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eeny

【真幸】飞越幻想乡

临近年底,街道比平日里更拥挤热闹,雪后清冽的空气中可以闻见喜悦和放松的情绪,人们用彩带和灯球装点起碧绿的杉树和洋松,使针叶在夜色下熠熠生辉,又揣摩所爱之人的心愿,将达成的礼物封进包装精美的纸盒中。

真田警官,身为公职人员,作风刚正朴素,向来与这种舶来品格格不入——但还是在准点下班的这天转去了附近的商场,他出警路过时从橱窗里看见了一件羊绒披肩,正适合自己的恋人在室内工作时穿上保暖。真田本无心响应节日,但也不介意柜台小姐替他将披肩细致包好并在盒子外扎上金色的丝带和祝贺的卡片,赋予他的平常心更隆重的意味。

他拎着纸袋走在人行道上,忽然听到路边尖锐的鸣笛,从红灯等候的车辆中冲出一辆失控的汽车,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巨响,冲破隔离带向他左前方高速驶去。几个背书包的学生尖叫着跑开,其中一个却脚下一滑跌坐在地,眼看着汽车撞上,真田不及多想,丢下手里的东西扑上前大力推开倒地的孩子。

自己的身体遭受重击,仿佛离开地面向后飞起,感知疼痛的神经还不及作出反应,他估测可能有几根肋骨骨折,落地时或许又要断上一两根,如果刺进肺里可能接下来的节日都没法在家陪幸村过了,装披肩的纸盒还掉在不远处的地上,礼物可还能好好交到幸村手里?后脑碰上了什么坚硬的金属,是路灯或者邮筒吧,他的意识在嗡嗡的响声中终于支撑不住,视野也陷入一片黑暗。

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他便从昏迷中醒来,可自己并不在医院,而是站在一条眼熟的走廊上,没有受伤,没有血和灰尘,自己一丝不苟地穿着正装,更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的门内隐约传来。

真田大步走上前去,推开门,不远处的台上果然是幸村在讲话,他想起来了,这是前不久幸村画展举办前一天的晚宴,出席的人有画商、经理,也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致辞结束,幸村走进聚集的人群,他看上去兴致不错,面带微笑地同人们交谈,却又感应到来自角落的视线,转头对上真田凝望的目光。

这的确就是那一天,并且依照着记忆的轨道进行,没有丝毫偏差。幸村朝他做了一个等我一会儿的口型,片刻之后绕来了真田身边。他的笑容更肆意了一些,高兴时深邃的紫色眼眸也变得亮晶晶,从真田手里接过香槟一饮而尽,然后拉着真田的手臂在宴会厅暗处的纱帘后肆无忌惮地与他接吻,舌尖轻触而后交缠,将芬芳的气息和甘甜的津液渡进恋人的口中。真田的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腰上,随着吻的深入愈发收紧怀抱。

虽然是自己主动,幸村却被弄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在真田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令他不舍地松开,却仍旧倚在他怀里。端着盘子的服务生经过时瞥了一眼,看到这副情景立刻低头匆匆离开,而幸村毫不在意被人看见,像个任性取乐的孩子,蹭着真田的耳朵对他说:“明天的开幕式,你会来的吧?”

像一句终场的台词宣告一幕戏的结束,这一天在此戛然而止,如同日历上被撕去的一页。真田被卷入一条黑暗的隧道,过去的人生化成许多细小的碎片从他身边飞过,而他只能向着远处的光点走去。

一扇门在无形中打开,却并非与幸村约定的开幕式,而是在那之前更久远的一天。真田站在玄关处,站不稳似的扶着墙壁,感到头重脚轻,身上沾着一些他不喜欢的烟尘气味,仿佛是从另一场酒宴回来。有人从卧室走出来,打开了客厅的灯,视野里忽然涌进明亮的白光:这是那天,他入职不久的一场应酬,古板认真的他一向不适应类似的场合,于是那晚对他来说并不非常愉快——或者是因为酒精,或者是因为他本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会在这样的时刻觉得累、觉得头痛、感到挫折、渴望依靠。

幸村穿着亚麻睡衣,光脚踩在客厅的地毯上,闻见真田的身上浓烈的酒气,皱起眉小声说了一句“醉鬼”,却仍然走上前去抱了抱他,然后帮着他脱去衣袜,推他进浴室。热水和牙膏、沐浴露清凉的薄荷香味让他神志清明了一些,晾衣架上已经放好了他的睡衣——和幸村相同的款式。

洗好出来,真田一边用毛巾擦干短发,看到餐桌上盛着醒酒汤,应是在他回家之前就准备好了。幸村坐在长条桌子的另一头翻看一本画集,真田老老实实地坐下,一声不吭地喝完汤,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幸村。

这声呼喊里带上了少见的委屈,以及他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恳求。好在如此多年的相处,种种微妙的心意都能被对方敏锐地察觉,幸村好像被他逗笑了,又好像流露出了几分心疼,拖着椅子坐到他身边,顺了顺他后脑勺半干的头发,如他所愿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在酒精带来的晕眩消失、愿望也被满足之后,安宁的倦意涌上心头,可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着幸村的衣角,幸村轻抚着他的手背对他说:“安心睡吧,明天我也在。”

明天,真田想要去到那个幸村许诺陪伴他的明天,可是他无法弄清隧道展开的方向,这一次的尽头又会落在时光中的哪个位置,那扇门将在何处开启,唯一可以放心的是,他生命的绝大部分都与幸村共享,即使最阴霾的一天也有阳光穿透云层,带来明媚未来的预兆。如果这是一场走进回忆的梦,那就让这个美梦继续吧。

他在自己的家里,不是现在的家,而是之前刚刚搬到东京时租的房子,独居的住所布置简单,没有那些从国外带回的琉璃花瓶、闪亮的银器和优美的雕塑。当年立海的同学聚在一起,茶几上摆着丸井带来的零食和几罐啤酒,仁王独占墙角的懒人沙发,切原直接坐在地板上,他们围着电视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紧张而雀跃。

直播信号从遥远的大洋彼岸传来,在这个故人团聚的小房间里汇集成幸村精市比赛的画面。他回到了幸村退役之前,这是幸村取得过的最重大的一场胜利,不仅仅是网球场上又一个冠军头衔,更是他赢得了觊觎已久的珍贵之物。获胜之后幸村捧着奖杯,在镜头前接受记者的采访,被问到夺冠后的打算,说自己将要与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共享这份荣誉,以及今后的一切收获。

真田躲进卧室关上房门,隔绝外面的欢呼庆祝。他知道且一直知道幸村说的人是谁,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一个坦白的时刻。他拨通了幸村的号码,那头很快接通了,幸村身边声音嘈杂,可他的一字一句却仍听得无比清楚。真田道贺之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日本,幸村说今晚的航班,应该明天就能见到。真田说好,幸村又说,我更希望从今以后的每一个明天,都能见到弦一郎。

时间仍在回溯,真田来到高中最后一个夏天,那天傍晚幸村拉着他去了镇上的花火大会,他少见地穿着和风的服饰,却意料之中地清爽好看。毕业典礼业已结束,他们即将走上不同的道路,这会是友谊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终点的吗?当时的真田心里没有答案,一些奇异的、三言两语无法说清的情感在他心底悄悄翻腾,带给他的比起酸痛更多是雀跃难平,像夏日熏风拨动着茂盛的树丛,无法吹落叶片,而是催动草木成长的绿意,令生命的色彩更深厚浓郁。

他们绕开热闹的人群,在夜幕降临时爬上附近的山丘,底下灯火通明,远处的城镇也陆续点起繁星般的橘黄色亮光,他们并肩站着,垂下的手自然地轻触彼此,当第一束烟火飞升而上、在空中绚烂地炸裂开时,他感到幸村捏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扭头看见他说了什么,“毕业了……”五彩缤纷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真田听不见他后面的话,却在此时愣住,幸村被他盯得转过头看烟火,耳朵泛起难掩的红晕。

其实他读出了幸村的口型,他知道且一直都知道,只是那天还不是确认的时候。在烟花炸开的瞬间他也同样心花怒放,因为一句算不上告白的话激动快乐得不能自已,也因为这句本不能读懂的话等待了幸村许多年:“毕业了,可我真的很想明天也能和真田在一起。”

学生时代的每一天,在放学回家分别的路口,幸村都会对他说明天见。这些日子密集且类似,如果不是季节的倒序,真像跟上了时间的流逝,在每一个明天赴约。

反复的日常中仍掺杂了不同的情景,幸福中也会有不幸的偶然。他在今井综合医院,幸村穿着条纹病号服、坐在病床上,他们方才从一场争吵中冷却下来,呼吸依然粗重且急促。幸村的嘴角有擦破的伤痕,真田慢慢放松捏紧的拳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对不起……”愧疚涌上心头,幸村的眼角因为情绪激动而挂着的几滴泪花,随着睫毛的颤动晶莹闪烁,真天忽然想要伸手帮他擦去,幸村没有察觉他的想法,而是打断他说:“谢谢你真田,是我松懈了,不该还未努力就放弃。”于是真田收回手,笔直地站在床边,又中气十足地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幸村看他训导主任一般的神态有些忍俊不禁,却再次认真地道谢,临走时忽然拉住真田的袖口,问他说:“明天放学你还会来吗?”

真田知道自己即将无比郑重地做出肯定的回答,并许诺直到出院都会每天带着笔记和网球部的大家拜托他送到的东西来看望幸村,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跌回了那条隧道,只能一边安慰自己当时的承诺不会从现实中凭空消失,一边继续向亮光的尽头行走。

他走过整个青春岁月,走过少年、童年,最终来到了临近起始的一点。他在俱乐部的球场上,周围都是比他大好几岁的小学生,本就在学校互相认识,于是顺势和朋友两两组成了搭档。真田理所当然地落了单,在角落里一个人练习挥拍,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住了他,他循声望去,蓝紫色卷发、抱着球拍的孩子微笑着问他:“弦一郎君你没有双打的伙伴吗?”而在他自我介绍之前真田已经知道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叫幸村精市,小自己将近一岁,球技却媲美俱乐部里最出色的大孩子。在那个久远的下午,网球课解散之后他依然和幸村在对打,锲而不舍地想从幸村手上完整地赢下一局。他的决心感染到幸村,而幸村的认真又反过来鼓舞挑战者,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闪亮的快乐与热爱,直到将近天黑双方的家长找来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告别时幸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和你一起打球真开心。明天见,弦一郎君!”接着转过身,背着球包跑向自己的母亲,像一只小小的灰喜鹊那样轻快地走远。

真田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还残留着一丝温度。不对,不是这句话,他猛然抬头,看到幸村的背影逐渐远去的地方,街道、球场与落日余晖像剥落的颜料一般缓缓坍塌;而他扭头,自己一路奔向的前方再次亮起朦胧耀眼的白光,雾中传来鼓声和乐音,仿佛在欢庆久别的旅人回归故乡,他与时间逆行,无数个明天消失在他身后,相遇的一天也成为告别的一天,终点也是原点。

真田意识到,这是幸村对他说的最后一个明天,也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有谁在白光的另一端召唤他,用温暖的气流和柔和的告慰,驱散一颗善良正直的心灵在最后一刻即将感到的不安。可是,他想,可是,他已经全然遗忘自己为何会进入这样的幻境,也快要忘记自己一路走来经历的点滴,忘记了一些琐事,一簇夏日的烟花、轻轻落在唇上的触感、一枚戒指、几张油画写生、一片夹在书里的金黄落叶,可是,他仍在深深地留恋着什么,他不想回到独自一人的往昔,白光中逐渐显现出那片无忧无虑的应许之地,可是,可是如果不能与那个人一同前去,那他——

真田毅然转身,幸村的身影已经是一个难以辨识的黑点,伴随着周围的场景逐渐消散。他一边大声呼喊着幸村的名字一边向着那模糊的背影全力奔跑,声嘶力竭、沉重地、疲累地、痛苦地,不适的触感一点点灌回他的身体,明天是破碎的道路和悬崖边缘,他纵身一跃——

昏暗的病室,仪器闪烁着绿光,疼痛从胸前的伤口延神经传开,让真田瞬时清醒过来,自己一条胳膊打着点滴,身体也难以动弹,另一只手则被一人紧紧攥着,那个人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听见他的动静缓缓抬起头看过来。

幸村精市,不是4岁、14岁、25岁,不是真田曾经见过的任何模样,不来自任何昨天或者明天,正正好地就是当下这一刻的幸村。他披着那件灰紫色的羊绒披肩——看来也是失而复得,发丝凌乱,苍白的脸上依稀看出几道泪痕,不知熬了几夜,黑眼圈比他赶画稿的死线时还要重上三分,嘴角颤抖着。

真田说:“不是讨厌医院和消毒水吗,回家休息吧。”一张口才发现喉咙干涩,嗓音喑哑得不像自己。

“梦见了什么好东西,古董还是美人?看你都不打算醒来了。”幸村语气生硬,眼底却红了。

“确实是一个美梦,”真田诚恳地回答道,“但比不上你啊。”说着抽出被抓住的手,艰难地抬起胳膊拢了拢幸村外衣的前襟,又替他拭去从脸颊上滑落的泪珠。

END

【真幸ABO】三十七亿分之一

  1. 停电

真田和往常一样下班回家,还未开门就察觉到极淡的鸢尾花香。

这浅浅的气味却让搜查课的年轻警官一阵久违地心神不宁。他入职时间不算久,但也见过了许多危急残酷的场面,与形形色色、罪孽有重有轻的人打过交道,也闻过种种信息素和这一类型的药品,熟悉各种应对它们的办法,可是此刻心底却仍被勾起了无数种忍耐已久难以言说的情绪。淡薄的鸢尾味道中还混合着一丝干燥的焚香,那是真田自己的气味:他的omega回来了。

玄关多了一双鞋,行李箱靠墙放着,真田循着味道走到客房,犹豫了一下轻轻转动门把手打开门,幸村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侧卧在床上背朝着门口已然睡熟。

高中毕业以后真田没有选择职网,而幸村依然在这条道路上征战,胜利从不是任人轻取之物,即使“神之子”也要为它付出相当的代价。最初的几年训练和赛事安排繁重,幸村鲜少回国,这次也没有提前联系真田,算一下时间可能是大师赛一结束就从巴黎直接飞回这里了。

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对当面自己说吧,真田想,从警更磨炼了他本就敏锐的直觉,但此时他只想停止这种会让自己痛苦的思考。顺带买回来的食材不够做两人份的饭菜,不过真田也不想叫醒因旅途疲惫而昏睡的人,与平时同样独自一人的晚饭在今天索然无味难以下咽,全靠自律让他不浪费。

收拾好碗筷,打扫了一下公寓,忙完已经到了真田平时就寝的时间,客房里依然没有动静,他也无意去打扰,回到自己卧室洗漱后靠坐在床上,准备看一会儿书就睡觉。

今晚的心动摇得连书也读不进几行,而床头的灯忽然熄灭了,真田摸黑走到窗边,拉开布帘只见外面一片街区都无半点灯火,很快手机收到电力公司说故障抢修的信息。十一月初这几天降温下雨,此时电暖器停止运作,站在窗前脚底涌起一股湿漉漉的寒意。真田回到床上辗转了一阵,终究还是放不下心。

他轻手轻脚走进客房,睡着的人熟悉而均匀的呼吸声在静夜中再一次唤醒了那些简直要满溢出的复杂情感。真田掀开一些被子,在幸村身边躺下,然后转过身贴近幸村,小心翼翼地将他冻得有些发凉的身体拉进怀里捂热。幸村没有醒来,只是往真田怀里钻了钻,额头抵在真田胸口,眉头舒展开,似乎因这暖意走进了某个安定和煦的梦境。

离幸村更近,更浓郁的鸢尾花香萦绕在真田周围,木粉和香料燃烧的气味仿佛给水畔的花朵罩上一层朦胧的雾霭。低头能看到幸村睡衣领口露出的一截雪白修长的脖颈,那里有一个藏在皮肤下的印记,外表看不见却真实意义地血肉相连,因为这个印记他们的味道才能如此交融,在他们互相拥有时让真田品尝到加倍的甜蜜,也在此刻让他意识到自己心里的难过。永久标记像一枚穿透胸腔的长钉,将他和幸村、和往昔的旧时光钉在一起,一旦错动便要血流如注:这也是一个即使有手术、无尽时间和千万理由也无法痊愈的烙印。

  1. 仲夏

幸村精市在刚刚踏入14岁时分化,比所有同龄人都早。

正因为如此,幸村的分化进行得隐秘而不动声色,同一个教室里没有学生能闻到第一个分化的人的信息素,更不会感觉到幸村的气味带来的影响。网球部获知这个消息就像接到一场普通的训练赛通知,幸村本人态度平淡,连带着其他人也只能按下那一点点微小的兴奋。

真田无法说清这件事在他心里的感受,分化意味着变得成熟,说明幸村走在了他的前面。但他又难以确定这是否真是一种改变,金牌的幸村和银牌的真田,部长的幸村和副部长的真田,或许早分化只是维持了他们之间原本的距离。球场上这份距离给真田鼓舞,此刻却让他沮丧。

他对幸村的了解出现了缺口,甚至最基本的身体状况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完全掌握,更比如说在这个当下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准确地知道幸村信息素的味道和周期性变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时真田由于未分化尚能得到幸村家人充分的信任,获准在幸村请假时将当天的笔记送到幸村手里。

幸村告诉他自己只会在发情期第一天请假,虽然有抑制剂,但可能是分化过早的缘故开始时还是会不舒服。幸村说这些话时正靠在床头,手里端着母亲给他俩送来的冰镇果汁,语气轻描淡写,可是“发情期”“抑制剂”这些词依然让真田脸红。幸村冷静坦然得像个大人,自己的窘迫全被他看在眼里。

而那一点多余的沮丧和不安也连带着瞒不住,真田平时算是性格沉稳,但他和幸村关系太近,实在做不到滴水不漏。幸村先迈出了长大的第一步,而他站定,转过身向等待的真田伸出手。

暑假前的最后一周,真田放学后照例给那天请假的幸村送笔记。六月的白昼逐渐拉长,部活结束天色也只是略微昏沉,幸村家没有亮灯,真田敲了会门没有人应,猜想幸村的父母可能不在家,就用信箱里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他喊了几声幸村,屋子里依然一片寂静,犹豫片刻还是去了幸村的卧室。卧室房门虚掩着,仍旧没有开灯,深蓝色的窗帘被微风吹起,照进来一丝惨淡的亮光。这氛围令真田莫名紧张,他向床上盖着薄被的人影走去,暗暗担心幸村会不会是病了。

还没到非得开冷气的月份,真田却感到一股不自然的燥热,他探出手去摸熟睡的人的额头,手腕却忽然被用力攥住。幸村睁开眼紧盯着他,眸色晦暗不明。而真正令真田僵在原地的是自幸村的手指传来的温度,滚烫得仿佛能将他的皮肤烙红。

真田掉进了他内心期盼的圈套,甚至很难说清是谁先看透这件必然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幸村没有吃父母早上出门前给他准备好的抑制剂,他只倒了水放在床头,然后脱光缩进了被子里。一整天难熬的燠热让他的汗水浸湿了床单,浑身显现着体热造成的晚霞般的绯红,下身湿软翕张,滑腻的体液顺着光洁的大腿流下,下唇在忍耐中咬出鲜嫩的血色,而只要张嘴就会漏出喑哑甘甜的喉音。这一切最终布置成为烈火烧灼的陷阱,猎物一旦坠入便再无逃脱的可能。

即使闻不到信息素,真田也能感受到空气中情爱的气味和热量,少年感情的青涩与炽烈在今晚全数释放,他们的身体、汗水、唾液都交融在一起,幸村在他耳畔的低喃与呻吟卷走了他最后的犹豫,真田只能看见幸村在欲望的风暴中紧拥自己、索取爱抚与侵略的模样,而幸村的双腿缠住真田的腰部,让真田完全地进入他并射进他的身体。真田抱着事后脱力的幸村走进浴室,温热的水流能洗净他们身上黏稠斑驳的精斑,却无法冲走遍布的齿印和吻痕。

两个人都收拾清爽,真田从壁橱里取出新的床单铺上,又打开窗子,让夏夜熏风吹散种种他无法感知的复杂味道。转过身他看到幸村打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只棕色的药瓶,倒了两粒药片就着凉水吞服,察觉到真田的目光幸村向他走来,他们搂住彼此,仿佛这本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裸露的胸膛贴在一起,满溢着成长道路上再次并肩的喜悦,对方的心跳有力坚实,令人感到安定。

这是夏天的起点,此后不短的时间里里幸村的发情期依旧在最后靠抑制剂平息,真田分化前也依旧闻不到信息素,但他们伸出手仍能触及这一切的核心,灵魂和爱欲在青春的漩涡中疯长,走向甘甜熟透的秋季。

真田知道幸村在其他人眼里的形象:可能是最完美的omega,一头蓝紫色的柔软卷发,干净整齐的立海校服,比同龄人高挑一些,身材匀称,面容精美,在网球场上光芒四射,因为纯粹和专注过早地成为了一种符号。而真田身边的幸村再也无法被这样简单地概括,从14岁的仲夏夜开始幸村总会令他联想起某些矛盾的事物:连绵不绝的雨天和肆意残酷的夏日,一切在这种季节盛放的花朵和使它们枯萎的炫目阳光。这也构成了当时他想象中幸村信息素的味道:雨水和干燥的粉尘,石竹和蓝茉莉,温柔暧昧和汹涌冷冽。

  1. 初冬

休赛期到明年一月份,但幸村不会一直留在日本,他平时训练都在国外。过去前半年成绩很好,后半年状态有些下滑,他给自己一段调整节奏的假期。

真田工作日仍要忙碌,幸村也不急着去别的地方,放慢了步伐般安顿下来。这处公寓是真田高中毕业时租下,那时正是幸村出国前夕,他们在这里同居过一个月左右,此后真田也没再更换过住所。

除了刚回来的那晚他们仍是一个睡主卧,一个睡客房,离得不太近,也不太远。幸村没说他要说的话,真田也没问他。现在的幸村比真田有空,早上会陪他一起跑步,公园里几位晨练的老人与真田熟识,第一次见到有人陪同也觉得好奇,打招呼时便问起这位漂亮朋友的身份,真田看向幸村,幸村只笑着说我和真田从小就在一起,只是这几年工作去了别的地方。

真田身上变浓的花香气息自然被同事察觉,平日关系好的人知道他有标记,偷闲时悄悄问他omega回来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真田紧皱起眉头,过于深沉严肃的表情让人家吃了一惊,猜想有难言之隐便也不再多探究。

搜查课出外勤和加班的频率都不低,案情棘手时忙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加班时真田会给幸村发信息告知,他自己经常得留到很晚,却忍不住要多叮嘱几句让幸村好好吃饭早点休息。而有时最后一个离开警署,刚出大门就闻到熟悉且盼望的花香。东京入冬以后多雨,幸村裹着长风衣站在屋檐下等他,看他出来上前递过一杯热饮,然后撑开伞与他一起往车那里走。并肩只有这一小段路,冰冷的雨滴落在伞布上,又像晶莹的玻璃珠般从侧面滑下,水汽将他们之间混合出的香脂味稀释得清澈,却也让甘甜淡去,泛起植物根茎一般的苦涩。

这种若离若即的距离无法一直维系,天平终归倒向更重的那一端,而眼下暂时的平衡是因为幸村在观察,真田也在观察,这并非徘徊犹疑,而是为决断做准备。返程是幸村开车,真田累了,偶尔地坐姿不那么端正,靠着椅背双眼微阂闭目养神,车上没有放音乐,雨声和幸村的信息素是很好的安神药剂,让他紧绷的神经从错综复杂的案件中抽离并放松。红灯时,真田能感到幸村侧过头在打量自己,幸村能从自己身上看见什么呢,一个劳累的人在他的安抚中浅眠,这是幸村想要的东西吗?

周末时幸村说真田前一周工作超时太多,提议到近郊旅游散散心。两人去了多摩川上的溪谷,红叶早已落尽,游客稀疏,山中林寒涧肃,枯枝与灰白岩石间偶有几点苔藓的深沉绿意。他们虽不再是少年,但都维持着出色的体能,这山多是缓坡,走起来也轻轻松松。经过神社时两人进入参拜,真田对待这类事物的态度一向比幸村虔诚,他想幸村早就不像国中时因为分化异常而不时请病假,健康强盛的身体状态对他这种顶级运动员来说是基本素养了,感谢神明之余便转换了心愿,祈祷幸村在他的战场上旗开得胜,一往无前。

  1. 纵使只有一步

与幸村正相反,真田的分化来得尤其迟,好在作为alpha的体质极为优越,倒还被人说成是大器晚成。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的关系不再是秘密。而周围的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讶,即使是真田家保守的长辈,在他分化以后对于真田的伴侣除了幸村也不作第二人想。时间平稳快速地前进,他们跟随着一路奔跑,为立海高中网球部赢来一座座金色的奖杯,三年级的正副部长在全国大赛夺冠后拥吻的情景登上了校刊,鲜花、祝福与荣誉都如此理所当然。

只有当事人清醒地知道,这种理所当然的亲密正在迫近它的终点。真田在升高三前做出升学、放弃职网的决定,他不可否认地是最优秀的高中生网球选手之一,但是职业的道路与中学不同,竞技体育永远只有一个冠军,而在他的才能之上犹有更高的境界。下定决心的当晚,他去幸村家告诉了幸村这件事,幸村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说你的上限也不只如此。真田回答我知道,但这世上伟大的事业也并不只有网球一件。

未来道路的分歧在所难免。幸村必然会选择网球,他之前就已经是最顶尖的选手,高中三年球技却依旧在以惊人的速度提高,到毕业时所有人都清楚幸村的舞台在日本之外更广阔的世界,他历经锤炼,此时正如名刀淬火,锋芒尽现。

毕业以后幸村开始筹备出国,真田帮了他一段时间,但获知录取之后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准备,他在东京的大学附近租了房子并提前从神奈川搬了过去,幸村暂时放下手头的东西和他一起来到东京,也是在这个时候,幸村提到了永久标记。

所有关于生理知识的课本上都会解释永久标记是什么,会给身体造成什么样的效果,但没有哪本书会准确告诉他们永久标记能否维系更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在面临分离的当下。真田又一次意识到,他和幸村从一开始处理的就不是性别或者生育的问题。

谁也不能断言将来的事情,他们从四岁就在一起了,第一次失去彼此的陪伴独自与世界交锋,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样的人会在看不见的未来等待他们,现在该做出怎样的承诺,而又如何肯定现在的承诺对未来的他们仍有意义?

从14岁算起他们的恋情持续了四年,可是四年与漫长的一生相比又能算得上多长久,即使现在也不过刚刚站上起跑线。而与当年不同的是,今天他们选择了不同的赛场,似乎已经没有互相等待或者追赶的必要。

真田在幸村面前一向有一些口拙,但此时也推心置腹,将想到的都说了出来。他们对当下处境的认知是一致的,而幸村解释了他的理由,现在他仍需要真田就像真田仍需要他,永久标记胜过语言的承诺,仿佛是在他们中间牵起一条看不见的细线,能够长期地带给他们生理上的联系与安慰,另外,幸村补充说,标记也有助于稀有性别的运动员维持稳定的竞技状态。

“那如果这条线在未来成为不必要的牵绊甚至阻碍呢?”真田自然地问到这样的可能,“外人觉得我们的关系理所应当如此,但我们自己应该慎重。”

“是的。”幸村点头承认,“所以我查了一些资料,去除永久标记现在不算是困难的手术,对身体的负面影响也能控制。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中谁先走了一步,那个时候就洗掉标记分开吧。”

  1. 纵使思念悠长

幸村刚走时他们的联系还很频繁,每天都会发几条信息,有空也会通电话,幸村的笑声透过话筒传来,听上去高兴得有些不真切。第一年圣诞假期幸村回来了,真田介绍他认识了大学里新结交的朋友,他们两人在箱根的温泉旅店度过了新年,幸村在池水中缠住他,要他动情地吻,也要他蛮横地侵略,水汽弥漫间鸢尾花香甜美馥郁,摄人心魂,令他难以忘怀。

而之后两人各自生活的节奏都逐渐加快,中学时代在网球场上无人能出其右的幸村精市走进国际赛场也只是匹刚出道的黑马,第二年一整年幸村都没回国,第三年也只短暂地回家陪了父母几天,没同真田见面。真田自己也要面对各类审核和专业培训,时间飞速地流淌,他们之前的至少弄对了一件事,四年确实是白驹过隙,转眼即逝。

他们没有中断联系,幸村的成绩不再仅仅通过私下的信息传到真田耳边,他披荆斩棘,冲破重重阻挠,直往最高峰攀登。真田从不错过幸村的比赛,只是因为时差以及忙碌,往往只能在赛后补看录像。而回忆起来那确实是有些特殊的一天,世田谷发生了恶性伤人事件,凶手是个体格强壮的alpha,藏进了附近的住宅区,在最后抓捕时几名警察都受了轻伤。最后凶手鱼死网破释放出的大量带有攻击性的信息素,真田挡在其他人前面,筑起屏障保护同僚,而他自己身上因此沾上了太多有害的气味,必须清洗后在特殊病房隔离半天。这半天他终于有机会看了幸村参赛的直播。那是一场关键的决赛,在这一等级的赛事中进入八强的亚洲人都是屈指可数,幸村已是开创先河。但既然站上最后的赛场就不可能满足于第二名,幸村锐利洒脱,恰有冠军奖杯势在必得的气度,对方也绝不退让。比赛瞬息万变,真田和无数观众一样盯着屏幕,屏息凝神,目不转睛。

幸村技高一筹,最终赢下比赛,消息立刻登上了各类媒体体育版块的头条,配以捧杯的照片与新王登基的字样,而真田还坐在病床上,看着屏幕渐渐暗去。他内心同样为幸村夺冠欣喜若狂,但也确实不止这一种情绪:幸村拿下决胜一球的瞬间,赢得比赛以后握拳庆祝的手势,专注、自信、不可一世的表情,能让幸村精市活出自己模样的东西……就是胜利。胜利的姿态如此优美,像雄鹰振翅翱翔于高远蓝天,超临大地上平凡的一切。

幸村没有像过去那样立刻发信息告诉他赛果,可能是忙于应付后续的仪式、记者会和庆功宴,也可能是确定自己已经看到了新闻。真田在对话框里打出恭喜,却又删去了,他想起几年前关于线和先走一步的比喻,幸村已经变得如此完整,真田不确定自己还能给他带来什么。中学时他们将心寄存在对方身上,投入一丝爱意就能获得十倍百倍的回报,而现在,胜利与征服都属于幸村一人,如果自己能为他带来的幸福不再是必要的,那又是否会成为他们之间的不幸。

那条祝贺的信息最后也没有发出去,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幸村也没有主动联系他。这种奇妙的感应也是因为永久标记吗?标记确实像牢固的线一样捆束了情感与思维,比如说真田现在的公寓,即使只是在这座房子中和幸村度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光,他也在心里把这当成了他们的家,仅仅因为那些早已被吹散洗净的鸢尾气息就相信着幸村还会回到这里;再比如他已经逐渐遗忘自己的信息素原本的味道,甚至很难想象将混合的花香剔除以后,剩下单一的焚香会是多么沉重与寂寞;还比如说他永远无法忽视线另一端的人,在所有理智的判断之外,他还是如此地思念幸村精市,孤独地站在感性的荒原上无限期盼、热烈渴望。

  1. 三十七亿分之一

幸村停好车,时针已经过了零点。真田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幸村有些不忍喊醒他,指尖掠过他线条坚毅的五官,轻轻摩挲他的脸颊。

他们过得都不轻松。搜查科隶属刑事部,本就负责谋杀绑架一类的案件,再加上真田自己个性使然,他入职以来经历的一些危急时刻说是生死关头也不为过,没有哪次表彰不伴随着一道道伤疤作为代价。而调查之外,侦破案件也需要相当的时间与精力投入,每一道难解的谜题都关乎人命与公义,背后都是无法纵容的罪恶。幸村知道真田在工作中承受的压力并不比自己小,而且出于保密的缘故也自己就算只作为倾听者分担都是不被允许的。

此刻他能做的只有陪在他身边,他很乐意和真田一起晨跑,晚上一起回家,他想多看看真田,也在平缓地释放出一些信息素帮助真田缓解疲劳。做这些事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在他们中间像温暖的气流一般渐渐上升的幸福与快乐,他从中得知这就是真田需要的东西,真田需要陪伴,需要背后温和安定的支撑,来帮助他去应对世界最黑暗残酷的一面。想到自己不在的这几年真田每天都得在筋疲力尽的深夜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幸村感到心房一阵疼痛的紧缩。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无力感,幸村从没因为输掉比赛而体会过这种落魄与难过,他能留在日本的时间还剩不到两周,真田需要的他给不了。

又一个周末,幸村说吃腻了蛋白沙拉那些东西,回日本了果然还是想吃和料,真田问他东京有什么想尝试的,幸村告诉他自己已经订好了。

晚上按照预定时间来到餐厅,幸村要点清酒,在真田“太松懈了”的注视下换成了和他一样大杯的粗茶,凉菜各要了泷川豆腐、海蕴、毛豆和鲸鱼丝,生鱼片要了梅肉海鳗,最后还有清蒸鲜菇的汤。真田还要了盐烤香鱼,他用筷子把鱼骨剔干净,鱼头、鱼骨和鱼尾拨到盘子一边,鱼肉分出一半推给了幸村,说这个油盐很重,但你少吃一些应该没问题。

晚饭结束大约七点半,回去路上幸村说还想在外面散一会儿步,于是折返去了晨跑会经过的公园。今天没有下雨,但夜间依然湿冷,幸村围着羊毛围巾,真田也竖起了大衣的领子,橘黄的路灯下能看见呼吸冒出的白雾,这个季节的公园没有什么值得观赏的景色,灯光不及之处只有树枝在寒风中晃动的黑影。两人越走挨得越近,最终肩膀靠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他们说到现在的境况,真田在单位遇到了古怪却厉害的前辈;提起了他们开始回避彼此时的那场比赛,幸村说明明陷入蜃景的是对手,可赢下时他自己却有种做梦一样的感觉;又往前追溯到中学,切原刚分化的时候因为信息素指标太高影响到了血压,第一天返校在大门口追着被吓跑的同学大喊说自己没恶魔化,之后一周眼睛还都是红的,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小声地笑了;再往前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童年,幸村从小就喜欢画画,真田则对数字敏感,小学时科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上地球诞生和生命出现距今的年份,只有真田从那一串零里面数出了四十二亿和三十七亿的答案,幸村悄悄问他亿是多少,真田想了想只能解释说是很多很多,比十百千万都多得多。

一阵冷风吹来,真田感到鼻尖冻得有些刺痛,还是下意识担心起幸村的身体会不会着凉,于是说我们回家吧,幸村答应,可走出一步才发现幸村没跟上。

真田转过身,幸村站在原地对他说:“我明天就要走了,先回神奈川在家住两天,然后直接去法国。”他话还没说完,但真田走上前打断了他。

他们之间刚好相隔一步,这一步此刻可以简单弥补,但却又在另一种意义上一直存在:冠军的幸村和亚军的真田,部长的幸村和副部长的真田,立于世界之巅、光芒万丈的幸村和在黑暗的沼泽中搏斗得一身泥泞的真田,洞见情感需求的本质与终极意义的幸村和向平凡的爱与依恋屈服的真田,此时此刻站在凛冽寒冬做出决断的幸村和仍然逡巡在14岁的夏日、守候在他们恋情起点的真田。

真田知道幸村即将说什么,那将是一句关于履行约定以及告别的话语,意味着这一次离开后幸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所以他必须打断幸村,并且要试图改变幸村的心意。他拉住幸村的手说留下标记和我在一起吧,虽然现在这段时间我们做不到让对方幸福,以后也会因为很多原因感到痛苦,但痛苦也就只是一年、十年、半辈子的事情。

幸村难得露出困惑的表情,问他:“只是?” 真田说是啊,几十年在四十二亿、三十七亿中都很短很短,短到看不见,而他们谁先走一步的话,要追上也就只是相对的一秒也不到的时间。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别的原因,他说得不快声音却有些颤抖,尾音处甚至能听出一丝哽咽,视线也仿佛被呼出的白汽蒙上,变得模糊不清。幸村伸手抱住他,在他耳边说真是拙劣的辩解啊真田,却凑上来摸索着寻找他的嘴唇,他感到幸村脸上也有一些温热的液体,他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鸢尾浓郁芬芳而木质温暖醇厚,此时都只想双手抱紧彼此再也不松开。

奇妙的是人生百年比之星辰宇宙都是沧海一粟的瞬间,可眼下这轻轻一吻却仿佛地久天长。

END

【真幸】血契

午夜时分,钟声从远处的城镇飘来,在寂静的夜空中回响了十二下。一轮猩红的圆月当空悬挂,然而从塔楼一尺见方的铁窗里只能窥见几缕赤色的月光。

塔楼顶层是一间囚室,干草的地铺上躺着一个人,他是今年的奴隶中最精壮的一个,被僧侣选做供奉血族的祭品锁在塔顶。这座石塔即是为献祭而修建,塔身通高没有台阶,仪式结束人们撤去木梯,祭品便无处可逃。奴隶本没有姓名,然而他是由真田家奉上,因此冠姓真田、刺家徽于后颈,若能取悦血族真田氏便有望得鬼神庇佑,世代显赫。

中夜已至,时刻将近了。奴隶仍闭着眼睛,空气几近凝滞,没有风声呼啸,没有鞋跟踩在石板地面上的脆响,没有他自己以外的呼吸,血族光临时是不会造成这些动静的,他们是享有强大魔法和永恒生命的族群,可以从虚空中现形于世上的任何角落,接受最德高望重的僧侣五体投地的朝拜。

真田身份卑如蝼蚁,自然无从接触魔法或者炼金术,但他却能天生地感受到一种波动,仿佛是发生在他自己胸腔中的共鸣。震颤达到顶峰,血液都即将沸腾,他猛然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宝石般的瞳仁。

血族悬浮在他上方,相隔不过一寸,柔软的发丝垂在真田脸侧。真田曾在贵族的庄园为他们搬运红酒,从木桶开裂的缝隙里闻见过那种气味:甘甜熟透的果实,醇厚醉人的酒香,年轻迷人的薰衣草和紫罗兰。此时这种香气正在血族与他之间悄然浮现,随着真田的吐息愈发浓厚地蔓延开。

月光照亮血族一半的面孔,这份容貌的确非人类所能拥有,美到极致便令人惊惧。血族似乎满意于真田那一瞬的屈服,浅笑着撤走漂浮的魔法,让自己的重量压在真田赤裸的胸膛到腹部,在奴隶的嘴唇上落下轻巧且诱惑的吻。真田的左手抚上他的背脊,隔着柔滑的丝缎勾勒骨骼的曲线。而右手从身下的干草中抽出一柄骨刃,稍一施力便轻易割开了血族的侧颈。

粗砺的骨刃劈出一道狰狞的伤口,没有温度的血从中溅出,竟也是璀璨的红色,落在地上凝结成红宝石般的冰晶。血族如被割喉的人类一般挣扎着抽搐了几下便再没有响动。真田起身将血族的遗体摆在一旁的地面上,替他阂上失焦的双目,撕开薄软的衣袍,用那把钝刀从胸骨上一点点削下肉片吞食。

囚禁在高塔中的日子里他被真实的饥饿折磨到发狂,没有人会为祭品送来水和食物,他只能依靠这副甜美的血族躯体,咀嚼筋脉牵连的皮肉与光滑脆生的内脏,捡地上冰糖般的血块在口腔中含化饮下,最后连骨头也吮咬干净,而短暂的纾解之后饥渴如诅咒般如影随形,让他如同绑缚在火刑架上被从脚底燃起的烈火缓慢炙烤,只有等待血族在次日午夜再次降临。

献祭的当天,真田绝望地勒住这只血族的颈子试图反抗,没想到却真像杀死了他一般活过了第一个夜晚。但血族是不可能因这样的手段真正死去的,即使是真田这样强壮的人类,即使是用削铁如泥的利剑,也不能终止血族永恒的生命。他剥下衣物时看到胸针上的家纹与刻字,真田不懂血族的语言,却仿佛因为饮了他的血便拥有了他一部分的思维,获知血族名叫幸村精市。

这个名字也成为一种真田无法洞悉内涵的咒语。血族在真田看不见的地方复活,然后于午夜的红月中现身,愉快地被杀死和消化。墙角的白骨越堆越高,真田用幸村的髋骨打磨他的小臂,制作了手里这柄骨刀。狭窄的空间充盈着无法散去的血腥气和腐烂的花香,竟也如酿酒般酝造出一种让人心神雀跃的芬芳。真田本以为自己要成为血族的食物,不料反倒被幸村喂养。

他曾冷静下来观察过这位血族男子。幸村装束尊贵,领口别着五层缟玛瑙家徽纹章,身穿金线刺绣的黑色长袍,袍底露出一截缎面白袜包裹的纤长小腿,面容苍白素净,流露出一种永生花般脆弱的美。真田毫不怀疑这副外表能够引得许多其他血族甚至人类觊觎,把他当作一朵干枯却娇贵的蓝紫色玫瑰,幻想着能养在自己卧室的玻璃钟罩里。可真田比他们都聪明,他在第一天就一眼看出幸村精市透明洁白的皮肤下仍有流动的血,冰冷却不至干涸,无论用牙齿还是刀,刺破这层肌肤胜过一千次亲吻,杀死他的报酬是被他蛊惑而占有他的千倍万倍。

现在他像吃下了一整朵玫瑰的人,清楚地知晓了每一片花瓣的味道。淡色的薄唇,柔软的舌头,晶莹剔透的深紫色虹膜,指节优美修长而手腕脚踝纤细,真田稍微用力便可折断骨头。而当他跪在坚硬的黑色石砖上捧起那颗花蕊般的心脏送到自己嘴边时,姿态虔诚得就像僧侣领受圣餐,心怀感激地吃下神明肉身的象征。

真田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已渗入幸村的血,每天晚上幸村都能从真田的嘴里尝到自己的味道。他知道这是血族的赏赐,而自己必然为这份奖励付出相等的代价。真田生来就是贵族豢养的奴隶,绝不可能幻想有人不求回报地施恩;而他见过那些曾经的祭品,像一张干枯的黄纸被吸尽了血液,奴隶女人一遍遍默念着同胞的灵魂一定能进入极乐天堂。确实如果幸福不在此生那它一定在死后,否则他们靠什么支撑一生的向往。

幸村非但没有开口向他索取,反而用自己冰冷的血润湿他,使他不至在饥渴中枯竭。这是血族最温柔的愿望也是最恶毒的魔法,即将在他们之间结成万劫不复的契约,让真田也陷入相同的诅咒,只能反复蚕食一人却如饮鸩止渴。这只美丽而贪婪的生灵,不屑于一顿血肉美餐,也不满足于短短一世的臣服,而虎视眈眈这个奴隶的灵魂。

祭祀后的第一百零一天,在真田吞咽下心脏的那一刻契约终于完成并生效,黑色的咒语像藤蔓一样从脚踝攀附上他的身体,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古文字,真田看来只如同刺青延展,花纹精细繁复,在自己皮肤上描绘出一朵朵盛放的玫瑰。

他将幸村的头颅摆正在面前,感到此刻自己终于有资格向幸村发问。那颗沉睡的人头确实睁开眼睛并回应了他。幸村声音悦耳,仿佛单是听他说话便可做为饥饿时轻微的慰藉:

“那些僧侣想必没告诉过你血族的源起。我们唯一的先祖为何被流放出天堂地狱,立下不死的记号在人间苦行?因为他的嘴接受了他兄弟的血,那些血在地里哀告,撕碎了他的灵魂,让他被禁锢在饥饿的永生中,土地却不给他任何饱腹的口粮。

“吃一次人就只能一生以人为食,只能堕落,灵魂扭曲成人以外的形状,被诅咒和驱逐。“说到这里,人头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那么你猜一猜与我之间血契的内容,杀我且吃我一百零一次的你又会变成什么?“

END

【真幸】彼岸

I. 幸村精市一生中经历过三次死里逃生。

第一次是在横滨湾,彼时幸村四岁,被突如其来的涨潮卷入海中,落水的体验因为太久远已经淡忘了,只记得最后得救时父母的惊惶神色。

第二次是半年前,科考队的船只在印度洋上遭遇了罕见的风暴,隔水舱警报以后队员们转移到三艘配置齐全的救生艇上,其中两艘被及时赶到的巡防队救起,而幸村所在的那艘却因暴风雨失散且通讯失灵,在海上漂流了近一月才在英领海被商船发现,打捞时艇上仅余幸村一人。

这场离奇生还在后续仍带给了他无穷尽的麻烦。考察项目因为这次事故中止,研究所希望幸村能交代出与他同船的队员们遇难的经过,然而收获甚微。幸村参加了为逝去的队员们举行的送别仪式,葬身大海的探险者只留下一列相片与空棺接受鲜花和哀悼,而葬礼上某位队员的家人尴尬地拒绝了幸村的眼泪,认为他和海难要为自己孩子的死各担一半责任。之后幸村被安排住进了千鸟町的安养院,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但是经历了队员离世以及三十天海上的孤独求生,研究所合理地怀疑幸村的精神状况是否足够健康,因此至今仍在观察休养。

从安养院的病房能看到根岸湾,这一片陆地都是填海而造,没有风光秀丽的沙滩,海岸线是一整条连绵的陡峭堤坝,公路沿岸通行。立秋以后,海水往往呈现出和天空近似的灰色,数只白鸥低空盘旋,号声戚戚。

幸村原本是这次科考队的领头人,以他的年纪是极高的成就了。停职以后柳莲二接替他整理已得的数据,进度虽然缓慢但不至因他住院而前功尽弃。柳是他现在同事,大学同期,也是好友,这些日子里时常带着一些阶段的成果来看望他,比起水果补品柳知道幸村最关心的是什么。

这次两人讨论完眼下的进展,柳仍然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没有离开的意思。幸村知道他有话要说,将刚才盛苹果片的盘子放到一旁的桌上,坐直等他开口。

柳说,研究所仍然认为幸村的报告不可信,他们不认为有人可以独自使用失去动力的救生艇返航。

幸村没出声,如果他还有别的说辞,那在这被上级、警察甚至心理医生层层盘问的五个月里便已经说了。

柳等了一会儿,最后接着说,但是研究所也无法为他们眼中的其他可能性找到证据,所以已经决定为幸村复职,项目也在筹备重启。说完如他一贯地淡淡地笑了,“欢迎回来。”

幸村也挂上笑容,他知道这中间必然有柳的许多努力,于是道谢并给了他一个拥抱。

柳离开以后,幸村下床,在病号服外披上一件外套,穿过走廊向安养院的大门走去。

刚刚住进来时,医生们坚持认为他沉静的外表之下一定存在着事故造成的创伤,甚至没收了病房里全部的金属制品,餐具刀叉都换成了塑料材质,并且看护严密。然而一连数月来幸村并没有任何过激言行,且一如既往地理智清醒、态度温和,对他的照看也就自然而然地放松了,只是仍不能离开安养院。多亏刚才柳给他送来了一张门禁卡,他当初拜托柳的时候并没有告知原因,因此还要感谢柳对他几乎无条件的信任。

幸村并非对柳或者其他人刻意隐瞒,只是那的确是一个暂且还无法下定论的秘密,而他现在正要去证实。离开疗养院,穿过一大片枯黄的草地,眼前便是宽阔的沿岸高速,以及泛着浅淡白雾的海湾。

II.

幸村从记事起就能感受到来自这种环绕所有陆地的庞大水体对他的吸引力。在他也记不真切的童年,有人送给了他一枚白色贝壳的项链,此后他一直佩戴着,度过学生时代,最终如愿以偿来到海上。在熟悉他的人眼里,幸村是一个纯粹却难以读懂的人,他温和疏离的态度里透露出一种异常,即使是父母亲在与他对话的时候也能察觉到,这个孩子真实的目光越过面前的人和事,始终看向遥远的某处,坚定地,无所畏惧且势不可当。

而大海回馈幸村以智慧和真相,告知他海洋运行的规律,以及种种微小而迷人的秘密。大海对他既残酷又仁慈,屡次置他于险境又放他一条生路,仿佛是考验他一般。在最危急的时刻,海洋分享了给他奇妙的幻觉,而那正是他死里逃生的真相。

六个月前的那场海难,幸村乘坐的救生艇翻倒在暴烈的风浪中,海面激流涌动,最善水性的人也难以支撑,他在体力枯竭之后沉入水下,肺中最后一点氧气也耗尽,而意识模糊、即将昏迷之时,他看到了一条人鱼。

如儿童绘本上描摹的那样,他眼前的生物长着人类的上身和长长的鱼尾,然而与惯常童话中叙述不同的是,那是一条男性人鱼,轮廓隐约可见短发、健壮的上肢和黑色尾鳍。

人鱼从不远处向幸村游来,似乎在他的耳边说了什么,然后他便因为缺氧彻底地昏过去了。

他在阳光直射下醒来,厚重的雨云杳无踪迹,天空晴朗蔚蓝,风暴和人鱼都仿佛一场动荡的梦境。然而他发觉自己是独自一人躺在救生艇的甲板上,且目光所及之处已看不见其他任何船只,当然也没有岛屿和海岸线。

救生艇上的通讯设备损坏了,所幸储存的食物和淡水未被污染,辨识方向对幸村来说并非难事,最大的问题是引擎无法运转,西南向的洋流会使他远离最近的陆地,而即使不遭遇任何恶劣天气,救生艇上的物资也不可能支撑他到达另一个方向的海岸。

船上有备用桨,这对幸村来说真是相当绝望的尝试:抵抗洋流和季风,只凭一人徒手划船数百海里。 但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摇动船桨时他便不多想这可能性有多渺茫,短暂地忽视眼下的境遇,开始思考一些更早时候的疑惑,是谁扶正了沉没的救生艇,并且捞起了落海的他?与他同船的其他人也在别处被救起了吗?

此刻低头往船下看,海水碧蓝透明,彩色的鱼群顺着被船分开的水流从两舷快速游过,宁静且无辜。

划船出乎意料地轻松,甚至比他受训时与多人配合更容易。幸村在傍晚小睡一会儿,醒来时夜幕已然降临,星光明亮舒展,清晰可辨。大熊星座低垂于北方的海平线上,成为夜间航行的向标。

而幸村发现遇险以来的奇妙事件还在继续,水下荧光闪烁的鱼类在小船漂流的时刻仍与之逆行,说明即使不借助人力,这艘救生艇仍与海洋的流向作对,在轻快地往北行驶。这一次幸村是清醒的,于是他脱下衣服跃入水中,风平浪静的海面被星月和鱼藻照亮,船周什么都没有,可是却依然在前行。而海下更深处是他也无法洞察的深厚黑暗。他绕着小艇游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回到了船上。

可能这也是一种劫后余生、因为疲劳和孤独形成的幻觉?而他想起了不久前所见的另一种幻象,这与那条人鱼也有关联吗?幸村不是一个喜欢怀念或者空想的人,但是现在他有花不完的时间,可以细细检查留在往日的线索。他记起人鱼的各种传说,这种幻兽往往徘徊在若狭湾、九州、四国的近海,在暴风雨迫近时现身;古今着闻集、六物新志的作者们相信世上确有人鱼存在,又说只有溺水的人才能看见活着的人鱼;有人相信它们会招致厄运,也有人相信它们掌握着永生的秘诀。

他记起人鱼说的话。人鱼没有告诉他神话里的诅咒或者长寿的魔法,而是望着他说,你来得还太早。他记得那条矫健的鱼尾,黑色的鳞片闪烁着隐约的光泽,就像海底嶙峋的火山晶体。某处久远的印象也在此点亮了,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条尾巴。

在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好像曾游历在珊瑚与沉船之间。这些景象他从未忘记,尽管他以为那可能是幼童甚至婴儿时期的梦:他被如母体一般温暖的海水包裹着,体型巨大的褐藻轻柔地飘摇,毒鲉藏在暗处,伺机吞食游近的鱼虾。他还看到海床上沉落的骨架,有谁从砂石中弯腰捡起了一片闪烁着熠熠珠光的白色贝类,万分珍重地、双手递给了他。

那是他一生魂牵梦绕的起点,但这并非他一个人的经历,在那个时间,那片梦境般的海底,有人陪伴着他并赠他宝贵的纪念。

他串联起记忆的碎片,最初的片段追忆到了许多年前的横滨湾,幸村四岁,还不太会游泳,海潮的牵引力使他远离浅滩而卷入深处,他灌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挣扎得很狼狈,也很徒劳。终于他离水面越来越远,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条黑色的大鱼。

与那些有过一次溺水的经历便从此远离所有水域的人不同,这是幸村精市唯一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大海感到恐慌。他攥紧那片贝壳,经过如此多波折磨难,这枚小小的吊坠依然牢牢地系着,并垂挂在他心脏的位置。

III.

幸村精市的第三次死里逃生是在日本内海,根岸湾。

他翻过公路的护栏,最终站上了海边的长堤。这里人烟稀疏,岩灰色的堤坝像混凝土制的人工悬崖,面海的那一侧高十余米,光滑平直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地方。他脱去身上全部的衣物叠好并放在脚边,住院数月他的躯体比过去纤瘦苍白,只有落日余晖给他的皮肤染上了些许色彩热烈的光晕。幸村深吸一口气,然后从堤岸一跃而下,溅起一小片并不引人注目的白色浪花。

他踩了几下水,朝离岸的方向游去。横滨湾和印度洋在人类的地图上是两片完全不同的水域,然而这星球上的海洋总是相连的。他游了一会儿,便停下动作,呼出肺里的全部空气,然后以蜷缩的姿势缓缓下沉。

经过多年的训练,他已能够在水下闭气很久,但是此时他只想尽快耗尽氧气以验证他的猜想。被填海破坏的海洋经过这些年又复苏了一些,生出了红绿的水藻,也有一些鱼类,但是因为采砂海水仍然浑浊。幸村能感觉到由于供氧不足大脑愈发昏沉,心跳也逐渐艰难,肺腔更痛苦地紧缩着,但这种濒死的体验却不使他恐慌,只觉得奇异与安宁。

海水仿佛裂开一个口子,黑色鱼尾的人鱼再次地出现了。

幸村感到自己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只有溺水的人才能看见他们,而正如他预料的一样,这是“他的人鱼”,他在任何一片海域沉沦时这条人鱼都会来到自己身边。

人鱼游到他面前,幸村此刻已经难以看清眼前事物,但隐约间仍能辨认出那是一张英俊的男性面孔,鼻梁高挺,眉眼深邃,而那黑色的瞳仁凝视着他,手指穿过幸村海蓝色的发丝,似是在抚摸他的脸庞。幸村无法说话,但他就是感到人鱼一定能领会自己的意思,他笑得更愉快了些,他想对人鱼说,这次总算被我抓住了吧。

人鱼凑近了他,在他彻底昏迷之前,嘴唇紧贴着将氧气渡进他口中。幸村睁大眼睛,他感到人鱼正在小心翼翼地做这件事,让他在溺水而死和清醒之间达到一种平衡。于是他伸出胳膊搂上人鱼的脖子,又好奇地想去摸人鱼耳后的腮,人鱼的身体好像顿住片刻,有那么一瞬停止了送气,尖牙轻咬了一下幸村的嘴唇。

这一点微薄的空气让幸村的理智又能延续一会儿,人鱼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抓紧了别松开,然后带着他向海底游去。

那条黑色鱼尾果真极有力量,像鹰翼驾驭长风般破开两侧海水,飞速潜入深海的绮丽幻境。幸村惊讶于人鱼的爆发力,而下一秒又为眼前所见的景象震撼。人鱼带领他穿越的不仅空间,也是时间的距离,海洋磅礴壮丽,变幻万千,包覆的核心正是生命起始与终末的真相。他知道这是人只能看见一次的东西,也知道自己回到岸上以后就会忘记此刻所见,惊心动魄的体验会转化成另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就如他四岁时那样,从此倾尽所有,一生追寻。

人鱼陪在他身边,看到他几近窒息又凑过来。幸村察觉到人鱼还想像之前那样再给他一些空气,但他拒绝了。他闭上眼睛只是舔舐人鱼柔软温热的嘴唇,舌尖轻触并交缠。人鱼搂住他的腰不让他沉下去,继续着这个死亡临界点的深吻。

睁眼时幸村躺在浅海的一块礁石上,这里距千鸟町或许有数百公里。月已近中天,这次他昏迷了很久,现在还有些隐隐的头疼,而晚间的海风又使他感到一丝寒冷。夜空并不晴朗,云层团聚,星光黯淡,周围的海面已没有人鱼的踪迹,当然在充足的空气灌进肺里的那一刻人鱼的影象就会从他眼中消失。幸村知道人鱼一定还在这片海域,甚至就倚靠在这块礁石的背面等待自己苏醒。

他坐起身说,“我要走了。 “但是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们一定会再见……在我的终点。“

远处手电的光束打在幸村的背上,海岸巡逻队的人正往他这赶来。幸村扯下脖子上的项链,打开贝壳并从中间掰断,然后将其中一半抛向海面,泛起了一小圈涟漪接着便沉入水里。

大地上生活的人们除了必然降临的衰老与死亡,无法预知未来的任何事情,于是汲汲营营,哀叹什么都不能带走,又害怕什么都无法留下。然而幸村精市不同,他是带着使命降生的人,抛下乡愁接受海洋的感召,做天生的探险家与殉道者,他从不眷恋陆地,也从不畏惧前方。鹞鹰从月色朦胧的高处俯冲而来,鸣啸着报告大海永恒的胜利——那里就是他的归宿,在遥远深邃的彼岸,在人鱼等待的地方。

END

【真幸】地狱童话

真田看到幸村被人群簇拥着,熔融的金子闪烁的星河般从台阶上缓缓流下,不免回想起多年前相似的一刻。

那时幸村站在神龛前询问圣经的解读,年长的修士们围在他四周,牧师也从讲台上走下为他作答。幸村微笑地环视着众人,众人也微笑地看着他,午后的阳光从高处的花窗泄下,将斑斓的光彩薄纱般轻轻笼在幸村身上,在他素净的白袍周围形成一圈隐约的圣洁光晕。幸村13岁,与真田同龄,是修道院最有天分的孩子。修士们引导与祝福他,就如同神也不吝惜对他的宠爱。

晨祷已经结束许久,其他的孩子都散去了。真田在最后一排座椅的角落里的等待幸村,孩童的他也能从眼前这幅场景里感到某种预兆:幸村是被神选定的人,过去、今天与未来的时间里他都会站在穹顶中央,享有圣父、圣子、圣灵赐予他的三位一体的荣光,在某个选定的时刻戴上镶嵌无数宝石的三重冠,代神在人间行使祂的权柄。而真田自己将一如今日,遥望他且尊敬他,如他其余的追随者一般在受到召唤时匍匐于他的脚边,并起身亲吻他右手的权戒。

钟声响起,修士们一一向幸村道别,幸村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掠过,最后越过排排座椅,眼含笑意地望向真田。真田无法回应,只能躲避地看着自己的脚尖,如凡人在圣子的注视下羞愧地低头,心里却默念起诗篇中的语句“因他在我右边,我便不至摇动。因此,我的心欢喜,我的灵快乐”。

他的心在此刻不设防备,却因此被魔鬼趁虚而入。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欲望的魔鬼竟借着每日的祷词一点点毒害他,蒙上他的眼睛,欺骗他说你是因信心坚固而幸福,是因接近了神的荣耀而安稳。

幸村和真田的14岁仿佛解冻时折枝的玫瑰,被冬日的高烧压弯。真田在春天降临前大病一场,且如恶魔附身一般在意识模糊时胡言乱语,发出无意义的呼叫与哭喊。他在昏迷时认知清醒,却在醒来的那一刻失去自我。灵魂飘离躯体,从而看见了他自己的梦境:14岁的幸村在牧师的搀扶下浸入洗礼池三次,纯白亚麻的衣袍透湿了贴在身上,描摹出同样雪白的肌肤与少年姣美体态。仪式给予幸村得救的恩宠,却在真田的脚下点燃渴求的烈火,耳畔响起环绕的低语,去触碰他,去占有他,去玷污他。于是真田伸出手,想抚摸幸村裸露的颈项,想连那层外衣也剥下,想象神子的亲吻能够润湿自己,身体却如坠深渊般远离幸村,在地狱的火舌炙烤中干枯死去。

病倒的第六天,教会派人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做了驱魔的仪式,真田被捆在一把胡桃木的椅子上,手腕挣扎中勒出道道青紫色的痕迹,银质的十字架在他的胸口灼烧出了滴血的伤口,却最终只逼出一阵嘶哑的大笑,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不洁的气息。

第七天夜里,真田的心跳与呼吸变得极其微弱,他无法再见到另一次日出了。牧师为他做了临终祝祷,人们在房间的角落里备好了一口小小的棺材,他们说真田虽被邪恶缠上但并未屈服,天国的大门仍为纯真的灵魂敞开。

真田孤独地躺在昏暗的烛光中,等待死神叩响门环。他听见窗扇打开的声音,冷风灌进来吹灭了蜡烛。守在门口的修士已沉沉睡去,他想最后的时刻到了,明天的清晨为自己送别的人群中是否会有幸村,可是万能的主啊,他们不让神子走进这间卧室,我短暂的一生都在虔诚地侍奉你,我只祈求能在死去之前看他最后一眼。

温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脸上,让他即将冷却的身体再次燥热起来。真田看到一双鸢紫色的眼眸凝视着自己,眼底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他也不敢有逾矩的动作,只一遍遍在心中向主道谢,为祂的慷慨感激不尽。

可是他的意识再次飘远了,他以为这就是死亡的到来,却目睹了另一个梦境:病榻上的自己伸出胳膊,这一次却够到了幸村并将他拉近,然后他看到自己像某种饥饿的兽类昂首咬上幸村的嘴唇直至尝到腥甜的血味,然后翻身将他压进在发热时汗湿的床铺,撕扯开洁白的袍子贪婪地啃噬着年幼的身躯,嘴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嘶吼。幸村的脸在疼痛与快感中扭曲,旁观的真田被这幅场景震慑,因恐惧而大声尖叫,却无法从梦里醒来。耳边的命令伴随着幸村隐忍的呜咽响彻他的脑海:触碰他,占有他,弄脏他,真田猛然察觉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幸村躺在他的怀里对他说:“经上说只有弃恶从善,一生谨守戒律、颂赞主恩,每日忏悔祷告,像羔羊一样温顺,才能得主眷顾蒙受福祉。可是我现在明明背负上了不可宽恕的罪恶,心里非但没有痛苦,反而沐浴着幸福,难道那些是大人们编造的谎言,幸福竟然是如此容易的事情吗?”

真田无法回答他,他的感官如同被封闭了一般,看不见也说不出,而他的罪责也在这凝固的黑暗中渐渐消融。

晨光熹微时,守夜的修士发现真田退烧了。他重疾初愈,却像从未染病一般健康得如获新生。

幸村仍如神述说给所有人的预言那样,站在教堂中光明汇集的地方,引领着唱诗班颂主的歌声,做祂的布道者与代言人。他右手无名指戴上黄金新铸的渔夫权戒,加冕的皇冠上有鸢尾花的图案,仿佛从最初就宣告了荣耀归属于神子。

真田与他的距离比少年时略微近了一些,他是宗座近卫队长官,面对圣经与十字架起誓:将生命献给上帝与教皇。

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他不必仰望幸村。他们罪恶的秘密从许多年前那个寒冬里的至暗时刻绵延至今,印记遍布寝宫、忏悔室、花园甚至礼拜堂。幸村从不为谎言与忤逆感到害怕,他在欢愉的极点注视真田的双眼,洞察他的义无反顾而心满意足。这时的幸村的表情柔软至极,情欲让他比任何一副画像上的圣人都更俊美。真田确实觉得幸村从某个时刻起便再未老去,容貌仍是青年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却只有与真田共处时才有一丝青春色彩,否则便只透着水晶般的冷漠笑意。

新教宗告诉人们,他们正处在敌基督降临的时代,魔鬼的使徒潜入了人群中,散布欺诈、饥荒与瘟疫,导致了他们全部的不幸。天灾正是神降下的怒火,只有异教徒的血能使这愤怒平息

没人再敢豢养黑猫。一个从屠夫的铺子里偷走牛心的贫苦女子被当地教区的司铎当作献礼送上教廷。广场上再次支起了火刑架,教宗亲自宣判处死女巫,真田守卫在他的身边,与幸村一同看着刽子手将已被种种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女人捆上木桩。火焰熊熊燃起时,围观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他们眼中的女巫尖叫声越是痛苦凄厉,他们便越兴奋,仿佛神就会在这样的死亡中将允诺的幸福赐给他们。

真田看向幸村。广场上的人们,受刑的、行刑的、围观的,面目无不丑陋残缺,而幸村盯着他们,苍白透明的脸庞上仍是不深不浅的微笑。真田恍然明白幸村的谎言不止是与他的关系。他说神平等地爱着世人,可幸村的爱从那个夜晚便全部交付给了真田一个人,只余下伪装的温柔伴着沸腾恶意倾泻在他其余信徒身上。

一种大胆的传闻在暗地里蔓延开,说教宗才是敌基督降世,蒙骗了神的臣民,造成了他们的苦难。近卫队割下了散播者的舌头,再将他们一一送进火中。传言或许猜到了一些事实,但只有真田知道真相的全貌是什么,即使是他也花了许多年才醒悟。

是谁玷污了神最虔诚圣洁的孩子,是谁弄脏了他,是谁迫使他堕落,再用情爱引诱他怀疑。那个冬夜幸村聆听神的旨意应允了他最后的请求,真田却将寄居的魔鬼引到了神子的身体里。

如今他们的罪责早已像交媾的毒蛇般缠绕在了一起。进谏的枢机们惨死在圣堂的十字架前,暗红的血一直流到门口,幸村微笑着说天使已将殉道者接去神的身边,没人再敢质问一句,他们畏惧教宗,更畏惧他身边近卫队的利刃。真田知道幸村正陷入了一场缓慢的高烧,他在14岁那年也患上了同样的病症,只是发作得更为剧烈。每一个相拥入眠的深夜里,真田望进幸村的眼睛,知道自己看见的不是伊甸园里那条蛇的瞳孔。眼眸深处涌现着温情爱欲的幸村与白天残酷的教皇是同一个人吗?幸村的身体在这样的撕扯中越来越虚弱,华贵的宝石被随意丢弃在地毯上,手中的权仗和广场上的鲜血都无法勾动起他丝毫兴致,夜半时分他陷进丝绸的床单里掩面而泣,银白的月光流淌在他裸露的躯体上,使他的皮肤一片冰凉。

真田回忆起幸村健康时,在山脚下修道院的小小讲堂里被修士们围绕的场景,不禁在心里问道人们都说幸村是得神垂怜、最受祂恩宠的孩子,为何反倒会被魔鬼寄身?而另一个声音响起,说你明知他这般遭遇的原因,14岁时他为了救你与魔鬼做了交易,用自己的身体从魔鬼手中赎你的生命。

叛乱的声浪在教廷目不能及处兴起,猎巫之后一时死寂的广场再次被狂热的人群占据,熟悉的称号这次被赋予了为首的青年,人们说他才是神真正的使徒,将顶替虚假的代言人赐给人们庇佑与福音。

他们手握刀剑战斧冲进圣若望大殿,而即使再锋利的武器,在杀死幸村精市之前也必须先割开另一个人的咽喉。真田猜测这终于是最后的时刻了,本以为14岁时会前来敲门的死神直到今天才现身,遗憾的是自己永远也无法报答那时幸村自我牺牲的善举。他知道今天愤怒的人群犯了同样的错误:死亡是与魔鬼交易的筹码,他们永远无法利用死来贿赂神。但这对他和幸村却是有意义的,唯有死能让他们从魔鬼的羽翼下解脱出来。

幸村仍倚靠在他的王座上,看着最后的卫兵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人们终于拥到他身边,扯下他的皇冠、戒指与华袍,让他跪在祭台上,在圣父、圣子、圣灵面前将熔融的黄金灌进他的喉咙。

处刑的人们以为这是一场献祭,却是宣告了魔鬼在这一次角逐中的胜利。14岁的少年幸村从血污中站起走到真田的身边,脸上的微笑一如他在祷告的钟声与祝福中流露出的那般。幸福确实是如此容易的事情,死神带着两个孩子,他们三人唱着歌手拉手步入黑夜。

END

【真幸】苦夏

银杏后续

真田巡查归来,穿过外殿有些凋敝的庭园,换上草屐便向内室去了。 藩主居城比起往日冷清许多,因去年美作天灾频发,东南更突生事变,一揆之乱历经十月才平复,而事后幕府追责,竟以恶政为由向藩主与已故片山氏之子、时任长门守的政平问罪,政平被押往京都,在森家下屋敷处斩,这等对大名亲眷的严厉处罚在以往都是绝无仅有的,痛失长子的老藩主也一病不起,日野江藩自此由信臣代政。人们私底下纷纷传言道藩主氏族时运将尽、气数休矣。 然而想这数年变故,洪水大旱也好,连同这常理之外的极刑,或者确有鬼神之力在暗中操控,不过为常人所不知的是,背后作乱的主使正就在藩主家宅中。 真田进了卧房,掀开重重纱幔却并未瞧见幸村影子,而一只红毛狐狸忽地跳上窗台对真田说,“主上在荷花池后边的亭子里。”大热天的在那做什么?真田心里奇怪,但道过谢也立刻往后院去了。 这两年内殿的侍女仆从上上下下都被换成了幸村本家送来的人,甚至狐妖还派来了一红一白两只狐狸给幸村作伴。红毛的年长一些,据说是堀河天皇时代就化了妖,性子平乐温和、甚是讨喜,狐妖也不似人族拘礼节,这只说是臣子实则待幸村如胞弟,与幸村亲密非常;白毛那只则更为散漫,虽然化妖不久但术力不凡,善变幻形体,行踪诡谲难以捉摸。 离莲池尚远,便望见一大团毛茸茸的深紫色蜷缩在亭内狭窄的石凳上,听到真田的脚步声竖了竖耳朵,接着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真田赶忙跑过去想把这只大狐狸抱起,生怕他一个不慎滚到地上,然而幸村一脸不悦地躲开了他的胳膊抱怨道,“别来,热死了。” 的确,虽已九月上旬,天气仍不改盛夏本色,日光耀眼炫目,闷热得每日溽蒸。更别提幸村一身华美厚实的皮毛,若不是权位交接、事务繁杂,真想躲去那须野的深山里待天凉再回来。而幸村自有身孕以来,说是化人形耗气力,在内室便几乎都以狐狸面目示人。讲来也奇怪,胎儿在母腹中已度一年有余,看诊的狐医说这在妖族中也是少见,许是因为幸村化妖不久、胎儿又是混血,再加上幸村并非从寻常狐狸修炼,而是凡人得了金狐遗赠的杀生石,种种缘由才使得体质特殊,迟迟不能生产。腹中怀胎,这酷暑对幸村而言便显得更加难熬。 真田只得隔了几寸在幸村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幸村才问起真田此行所见如何,真田一一作答,幸村听了点点头重又趴下。真田问为何不回房内更阴凉些,幸村说没风,真田想了想又说,要不先化一会儿人形,毛发少总归更凉快。 紫狐狸顿时化作团水雾,只见从中现出一个身着粉白振袖的妙龄少女,气色红润媚眼含羞地瞄着真田,真田知道这是幻术戏弄自己,让他别闹,再听嘭得一声,幸村捧着肚子侧卧在阑干上,浑身不着寸缕,深紫的卷发汗湿了贴在脸侧,面色苍白眼下发青,似是无比疲累。真田看了极心疼,摸摸幸村的脸起身说我去摘片荷叶给你扇扇风,却被幸村拉住手。回头看幸村盯着自己说道,“真田,我饿了。” 真田一点即明,能使狐妖饱腹之物无非人的血与精。前者自有供奉不断,后者幸村便全向自己索取。于是扶幸村坐起,自己站到他面前。幸村伸手解开真田位袍的细长腰带,顺势拉下表袴与裈衣,将真田胯间的巨物在掌中搓弄至半硬,然后张嘴吮吸起来。 舌头细细舔过一遍柱体再将其整根吞入,感到真田的性器在口中不断涨大,顶端也渐渐分泌出前液抵着口腔流进喉咙,点滴便让幸村浑身燥热地兴奋起来,不禁吞吐得更卖力,柔软的嘴唇舔吻摩挲着敏感的伞盖,一边贪婪地嗅着雄性的气息。真田看幸村一脸渴求与陶醉,也不再压抑自己,抓住幸村的头发猛然挺进他喉咙深处,送腰操干起磨人的小嘴。幸村呜咽着,强烈的刺激之下眼泪扑簌簌地顺着脸颊流下,楚楚可怜地看向真田,却又每一下都咽得更深,灵巧的舌尖更是不断地挑逗着顶端的沟壑。真田加速顶弄了许多下,最后摁住幸村的后脑射进了他的嘴里。 真田松开手,幸村昂首似是微笑了一下,然后小舌一卷将精液悉数吞下。真田问他,“吃够了吗?”幸村挑了挑眉,“你说呢?”真田正色道,“你有孕,是该多吃一点。” 幸村苍白的身躯总算有了些血色,虽是坐着没动但仍从头到脚又覆上一层薄汗,玉茎翘起贴着圆润的孕肚,嫩红的顶端吐出一些清液,看上去可怜地求人抚慰。真田坐下将幸村抱到自己腿上,一手替他套弄着,另一只手从幸村胳膊底下环过去揉捏起他的乳尖,在幸村耳边问道,“是不是该补些催乳的东西了?”幸村喘着气说等产期定了再看;真田又说我每天这样喂你好些次,等有奶水了是不是也该回报我一点,幸村翻了个白眼,真田什么时候也敢跟我讨价还价了?真田一边哄着说不敢不敢,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幸村仰头索吻,不多时便射了出来。 真田将手掌上奶白色的精华在幸村的腹部涂抹开,指头再往下探去,细软的绒毛果然已湿漉漉,食指按压上肿胀的阴蒂,打着圈揉弄几下,便感到从幸村下体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浇在自己的腿上。真田问幸村还跪得住吗,幸村说大概行。于是真田将羽织脱下垫在石凳上,让幸村转过去跪趴着,肘部撑住上身,掐了一把幸村白嫩的臀肉,扶着硬热的巨物整根插入了湿润的雌穴。 幸村当即失声叫了出来,孕期的穴道比平日更敏感百倍,被真田尺寸傲人的阳具撑开然后狠狠抽插,每动一下都摩擦着里面的嫩肉,酸软爽麻到了极点。而下坠的孕肚无人照拂,只能随真田的操干他的动作前后摇晃,腹中的胎儿也仿佛有所感知地醒过来,父子一同在他的体内动着,激起他一波接一波的高潮。 汗滴与体液在铺着的衣物上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水渍,幸村只觉得快感如高烧般令他简直要昏过去。然而受孕之后他的饥饿感一日比一日更强烈,或许是孩子分走了吸收的养分,子宫若不含着真田的精液便会觉得饥渴难耐、肉体都要随之干枯。必须每一次都要真田像第一次做的那样,粗暴地撞开他的宫口射进他身体最深处,唯有那种极痛与极乐交织的体验能短暂地安抚他,给他以片刻满足与安宁。 真田当然知晓幸村身体变化与其心中不安,俯身搂住幸村带他坐下,性器顿时顶入内里,幸村的哭喊又高了好几个声调。真田的手从后面覆上幸村手背,与他一同托着高挺的孕肚,扶着他在自己的阴茎上起伏。穴道在这刺激之下阵阵痉挛紧缩,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真田寄托着无限爱欲的灌溉。 待幸村平复呼吸,真田将他从膝上小心翼翼地放下,看他神态精神了不少心里也觉得高兴。幸村蜷起腿紧挨真田坐着,一身香汗淋漓,此时倒也不嫌热了。真田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他说你化人时为什么没穿衣服;幸村说狐狸的时候没衣服化人当然也没有,有的话都是幻术。真田脑子一转,问那红白两只也没见穿过衣物,若是当他不在的时候光着身子在家里游荡是否有些不妥,只听从院子里的花叶窸窣响动,从深处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说真田大人不必担心,我们京都狐族乃玉面九尾后裔,与那些乡下野狐不同,规矩都是从皇宫里承下来的。白毛狐狸说罢便轻轻一跃翻过了院墙,正记着幸村孕后每天进食的情形向狐医和关切的狐族们报告呢。

END

【真幸】银杏

村宝双性车,剧情无逻辑

藩主正室菖蒲夫人往龙谷山本愿寺参拜,真田弦一郎以近侍身份扈从随行,此时正等候在佛堂外。 这位菖蒲夫人是幸村中纳言之女,去年由将军家促成许配给年近花甲的美作国老藩主。出嫁前常有传闻,说此女姿容绝伦、冷艳端丽如本朝之小野小町,然而真田虽自先代即从属于大名家,仍不准出入内殿,因此鲜少能见到菖蒲氏本人,至于其为人善恶更是一无所知。 是时甲申十月,秋风萧瑟,庭院空寂,阿弥陀堂前几株巨大的银杏巍然伫立,回廊虽有僧侣洒扫,依然铺上了一层金黄的落叶。耳边诵经声渐低,想是法事已近尾声,不久即可返行,却忽然听见堂内传出一声女子惊呼。 真田转身推门入内,大门却在身后骤然紧闭。虽然是白天,然而殿堂重檐深远,日光亦难以透过门楣上繁复的雕花,以至于室内笼罩在浓厚的阴影里,与黑夜无异。只有佛龛中亮着的一盏红烛,幽幽火光下可见远处莲花座前一位散发的女子跪坐在地上,昏暗中身影虽不真切但能看见金色绣线隐隐反光,如此华贵服饰应是菖蒲夫人无疑。真田询问了一声却不见回答,只能上前查看。堂中闻不见一丝寻常佛寺里的檀木味道,却有一股醉人的熏香夹杂着腥气。真田佩刀已然出鞘,每走近一步空气里的血腥味便更刺鼻,诡异的是除了真田自己的脚步外一片寂静无声,更令他毛骨悚然。 走到跟前才发现,菖蒲夫人的膝上躺着一个侍女,夫人的姿势似是弯腰虚搂着她,然而实是一手捂住侍女口鼻,半身的力量牢牢压住使她腿脚无法挣扎,接着另一只手葱白的指尖在侍女颈前轻轻一划,顿时皮肉绽开血流如注,侍女双眼含泪看向真田,不过片刻眼中便再无生气。 真田大喝一声,刀从这鬼女头上劈下,却见她衣服背后伸出一条毛绒绒的狐狸尾巴缠住刀柄猛然发力,真田反应不及兵刃脱手,而她自己仍仿佛四下无人一般啜饮着自尸体喉咙流出的鲜血。 真田知道走进时门窗已被法术封闭,当下只有与这化作菖蒲夫人的玉面狐狸殊死一搏,便拔出胸前短刀做出御敌姿态。此时双眼已适应黑暗,可见地上还躺着几个僧侣,都一动不动已然没了气息。 狐妖慢条斯理地吃饱了才缓缓抬头看向真田,这一看却令真田大吃一惊。不仅因为是男性容貌,更因为与他幼时玩伴有十分的相似:真田幼时被寄养在京都做中纳言长子幸村精市的伴读,两人一同长大亲密无间,精市却在十四岁染恶疾早夭,真田在心里视他为一生无二的挚友感怀至今。狐妖定是察觉这点才幻化作了故人的模样,真田想到这层不禁怒不可遏。 然而狐妖见真田一脸怒意地瞪着自己,面上却浮现出委屈的表情,这又与幸村精市假装不悦逗弄自己时的神色像了几分,令真田一阵恍惚。而狐妖的尾巴顺着他的手摸上去,一拨短刀便也咣当落地,那股异香愈发浓郁,真田只觉得头脑昏沉仿佛坠入梦境,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向狐妖靠去。 狐妖仍跪坐着,只是转过身解开宝相花纹样的腰带,黑绸纱从两肩落下,正露出一片莹白的后背,如瀑的长发拨去一侧,在幽暗中显现出深紫色的光泽。真田也在他身后跪下,双臂从背后将他揽进怀里,最后一点清醒的认知淡去,只是额头抵着狐妖的后颈,低沉的嗓音轻唤了一声“精市”。 狐妖身子颤抖着似是在低泣,尾巴钻进两人之间轻轻地剥去了真田身上描有金莳绘的漆黑甲胄。两人倒在一地的血水与衣物中,真田的手抚上幸村的脸颊,拇指替他拭去眼角的泪痕,接着拨开他脸侧碎发,终于同十年如一日的梦中那般吻上幸村薄软的嘴唇。 两人吮吻着彼此的唇瓣,呼吸愈发急促,空气中的熏香也变成了熟悉的紫藤与菖蒲的香气,恰如真田记忆中与幸村观赏花草时萦绕在身边的味道。他不禁想要更多,细密的吻落在幸村的耳侧与修长的脖颈上,手掌也向下摸去,拿捏住幸村胸前两点,指尖轻轻揉弄之后又稍微用力拉扯,狐妖不加掩饰地呻吟着,嗓音绵软动听,双腿缠上真田的腰让两人贴得更紧。真田一手探到下方,将两人都已挺立的物事握在手里上下撸动,幸村一声小小地惊呼,没忍住嘭得一声压在他背后的尾巴又多了几根。 真田停顿了一下,狐妖见他犹豫便从他怀里挣开,自己向后躺下仰卧着分开双腿,残烛的微光中只见狐妖下体竟也生有雌穴,一条尾巴绕过大腿覆上来,几番按压揉弄肥厚的花瓣已然红肿,尾尖更带出丝丝清亮的黏液沾湿了紫色的绒毛。他抬头看真田紧盯着自己一副全然着迷的模样,满意地轻笑了一声,另一条尾巴从臀部卷上来,粗壮的尾尖缓缓挤入开合的穴口,在真田的注视下如人的性器一般开始抽插。 真田看着幸村精市躺在自己面前,白皙的面颊与身躯染上情欲的绯色,极尽媚惑地扭动着引诱自己,随着尾巴的动作呻吟声愈发甜腻高亢,双目迷离含泪,眼中却只有他真田一人。克己禁欲十数年,终究只为他一人破戒,真田俯身上前拔出那条尾巴,屏住呼吸扶着自己的巨物挺入。狐妖的甬道湿热柔软,几乎就是为被占有而生,每抽动一下都带动了内壁更紧地吸附上来,真田深吸一口气按住幸村的腿根,大开大合地操开他紧窒的穴道,硕大的龟头顶入深处的花心,阵阵海浪般涌上的快感令幸村不住地尖叫,淫靡之音在五丈高的殿堂中回响。 情潮中狐妖愈发控制不住妖力,非人的耳朵与尖利的指甲也渐渐冒出来,他哭叫着伸出手想抱住真田,稍一施力却在真田的后背拉出几条血口子。 那一点点真田的血味仿佛陈酿烈酒般点燃了他又叫他沉醉。在他还为人的岁月里也曾有真田作陪干过一些反逆之事,也许那时情愫已潜滋暗长但终究未能突破桎梏,像今日这般大逆不道更是绝无预料。然而从懵懂少年到踩着地狱烈火的妖魔道,竟仍能得真田一腔毫无保留的爱意。 凶器还在体内狠命地钉着,幸村自己的精液和雌穴止不住溢出的淫水将两人交合处濡湿得一塌糊涂,穴道已完全适应了真田的形状,温存柔软地包覆住引他入内,然而当阴茎直直顶撞上脆弱的宫口,即使是狐妖也痛得一阵头皮发麻,下意识一口咬住真田的肩膀,不想犬齿未收住,顿时撕开一小块皮肉。 真田闷哼一声但并未停止身下动作,且一手掐住幸村的手腕禁锢在头顶,另一只手勒着他的颈子将他摁在地上,两人隔开一段距离,真田依然送腰死死冲撞那一点,狐妖剧痛而无法尖叫喘息,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些断续的低吼,尾巴竖起全数缠上真田的躯干,而发力之际又不舍真将真田拉离自己,连交合的疼痛也变成了某种香气醇郁的毒药让他欲死又心甘情愿,交织的身影投在藻井上有如鬼魅。幸村这才看明白真田比他想象得更失控,漆黑的眼瞳中除去情爱的专注更有几分残酷神色,似如狩猎时势在必得,定要在此刻将他彻底占有。 若是寻常人类怕是早已昏迷过去,然而狐妖体质不同,非但承受住了真田猛烈的进攻,痛楚伴随着被捣弄的酸麻反而在他体内搅动起另一种炙热难耐的快感,真田掐着他脖子的手指略微松开,幸村终于呻吟出声,叫得绵软且极煽情,真田低头咬住他的嘴唇吞吃掉那些细碎的呢喃与呼唤,柱体也挤进隐秘的小口,将滚烫的浓精喷洒在宫床上。 一缕微凉的秋风自窗扇缝隙中钻进,终于熄灭那一点颤颤巍巍的烛火。窗外银杏树影幢幢,一枚金黄的叶片随风卷入飘然落下,被幸村指尖捏在手里,他想这正是多子长寿的祝福,而那被自己用狐媚术牢牢掌控的老藩主也快到让位的时候了,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真田因为吸入术力太多昏睡过去,幸村变回完全的人形,拾起血迹斑斑的紫黑色华袍披上后餍足慵懒地倚靠在真田身侧,一边愉悦地轻抚自己的小腹,一边伸出舌头仔细舔吻真田后背上伤口渗出的甜蜜血珠。

END

【真幸】深海

浅海姊妹篇

幸村在击出他的最后一球之前就隐约预感到了未来。 长盘制的比赛进行到了幸村的第三个赛点局,场上强烈的压迫感让观众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他的对手展现出了令人尊敬的韧性与毅力,即使离终点已一步之遥也绝不让幸村轻取。这一轮攻防对手将球击向了对角的底线,幸村已有预判,利落地追了上去。 他不是凭借体力制胜的选手,而红土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短板,但在近在咫尺的胜利面前考虑这些都是多余。 即将接到那球时,幸村听见从自己的身体里传来的响声,那不是某种轻微且沉闷的呜咽,酸痛的肌肉拟人化的呻吟,而是像一只玻璃杯猛然摔碎在坚硬的地上,发出让人为之一颤的巨响,警告他继续跑动的后果。他感到周围的景物、球和人的动作都渐渐放缓,好像在留出时间给他做选择。接着幸村想起他的体能教练曾问过他,如果比赛中的一分需要付出严重伤病甚至葬送职业生涯的代价那还是否值得,他当时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 今天他的答案还是相同的,幸村迈出了他在球场上的最后一步。

受伤后的第一周尤其难熬,医生们从各地赶来,和幸村的随行团队一起围在病床前讨论治疗方案,使他无法静养。而他的伤口在手术前后都疼得钻心剜骨,医生给他用了麻药,可是比赛时玻璃砸碎的暗示却依然使他感到一种从双腿开始四分五裂的剧痛。 然而最难熬的却不是这些。再也不能比赛就像从幸村的身体里摘除掉最重要的器官,因为这种残缺,连时间本身都让他感到无法忍受。厌倦变得急迫且强烈,只有睡眠能让他短暂地摆脱时间的重负,而深深浅浅的梦境都以坠落的情景告终,像是他受伤那一刻的夸张演绎。他不是第一次跌倒,可是这一次却没办法立刻从尘土里爬起来。 心理咨询师给他开了一些药,建议他转换环境,切忌压力。他也在凭借理智控制自己的绝望,强迫自己在真的做到坦然接受伤退的现实之前不去多想未来的事情。 和真田打完那通电话他就立刻订好了机票,预估了一个差不多结束第一轮手术的时间。那时诊断结果虽然已经确定,种种阴霾的情绪还没有这样密不透风地覆盖在他的心头,而如今见到真田变成他唯一允许自己期望并且也确实无比期望的事情。

幸村好奇过真田现在的模样,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许多年未见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在那些他们形影不离的时光中,真田的心思永远是围着他和网球部转,而这些年真田没有选择职网,他也差不多退出了真田的生活,完全转换生活的重心一定会给这个人带来许多改变。 这趟航班旅客并不多,在接机的人群里幸村一眼就看到了真田,国中以后真田又长个了,即使在欧洲人中也显得高挑。真田也远远地看到了他,于是向他跑来。快走到跟前时真田渐渐放慢了脚步,他盯着幸村像是愣了好大一个神,然后才对幸村说“箱子给我吧。”久别重逢,他都没先打个招呼。 幸村却不自觉的笑了,没有发现这是受伤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露出笑容,他为自己发现的另一件事感到没来由的开心:真田一点也没变。

或许因为工作的历练,真田比以前话多了些,虽然仍是一板一眼。他像汇报一样跟幸村交代了自己的工作、在东京的住址、来爱丁堡出差的事由和现在的情况,又说自己租了房子,准备了哪些用品,好在他每一个部分都讲得简略,抓住重点,所以也不让幸村听得厌烦。 到了停车场,真田问幸村坐哪里,幸村说副驾驶就好。于是真田打开车门,一只手发力托起幸村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固定住膝弯避免触动伤口,将幸村从轮椅抱到了车座上,然后没等幸村开口说话,又低头帮他扣好了安全带,一整套动作熟练得像专业护工。把轮椅折叠好放进后备箱,真田回到车里坐下,幸村问他,“刚才那个是练习过吗?”真田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下又说,“我读过一些运动健康和护理方面的书,可以照顾好你。”这次轮到幸村愣了个神。 回去途中真田关心了几句幸村的治疗进度,看他累了也不再说话。一整天舟车劳顿,幸村渐渐睡着了,他依然梦见坠落,梦见自己在下坠中挣扎,只是这次周围的介质不再是冷冽的空气,而是像某种密度更大的液体,给了他一些帮助减速的阻力。

幸村的手术分数次进行,每一次术前准备和术后恢复也是麻烦事,只要能不住院真田尽量晚上接他回家,这样两人都没有什么空闲时间。幸村也无暇留意外面时节变换,从晴朗秋日到落雪的隆冬。 终于手术告一段落,幸村一周去三天医院的康复科训练,余下时间在家复健。终于缓过来一口气,环顾四周幸村这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们一起住了三个月的别墅。 他记得第一次走进的时候花园里有一些矢车菊的盆栽,当时已经结了蓝紫色的花苞,可是他没注意花是否开过何时开了,现在院子里只有几株盖着雪的矮松。幸村住着的书房里有一只长颈的花瓶,里面一直插着一两朵蓝紫色的桔梗,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常常更换瓶里的鲜花。 幸村想到院子里转转,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可看的,但他想入春以后或许可以给里面的植物盆景重新布局。看了看外面地上的积雪,幸村放下了手里的拐杖换上了轮椅。 简单扫视了一圈,幸村透过栅栏的缝隙望了眼外面的风景,又抬头仰视灰白的天空,萧索之中忽然闯入一点亮色,他们的家二层的窗台上有一盆白晶菊在冰天雪地里固执地开着,花瓣连同嫩黄的花蕊在风中微微颤动。 幸村想起自己住进以来还没有去过别墅的二楼,这些年真田养花的本事进步不少,他想凑近去看看真田自己照顾的这盆。 幸村现在的状况走楼梯还是勉强,他靠着拐杖和扶手,一点点地往上挪,费了许多力气和时间才终于走上二楼。真田不在家,楼上空荡荡的,靠近院子的这一侧房间是卧室,幸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田自己睡的那间,门没有锁,于是他推开走了进去。 房间里光线明亮,床铺得整整齐齐,窗前有一张写字台,上面的钢笔和一叠文书同样摆放得一丝不苟,门口的衣架上没有挂东西,除了衣柜之外房间里没有别的家具,因此显得格外空旷甚至没有人气。而正前方窗台上的那盆花却相反,好像凝集了这处居所的全部色彩、情感与生命力,带着养护它的人寄托的无数期望与念想,鲜活与执着地在寒冬里盛开着。 卧室和花构成的某种隐喻让幸村哑然失笑,他不该站这么久却一直在真田的房间门口挪不开脚步。他短暂地好奇过继幼驯染和网球之后真田生活的重心变成了什么,然后因为忙碌忘了追究。当时他猜测依照真田的认真的性格,可能就是学业接着是事业,他也不算全猜错了,因为真田确实是这样的人,会在他该做的一切事情上全力以赴。但是幸村错在,真田的核心从未改变过。 幸村禁不住替真田感到悲哀,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意外,真田要在这种无比苍白、枯燥、寂寞的状态中等待多久,是否要等他三十多岁正常退役才会迈出主动联系他的第一步。可是他也没有同情真田的必要,这是真田自己选择的生活。

很快入春了,院子里植株复苏,花坛里薊花、郁金香和金雀儿徐徐开花,枝繁叶茂。真田买来画具,幸村便往往在朝着院子的窗前写生,度过独自一个人的白天。 他许久没动过笔,开始还有些生疏。但是不比以前学画的时候,现在没什么心理压力,于是也就随心所欲地开始了。 没有什么非得画仔细的对象,随笔之间不经意投入了更多的情感。幸村画着画着用色愈发肆意,最后看着纸上璀璨的金黄色,花朵蓄势待发,辉煌地盛开而后轰轰烈烈地落幕,他想自己果然还是放不下,他还是怀念赛场,怀念夺冠的滋味,连球场上的伤痛、磨难、失利也都是网球的一部分,是下一次胜利的欲扬先抑。而如今这被从他身上剥离的一整块,留下的创面依然在汨汨地流着血。 今天的坠落始于一片海。星月无光的深夜,海水呈现出透明的黑色,浪卷得极高,幸村梦见自己被风浪裹挟着、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央飘摇,他的四肢渐渐失去力气,于是向海里沉去。海水没过头顶,他挣扎着在水中下坠,仰头哭喊道“真田,我游不动了”声音与肺里的空气化作黑暗中的一串泡沫。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写生时睡着了,身体靠在了窗户上,初春的晚上气温依然接近零度,窗玻璃冰凉刺骨。手机收到真田发来的加班的消息,屋子里没有开灯,又暗又冷。

时间未必能抚平伤口,却总归一直推着人往前走。幸村不确定自己现在坦然了没有,但做好将来的打算已是迫在眉睫。来爱丁堡之前他遣散了团队,包括经纪人和助理,现在需要自己重新整理之前草草收尾的东西。 他给一家知名的私人网球俱乐部投了执教申请,毫无疑问通过了初审,接下来需要他去面试。他还有一些银行和使馆的手续需要办理,正好可以放在同一天去。幸村现在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因此也不必麻烦真田请假接送他。 不过出行之前他没有把求职的事情告诉真田,倒也并非故意,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该等一切顺利以后再提。 面试确实顺利,别的手续一次办不齐,还得再跑几趟。就算如此今天的事情做完天色也暗了下来,市中心的街道灯火通明,幸村一想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在热闹的街上走过了,于是一个人闲逛起来。 风和煦地吹着,行道树的叶子被路灯打亮,在微风中发出窸窣的轻响。夜色将南面的草坡染成墨绿,坡上有一座金碧辉煌的花钟,隐约可以看见更远处的尖塔。像真田这样东方审美的人,不知道喜不喜欢这种风格的街景和建筑,如果可以,多想自己现在这份罕有的轻快心情也能分出一些给真田。 幸村这样想着,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在做未来规划时被琐碎的细节蒙蔽了眼睛,以至于遗漏了最重要的事,除去料理他自己、真田和理惠子共同的生活,该如何照顾好一颗早早便交付在他手中的火热的心呢?他心中已有答案。

幸村和真田在爱丁堡的第二个新年,仿佛为了弥补上一个新年的潦草,这一次过得尤其隆重。家中已布置好新春装饰,真田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木版的正月绘, 幸村说真有以前正月里去真田家拜访时感到的传统氛围啊。理惠子先收到了她的礼物,是一条毛线织的小红围巾,真田给她系上的时候有些不情愿,戴好后倒神气非常。 晚饭过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打开放着红白歌会。真田问礼物要现在给你吗?幸村说等12点吧。真田略微皱了皱眉头,他一向九十点钟睡,过去的新年也没怎么熬过夜。幸村凑近靠在真田肩头问,今天也要那么早睡吗?真田一愣,不自觉地脸红了。幸村笑着捏了捏他红红的耳垂说,别乱想,是要12点给你一个惊喜呢。真田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戒指,说我以为我已经收到过了最好的惊喜。 真田这么一说,倒是幸村先忍不住了,捧着真田的脸亲了上去,亲着就被真田反客为主压倒在沙发上,唇舌喘息之间分开,吻又落在幸村的脖颈上,真田的手也伸进里衣,向他的胸前探去。“弦一郎,”幸村尽力平静吐息说。“怎么了?”真田停下手上动作问。“不看红白歌会了吗?”真田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开自己玩笑的恋人,一边撩起幸村的上衣舌头舔|吻胸口的茱|萸,从幸村嘴里逼出一声满意的呻|吟,一边模模糊糊地说:“不看,没你好看。”结果幸村又要喊停说“理惠子在旁边呢”这次真田没理睬他。 理惠子趴在客厅角落的猫爬架上看了一晚父母造人,然而自己早就绝育了所以深感无聊,只是在他们从沙发转移到落地窗前面时不满地叫了两声,碍着自己看院子里风景了。 他们最后还是回到了床上,书房改的小卧室现在是两个人一起睡觉起居的房间。差不多平静下来,幸村靠在真田怀里说你先把给我的礼物拿过来吧,真田坐起来套了条睡裤,然后从书柜的抽屉底层拿出一本档案夹递给幸村,里面一页页透明的文件袋里固定着各种相片和剪报,还有打印出来的网页新闻,从幸村参加高中生网球比赛接受采访和夺冠的消息,到后来各种各样的国际赛事、节目访谈,没有剪进去文字或者其他人,只留了幸村的照片。开头的几页已经有些泛黄了。 “从高中就开始了吗?”幸村问。“不是,”真田摇了摇头,看着幸村说,“比那更早,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 幸村凑上去又讨要了一个吻,然后转身从床头柜上取来自己的手机,“我的礼物差不多也是这个类型。“他点进相册,打开一条视频然后递给真田说:“你看吧。” 视频里出现的是他们父母四人,真田的哥哥,佐助还有幸村的妹妹。背景是神奈川的真田本宅。 幸村的妈妈说:“精市告诉我们的时候其实还挺惊讶,但是一想又合情合理。你们都是乖孩子,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幸村的爸爸说:“精市,你什么时候觉得好些了就回来看看吧,我们会一直在家等你。弦一郎,谢谢你照顾精市,以后也拜托了。。” 真田的妈妈说:“这是第一个和幸村家一起过的新年,明年你们也要来啊。”接着抹了抹眼角。 真田的爸爸说:“在外面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弦一郎,精市,你们都不是小孩了,既然做出决定就要承担起责任。” 真田哥哥说:“我早就看出来弦一郎你小子有歪心思,说是不是小学就暗恋人家了。幸村,弦一郎虽然看上去那个样子但是其实内心特别专情,你要是让他伤心我做哥哥的可不会放过你。”说完笑着挥了挥拳头。 佐助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日本,我想你们一起来我的毕业典礼。” 幸村的妹妹说:“哥哥你一定要开心起来。真田哥哥会帮你,我们大家都会帮你。” 然后大家一起说:“新年快乐!” 因为知道幸村来英国时和在日本的旧同学都断了联系,真田不确定幸村是否愿意再和家乡的故人有交集,他一直跟幸村的父母汇报情况,但他们两人的事则只字未提,和自己的父母也只是解释说是工作繁忙,想来已经连续两个新年没有回家了。 真田把手机还给幸村,然后紧紧搂住他说:“真的是很好的惊喜。” “弦一郎。” “嗯。” “明早给柳他们发祝福信息的时候,也替我说声新年快乐。” “好。” “还有,复活节假期我们回神奈川吧。” “好。”

三月,复活节前夕。 近日阴雨连绵,幸村腿上的伤疤又隐隐作痛,使得他整夜浅眠。半梦半醒间真田似乎已经起床去晨跑了,他挣扎了一下也坐了起来,窗外还是黑的,没有听见雨声,可能短暂地停下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这些伤口是在什么时候愈合的呢?结痂,长出新的组织,留下永远都无法消去的疤痕。他又问自己,他心里被剥离的那一块有可能愈合吗?然而他此时已下定决心,伤疤也好,一直渗血的伤口也好,他会带着它们顽强又骄傲地过完这一生。 可能因为是睡眠不足的疲劳感,那种海水漫过头顶、漂浮着浅浅下坠的幻觉又浮现在他的心里。 日出了,黑夜褪去,大海在变幻的霞光中呈现出宝石般的色彩。一束阳光透过海面照射入水,穿过幽深而清澈的蔚蓝色,碎金子般落在海底细软的白色砂石上。 沉没吧,和爱人一起坠入于这片光明的海洋。

END

【真幸】浅海

命运没有给他幸福,他要学会自己去寻找。

清晨四点,真田如往常早起,穿过客厅时和今天也优雅依旧的理惠子小姐打了个照面,一人一猫对视片刻他终于会意地往碗里添了一点猫粮。三月初室外仍是寒气刺骨,真田在空荡荡的路上跑了一会儿又忽然下起了小雨,于是不到六点就折返回家了。 回来再次和理惠子碰了个面,此时她正慵懒地倚在布艺沙发上,眼波流转地望了真田一秒后又扭头专注自己的事。真田挂好外套往里走,看到自己离开时轻轻关上的卧室门此时打开着,便向厨房走去。 欢迎回来,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幸村说道。真田从背后虚揽住幸村的腰,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真田下巴抵着幸村的肩膀在耳边问他。下雨了,幸村只是这样答道。 幸村准备的早餐是水煮蛋鳄梨沙拉,全麦吐司,煎鸡胸肉和牛奶,依然恪守运动员的食谱。他已经退役一年多,但是没有在生活上放松自己。

一年多前,真田在电视上看过幸村的最后一场比赛,遗憾的是像幸村这样年轻且成绩斐然的顶尖选手却无法拥有一场盛大的谢幕。比赛还未在得分上分出胜负就终止了,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带走了幸村,与国三时不同,这一次他是清醒的。幸村始终在维持身体健康与竞技状态上自律到近乎严苛的地步,却还是免不了伤病的魔鬼如影随形。 真田看到镜头给了幸村的表情特写,毫无疑问没有平日里的温柔笑意但也看不见眼泪与不甘,幸村的目光落在镜头之外的某处,直到摄像机移开他都一直凝视着那里。 比赛直播结束后,真田犹豫了一会儿,给幸村发了一条信息。自国中毕业以后他们一直都保留着彼此的联系方式,但是因为两个人都在忙碌地追逐自己的目标,除了节日之外几乎从未在这些社交软件上交流过。 “希望你早日康复。”他这样写道。他本来输入的是“你还好吗?“写出来又觉得多余,而那时他尚不清楚幸村受伤的情况,想问仔细但是又想现在问是否太急,可能这么短时间医生也没有查清楚,最后只发出去了一句突兀的祝福。 “谢谢你。“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幸村回复了。真田还没想好怎么继续谈话,手机响起叮的一声,幸村的消息又来了: “真田,结束了。“ 要真田坦白的话,当时他确实被幸村这句话吓到了。他看出幸村伤得严重,但是结束两个字流露出的无望和决绝依然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在这种久违的恐惧感作用下他直接拨出了幸村的电话,出乎意料地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 “真田。”幸村喊了他的名字,然后便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依照真田一贯的性格他会冲着话筒吼出一些不要放弃之类的话,但是在这个当下,他没来由地小心翼翼起来。国三病房里的那拳以后,幸村不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冷静下来想,也许“结束了”只是幸村将事实告知于他,那么相应地,他也应该答复一些更实际的话。 于是真田说:“结束了的话,要来我这里吗?” 话筒里仿佛传来一声轻笑,然后幸村说:“好。” 一时间,真田竟有点恍惚。 “可是我不想回日本。” 彼时真田正在爱丁堡出差,他说,那爱丁堡你愿意来吗。 幸村答应了。 此时对话才终于变得顺畅了起来,真田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开始叮嘱幸村自己这边的气候,要带哪些衣服,来之前要注意天气记得带伞,不过我会去机场接你云云。幸村没再说话,只是一一应下。等真田总算说完挂断电话,又啊啊想起来没问幸村什么时间过来,正准备再拨过去那边已经有所感应般地发来一张航班订票的截图。

膝盖动完第一次手术,幸村就过来了。他是一个人飞来的,随身物品只装了一个小小的登机箱,伤口还没恢复到能走路的程度,坐着电动轮椅,箱子里有三分之一空间是药和病历,他要在爱丁堡继续接受治疗。真田的会议早就结束了,但为了幸村他还是留在这里线上工作。他在郊区租了一座门前有小花园的别墅,请园艺工人搬进来了一些已经打着花苞的矢车菊。 幸村被手术和药品折腾得身体有些虚弱,好在看上去精神不错。别墅和医院两头跑地,两个人平静地度过了第一个月。然后真田收到了柳问他幸村是不是和他在一起的邮件,才知道幸村在巴黎动完手术并没有先回国,甚至他来这里以后更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连同过去的好友在内谁都没有通知一声。 潮水随着时间退去,底下尖利的黑色礁石慢慢浮现。 因为走路不便,别墅一楼的书房被收拾出来摆上床布置成了幸村的卧室,真田睡在二楼。收到邮件的这天晚上,真田检查完楼下的门窗,想了想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受伤以来幸村每天都休息得很早,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线中真田看着幸村背朝自己睡去的身影,忽然觉得在那身影里看见了某种具象化的、凝结的痛苦。 这种痛苦被困在幸村精市的躯体里,无法随着眼泪、血或者任何语言从他身上离开。真田模糊地感觉到可能这世上已不存在任何事物能够平息幸村的痛楚,那么幸村的幸福在哪里,在望不到的来世吗?难道说只有在那个幻想的轮回里,幸村才能拥有他本就应得的一往无前的胜利? 幸村的身体动了动,真田察觉到他可能醒来了,于是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幸村的额头上盖着一层薄汗,好像刚刚经历一场并不愉快的梦境,看到真田在身边也不意外,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攥住真田的胳膊,嘴唇颤抖地对真田说:“他们都弄错了,网球不是我的生命,赢才是。”真田俯下身给了幸村一个长长的拥抱,直到他的呼吸均匀下来,寂静之中听见怀里传来幸村再一次的道谢。

真田的工作转移到了公司在爱丁堡的分部,如此一来每天通勤都要花费许多时间,但是他坚持自然环境对幸村的身体有益而不愿搬去市区的公寓。在不需要去医院的工作日,幸村的白天基本都是一个人度过,因为腿脚不便又几乎只能待在家里,至多是下地照顾花草时在院子里稍微走几步,真田又不免开始担心幸村的精神健康,刚说了个开头就被幸村“真田怎么像妈妈桑一样”的抱怨怼回去,接着被打发去买了画集画架画笔颜料种种。 有天真田加班到挺晚,回来时看到幸村斜倚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窗子没有关严,画纸被风吹散了一地。他走过去将画一张一张捡起来,幸村画的是院子里的花,各种姿态的花,含苞的花,怒放的花,凋零的花,线条饱含张力,色彩浓郁热烈,真田看不懂绘画技法,却能看懂从画里满溢出的情绪,他想也许未来有一天,在尘埃落定的时刻,幸村会愿意将这一切对他说出来,而他也会说出想对幸村说的话,那时他一定能说清楚。

幸村一个人白天无聊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爱丁堡日常刮风下雨的一天,院子里钻进来一只淋了雨全身湿透的野猫,幸村坐着轮椅带她去了附近的宠物诊所做检查洗澡打疫。,傍晚真田回家的时候只见幸村靠在沙发上,猫靠在幸村怀里,一起用得意且玩味的神色望着他。 幸村让真田给猫起名字,真田问清楚公母,想了想说要不叫理惠子。幸村扑哧一声笑出来,吐槽说真田起名的品味真是古朴,又说真田难道自己想象出了一个叫理惠子的理想伴侣,真是人不可貌相。真田反驳说那母猫又不能叫精市,说完脸腾得红了,幸村嘴巴机灵立刻刁难他说那公猫就行了吗?说完脑子才跟上真田那句话的意思,再看着真田脸红烧到耳朵根地看向自己,不等真田解释赶紧说就听你的,叫她理惠子吧。

又过了大约半年,幸村完成了复健,回复到运动员的水平固然不可能,但正常的行走跑动已是没有障碍。幸村从存款里取出钱要付真田医药费和这七个月的房租,真田一边拒绝一边问他是不是打算走了,完全忘记了去掩饰自己脸上的慌乱与不情愿。这么多年了真田怎么还是像14岁,幸村笑他,然后认真起来说,未来的计划复健这段时间他已经考虑好了,真田顿时坐得笔直像在听候发落。幸村说他给市里的私人网球俱乐部投了简历申请教练的职位,已经通过了。真田松了一口气。然后幸村又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我们的。 真田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觉得自己上次从幸村那里听到我们这个词还是许多年前,那时他们还是一个网球部的,当然无论网球部、他还是幸村都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总归都还是一段意气风发的岁月。 幸村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塞进真田的手里,真田摊开手掌,是一对银色的戒指。幸村问,可以吗?真田低着头给幸村左手的无名指戴上,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14岁。

吃完早饭,真田收拾干净餐具,幸村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支起了画架,这是个星期六,幸村下午一点要去俱乐部,现在有一整个上午的空闲时间。 窗外天色阴沉,细密的雨丝落下来,给大地蒙上一层浅淡的雾色。理惠子踱到窗前,真田在炉子上煮了热水准备一会儿泡茶,听见幸村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但他还是立刻走过去,拖了一把椅子在幸村身边坐下,幸村无声地注视着他,他轻轻抚摸着幸村的手背,像在等幸村开口,又像在安抚幸村说你不必强迫自己开口,你的感受我都清楚。 他与幸村相识许多年,从憧憬到爱慕,从挚友到恋人,幸村的痛苦他怎么会不懂。没有人能永远胜利,但确实有人为胜利而活。幸村的痛苦是永远渴求更大的胜利的痛苦,这是他的福音也是他的诅咒。告别网球、告别竞技体育以后,幸村精市还能不能有机会说出“我赢了”三个字?从今以后,幸村的世界里输的对立面不再是赢,而是生活。 他想起了他们的故乡,共同的友人,还有国中集训时一起看过的海,幸村能从这些事物中出走,却不能摆脱自己身上的记号。真田在心里再次难过地问,没有胜利的证明,幸村的幸福在哪里。 无数次地,仿佛感应到真田内心的疑问,幸村握住他的手。与电视直播那次不同,此刻真田终于看到了幸村凝视的对象:鸢紫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幸村对他说,“我赢不了,但也不会输。我会自己去找我的幸福。” 尘埃尚未落定,但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时刻:窗外雨还在纷纷地下着,来自云层的水落进山川大海,让河流汹涌,让海面升起,掩住了浅滩上那些尖锐的石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