”宫侑有些僵硬地抬起头,看着嘴角带着一丝苦笑的藤井,如同在看一个怪物,“你的那张卡,我是真的死活塞不进去…”

从第一次搞在一起,宫侑就开始为两人被发现的情景作准备。 那是高一春高决赛结束的晚上,稻荷崎得了全国亚军。排球队当晚没有回兵库,全队人马在东京庆祝。庆功宴结束后,众人回到了宾馆,等教练睡下后,队员们偷偷摸摸聚在了宫治和宫侑的房间,瓜分高三学长不知靠什么野路子托人弄来的一瓶洋酒。他们那时候不过十五六岁,并没有什么饮酒经验,又加上一直因比赛而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不过一两个回合,除了宫侑和宫治,剩下的人都被撂倒,叠罗汉一般堆在两人房间的地板上和床上睡着了。 两人蹑手蹑脚遛到浴室,脱掉了衣服,嘻嘻哈哈放了满满一浴缸的热水,嘲笑着大家的酒量之差,像小时候一样面对面坐在浴缸里。尽管他们从上初中之后就不会再这么一起泡澡了,但此刻,也许是酒精的原因,宫侑看着近在咫尺的宫治赤裸的身体,和两人不知是因为热水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挺立起来的下体,并没有觉得尴尬。 那一晚的记忆并没有因为大量酒精的作用而变得模糊。浴缸里的如同母亲子宫般温柔包裹着二人的热水,宫治带着酒味的缠绵的吻,宫治进入自己身体时那阵贯穿神经的刺痛和不适,两人一起射出来时全身通电一般酥麻的快感…一切结束后,他们又像刚才一样若无其事地面对面坐在浴缸里,打量着对方。 宫侑拨弄着浴缸里已经有点冷下来的不再清澈的液体,看着对面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瘫软下来的宫治,莫名其妙想到了老友记里的Monica和Chandler。 这个不着边际的联想让宫侑有点恶心。同样是酒后乱性,Monica和Chandler只是朋友而已,你对面刚睡过的这个,是跟你从一个子宫里钻出来的弟弟,亲弟弟,懂吗?宫侑在心里跟自己说。 “你喜欢男的吗?”对面半眯着眼的宫治突然开口,把宫侑吓了一跳。 “不喜欢…”他能听出来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你呢?” “我也不。”宫治笑了笑。 宫侑觉得自己的理智在随着浴缸里越来越冷的水开始慢慢恢复,两人之间有种奇怪的尴尬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他有些不舒服,从浴缸里站了起来,想打开花洒将自己冲干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弯了下腰将浴缸塞拔开,好让浴缸里有些污浊的液体先流下去。然而,还没直起身,他就被身后的宫治又顶住了。 宫侑错愕地回头,看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扶着自己的腰,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下次戴套吧,”宫治轻描淡写得如同在讨论下一顿饭吃什么,“我怕你怀孕。” “操你妈。” 宫侑张嘴骂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他们两人光着身子面对面站在水位缓缓下降的浴缸里这个场景特别好笑,咧着嘴笑出了声。 宫治也笑了,伸手打开了宫侑身后的花洒,“快洗吧,别感冒了。” 宫侑是先洗完的那个。走出浴缸,他飞快地擦干了身体,套上了衣服出了浴室。房间里,他们的伙伴还七扭八歪地呼呼睡着,过去的一晚对他们来讲和以往并无任何分别。宫侑站在房间正中央,听着浴室里宫治洗澡的水声,有些恍惚,直到他湿答答的头发上的水珠滴到脖子上,顺着皮肤一路流进衣服里,他才打了个寒颤,缓过神来。

“…侑?宫侑?” 宫侑模糊的视线随着耳边越来越大的藤井的声音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他抬头,看着藤井有点惊慌的样子,冲她笑了笑,“抱歉,刚才走神了。” 女生皱着眉头,“你现在脸色真的很差,你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啊…” 宫侑摆了摆手,有点没好气,“大姐,你是没见过宿醉的人吗?” “好吧…” 宫侑看着对面的女生又沉默了下来,刚才脑袋里闪过的无数种不同的说辞一瞬间都显得无比愚蠢而且苍白。说真的,他们两个一路上留下了太多的线索,但凡身边有一个人往这方面动一点脑筋,就会发现无数根本没法解释的蛛丝马迹。他担心过角名,担心过教练,担心过佐久早,甚至都担心过爸妈,却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两人已经分开、他在心里暗自庆幸这段长达几年的畸形关系已经瞒天过海不会再有任何破绽之际,一切还是被这个离他们不堪的过去如此遥远的女生发现了。 宫治的运气真的好差啊,因为他看上去好像的确还挺喜欢这个藤井的…宫侑惊讶于自己在此刻竟然还有心情嘲笑宫治。 “宫治知道你知道了吗?”看着对面的女生,他发觉自己的问题像一句绕口令。

刚加入黑狼的第一年,宫侑的表现并不理想。 与同龄人比起来,他的职业生涯已经过于顺遂:拥有“高中第一二传”的称号;高中期间一直是强豪高校的首发选手;三年内两度打入春高全国赛的总决赛;高中毕业后仅一年就被黑狼选中;入队第一年就作为首发二传参加比赛…拥有这样闪闪发光的履历,作为当季V League1最受瞩目的新球员之一,宫侑却在第一场正式比赛中前所未有地接连二传失误。比赛进行到第二局中段,他被替换下场,坐在赛场边沉默地看着队友们逆转局势,最终取得了这场比赛的胜利。 当晚回到家,宫侑大发脾气,而宫治则坐在沙发上冷静地看着他。 “不过就是一场比赛被换下了场而已,”宫治轻描淡写,“什么时候你也开始为这种事烦心了,侑?” “我从来没有因为失误被换下场过,你难道不知道?”宫侑扭头盯着宫治,眼神凶狠得像一匹狼。 “凡事都有第一次嘛,”宫治竟然还在笑,“恭喜,我们宫侑选手终于也体验了一把坐板凳的感觉。” 宫侑用力地一脚踹上他的小腿,痛得宫治从沙发上直起了身,冲他吼,“操,宫侑你他妈的犯什么病啊?” “我犯病?”宫侑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才是犯病的那个吧?你他妈到底打算要犯病到什么时候才会重新回来打球?” “你在因为这个生气?”宫治愣了愣,认真端详他的脸,语气缓和了一些,“难不成…” “好了闭嘴吧你!”宫侑被看穿了心事,恼羞成怒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却被宫治一把拉住,“…你松开我!” “我以为我们已经聊过这个了,侑,”宫治用了一点力,将他重新扯回沙发上,显然没有打算依着他结束这个话题,“不要告诉我你今天失误的那几个球就是因为我不在场上。” “就是因为你,怎么了?”宫侑破罐子破摔地承认,一脸恼怒,“如果我跟你说,要是你不回去打球,我就永远打不好了,你会不会为了我回去打球?” “你不会打不好的,”宫侑能感觉到宫治正纵容地看着他,耐心得如同在哄一个耍无赖的小孩子,“国青你也是一个人去的?还记得吗?” “那跟正式比赛不一样。” “别这样,侑,”宫治伸手揉了揉宫侑的金发,被宫侑骂骂咧咧地躲开,“会好起来的,你知道。” 会好起来吗?宫侑看着面前的宫治,没有问出口,只是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轻轻将脑袋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两人以往的矛盾都是靠拌嘴或者打架轻描淡写地翻篇的,唯有这一次,宫侑不肯体谅,宫治也不肯妥协。所有围绕着“宫治不打排球”这个话题的争吵,都以宫侑发脾气作为开端,宫治的安慰作为结尾,时间一久,宫侑因为这件事发怒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初几个月还是一场比赛爆发一次,到后来,他也已经没了什么脾气,不再固执地追问那个宫治自始至终没有给出的答案的问题。

慢慢的,宫治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很显然,宫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比高中更加刻苦地练球,连一向以严厉著称的黑狼的教练都在有一晚叫住了留在体育馆加练的他,叮嘱他过犹不及。宫侑点头,心想着他又不蠢,才不会像宫治那个傻子一样,不喜欢排球还勉强自己打了那么多年。 宫侑在球场上的表现渐入佳境,与队员间的配合越来越娴熟默契。不仅如此,他的发球技能也在日益精进。当他第一次痛快地在赛场上发出跳跃飘球时,面对整个体育馆排山倒海的喝彩和欢呼,宫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想:宫治不打球又能怎样?谁需要他? 时间一长,如同联盟里的其他球员,宫侑也摸索出了一套适合自己的训练行程。每天五点起床,跑步到球馆,白天在球队练球,常规训练结束后,晚上还要加练。这个安排绝不轻松,他的体能训练师和教练都在起初持怀疑态度,然而,几年下来,宫侑雷打不动地坚持着,别人也不再有别的话讲。宫侑知道,自己这么拼命,是想向宫治证明些什么,然而,连他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想要证明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只有一个MIYA的球场,习惯了没有“宫家兄弟”,习惯了独自一人接受采访、霸占摄像机,习惯了和队友在比赛前的会议上或是比赛中的暂停时间详细地谋划战术并且一板一眼地执行。然而,在黑狼第一次拿到V League1年度冠军时,颁奖典礼上,宫侑低头打量着挂在脖子上的金色的奖牌,还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身侧。目光撞上了兴高采烈朝着观众席挥手的木兔,他的胸口突然一阵钝痛,痛到他腿一软,差点站不稳从领奖台上跌下去。另一侧的佐久早眼疾手快,不动声色地扶了他一把,“没事吧?” “没事。”宫治冲对方笑了笑,转过视线,看着体育馆乌压压的观众席,胸口像是被掏了一个大口子,连痛感都是空落落的。宫治现在在干嘛?看直播?捏饭团?想到这里,宫侑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微笑。 去他妈的饭团。

宫侑经常在思考,自己跟宫治究竟是什么关系。 维基百科上写,全世界的新生儿中,只有1%左右是双生子。他跟宫治是双胞胎兄弟,从受精卵阶段就理所应当地跟对方分享自己的一切。他们从小分享父母、房间、衣服、食物,长大一点后,白天在赛场上分享汗水和喜悦,晚上在床上分享罪恶和欲望。他们那样亲密无间,让宫侑曾经真的天真地认为他们可以分享梦想,可以为了同一个目标一起活着。 两人第一次做完的第二天,稻荷崎的球队和拉拉队从东京启程回兵库。回程的大巴上很吵,没有了比赛的压力,队员们全都在大声嬉闹,有人开着无聊的玩笑,有人因为无聊的玩笑而放声大笑,有人用音响大声放着节奏强劲的音乐,有人则在走廊里跟着音乐跳舞。 安静的只有坐在大巴车角落的他们两个。宫治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宫侑被其他人吵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去烦宫治,只是从背包里拿出了降噪耳机戴上,佯装在听歌,却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瞥一眼身旁宫治的侧脸。 我的人生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他这样想着。他们可以一起打球,还可以一起做爱。这两件事都可以做到地老天荒,一直到老,一直到死。他不用担心他会离开,因为宫治和他是双生子,他们被老天爷绑定在一起,注定要分享所有的东西。 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吗? 几年过去,当他亲手撕碎宫治相册中两人站在领奖台上的合照时,突然想起了那天坐在大巴车上的自己。太傻了。宫侑,你怎么会那么傻逼? 另一张照片里,球队的成员并排站着,身后是他们学校的横幅。“和回忆说再见。” 说得太好了。 他将宫治那枚银色的奖牌用力摔向地面。奖牌发出脆响,像四重奏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干净利落。

6

同宫治一样,藤井也有很多秘密。 比如,她曾偷偷去现场看过一场黑狼的主场赛。

黑狼的人气很高,当天的主场比赛更是夸张,一整个体育馆被观众塞得座无虚席。她踏进体育馆抬头望,观众席上乌压压一片,有一大半的人都穿着黑狼队的应援球衣,秩序井然地在黑狼队的球员从体育馆入口依次小跑进球场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宫侑的身材和长相在一群高大的运动员中依然是很显眼的那个。如同她在饭团宫的电视上第一次看到宫侑时一样,出场时他总是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整个人懒洋洋的,冲观众的挥手也是肉眼可见的敷衍,即便如此,藤井身边坐着的几个小女孩在宫侑出场的那一刻还是发出了足以撕破她耳膜的尖叫。 然而,令藤井惊讶的是,比赛的哨声吹响的一瞬间,场上的宫侑如同换了一个人,像一匹苏醒的狼一样抖擞而敏捷地在场上迅速地移动着。他像球队的指挥家站在球场的中央,有时候会在球网前趁对方一个不注意,将球轻巧地拨到对面无人防守的前场,有时候是一个漂亮的骗过全场的假动作,将球传给看似最不可能发起进攻的角落里的队友。整场比赛的第一个高潮是宫侑发球,所有人屏气凝神看着从他手中飞出的排球像一颗炸弹,旋转着飞速轰炸到了对面球场的角落,然后反弹到了观众席上。随着得分的哨声吹响,全场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尖叫,对方迅速技术性暂停。暂停的间隙,体育馆的大屏幕上见缝插针地开始回放刚才的比赛中几个得分的精彩瞬间,藤井抬头,看到大屏幕上的宫侑将球传给队友时兴奋的眉眼,和额角上的汗珠。

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宫侑和那天赛场上的他很不同,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照片,面色苍白得像是要昏过去。如果他真的晕过去,她是不是还要叫救护车来送他去医院呢?藤井在脑内幻想着那个画面,觉得有些滑稽。 “宫治知道你知道了吗?”对面回过神来问。 她摇了摇头。 宫治自然是不知道的。

在见到宫侑之前,宫治叙述中的很多东西,在藤井心中都是没有实感的。 她和他一起回兵库的那次旅行,除了跟他的父母吃饭聊天、翻阅他们儿时的照片之外,他们还一起回了一趟稻荷崎。下午三四点,他们正巧赶上了稻荷崎排球队的训练,藤井坐在球场边的长凳上,打量着球场上穿着印有“稻荷崎高校”黑色球衣的队员们,好奇地询问宫治:“你当年打哪个位置?” 那时候他们刚刚交往了一段时间,藤井甚至是从他朋友口中听说他从前打排球的,自然对他个人的排球史一无所知。 “我是主攻手,”宫治伸手指了指,“就是那个4号球员的位置。” “好帅!”四号球员恰好在那个瞬间跳起来扣了一颗漂亮的球,藤井惊呼着感慨,又想起了什么,“那你弟弟呢?” “他啊,”宫治今天的心情不错,“他是二传,那个3号球员。” 稻荷崎的教练坐在宫治身旁,一直微笑着看球员训练,突然在这个时候插话,“说起宫侑,他前段时间也回来了,还跟他们打了一小会儿。” “他现在都职业球员了,还需要从欺负小孩儿中获得成就感吗?”宫治有些讥讽地撇了撇嘴。藤井甚少见他语气中的嘲讽如此地明显,有些惊讶地扫了他一眼。 “瞧你这话说的,是我让他上去打的,”教练拍了拍宫治的肩膀,“你们两个人不会最近又在吵架吧,治?” “谁要跟他吵架啊,”宫治讥笑着,“我都多大人了啊教练,能不能不要小瞧我啊。” “你也知道自己不小了啊?”教练也笑,“反正侑还是像高中那时候一样,那天还在跟我念叨着你不打排球了的事儿。” “他是过不去这个坎了,”藤井看宫治摇了摇头,面无表情,“我已经懒得再跟他废话了。” “你们两个毕竟打球打了这么多年,他纠结这个也是正常的…”教练叹了口气,“你是哥哥,从小就比他成熟,还是得对他耐心点,多给他点时间。” 宫治没有再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赛场上奔跑着的球员。

两人离开稻荷崎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了。八月的末尾,兵库的傍晚依然很热。藤井跟宫治牵着手在路旁的人行道上走着,前方的不远处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学生,一男一女,两人之间刻意保持着一点距离并肩走着,男生会时不时地扭头偷偷打量一眼低头看着路的女生,再迅速扭头回去。 藤井的心情不错,笑眯眯地看着那两个小朋友,跟宫治打趣:“治之前上学的时候有没有跟喜欢的人一起在走这条路上学放学啊?” 宫治安静地思考了一下,淡淡地说了句“有”。 他们之前没怎么讨论过学生时代的事,再加上在宫治的朋友口中,他那时候除了打球念书之外,就是跟宫侑厮打。藤井本来理所应当地认为宫治高中时期就是个毛头小子,在感情方面并未开窍,然而,宫治过于坦荡又令人意外的回答成为了她这次兵库之行的意外之喜。 “我就是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而已啊,”面对藤井的追问,宫治的叙述平淡得如同白开水,“你问我有没有跟喜欢的人一起在这条路上走过,我们的确一起上学放学过啊。然后就没了。” “没了?”藤井咋舌,“这也太无聊了吧…就没发生点儿别的?你们后来没有联系了?” “后来吗…我们高中毕业就都不在兵库了,”宫治想了想,“现在反正没有什么联系了。” “这件事你的朋友们都不知道是吧?” “对啊他们不知道。” “那你弟弟呢?”藤井好奇。 “弟弟?哦你说宫侑啊,”宫治愣了愣,“…他知道。” 现在想想,宫治那时候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对她保留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坦诚。

“其实,我很早就猜到了…”藤井看着宫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只是今天才彻底确认而已。” 宫侑皱起了眉头,看上去有些困惑,“很早是多早?”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吧。” “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宫侑一字一句重复藤井的话,“你是说几个月以前?” 藤井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变成了犯了错误被老师审问的学生,“嗯。” “你他妈在逗我吧?…”宫侑倒吸了一口凉气,“搞没搞错啊我的天…你竟然忍了这么久?你是被派来调查我们的特工吗?你是一直在到处收集我们乱搞的证据现在证据到手了你来通知我一声?…下一步是什么?把我们抓起来?” 藤井平静地看着突然怒不可竭的宫侑。 “说真的,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你跟宫治能搞到一起了,”宫侑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因为你也是个变态吧藤井优?” “我‘也是’个变态…”藤井惊讶于自己竟然还有心情咬文嚼字,“那另一个变态是你?” 宫侑愣了愣,笑了出来。

一幢大楼的崩塌,绝大多数情况下不是毫无征兆的。可能是天花板上零星落下的几块墙皮,可能是地面如同错觉一般轻微的晃动,也有可能是你安静地坐在房间里,耳边突然响起的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声“咔嚓”。好像有东西碎掉了,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事后回忆起来,你会突然意识到,一切都是从那一瞬间开始发生改变的。 藤井第一次看到宫侑望着宫治的眼神,就是她隐约听到那声遥远的“咔嚓”的时刻。 跟宫治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人。 可以和宫治一起上学放学的人。 知道宫治所有秘密的人。 因为宫治不能打排球而跟他闹别扭闹到人尽皆知的人。 从见到宫治起就旁若无人将目光死死粘在宫治身上的人。 藤井看着第一次见面的宫侑,打量了一下身旁神色如常甚至有些冷淡的宫治,两人面对面站着,发色和衣服完全不同,但两张面孔相似得难以用肉眼分辨出区别。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但每个人总会有这种冥冥之中明白自己触摸到了真相的时刻吧。

“我其实挺羡慕你跟宫治的。”藤井擦掉了眼角在大笑过后的湿润。 “羡慕什么,能跟自己的兄弟上床?”宫侑嗤笑。 “从小我就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同学和朋友,”藤井淡淡地讲,没有理会宫治的嘲笑,“我是单亲家庭,当时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我爸在我妈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跟我妈坦白自己爱上了别人,两人决定离婚后,我妈第二天就去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人生如戏,短短几句话,就能一笔带过这期间所有的波澜和曲折。 看着宫侑脸上震惊的表情,藤井笑了笑,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接着说下去。 “他们是协议离婚,我选择跟着我妈,毕竟我爸要跟另一个人结婚了,我不是很想在有陌生人的家里生活…但,这整件事中没有什么闹剧发生,我甚至还去参加了我爸的婚礼,”藤井端起宫侑面前那杯水,绕开了宫侑嘴唇碰过的杯沿,喝了一口,轻轻笑了笑,“我当时坐在婚礼现场,周围的人都在欢声笑语,我也就跟着一起笑,但心里其实挺难受的。当时我就觉得,要是我有个兄弟姐妹就好了,起码我不是一个人面对这种,你懂吧?” 藤井想起自己跟心理医生的那些次聊天。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她坐在那个陷进去就不想站起来的沙发里,沉默了很久。 “我觉得我男朋友曾经跟他的哥哥上过床,”她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吐出来,掩耳盗铃般地希望烟圈能遮住自己的脸,终于将无法再埋在心里的秘密说出口,“但我没那么反感,不觉得恶心,甚至还有点羡慕。” 羡慕他们有彼此的陪伴,羡慕用血缘绑定在一起的纠缠,羡慕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默契,还羡慕他们之间那些只有两人知道的说出来会遭天打雷劈的秘密。 藤井曾翻遍全网,完整看完了网上所有的两人高中时期的比赛录像。金发和银发的双胞胎兄弟在球网的同一侧战斗,宫侑传球给宫治,宫治毫不犹豫地起跳进攻,得分时两人击掌欢呼,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含有双重意味的拥抱。那时候宫侑的技术显然没有现在更好,性格也更不稳定,就像小孩子一样,得分就狂欢,失分就沮丧。然而,宫治像是那个拥有神奇魔法的人,只要他凑上前去,录像中的宫侑就会迅速恢复平静,重新投入战斗。 正因为曾经那样信赖过对方,所以才忍受不了任何形式的分别吧。 藤井莫名其妙想起爸爸跟他的第二任妻子有了小孩后,她曾有两年的时间不肯再跟他见面。不是不知道他还是会爱自己,只是,还是会伤心而已。

藤井看着眼前的宫侑,知道自己没头没脑又有些沉重的叙述和在那之后莫名其妙的沉默让他有些困惑。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总之,我今天是来还你钱包的。” 她将桌上的钱包和照片朝着对方又推了推。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知道了?”宫侑看着桌上的照片,突然轻轻地问。 因为想让你知道,我并不介意这件事,虽然我本来也没有权利评判和指责你的过去。想让你知道,我也曾经像你一样感觉自己被抛弃被欺骗被背叛。想让你知道,也许我能理解你的那些感受。想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藤井看着面前的安静地等待她的答案的宫侑。跟赛场上穿着黑色球衣的他不同,跟平时精心打扮的他也不同,此刻他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白T恤,顶着乱蓬蓬的刚洗过的金发,脸色因为宿醉而惨白;时间倒退到昨晚,推开酒吧的门,他比现在还要狼狈,整个人靠在吧台上,像一滩烂泥。 她心里涌上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脑海中浮现的那些一定会被宫侑皱着脸说恶心的真正的原因涌到了嘴边,最后又都被她一一咽了下去。 “我是作为现任来警告你的,”她清了清嗓子,挤出了一个不合时宜也并不好笑的玩笑,“你们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了,所以请你这个前任不要再来纠缠不休了。” “我他妈才不是他的前任,”宫侑皱着眉纠正,手指不耐烦地在餐桌上敲着,“那顶多就算是荷尔蒙过剩,精虫上脑。精虫上脑懂吗?” 随你怎么说吧。藤井看着暴躁的宫侑,心里这样想着。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那样,你也不必在生日当晚下意识跑到对方的楼下纠缠,也不必喝醉后躺在我的腿上下意识问出“你为什么一定要跟宫治在一起”这样的问题了。 不过,宫侑没必要知道这些。

其实宫侑没必要知道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他不需要知道自己曾在宫治面前替他辩护过。他也不需要知道在这场双胞胎兄弟间的搏斗中,她下意识站在了宫侑这边,仿佛宫治是那个施暴者。目睹这场漫长而无声的斗争时,所有人一定都认为宫治是洒脱离开的那个,是冷酷无情的那个吧? 藤井想起宫治左手手腕上的那个被护腕覆盖的纹身“MIYA”,和纹身下那道让人无法忽略的、横切过动脉的、已经在慢慢痊愈却还是有些泛红的疤痕。那道伤口在两人交往前就已经存在了,她并不了解前因后果,只知道它还是时常会痛。很多时候,她看着宫治下意识地按着那道疤,像是在封印什么只要放松警惕就会从那道伤疤中跑出来的东西。那可能是某种疼痛,可能是别的。 谁是这场战争中真正的赢家呢?她不知道。 不仅如此,这只是无数她不确定的事情中的其中一件而已。 她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宫治在艰难又疼痛地慢慢愈合。无数个深夜,她坐在床上,看着阳台上宫治一根接一根地在冷风中吸烟,这样想着。 “It will pass.” 伦敦生活里,神父对Fleabag这样说道。那些爱,恨,追问,困惑,不甘和痛苦,那些纠缠不休的情绪和过往,总有一天会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的。对他们彼此都是。

“你以后还是少喝点酒吧,”藤井起身,还是忍不住念了一句,“又长大了一岁,做哥哥的总是让弟弟给你擦屁股不会觉得很丢脸吗?” “欸?”宫侑突然间反应过来了什么,从椅背上直起了身,见鬼一样看着藤井,“你怎么知道我是哥哥的?难不成是宫治那个…” “不是啦,”藤井像是偷吃了糖果的小朋友一样吐了吐舌头,忍俊不禁,“是你妈妈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我妈真的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宫侑一脸懊恼的样子像极了他高中比赛录像中输球了的时候,“那宫治知道你知道吗?” “你要替我保密啊,”藤井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边,狡黠地冲宫侑做“嘘”的手势,“他什么都不知道。”

7

宫治将车停在宫侑家楼下,看了一眼手表,还差两分钟就到六点了。 宫侑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时间观念,从不以守时为荣,自然也不以迟到为耻。宫治已经在心里想好,这次最多等他五分钟,六点五分一到他就准时出发,宫侑要是迟到了,就自己想办法回家。妈妈要求他来接宫侑一起,他的确照做了,但如果宫侑又迟到,那抛下他就不是他的问题了吧。 然而,出乎意料,这次宫侑竟然准时在六点钟下了楼。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耐寒能力。宫治鄙夷地看着宫侑刚出单元门就被冻得一激灵,裹着身上那件单薄得像是纸糊的大衣飞速朝他的车冲过来,拽开了副驾驶的门,一边嘴里咒骂着一边将斜挎包丢到了后座上。 “你能不能先把门关上。”宫治不满地抱怨。 宫侑一把将门拉上,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将空调的暖风开到最大。 “为什么会他妈的这么冷?”他系上了安全带,将两只手堵在空调的吹风口烤着热风。 宫治没有说话,只翻了个白眼,启动了车。 “欸?你女朋友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宫侑扭头看了一眼后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今天心情看上去不错,丝毫没有受到冷淡的宫治的影响。 “嗯,”宫治看着路,“她回家陪她妈妈了。” “也对啊,”宫侑挑了挑眉,“人家跟你非亲非故的,新年夜干嘛要看着你的死人脸一起过。” 宫治懒得和他斗嘴,没有理他,宫侑也难得不纠缠,掏出了耳机戴上,开始自己听音乐。 东京到兵库,500多公里,车程五到六小时,堵车的话,时间可能会更长。以往两人总会提前两三个月买好机票,然而今年情况有些特殊,他没有找宫侑,宫侑也没有来找他,等到爸妈来催的时候,年末的机票和火车票已经全部售罄,要想过年回家,只能开车。宫治为此头疼了好久,因为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要怎么跟宫侑在车里度过五六个小时而忍住不把对方给推下车。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自己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 宫治将车速提到100公里每小时,高速公路上基本没什么车,他扫了一眼副驾驶上已经用风衣罩住脑袋开始睡觉的宫侑,把空调温度又调高了一点,单手有些笨拙地将厚厚的卫衣脱掉,扔到后座,上身只剩一件T恤。

两人到家的时间跟宫治计划得差不多,刚好赶上了午饭。宫治看着桌上的四副碗筷和坐在自己对面的宫侑,突然意识到上次两人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已经是今年年初了。他拿起筷子,边往自己碗里夹菜边跟爸妈闲聊,宫侑则如同失声了一般全程沉默着吃饭。聊起藤井,妈妈好奇地问起宫侑有没有见过她,宫侑点了点头,妈妈又接着话头问他觉得藤井怎样。听到这个问题,宫治脑袋里的一根弦绷得紧了一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宫侑,然而,对方只从嘴里含含糊糊挤出了一句“还可以”,就继续专注地吃饭了。 宫侑从小到大一直是情绪更不稳定的那个,今天这样的情况对宫家来说倒也不算新鲜事了,他们的父母只当他是最近的训练太累,并没有把他的沉默太当回事。宫治倒是能感觉出区别,但没什么精力理会他。宫侑风卷残云吃完,借口坐车坐得头疼,迅速溜进了房间,宫治则边跟爸妈聊天,边不紧不慢地夹菜。吃完后,他将桌上的碗筷收进厨房,才犹豫了一下,慢吞吞进了两人的房间。 房间里,宫侑已经爬到了上铺,斜靠在床上悠哉悠哉地低头玩手机。听到声响,他抬头看了一眼宫治,说了声“嗨”,又低下了头。 宫治面无表情地将房间的门关上,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宫侑:“我觉得小优知道我们两个的事情了。” 宫侑头也没抬,“什么?” “我说,我觉得她知道我们两个以前的事情了。”宫治压低了声音。 “这样啊。”宫侑抬头又看了一眼宫治,认真点了点头,又低头继续玩手机了。 “你他妈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宫治看着床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的宫侑,压着火,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该死,两人的对话才进行了几个回合,他又忍不住想要跟宫侑生气了。 “听懂了啊,”宫侑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女朋友知道我们两个以前搞在一起过。” “…这就是你想说的?对这件事?” “这对我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宫侑云淡风轻地,“我早就知道了。” 宫治感觉自己被人锤了一拳,脑袋发蒙。他的眼睛下意识眯了起来,看着双人床上铺的宫侑,“你说什么?” 宫侑挑衅一般直视他的眼睛,嘴角还带着微笑,一字一句地重复:“我说,我早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宫治听到自己像机器人一样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声音。 “唔…”宫侑仰起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应该是一个多月之前吧?就我喝醉了那次,你和她把我送回家的那天晚上的第二天。” “然后呢?” “她不是当时拿着我的钱夹吗?我的钱夹里有一张我们两个人的照片,她塞卡的时候看到了,所以来给我送钱夹的时候,顺便告诉我她知道了的事情。”宫侑又话多了起来,流水账一样把每个细节掰开揉碎了讲给宫治听。 宫治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上一秒他还在用手指摸索着房间的门锁,下一秒自己已经冲到了上铺,骑在了宫侑身上,迅速压制住了他的手脚,将他死死地按在了身下。与宫侑多年的实战经验让他掌握了快速制服对方的办法,宫治本以为他已经忘记该怎么做了,可他的身体却完好地保存着所有的肌肉记忆,随时听从他的调遣。 “你他妈的不觉得这样的事情应该告诉我一声吗?”碍于外面的父母,宫治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要冲身下的宫侑大吼大叫,但他也不知道具体的实施效果到底有多好。他对天发誓,如果宫侑是只猫有九条命的话,他这个时候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把他从窗口扔出去。 “你有病吧?你女朋友对你保密,来告诉我,你要怪也应该去怪她吧?干嘛要迁怒到我头上?”宫侑被宫治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压在身下,却丝毫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只是嘲讽地微笑着。 “你是不是故意的?”宫治看着宫侑,用尽全身力气不让自己一拳头把他的脸给打烂。 “我故意的?”宫侑夸张地露出委屈的表情,“治,你可是我亲哥哥,我干嘛要故意对你做这种事啊?我这真的就是尊重你女朋友的意愿而已…” 宫治定定地看着身下的宫侑,胸口突然一痛,“你这样有意思吗,宫侑?” 宫侑没有再回答,脸上带着挑衅的微笑,毫不避让地看着宫治的眼睛。 宫治颓然地松开了宫侑,顺着梯子爬下了床,默不作声地铺好床,将自己埋进了松软的被子里。果然,他跟宫侑之间这种虚假的和平甚至连一天都持续不了,只要他们同在一个空间下,就不可能有什么正常的生活可言。宫侑像是拥有什么独特的天赋,可以随时激起他性格中最恶劣最黑暗的一面。他的性格分明比宫侑要好得多,却总是忍不住对宫侑一些智障的言论冷嘲热讽;他明明从不享受打架,甚至在心里隐隐恐惧打架时拳头捶打皮肉和骨头的那种感觉,却总是无法在宫侑的挑衅面前保持冷静,对着他拳打脚踢;他明明最讨厌伤害别人,可在床上看着身下和平时赛场上截然不同的宫侑,却总是忍不住故意弄痛他,折磨他,并在他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和哀求中兴致盎然。 和藤井度过的第一晚后的早晨,宫治看着女生身体上的淤青,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弃。“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会从伤害别人的身体中获得快乐?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变态?”他想起宫侑曾经这样讲过,不由得在心里这样质问自己。后来,他开始尝试努力减轻自己在床上的力道。这个策略在大部分时候奏效,可他偶尔还是会在一些意识模糊的时刻失去控制。比如,掐住藤井脖子的那晚。 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藤井,宫治突然意识到,哪怕他再怎么努力抵抗,他可能的确不是什么正常人。他也不该把责任全部推卸给宫侑。从他在浴缸里进入宫侑的那一晚起,他就永远无法拥有正常的生活了。

因为起了个早,又连着开车开了五六个小时,宫治在床上昏死一般从中午睡到了傍晚,迷迷糊糊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从床上爬了起来,从衣柜里随便摸出了一件留在家里的外套,打开了房间的门。客厅里的灯光让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醒了?”妈妈正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笑着问。 “嗯…”他揉着眼睛慢吞吞地回答,看客厅的茶几上摆满了冒着热气的菜。电视上,红白歌会早已经开始了。 “哎哎哎过来帮帮忙!” 宫治扭头,看到宫侑从厨房走出来,笨拙地用双手捧着一大碗盛得满满当当又热气腾腾的汤。宫治看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被烫到了,心里觉得好笑,走了过去,娴熟地用手指卡住了温度并不高的碗沿,示意对方放手,然后接过碗转身快步走到了茶几边放下。回过头,宫侑已经嗷嗷叫着去冰箱里拿冰块敷手了。 宫治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也许是刚睡醒的原因,也许是爸妈的原因,也许是桌上饭菜的气味的原因,也许是电视上红白歌会的原因,他发现自己在下午愤怒的情绪就像被魔术师凭空变没的鸽子,彻底消失了,他在此刻,新年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完全没有想着要跟宫侑生气。不仅没有愤怒,他此刻的心情特别平静,甚至有点快乐。

饭桌上,爸爸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陈酿,给每人斟了一杯。这项传统从宫治有记忆开始就存在了。小时候只有爸妈对饮,他和宫侑拿水充数,十八岁后,每年跨年夜,他和宫侑也可以喝上一杯。第一次喝到时,爸爸妈妈好奇地看着他们两个,问他们第一次喝酒的感觉如何。他和宫侑对视一眼,镇定地回答有点苦,没有想象中好喝,把爸妈逗笑了。爸妈不知道,他说的其实是实话。爸爸的珍藏的确余味有香甜,但他人生中第一次喝酒的记忆太过深刻,导致后来其他的那些都索然无味,不过是买醉而已。 四人举起酒杯碰杯,互相说着祝福的话。宫治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看到爸妈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用手指抹了抹嘴角,笑着跟爸妈解释,“好久没一起吃饭了,今晚高兴。” 说完,他埋头吃饭,故意忽略掉眼角余光里宫侑若有所思的凝视。 一家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很久,结束时已经十点多了。四人坐在沙发上又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快十一点时,爸妈撑不住要去卧室睡了。爸爸起身,拍了拍宫治的肩膀:“你们不用着急,难得有机会好好聊聊。” 宫治笑着应了一声,听父母卧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心里纳闷,为什么现在每个人说话都他妈像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客厅随着父母的离开又安静了下来。他跟宫侑一人坐在沙发的一头,隔得老远,一句话都不讲,沉默地盯着电视里热热闹闹唱歌跳舞的人,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没有赌注的奇怪的比赛。不过,宫侑显然并没有什么兴趣将这场无聊的比赛推进下去,仅仅坚持了一小会儿,就在歌舞喧嚣中跟宫侑提议:“要不要来一局真心话?” 真心话是他们以前吵架后常做的事。跟酒桌上的真心话大冒险不同,他们两人的版本里没有游戏也没有惩罚,只有两人轮番问对方问题。问题没有限制,什么都可以,唯一的规则是,他们不能撒谎,只能说真话。他们没有测谎仪,无从得知对方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然而,哪怕宫侑平日里鬼话连篇,宫治却没由来地知道,他不会在这个游戏里作弊。他知道宫侑也是这么想的。 “就算是要决裂,也有更好的决裂的方式。”藤井那晚的话在他脑海中又回响了起来。 宫治笑了,“好啊。”

“你是怎么知道你女朋友知道了的?” “她一直在看心理医生,每次治疗之后都会记日记,”宫治坦白,“她有一次出门出得急,忘记把她的日记收起来了,就被我不小心看到了。” “偷看人家日记啊,要不要脸啊你?”他们两人分享过彼此太多黑暗的秘密,如果要搞一个排行榜,“偷看日记”甚至连前一百都不一定排得上。宫侑笑嘻嘻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气却丝毫没有责备,“既然偷看了她的日记,你怎么没看到她来找我的事情啊?” “每次只能问一个问题吧。”宫治冷淡地回答。 事实是,他真的就只看了藤井的日记本一眼。然而,就在他随手翻开的那一页里,那句“看到宫侑的那一瞬间我基本已经确定他们之前在一起过”就赫然摆在正中央。如同有人将一块烙铁直戳戳地插进了他的眼睛后开始在他的脑袋里旋转和搅拌,宫治用尽全身力气扶住了桌角才勉力站稳,头痛得仿佛有烟花在他眼前炸开。 “那我先预支一个问题吧,”宫侑也不恼,面不改色堂而皇之地扰乱游戏秩序,“那你告诉她你知道了吗?” “没有。”宫治面无表情。 “挺好的,”宫侑看热闹不嫌事大,“说实话,你们两个都挺变态的,正好凑一对,也不用祸害别人了。” “你真的好意思说别人是变态吗?”宫治白了对方一眼。 “这是你的问题吗?”宫侑反击,“答案是,好意思。” 宫治抓起身边一个抱枕砸到宫侑脑袋上,被宫侑头也没抬一把接住:“省点儿力气吧,治。” 说得有理。宫侑现在可是专业的。想到这儿,宫治摇了摇头,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她来找你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他接着问。 “你的问题可真够无聊的…”宫侑撇了撇嘴,“无非就是她很早就知道了但她没有觉得我们俩变态我们俩恶心这类的话,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楚了…然后就是她其实早就知道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了…是妈妈说漏嘴的。”想到这儿,宫侑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宫治这次笑出了声,“原来那么早就露馅了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饭团宫外给藤井介绍宫侑时对方玩味的眼神。天哪,他们可真是破绽百出。那些更衣室里的吻,球馆浴室里的嬉闹,卧室里的缠绵…说真的,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年下来,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端倪的?又或者说,他们身边到底有多少人像藤井一样,其实发现了什么,但最终却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来跟他们对峙? “是啊…”宫侑也纳闷,“我们真他妈走运,身边的人都是一群傻逼,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也许宫侑的球技的确是越来越好了,可他的智商,可能永远只能停留在十几岁那个年纪了。十几岁的他怎么想问题,现在二十几岁的他依然会怎么想问题。宫治无奈地想着,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笑声被电视机里高亢的歌声盖住了。 他从茶几下摸出了一瓶罐装啤酒打开,喝了一大口,问宫侑,“你要吗?”宫侑接过来,也喝了一口。 “不过,说到这儿啊宫治,就算妈妈没有发现你藏在抽屉里的烟,这都几年了啊,烟瘾真的犯了也不要那么寒酸再抽高中时候买的了吧?”宫侑将啤酒咽下,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啤酒沫,语气尖酸刻薄,“你生意不是挺好的吗?难不成都被你女朋友没收了,你连买烟的零花钱都没有?” 宫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捏了一把,他看着宫侑,“你怎么知道我抽过那盒烟?” “该换我提问了吧?”宫侑露出了一个阴险的微笑,“我的问题是…” “我也要预支一个问题,”宫治冷静地打断了对方,“你是怎么知道的?” 宫侑看着他,顿了顿,随即耸了耸肩,撇着嘴,“我猜的,前段时间回家的时候发现那盒烟还在那里放着,我就觉得吧,你要是回来过的话,肯定会忍不住怀念我们两个美好的时光,然后抽一根。没想到还真给我猜对了啊?宫治,你要是过得不快乐的话,还是随时可以回头的啊…哎哟!” 因为宫侑忙着贫嘴,宫治这次一发命中,抱枕正中红心甩到了他的脑袋上。碍于爸妈在屋里睡觉,他们又刚刚吃饱,双方一致认为现在打架并不是什么理想的选择。于是宫侑踹了宫治一脚,两人算扯平了。

“那换我了…”宫侑想了想,“你喜欢她什么?” “我还是低估你了,”宫治发觉自己的尖酸刻薄的确是只针对宫侑的,“我本以为你会问‘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这类问题。” “哈哈哈哈,”宫侑倒是笑得挺开心,“说实话,不是没想过,但我又觉得你不是那种能忍辱负重,对着不喜欢的人也硬得起来的类型,”说完这句,他又嘴贱,意味深长地看着宫治,“不过现在想想,好像也不一定。你要真的饥渴了,的确也没什么做不出来的事。” 宫治皱了皱眉,不想搭理他的恶意调侃,“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特别轻松,完全不用担心她随时可能会跟我吵架跟我打架,”说到这儿,他扭头看沙发另一头突然紧盯着盯着电视、脸色不太好看的宫侑,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感,“说实话,跟她在一块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还能这么求同存异。就,哪怕我跟她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她会跟我聊,想办法理解我,跟我沟通,解决问题,你懂吗?” 宫侑有些僵硬地看着电视机上闪烁的画面,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好吧,随便他,随便他理不理解,随便他怎么在心里骂自己。宫治无奈地想着。他已经过了那个觉得可以改变对方,或者可以为对方改变的年纪。他尽全力尝试过了,但最后每次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遇到她那时候状态很差,”宫治笑了笑,回想起他第一次见藤井的时候她身上混合着蜂蜜和不知道什么花朵的香水的味道,接着说下去,“她是那种特别容易能让身边的人都高兴的人,我跟她在一块特别快乐。真的。”

那是他第一次划开自己手腕的两个月后。他大病了一场,人不人鬼不鬼地撑着,食不知味,整晚整晚的失眠,有时候盯着天花板放空,有时候坐在阳台上吹着冷风抽烟。四季的更迭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概念,他每天只是麻木地根据天气预报上温度的变化更换身上衣服的厚薄和长短,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里一大群僵尸中的其中一只。 那一晚是早春,他印象中风还很凉,藤井穿着对那个季节来说明显还太单薄的裙子,进了店门还在瑟瑟发抖。给她端上饭团,他看着电视里一闪而过宫侑的脸和他的金发,眼角的余光里是藤井咬着饭团,轻声地感慨“好吃欸”。她香水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像是在粗暴地告诉他,春天来了。 “原来已经三月了。”当时的他按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日期。竟然已经三月了。 宫治不信教,但他莫名其妙地觉得那一晚,她是在某个神灵的指引下赶在饭团宫打烊前到了他面前,拉了他一把。同样的道理,当他只一眼就瞥到藤井日记上的关键词时,他觉得这可能是相同的那个神灵给他开的一个玩笑,又或者说,是一个惩罚。 这话如果告诉宫侑,他肯定会嘲笑自己吧。毕竟宫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小到大,他每次看到关于双胞胎之间有心电感应的文章或者帖子,总会第一时间发给宫治,附带着一串嘲讽的表情和评论。 宫侑不懂的事其实还有很多。

“你那时候状态很差?”宫侑扭头看着他。 “该换我提问了吧?”宫治也看着他。 “你他妈的…”宫侑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恼怒,但他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面无表情地扭头看着电视,拒绝再跟宫治对视,“那你说吧。” “你为什么会因为我不打排球那么生气?” 这是宫治一直想问的问题,然而,他跟宫侑每次针对这件事的对话都会以争吵和厮打收尾。久而久之,两人开始采取鸵鸟策略,很有默契地将这个话题藏在抽屉里,不再拿出来,仿佛它凭空消失了,然而,黑狼夺冠的那个晚上,宫侑醉醺醺地回到了公寓,还是爆发了。 宫治看着他拿剪刀剪掉了他们有关打排球的所有照片,剪掉了他选给他的11号队服(理由是两人的号码可以组成“711”组合,好他妈愚蠢),几次想要摔碎那块奖牌却最终因为摔不碎而气急败坏地作罢。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对我做出的事!”宫侑歇斯底里地冲着他吼。 宫治看着发狂的他和一地狼藉,绝望地意识到,宫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理解他,起码是在这件事上。他们终究会因为这件事分开。他可以迁就宫侑,可以陪在他身边,可以打排球,就像他以前做的那样。但他不想了。 “你滚吧。”他看着对方,画上了这段其实从未正式开始过的关系的句号。 他以为他已经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失去了兴趣,但此刻,宫治发现自己还是想知道那个让宫侑如此痛苦如此纠结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宫侑沉默了。最初,宫治以为他在思考答案,然而,这段空白长到宫治完整地听完了一首电视里的歌。就在他想要提醒宫侑真心话的规则是不能跳过问题时,他突然开口:“高二的时候,我不是被国青选中了去参加合宿吗?” “嗯。”宫治记得那时候宫侑还追问自己为什么没有不甘心。 “有一件事我其实一直没告诉过你。我去东京合宿的时候,特意找到过云雀教练,质问他为什么没有选你进国青队,”宫侑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很好笑吧?” 宫治的确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宫侑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特别是有关排球的事,然而,他竟然瞒了这么久。宫治有些震惊地看着宫侑。 “云雀教练跟我说,他仔细研究过我们的比赛。论天赋,论身体素质,论实力,其实你都是要胜于我的,”宫侑平静地复述着当时的对话,“但他能看出来,你没有那么喜欢打排球。他跟我讲,排球这项运动到最后,靠的是热爱,没有热爱就永远都碰不到天花板,他觉得我有那份热爱,但你明显就没有。” “……” “我当时还跟云雀教练争论,说你对排球的喜欢,绝不逊于我,”宫侑看着宫治,眼神里都是嘲讽,“然而,那年春高我们被飞雄和翔阳的队伍打败后,你竟然真的告诉我你以后不想打排球了…你知道我当时有多震惊吗,治?” “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习打排球,一起比赛,还他妈一起上床…结果一个外人,只看了我们几场比赛,就能一眼看出你不喜欢打排球…”宫侑嘴角的笑容有点苦涩,“我当时觉得我自己就是个傻逼,天大的傻逼,你懂吗?我竟然还信誓旦旦拉着你跟你说我们要打进国家队拿世界冠军做全世界最厉害的双胞胎…” “够了,”宫治不忍再听下去,打断了他,“你竟然在生自己的气?” “我当然在生自己的气,”宫侑的眼神像猝了毒的刀子,“但我也生你的气,你他妈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告诉我真相啊?你是在施舍我还是自认为在保护我?你觉得你忍辱负重陪我打排球我就该对你宫治感恩戴德是不是?…” “你是不是疯了?”宫治冲宫侑吼,随即又望了一眼父母的卧室,压低了声音,“我他妈也是在后来才发现比起打排球,我还有别的事情可做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告诉你?你能不能讲点儿理啊宫侑?” 宫侑意外地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就算我不打排球了,我们之间也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有什么真的改变了,”宫治也冷静下来,“我们是双胞胎,我永远会在你生活里,不管是不是真的和你并肩站在球场上。” “我们两个现在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宫侑用一种“你骗人”的眼神看着他。 “你心里清楚我们分开不是因为这个,”宫治瞪着他,“说真的,宫侑你真的很不讲理,你自己知道的吧?” “这是你要问我的问题吗?”宫侑缓慢地眨了眨眼,“那我的答案是,不知道。” “滚。” 两人都笑了。宫治锤了宫侑的左臂一拳,拿起茶几上的啤酒又喝了一大口。

“所以,你的左手手腕到底怎么了?”宫侑凑近了一些,好奇地打量着他的护腕,“你以前打球的时候都不带护腕,现在捏饭团反而戴上护腕了…” “前段时间进货的时候不小心扭到了,”宫治面不改色,“戴习惯了,反倒觉得戴着挺好的。” 抱歉,侑,我发誓,这会是我唯一一次在这个游戏里撒谎。宫治在心里默默地想。 “好吧,”还好宫侑没有纠缠,也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伸手去扯他的护腕,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电视里红白歌会的谢幕舞台,和电视机右上角的时钟,一惊一乍,“哎呀,都十一点四十五了啊,时间过得这么快吗?”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他们都长大了。宫治缓缓打量着并没有什么变化的家,和身边依然那么喜欢咋咋唬唬的宫侑,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欸,要不要去家旁边那个神社倒计时啊?” “现在?”宫侑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宫治,“你疯了啊?外面那么冷那么黑…” 确实,宫治也觉得自己现在的脑袋不太正常。他们之间,宫侑一直以来是更疯的那个,会提出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而他一直扮演着那个否定者的角色,控制着两人的方向。这一刻,他的灵魂好像跟身边的宫侑调换了,就像两人从小约定好要将哥哥弟弟的身份调换来欺骗全世界一样。 “去嘛,机会难得,”宫治直起身子,怂恿着对方,自信从小经不起劝说的宫侑这次还是会向他妥协,“可以在神社倒计时,参拜,还可以许愿,你可以许愿你们黑狼今年再得一次冠军什么的…” 果不其然,宫侑还是被说动了。两人快速冲进房间,像小时候一样打打闹闹抢夺着最厚最好看的衣服。宫治力气更大,通常在这种博弈中都会获胜,然而,他知道宫侑更怕冷,于是在争夺外套时放了点儿水,让宫侑套上了他带来的那件羽绒服,自己则骂骂咧咧裹上了宫侑那件屁用没有的风衣。

宫治率先收拾好了自己,轻手轻脚地套上了鞋子,先宫侑一步推开了家门。冷空气穿过风衣扑向了他的皮肤,他打了个寒颤,刚才在温暖的客厅里积攒的一点酒意顿时荡然无存。宫侑依然磨磨蹭蹭,慢吞吞地从房间出来,慢吞吞地坐在玄关处开始慢条斯理地穿他那双一看没个五分钟就穿不好的鞋子。 宫治边在心里咒骂着宫侑,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地取暖,突然间听到宫侑叫了自己一声“治”。他回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宫侑坐在玄关处,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爱我吗?” 宫治的胸口漏了一拍,心脏仿佛停跳了一秒。他看着坐在那里一边漫不经心系鞋带一边望向自己的宫侑,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高中时代。那时候,两人一起上学,自己也永远是先准备好的那个,而宫侑则永远是什么都慢一拍的那个。很多个早晨,他都像现在这样站在院子里等着他,而对方从不领情,永远不紧不慢地坐在玄关处系鞋带。 与他的一走了之截然相反,宫侑一直是没有变化的那个。依然留金发,依然打排球,依然性格阴晴不定,依然会惹他生气。像是故意的,宫侑固执地将自己的一切维持在了高中时代,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回过头,看到对方坐在时光的十字路口看着他,提醒着他:宫侑没变。 然而,就算在那时候,宫侑也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两人十五岁懵懵懂懂地搞在了一起,自始至终默契地绕开这个话题,任凭他们的关系超出正常的范围,超过世俗理解的界线,吞噬着道德和伦理纲常,在无人知晓的黑色地带茁壮生长着。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他们这种畸形的感情不配“爱”这种正常的字眼吧,宫治心知肚明,自己一直在将两人之间的一切归罪于荷尔蒙,一直在逃避。可他今天突然意识到,连宫侑这样离谱的人,竟然在过去这些年里也从未提过这个。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

他沉默地看着宫侑,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他以为这个像是从神明那里偷来的一样的美好的夜晚要被自己的沉默毁掉时,宫侑系好了鞋带,若无其事地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冲他笑了笑,“好啦,我开玩笑的。”他没有发火,语气很轻松,轻松到宫治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扎了一刀。 宫治看着宫侑的脸,逆光中,他只能看清对方上扬的嘴角,却看不清宫侑的眼神。 宫治哆哆嗦嗦将手从口袋中伸了出来,看了一眼手表。23:56,托宫侑的福,他们也许在新年到来前赶不到神社了。新的一年就要到来了,宫治心知肚明,这一晚结束后,他们都要继续向前走了。虽然其实两人已经在这样做了,但,那不一样。他们原本需要一个正式的告别的。 先前是他自私地先一步退出,先一步进入别的关系,先一步抛下了对方。为了避免纠结,避免重犯,他将“宫侑”这个关键词在自己的系统中彻底删除屏蔽了。这对宫侑不公平。他其实一直知道这一点。 而今晚,是那个告别。没有人商量,没有人提及,但这段关系的双方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今晚过后,自己跟面前这个人会一起翻掉这个篇章,进入下一本日历。那本日历中,他们依然相亲相爱,但这次仅仅是以双胞胎兄弟和亲人的身份。没有别的。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宫治似乎听到了远处的烟火声,也许还有神社门口的倒计时声。新的一年真的要来了。 他转过身,脚步轻快地朝着院门走去,抬手拭掉了眼角的湿润。 “我爱你,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