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彼岸

I. 幸村精市一生中经历过三次死里逃生。

第一次是在横滨湾,彼时幸村四岁,被突如其来的涨潮卷入海中,落水的体验因为太久远已经淡忘了,只记得最后得救时父母的惊惶神色。

第二次是半年前,科考队的船只在印度洋上遭遇了罕见的风暴,隔水舱警报以后队员们转移到三艘配置齐全的救生艇上,其中两艘被及时赶到的巡防队救起,而幸村所在的那艘却因暴风雨失散且通讯失灵,在海上漂流了近一月才在英领海被商船发现,打捞时艇上仅余幸村一人。

这场离奇生还在后续仍带给了他无穷尽的麻烦。考察项目因为这次事故中止,研究所希望幸村能交代出与他同船的队员们遇难的经过,然而收获甚微。幸村参加了为逝去的队员们举行的送别仪式,葬身大海的探险者只留下一列相片与空棺接受鲜花和哀悼,而葬礼上某位队员的家人尴尬地拒绝了幸村的眼泪,认为他和海难要为自己孩子的死各担一半责任。之后幸村被安排住进了千鸟町的安养院,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是经历了队员离世以及三十天海上的孤独求生,研究所合理地怀疑幸村的精神状况是否足够健康,因此至今仍在观察休养。

从安养院的病房能看到根岸湾,这一片陆地都是填海而造,没有风光秀丽的沙滩,海岸线是一整条连绵的陡峭堤坝,公路沿岸通行。立秋以后,海水往往呈现出和天空近似的灰色,数只白鸥低空盘旋,号声戚戚。

幸村原本是这次科考队的领头人,以他的年纪是极高的成就了。停职以后柳莲二接替他整理已得的数据,进度虽然缓慢但不至因他住院而前功尽弃。柳是他现在同事,大学同期,也是好友,这些日子里时常带着一些阶段的成果来看望他,比起水果补品柳知道幸村最关心的是什么。

这次两人讨论完眼下的进展,柳仍然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幸村知道他有话要说,将刚才盛苹果片的盘子放到一旁的桌上,坐直等他开口。

柳说,研究所仍然认为幸村的报告不可信,他们不认为有人可以独自使用失去动力的救生艇返航。

幸村没出声,如果他还有别的说辞,那在这被上级、警察甚至心理医生层层盘问的五个月里便已经说了。

柳等了一会儿,最后接着说,但是研究所也无法为他们眼中的其他可能性找到证据,所以已经决定为幸村复职,项目也在筹备重启。说完如他一贯地淡淡地笑了,“欢迎回来。”

幸村也挂上笑容,他知道这中间必然有柳的许多努力,于是道谢并给了他一个拥抱。

柳离开以后,幸村下床,在病号服外披上一件外套,穿过走廊向安养院的大门走去。

刚刚住进来时,医生们坚持认为他沉静的外表之下一定存在着事故造成的创伤,甚至没收了病房里全部的金属制品,餐具刀叉都换成了塑料材质,并且看护严密。然而一连数月来幸村并没有任何过激言行,且一如既往地理智清醒、态度温和,对他的照看也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了,只是仍不能离开安养院。多亏刚才柳给他送来了一张门禁卡,他当初拜托柳的时候并没有告知原因,因此还要感谢柳对他几乎无条件的信任。

幸村并非对柳或者其他人刻意隐瞒,只是那的确是一个暂且还无法下定论的秘密,而他现在正要去证实。离开疗养院,穿过一大片枯黄的草地,眼前便是宽阔的沿岸高速,以及泛着浅淡白雾的海湾。

II.

幸村从记事起就能感受到来自这种环绕所有陆地的庞大水体对他的吸引力。在他也记不真切的童年,有人送给了他一枚白色贝壳的项链,此后他一直佩戴着,度过学生时代,最终如愿以偿来到海上。在熟悉他的人眼里,幸村是一个纯粹却难以读懂的人,他温和疏离的态度里透露出一种异常,即使是父母亲在与他对话的时候也能察觉到,这个孩子真实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和事,始终看向遥远的某处,坚定地,无所畏惧且势不可当。

而大海回馈幸村以智慧和真相,告知他海洋运行的规律,以及种种微小而迷人的秘密。大海对他既残酷又仁慈,屡次置他于险境又放他一条生路,仿佛是考验他一般。在最危急的时刻,海洋分享了给他奇妙的幻觉,而那正是他死里逃生的真相。

六个月前的那场海难,幸村乘坐的救生艇翻倒在暴烈的风浪中,海面激流涌动,最善水性的人也难以支撑,他在体力枯竭之后沉入水下,肺中最后一点氧气也耗尽,而意识模糊、即将昏迷之时,他看到了一条人鱼。

如儿童绘本上描摹的那样,他眼前的生物长着人类的上身和长长的鱼尾,然而与惯常童话中叙述不同的是,那是一条男性人鱼,轮廓隐约可见短发、健壮的上肢和黑色尾鳍。

人鱼从不远处向幸村游来,似乎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他便因为缺氧彻底地昏过去了。

他在阳光直射下醒来,厚重的雨云杳无踪迹,天空晴朗蔚蓝,风暴和人鱼都仿佛一场动荡的梦境。然而他发觉自己是独自一人躺在救生艇的甲板上,且目光所及之处已看不见其他任何船只,当然也没有岛屿和海岸线。

救生艇上的通讯设备损坏了,所幸储存的食物和淡水未被污染,辨识方向对幸村来说并非难事,最大的问题是引擎无法运转,西南向的洋流会使他远离最近的陆地,而即使不遭遇任何恶劣天气,救生艇上的物资也不可能支撑他到达另一个方向的海岸。

船上有备用桨,这对幸村来说真是相当绝望的尝试:抵抗洋流和季风,只凭一人徒手划船数百海里。 但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摇动船桨时他便不多想这可能性有多渺茫,短暂地忽视眼下的境遇,开始思考一些更早时候的疑惑,是谁扶正了沉没的救生艇,并且捞起了落海的他?与他同船的其他人也在别处被救起了吗?

此刻低头往船下看,海水碧蓝透明,彩色的鱼群顺着被船分开的水流从两舷快速游过,宁静且无辜。

划船出乎意料地轻松,甚至比他受训时与多人配合更容易。幸村在傍晚小睡一会儿,醒来时夜幕已然降临,星光明亮舒展,清晰可辨。大熊星座低垂于北方的海平线上,成为夜间航行的向标。

而幸村发现遇险以来的奇妙事件还在继续,水下荧光闪烁的鱼类在小船漂流的时刻仍与之逆行,说明即使不借助人力,这艘救生艇仍与海洋的流向作对,在轻快地往北行驶。这一次幸村是清醒的,于是他脱下衣服跃入水中,风平浪静的海面被星月和鱼藻照亮,船周什么都没有,可是却依然在前行。而海下更深处是他也无法洞察的深厚黑暗。他绕着小艇游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回到了船上。

可能这也是一种劫后余生、因为疲劳和孤独形成的幻觉?而他想起了不久前所见的另一种幻象,这与那条人鱼也有关联吗?幸村不是一个喜欢怀念或者空想的人,但是现在他有花不完的时间,可以细细检查留在往日的线索。他记起人鱼的各种传说,这种幻兽往往徘徊在若狭湾、九州、四国的近海,在暴风雨迫近时现身;古今着闻集、六物新志的作者们相信世上确有人鱼存在,又说只有溺水的人才能看见活着的人鱼;有人相信它们会招致厄运,也有人相信它们掌握着永生的秘诀。

他记起人鱼说的话。人鱼没有告诉他神话里的诅咒或者长寿的魔法,而是望着他说,你来得还太早。他记得那条矫健的鱼尾,黑色的鳞片闪烁着隐约的光泽,就像海底嶙峋的火山晶体。某处久远的印象也在此点亮了,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条尾巴。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好像曾游历在珊瑚与沉船之间。这些景象他从未忘记,尽管他以为那可能是幼童甚至婴儿时期的梦:他被如母体一般温暖的海水包裹着,体型巨大的褐藻轻柔地飘摇,毒鲉藏在暗处,伺机吞食游近的鱼虾。他还看到海床上沉落的骨架,有谁从砂石中弯腰捡起了一片闪烁着熠熠珠光的白色贝类,万分珍重地、双手递给了他。

那是他一生魂牵梦绕的起点,但这并非他一个人的经历,在那个时间,那片梦境般的海底,有人陪伴着他并赠他宝贵的纪念。

他串联起记忆的碎片,最初的片段追忆到了许多年前的横滨湾,幸村四岁,还不太会游泳,海潮的牵引力使他远离浅滩而卷入深处,他灌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挣扎得很狼狈,也很徒劳。终于他离水面越来越远,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条黑色的大鱼。

与那些有过一次溺水的经历便从此远离所有水域的人不同,这是幸村精市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大海感到恐慌。他攥紧那片贝壳,经过如此多波折磨难,这枚小小的吊坠依然牢牢地系着,并垂挂在他心脏的位置。

III.

幸村精市的第三次死里逃生是在日本内海,根岸湾。

他翻过公路的护栏,最终站上了海边的长堤。这里人烟稀疏,岩灰色的堤坝像混凝土制的人工悬崖,面海的那一侧高十余米,光滑平直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地方。他脱去身上全部的衣物叠好并放在脚边,住院数月他的躯体比过去纤瘦苍白,只有落日余晖给他的皮肤染上了些许色彩热烈的光晕。幸村深吸一口气,然后从堤岸一跃而下,溅起一小片并不引人注目的白色浪花。

他踩了几下水,朝离岸的方向游去。横滨湾和印度洋在人类的地图上是两片完全不同的水域,然而这星球上的海洋总是相连的。他游了一会儿,便停下动作,呼出肺里的全部空气,然后以蜷缩的姿势缓缓下沉。

经过多年的训练,他已能够在水下闭气很久,但是此时他只想尽快耗尽氧气以验证他的猜想。被填海破坏的海洋经过这些年又复苏了一些,生出了红绿的水藻,也有一些鱼类,但是因为采砂海水仍然浑浊。幸村能感觉到由于供氧不足大脑愈发昏沉,心跳也逐渐艰难,肺腔更痛苦地紧缩着,但这种濒死的体验却不使他恐慌,只觉得奇异与安宁。

海水仿佛裂开一个口子,黑色鱼尾的人鱼再次地出现了。

幸村感到自己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只有溺水的人才能看见他们,而正如他预料的一样,这是“他的人鱼”,他在任何一片海域沉沦时这条人鱼都会来到自己身边。

人鱼游到他面前,幸村此刻已经难以看清眼前事物,但隐约间仍能辨认出那是一张英俊的男性面孔,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而那黑色的瞳仁凝视着他,手指穿过幸村海蓝色的发丝,似是在抚摸他的脸庞。幸村无法说话,但他就是感到人鱼一定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他笑得更愉快了些,他想对人鱼说,这次总算被我抓住了吧。

人鱼凑近了他,在他彻底昏迷之前,嘴唇紧贴着将氧气渡进他口中。幸村睁大眼睛,他感到人鱼正在小心翼翼地做这件事,让他在溺水而死和清醒之间达到一种平衡。于是他伸出胳膊搂上人鱼的脖子,又好奇地想去摸人鱼耳后的腮,人鱼的身体好像顿住片刻,有那么一瞬停止了送气,尖牙轻咬了一下幸村的嘴唇。

这一点微薄的空气让幸村的理智又能延续一会儿,人鱼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抓紧了别松开,然后带着他向海底游去。

那条黑色鱼尾果真极有力量,像鹰翼驾驭长风般破开两侧海水,飞速潜入深海的绮丽幻境。幸村惊讶于人鱼的爆发力,而下一秒又为眼前所见的景象震撼。人鱼带领他穿越的不仅空间,也是时间的距离,海洋磅礴壮丽,变幻万千,包覆的核心正是生命起始与终末的真相。他知道这是人只能看见一次的东西,也知道自己回到岸上以后就会忘记此刻所见,惊心动魄的体验会转化成另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如他四岁时那样,从此倾尽所有,一生追寻。

人鱼陪在他身边,看到他几近窒息又凑过来。幸村察觉到人鱼还想像之前那样再给他一些空气,但他拒绝了。他闭上眼睛只是舔舐人鱼柔软温热的嘴唇,舌尖轻触并交缠。人鱼搂住他的腰不让他沉下去,继续着这个死亡临界点的深吻。

睁眼时幸村躺在浅海的一块礁石上,这里距千鸟町或许有数百公里。月已近中天,这次他昏迷了很久,现在还有些隐隐的头疼,而晚间的海风又使他感到一丝寒冷。夜空并不晴朗,云层团聚,星光黯淡,周围的海面已没有人鱼的踪迹,当然在充足的空气灌进肺里的那一刻人鱼的影象就会从他眼中消失。幸村知道人鱼一定还在这片海域,甚至就倚靠在这块礁石的背面等待自己苏醒。

他坐起身说,“我要走了。 “但是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们一定会再见……在我的终点。“

远处手电的光束打在幸村的背上,海岸巡逻队的人正往他这赶来。幸村扯下脖子上的项链,打开贝壳并从中间掰断,然后将其中一半抛向海面,泛起了一小圈涟漪接着便沉入水里。

大地上生活的人们除了必然降临的衰老与死亡,无法预知未来的任何事情,于是汲汲营营,哀叹什么都不能带走,又害怕什么都无法留下。然而幸村精市不同,他是带着使命降生的人,抛下乡愁接受海洋的感召,做天生的探险家与殉道者,他从不眷恋陆地,也从不畏惧前方。鹞鹰从月色朦胧的高处俯冲而来,鸣啸着报告大海永恒的胜利——那里就是他的归宿,在遥远深邃的彼岸,在人鱼等待的地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