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飞越幻想乡

临近年底,街道比平日里更拥挤热闹,雪后清冽的空气中可以闻见喜悦和放松的情绪,人们用彩带和灯球装点起碧绿的杉树和洋松,使针叶在夜色下熠熠生辉,又揣摩所爱之人的心愿,将达成的礼物封进包装精美的纸盒中。

真田警官,身为公职人员,作风刚正朴素,向来与这种舶来品格格不入——但还是在准点下班的这天转去了附近的商场,他出警路过时从橱窗里看见了一件羊绒披肩,正适合自己的恋人在室内工作时穿上保暖。真田本无心响应节日,但也不介意柜台小姐替他将披肩细致包好并在盒子外扎上金色的丝带和祝贺的卡片,赋予他的平常心更隆重的意味。

他拎着纸袋走在人行道上,忽然听到路边尖锐的鸣笛,从红灯等候的车辆中冲出一辆失控的汽车,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巨响,冲破隔离带向他左前方高速驶去。几个背书包的学生尖叫着跑开,其中一个却脚下一滑跌坐在地,眼看着汽车撞上,真田不及多想,丢下手里的东西扑上前大力推开倒地的孩子。

自己的身体遭受重击,仿佛离开地面向后飞起,感知疼痛的神经还不及作出反应,他估测可能有几根肋骨骨折,落地时或许又要断上一两根,如果刺进肺里可能接下来的节日都没法在家陪幸村过了,装披肩的纸盒还掉在不远处的地上,礼物可还能好好交到幸村手里?后脑碰上了什么坚硬的金属,是路灯或者邮筒吧,他的意识在嗡嗡的响声中终于支撑不住,视野也陷入一片黑暗。

似乎并没有过去多久他便从昏迷中醒来,可自己并不在医院,而是站在一条眼熟的走廊上,没有受伤,没有血和灰尘,自己一丝不苟地穿着正装,更熟悉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的门内隐约传来。

真田大步走上前去,推开门,不远处的台上果然是幸村在讲话,他想起来了,这是前不久幸村画展举办前一天的晚宴,出席的人有画商、经理,也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致辞结束,幸村走进聚集的人群,他看上去兴致不错,面带微笑地同人们交谈,却又感应到来自角落的视线,转头对上真田凝望的目光。

这的确就是那一天,并且依照着记忆的轨道进行,没有丝毫偏差。幸村朝他做了一个等我一会儿的口型,片刻之后绕来了真田身边。他的笑容更肆意了一些,高兴时深邃的紫色眼眸也变得亮晶晶,从真田手里接过香槟一饮而尽,然后拉着真田的手臂在宴会厅暗处的纱帘后肆无忌惮地与他接吻,舌尖轻触而后交缠,将芬芳的气息和甘甜的津液渡进恋人的口中。真田的手自然地搭在他的腰上,随着吻的深入愈发收紧怀抱。

虽然是自己主动,幸村却被弄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在真田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令他不舍地松开,却仍旧倚在他怀里。端着盘子的服务生经过时瞥了一眼,看到这副情景立刻低头匆匆离开,而幸村毫不在意被人看见,像个任性取乐的孩子,蹭着真田的耳朵对他说:“明天的开幕式,你会来的吧?”

像一句终场的台词宣告一幕戏的结束,这一天在此戛然而止,如同日历上被撕去的一页。真田被卷入一条黑暗的隧道,过去的人生化成许多细小的碎片从他身边飞过,而他只能向着远处的光点走去。

一扇门在无形中打开,却并非与幸村约定的开幕式,而是在那之前更久远的一天。真田站在玄关处,站不稳似的扶着墙壁,感到头重脚轻,身上沾着一些他不喜欢的烟尘气味,仿佛是从另一场酒宴回来。有人从卧室走出来,打开了客厅的灯,视野里忽然涌进明亮的白光:这是那天,他入职不久的一场应酬,古板认真的他一向不适应类似的场合,于是那晚对他来说并不非常愉快——或者是因为酒精,或者是因为他本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会在这样的时刻觉得累、觉得头痛、感到挫折、渴望依靠。

幸村穿着亚麻睡衣,光脚踩在客厅的地毯上,闻见真田的身上浓烈的酒气,皱起眉小声说了一句“醉鬼”,却仍然走上前去抱了抱他,然后帮着他脱去衣袜,推他进浴室。热水和牙膏、沐浴露清凉的薄荷香味让他神志清明了一些,晾衣架上已经放好了他的睡衣——和幸村相同的款式。

洗好出来,真田一边用毛巾擦干短发,看到餐桌上盛着醒酒汤,应是在他回家之前就准备好了。幸村坐在长条桌子的另一头翻看一本画集,真田老老实实地坐下,一声不吭地喝完汤,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幸村。

这声呼喊里带上了少见的委屈,以及他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恳求。好在如此多年的相处,种种微妙的心意都能被对方敏锐地察觉,幸村好像被他逗笑了,又好像流露出了几分心疼,拖着椅子坐到他身边,顺了顺他后脑勺半干的头发,如他所愿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在酒精带来的晕眩消失、愿望也被满足之后,安宁的倦意涌上心头,可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着幸村的衣角,幸村轻抚着他的手背对他说:“安心睡吧,明天我也在。”

明天,真田想要去到那个幸村许诺陪伴他的明天,可是他无法弄清隧道展开的方向,这一次的尽头又会落在时光中的哪个位置,那扇门将在何处开启,唯一可以放心的是,他生命的绝大部分都与幸村共享,即使最阴霾的一天也有阳光穿透云层,带来明媚未来的预兆。如果这是一场走进回忆的梦,那就让这个美梦继续吧。

他在自己的家里,不是现在的家,而是之前刚刚搬到东京时租的房子,独居的住所布置简单,没有那些从国外带回的琉璃花瓶、闪亮的银器和优美的雕塑。当年立海的同学聚在一起,茶几上摆着丸井带来的零食和几罐啤酒,仁王独占墙角的懒人沙发,切原直接坐在地板上,他们围着电视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紧张而雀跃。

直播信号从遥远的大洋彼岸传来,在这个故人团聚的小房间里汇集成幸村精市比赛的画面。他回到了幸村退役之前,这是幸村取得过的最重大的一场胜利,不仅仅是网球场上又一个冠军头衔,更是他赢得了觊觎已久的珍贵之物。获胜之后幸村捧着奖杯,在镜头前接受记者的采访,被问到夺冠后的打算,说自己将要与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共享这份荣誉,以及今后的一切收获。

真田躲进卧室关上房门,隔绝外面的欢呼庆祝。他知道且一直知道幸村说的人是谁,他们都在耐心地等待一个坦白的时刻。他拨通了幸村的号码,那头很快接通了,幸村身边声音嘈杂,可他的一字一句却仍听得无比清楚。真田道贺之后问他什么时候回日本,幸村说今晚的航班,应该明天就能见到。真田说好,幸村又说,我更希望从今以后的每一个明天,都能见到弦一郎。

时间仍在回溯,真田来到高中最后一个夏天,那天傍晚幸村拉着他去了镇上的花火大会,他少见地穿着和风的服饰,却意料之中地清爽好看。毕业典礼业已结束,他们即将走上不同的道路,这会是友谊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终点的吗?当时的真田心里没有答案,一些奇异的、三言两语无法说清的情感在他心底悄悄翻腾,带给他的比起酸痛更多是雀跃难平,像夏日熏风拨动着茂盛的树丛,无法吹落叶片,而是催动草木成长的绿意,令生命的色彩更深厚浓郁。

他们绕开热闹的人群,在夜幕降临时爬上附近的山丘,底下灯火通明,远处的城镇也陆续点起繁星般的橘黄色亮光,他们并肩站着,垂下的手自然地轻触彼此,当第一束烟火飞升而上、在空中绚烂地炸裂开时,他感到幸村捏了一下自己的指尖,扭头看见他说了什么,“毕业了……”五彩缤纷的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颊,真田听不见他后面的话,却在此时愣住,幸村被他盯得转过头看烟火,耳朵泛起难掩的红晕。

其实他读出了幸村的口型,他知道且一直都知道,只是那天还不是确认的时候。在烟花炸开的瞬间他也同样心花怒放,因为一句算不上告白的话激动快乐得不能自已,也因为这句本不能读懂的话等待了幸村许多年:“毕业了,可我真的很想明天也能和真田在一起。”

学生时代的每一天,在放学回家分别的路口,幸村都会对他说明天见。这些日子密集且类似,如果不是季节的倒序,真像跟上了时间的流逝,在每一个明天赴约。

反复的日常中仍掺杂了不同的情景,幸福中也会有不幸的偶然。他在今井综合医院,幸村穿着条纹病号服、坐在病床上,他们方才从一场争吵中冷却下来,呼吸依然粗重且急促。幸村的嘴角有擦破的伤痕,真田慢慢放松捏紧的拳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对不起……”愧疚涌上心头,幸村的眼角因为情绪激动而挂着的几滴泪花,随着睫毛的颤动晶莹闪烁,真天忽然想要伸手帮他擦去,幸村没有察觉他的想法,而是打断他说:“谢谢你真田,是我松懈了,不该还未努力就放弃。”于是真田收回手,笔直地站在床边,又中气十足地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幸村看他训导主任一般的神态有些忍俊不禁,却再次认真地道谢,临走时忽然拉住真田的袖口,问他说:“明天放学你还会来吗?”

真田知道自己即将无比郑重地做出肯定的回答,并许诺直到出院都会每天带着笔记和网球部的大家拜托他送到的东西来看望幸村,但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跌回了那条隧道,只能一边安慰自己当时的承诺不会从现实中凭空消失,一边继续向亮光的尽头行走。

他走过整个青春岁月,走过少年、童年,最终来到了临近起始的一点。他在俱乐部的球场上,周围都是比他大好几岁的小学生,本就在学校互相认识,于是顺势和朋友两两组成了搭档。真田理所当然地落了单,在角落里一个人练习挥拍,一下、两下、三下……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喊住了他,他循声望去,蓝紫色卷发、抱着球拍的孩子微笑着问他:“弦一郎君你没有双打的伙伴吗?”而在他自我介绍之前真田已经知道了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叫幸村精市,小自己将近一岁,球技却媲美俱乐部里最出色的大孩子。在那个久远的下午,网球课解散之后他依然和幸村在对打,锲而不舍地想从幸村手上完整地赢下一局。他的决心感染到幸村,而幸村的认真又反过来鼓舞挑战者,他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闪亮的快乐与热爱,直到将近天黑双方的家长找来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告别时幸村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和你一起打球真开心。明天见,弦一郎君!”接着转过身,背着球包跑向自己的母亲,像一只小小的灰喜鹊那样轻快地走远。

真田站在原地盯着自己的手,掌心还残留着一丝温度。不对,不是这句话,他猛然抬头,看到幸村的背影逐渐远去的地方,街道、球场与落日余晖像剥落的颜料一般缓缓坍塌;而他扭头,自己一路奔向的前方再次亮起朦胧耀眼的白光,雾中传来鼓声和乐音,仿佛在欢庆久别的旅人回归故乡,他与时间逆行,无数个明天消失在他身后,相遇的一天也成为告别的一天,终点也是原点。

真田意识到,这是幸村对他说的最后一个明天,也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有谁在白光的另一端召唤他,用温暖的气流和柔和的告慰,驱散一颗善良正直的心灵在最后一刻即将感到的不安。可是,他想,可是,他已经全然遗忘自己为何会进入这样的幻境,也快要忘记自己一路走来经历的点滴,忘记了一些琐事,一簇夏日的烟花、轻轻落在唇上的触感、一枚戒指、几张油画写生、一片夹在书里的金黄落叶,可是,他仍在深深地留恋着什么,他不想回到独自一人的往昔,白光中逐渐显现出那片无忧无虑的应许之地,可是,可是如果不能与那个人一同前去,那他——

真田毅然转身,幸村的身影已经是一个难以辨识的黑点,伴随着周围的场景逐渐消散。他一边大声呼喊着幸村的名字一边向着那模糊的背影全力奔跑,声嘶力竭、沉重地、疲累地、痛苦地,不适的触感一点点灌回他的身体,明天是破碎的道路和悬崖边缘,他纵身一跃——

昏暗的病室,仪器闪烁着绿光,疼痛从胸前的伤口延神经传开,让真田瞬时清醒过来,自己一条胳膊打着点滴,身体也难以动弹,另一只手则被一人紧紧攥着,那个人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听见他的动静缓缓抬起头看过来。

幸村精市,不是4岁、14岁、25岁,不是真田曾经见过的任何模样,不来自任何昨天或者明天,正正好地就是当下这一刻的幸村。他披着那件灰紫色的羊绒披肩——看来也是失而复得,发丝凌乱,苍白的脸上依稀看出几道泪痕,不知熬了几夜,黑眼圈比他赶画稿的死线时还要重上三分,嘴角颤抖着。

真田说:“不是讨厌医院和消毒水吗,回家休息吧。”一张口才发现喉咙干涩,嗓音喑哑得不像自己。

“梦见了什么好东西,古董还是美人?看你都不打算醒来了。”幸村语气生硬,眼底却红了。

“确实是一个美梦,”真田诚恳地回答道,“但比不上你啊。”说着抽出被抓住的手,艰难地抬起胳膊拢了拢幸村外衣的前襟,又替他拭去从脸颊上滑落的泪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