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血契

午夜时分,钟声从远处的城镇飘来,在寂静的夜空中回响了十二下。一轮猩红的圆月当空悬挂,然而从塔楼一尺见方的铁窗里只能窥见几缕赤色的月光。

塔楼顶层是一间囚室,干草的地铺上躺着一个人,他是今年的奴隶中最精壮的一个,被僧侣选做供奉血族的祭品锁在塔顶。这座石塔即是为献祭而修建,塔身通高没有台阶,仪式结束人们撤去木梯,祭品便无处可逃。奴隶本没有姓名,然而他是由真田家奉上,因此冠姓真田、刺家徽于后颈,若能取悦血族真田氏便有望得鬼神庇佑,世代显赫。

中夜已至,时刻将近了。奴隶仍闭着眼睛,空气几近凝滞,没有风声呼啸,没有鞋跟踩在石板地面上的脆响,没有他自己以外的呼吸,血族光临时是不会造成这些动静的,他们是享有强大魔法和永恒生命的族群,可以从虚空中现形于世上的任何角落,接受最德高望重的僧侣五体投地的朝拜。

真田身份卑如蝼蚁,自然无从接触魔法或者炼金术,但他却能天生地感受到一种波动,仿佛是发生在他自己胸腔中的共鸣。震颤达到顶峰,血液都即将沸腾,他猛然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宝石般的瞳仁。

血族悬浮在他上方,相隔不过一寸,柔软的发丝垂在真田脸侧。真田曾在贵族的庄园为他们搬运红酒,从木桶开裂的缝隙里闻见过那种气味:甘甜熟透的果实,醇厚醉人的酒香,年轻迷人的薰衣草和紫罗兰。此时这种香气正在血族与他之间悄然浮现,随着真田的吐息愈发浓厚地蔓延开。

月光照亮血族一半的面孔,这份容貌的确非人类所能拥有,美到极致便令人惊惧。血族似乎满意于真田那一瞬的屈服,浅笑着撤走漂浮的魔法,让自己的重量压在真田赤裸的胸膛到腹部,在奴隶的嘴唇上落下轻巧且诱惑的吻。真田的左手抚上他的背脊,隔着柔滑的丝缎勾勒骨骼的曲线。而右手从身下的干草中抽出一柄骨刃,稍一施力便轻易割开了血族的侧颈。

粗砺的骨刃劈出一道狰狞的伤口,没有温度的血从中溅出,竟也是璀璨的红色,落在地上凝结成红宝石般的冰晶。血族如被割喉的人类一般挣扎着抽搐了几下便再没有响动。真田起身将血族的遗体摆在一旁的地面上,替他阂上失焦的双目,撕开薄软的衣袍,用那把钝刀从胸骨上一点点削下肉片吞食。

囚禁在高塔中的日子里他被真实的饥饿折磨到发狂,没有人会为祭品送来水和食物,他只能依靠这副甜美的血族躯体,咀嚼筋脉牵连的皮肉与光滑脆生的内脏,捡地上冰糖般的血块在口腔中含化饮下,最后连骨头也吮咬干净,而短暂的纾解之后饥渴如诅咒般如影随形,让他如同绑缚在火刑架上被从脚底燃起的烈火缓慢炙烤,只有等待血族在次日午夜再次降临。

献祭的当天,真田绝望地勒住这只血族的颈子试图反抗,没想到却真像杀死了他一般活过了第一个夜晚。但血族是不可能因这样的手段真正死去的,即使是真田这样强壮的人类,即使是用削铁如泥的利剑,也不能终止血族永恒的生命。他剥下衣物时看到胸针上的家纹与刻字,真田不懂血族的语言,却仿佛因为饮了他的血便拥有了他一部分的思维,获知血族名叫幸村精市。

这个名字也成为一种真田无法洞悉内涵的咒语。血族在真田看不见的地方复活,然后于午夜的红月中现身,愉快地被杀死和消化。墙角的白骨越堆越高,真田用幸村的髋骨打磨他的小臂,制作了手里这柄骨刀。狭窄的空间充盈着无法散去的血腥气和腐烂的花香,竟也如酿酒般酝造出一种让人心神雀跃的芬芳。真田本以为自己要成为血族的食物,不料反倒被幸村喂养。

他曾冷静下来观察过这位血族男子。幸村装束尊贵,领口别着五层缟玛瑙家徽纹章,身穿金线刺绣的黑色长袍,袍底露出一截缎面白袜包裹的纤长小腿,面容苍白素净,流露出一种永生花般脆弱的美。真田毫不怀疑这副外表能够引得许多其他血族甚至人类觊觎,把他当作一朵干枯却娇贵的蓝紫色玫瑰,幻想着能养在自己卧室的玻璃钟罩里。可真田比他们都聪明,他在第一天就一眼看出幸村精市透明洁白的皮肤下仍有流动的血,冰冷却不至干涸,无论用牙齿还是刀,刺破这层肌肤胜过一千次亲吻,杀死他的报酬是被他蛊惑而占有他的千倍万倍。

现在他像吃下了一整朵玫瑰的人,清楚地知晓了每一片花瓣的味道。淡色的薄唇,柔软的舌头,晶莹剔透的深紫色虹膜,指节优美修长而手腕脚踝纤细,真田稍微用力便可折断骨头。而当他跪在坚硬的黑色石砖上捧起那颗花蕊般的心脏送到自己嘴边时,姿态虔诚得就像僧侣领受圣餐,心怀感激地吃下神明肉身的象征。

真田知道自己的身体里已渗入幸村的血,每天晚上幸村都能从真田的嘴里尝到自己的味道。他知道这是血族的赏赐,而自己必然为这份奖励付出相等的代价。真田生来就是贵族豢养的奴隶,绝不可能幻想有人不求回报地施恩;而他见过那些曾经的祭品,像一张干枯的黄纸被吸尽了血液,奴隶女人一遍遍默念着同胞的灵魂一定能进入极乐天堂。确实如果幸福不在此生那它一定在死后,否则他们靠什么支撑一生的向往。

幸村非但没有开口向他索取,反而用自己冰冷的血润湿他,使他不至在饥渴中枯竭。这是血族最温柔的愿望也是最恶毒的魔法,即将在他们之间结成万劫不复的契约,让真田也陷入相同的诅咒,只能反复蚕食一人却如饮鸩止渴。这只美丽而贪婪的生灵,不屑于一顿血肉美餐,也不满足于短短一世的臣服,而虎视眈眈这个奴隶的灵魂。

祭祀后的第一百零一天,在真田吞咽下心脏的那一刻契约终于完成并生效,黑色的咒语像藤蔓一样从脚踝攀附上他的身体,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古文字,真田看来只如同刺青延展,花纹精细繁复,在自己皮肤上描绘出一朵朵盛放的玫瑰。

他将幸村的头颅摆正在面前,感到此刻自己终于有资格向幸村发问。那颗沉睡的人头确实睁开眼睛并回应了他。幸村声音悦耳,仿佛单是听他说话便可做为饥饿时轻微的慰藉:

“那些僧侣想必没告诉过你血族的源起。我们唯一的先祖为何被流放出天堂地狱,立下不死的记号在人间苦行?因为他的嘴接受了他兄弟的血,那些血在地里哀告,撕碎了他的灵魂,让他被禁锢在饥饿的永生中,土地却不给他任何饱腹的口粮。

“吃一次人就只能一生以人为食,只能堕落,灵魂扭曲成人以外的形状,被诅咒和驱逐。“说到这里,人头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那么你猜一猜与我之间血契的内容,杀我且吃我一百零一次的你又会变成什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