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浅海

命运没有给他幸福,他要学会自己去寻找。

清晨四点,真田如往常早起,穿过客厅时和今天也优雅依旧的理惠子小姐打了个照面,一人一猫对视片刻他终于会意地往碗里添了一点猫粮。三月初室外仍是寒气刺骨,真田在空荡荡的路上跑了一会儿又忽然下起了小雨,于是不到六点就折返回家了。 回来再次和理惠子碰了个面,此时她正慵懒地倚在布艺沙发上,眼波流转地望了真田一秒后又扭头专注自己的事。真田挂好外套往里走,看到自己离开时轻轻关上的卧室门此时打开着,便向厨房走去。 欢迎回来,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幸村说道。真田从背后虚揽住幸村的腰,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真田下巴抵着幸村的肩膀在耳边问他。下雨了,幸村只是这样答道。 幸村准备的早餐是水煮蛋鳄梨沙拉,全麦吐司,煎鸡胸肉和牛奶,依然恪守运动员的食谱。他已经退役一年多,但是没有在生活上放松自己。

一年多前,真田在电视上看过幸村的最后一场比赛,遗憾的是像幸村这样年轻且成绩斐然的顶尖选手却无法拥有一场盛大的谢幕。比赛还未在得分上分出胜负就终止了,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带走了幸村,与国三时不同,这一次他是清醒的。幸村始终在维持身体健康与竞技状态上自律到近乎严苛的地步,却还是免不了伤病的魔鬼如影随形。 真田看到镜头给了幸村的表情特写,毫无疑问没有平日里的温柔笑意但也看不见眼泪与不甘,幸村的目光落在镜头之外的某处,直到摄像机移开他都一直凝视着那里。 比赛直播结束后,真田犹豫了一会儿,给幸村发了一条信息。自国中毕业以后他们一直都保留着彼此的联系方式,但是因为两个人都在忙碌地追逐自己的目标,除了节日之外几乎从未在这些社交软件上交流过。 “希望你早日康复。”他这样写道。他本来输入的是“你还好吗?“写出来又觉得多余,而那时他尚不清楚幸村受伤的情况,想问仔细但是又想现在问是否太急,可能这么短时间医生也没有查清楚,最后只发出去了一句突兀的祝福。 “谢谢你。“大约过了三个小时,幸村回复了。真田还没想好怎么继续谈话,手机响起叮的一声,幸村的消息又来了: “真田,结束了。“ 要真田坦白的话,当时他确实被幸村这句话吓到了。他看出幸村伤得严重,但是结束两个字流露出的无望和决绝依然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在这种久违的恐惧感作用下他直接拨出了幸村的电话,出乎意料地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了。 “真田。”幸村喊了他的名字,然后便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依照真田一贯的性格他会冲着话筒吼出一些不要放弃之类的话,但是在这个当下,他没来由地小心翼翼起来。国三病房里的那拳以后,幸村不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冷静下来想,也许“结束了”只是幸村将事实告知于他,那么相应地,他也应该答复一些更实际的话。 于是真田说:“结束了的话,要来我这里吗?” 话筒里仿佛传来一声轻笑,然后幸村说:“好。” 一时间,真田竟有点恍惚。 “可是我不想回日本。” 彼时真田正在爱丁堡出差,他说,那爱丁堡你愿意来吗。 幸村答应了。 此时对话才终于变得顺畅了起来,真田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开始叮嘱幸村自己这边的气候,要带哪些衣服,来之前要注意天气记得带伞,不过我会去机场接你云云。幸村没再说话,只是一一应下。等真田总算说完挂断电话,又啊啊想起来没问幸村什么时间过来,正准备再拨过去那边已经有所感应般地发来一张航班订票的截图。

膝盖动完第一次手术,幸村就过来了。他是一个人飞来的,随身物品只装了一个小小的登机箱,伤口还没恢复到能走路的程度,坐着电动轮椅,箱子里有三分之一空间是药和病历,他要在爱丁堡继续接受治疗。真田的会议早就结束了,但为了幸村他还是留在这里线上工作。他在郊区租了一座门前有小花园的别墅,请园艺工人搬进来了一些已经打着花苞的矢车菊。 幸村被手术和药品折腾得身体有些虚弱,好在看上去精神不错。别墅和医院两头跑地,两个人平静地度过了第一个月。然后真田收到了柳问他幸村是不是和他在一起的邮件,才知道幸村在巴黎动完手术并没有先回国,甚至他来这里以后更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连同过去的好友在内谁都没有通知一声。 潮水随着时间退去,底下尖利的黑色礁石慢慢浮现。 因为走路不便,别墅一楼的书房被收拾出来摆上床布置成了幸村的卧室,真田睡在二楼。收到邮件的这天晚上,真田检查完楼下的门窗,想了想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受伤以来幸村每天都休息得很早,房间里亮着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线中真田看着幸村背朝自己睡去的身影,忽然觉得在那身影里看见了某种具象化的、凝结的痛苦。 这种痛苦被困在幸村精市的躯体里,无法随着眼泪、血或者任何语言从他身上离开。真田模糊地感觉到可能这世上已不存在任何事物能够平息幸村的痛楚,那么幸村的幸福在哪里,在望不到的来世吗?难道说只有在那个幻想的轮回里,幸村才能拥有他本就应得的一往无前的胜利? 幸村的身体动了动,真田察觉到他可能醒来了,于是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幸村的额头上盖着一层薄汗,好像刚刚经历一场并不愉快的梦境,看到真田在身边也不意外,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攥住真田的胳膊,嘴唇颤抖地对真田说:“他们都弄错了,网球不是我的生命,赢才是。”真田俯下身给了幸村一个长长的拥抱,直到他的呼吸均匀下来,寂静之中听见怀里传来幸村再一次的道谢。

真田的工作转移到了公司在爱丁堡的分部,如此一来每天通勤都要花费许多时间,但是他坚持自然环境对幸村的身体有益而不愿搬去市区的公寓。在不需要去医院的工作日,幸村的白天基本都是一个人度过,因为腿脚不便又几乎只能待在家里,至多是下地照顾花草时在院子里稍微走几步,真田又不免开始担心幸村的精神健康,刚说了个开头就被幸村“真田怎么像妈妈桑一样”的抱怨怼回去,接着被打发去买了画集画架画笔颜料种种。 有天真田加班到挺晚,回来时看到幸村斜倚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窗子没有关严,画纸被风吹散了一地。他走过去将画一张一张捡起来,幸村画的是院子里的花,各种姿态的花,含苞的花,怒放的花,凋零的花,线条饱含张力,色彩浓郁热烈,真田看不懂绘画技法,却能看懂从画里满溢出的情绪,他想也许未来有一天,在尘埃落定的时刻,幸村会愿意将这一切对他说出来,而他也会说出想对幸村说的话,那时他一定能说清楚。

幸村一个人白天无聊的日子并没有过太久,爱丁堡日常刮风下雨的一天,院子里钻进来一只淋了雨全身湿透的野猫,幸村坐着轮椅带她去了附近的宠物诊所做检查洗澡打疫。,傍晚真田回家的时候只见幸村靠在沙发上,猫靠在幸村怀里,一起用得意且玩味的神色望着他。 幸村让真田给猫起名字,真田问清楚公母,想了想说要不叫理惠子。幸村扑哧一声笑出来,吐槽说真田起名的品味真是古朴,又说真田难道自己想象出了一个叫理惠子的理想伴侣,真是人不可貌相。真田反驳说那母猫又不能叫精市,说完脸腾得红了,幸村嘴巴机灵立刻刁难他说那公猫就行了吗?说完脑子才跟上真田那句话的意思,再看着真田脸红烧到耳朵根地看向自己,不等真田解释赶紧说就听你的,叫她理惠子吧。

又过了大约半年,幸村完成了复健,回复到运动员的水平固然不可能,但正常的行走跑动已是没有障碍。幸村从存款里取出钱要付真田医药费和这七个月的房租,真田一边拒绝一边问他是不是打算走了,完全忘记了去掩饰自己脸上的慌乱与不情愿。这么多年了真田怎么还是像14岁,幸村笑他,然后认真起来说,未来的计划复健这段时间他已经考虑好了,真田顿时坐得笔直像在听候发落。幸村说他给市里的私人网球俱乐部投了简历申请教练的职位,已经通过了。真田松了一口气。然后幸村又说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我们的。 真田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觉得自己上次从幸村那里听到我们这个词还是许多年前,那时他们还是一个网球部的,当然无论网球部、他还是幸村都经历了一些挫折,但总归都还是一段意气风发的岁月。 幸村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塞进真田的手里,真田摊开手掌,是一对银色的戒指。幸村问,可以吗?真田低着头给幸村左手的无名指戴上,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14岁。

吃完早饭,真田收拾干净餐具,幸村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支起了画架,这是个星期六,幸村下午一点要去俱乐部,现在有一整个上午的空闲时间。 窗外天色阴沉,细密的雨丝落下来,给大地蒙上一层浅淡的雾色。理惠子踱到窗前,真田在炉子上煮了热水准备一会儿泡茶,听见幸村一声几乎不可闻的叹息。但他还是立刻走过去,拖了一把椅子在幸村身边坐下,幸村无声地注视着他,他轻轻抚摸着幸村的手背,像在等幸村开口,又像在安抚幸村说你不必强迫自己开口,你的感受我都清楚。 他与幸村相识许多年,从憧憬到爱慕,从挚友到恋人,幸村的痛苦他怎么会不懂。没有人能永远胜利,但确实有人为胜利而活。幸村的痛苦是永远渴求更大的胜利的痛苦,这是他的福音也是他的诅咒。告别网球、告别竞技体育以后,幸村精市还能不能有机会说出“我赢了”三个字?从今以后,幸村的世界里输的对立面不再是赢,而是生活。 他想起了他们的故乡,共同的友人,还有国中集训时一起看过的海,幸村能从这些事物中出走,却不能摆脱自己身上的记号。真田在心里再次难过地问,没有胜利的证明,幸村的幸福在哪里。 无数次地,仿佛感应到真田内心的疑问,幸村握住他的手。与电视直播那次不同,此刻真田终于看到了幸村凝视的对象:鸢紫色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幸村对他说,“我赢不了,但也不会输。我会自己去找我的幸福。” 尘埃尚未落定,但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时刻:窗外雨还在纷纷地下着,来自云层的水落进山川大海,让河流汹涌,让海面升起,掩住了浅滩上那些尖锐的石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