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深海

浅海姊妹篇

幸村在击出他的最后一球之前就隐约预感到了未来。 长盘制的比赛进行到了幸村的第三个赛点局,场上强烈的压迫感让观众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他的对手展现出了令人尊敬的韧性与毅力,即使离终点已一步之遥也绝不让幸村轻取。这一轮攻防对手将球击向了对角的底线,幸村已有预判,利落地追了上去。 他不是凭借体力制胜的选手,而红土场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短板,但在近在咫尺的胜利面前考虑这些都是多余。 即将接到那球时,幸村听见从自己的身体里传来的响声,那不是某种轻微且沉闷的呜咽,酸痛的肌肉拟人化的呻吟,而是像一只玻璃杯猛然摔碎在坚硬的地上,发出让人为之一颤的巨响,警告他继续跑动的后果。他感到周围的景物、球和人的动作都渐渐放缓,好像在留出时间给他做选择。接着幸村想起他的体能教练曾问过他,如果比赛中的一分需要付出严重伤病甚至葬送职业生涯的代价那还是否值得,他当时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回答。 今天他的答案还是相同的,幸村迈出了他在球场上的最后一步。

受伤后的第一周尤其难熬,医生们从各地赶来,和幸村的随行团队一起围在病床前讨论治疗方案,使他无法静养。而他的伤口在手术前后都疼得钻心剜骨,医生给他用了麻药,可是比赛时玻璃砸碎的暗示却依然使他感到一种从双腿开始四分五裂的剧痛。 然而最难熬的却不是这些。再也不能比赛就像从幸村的身体里摘除掉最重要的器官,因为这种残缺,连时间本身都让他感到无法忍受。厌倦变得急迫且强烈,只有睡眠能让他短暂地摆脱时间的重负,而深深浅浅的梦境都以坠落的情景告终,像是他受伤那一刻的夸张演绎。他不是第一次跌倒,可是这一次却没办法立刻从尘土里爬起来。 心理咨询师给他开了一些药,建议他转换环境,切忌压力。他也在凭借理智控制自己的绝望,强迫自己在真的做到坦然接受伤退的现实之前不去多想未来的事情。 和真田打完那通电话他就立刻订好了机票,预估了一个差不多结束第一轮手术的时间。那时诊断结果虽然已经确定,种种阴霾的情绪还没有这样密不透风地覆盖在他的心头,而如今见到真田变成他唯一允许自己期望并且也确实无比期望的事情。

幸村好奇过真田现在的模样,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许多年未见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在那些他们形影不离的时光中,真田的心思永远是围着他和网球部转,而这些年真田没有选择职网,他也差不多退出了真田的生活,完全转换生活的重心一定会给这个人带来许多改变。 这趟航班旅客并不多,在接机的人群里幸村一眼就看到了真田,国中以后真田又长个了,即使在欧洲人中也显得高挑。真田也远远地看到了他,于是向他跑来。快走到跟前时真田渐渐放慢了脚步,他盯着幸村像是愣了好大一个神,然后才对幸村说“箱子给我吧。”久别重逢,他都没先打个招呼。 幸村却不自觉的笑了,没有发现这是受伤以来他第一次发自内心露出笑容,他为自己发现的另一件事感到没来由的开心:真田一点也没变。

或许因为工作的历练,真田比以前话多了些,虽然仍是一板一眼。他像汇报一样跟幸村交代了自己的工作、在东京的住址、来爱丁堡出差的事由和现在的情况,又说自己租了房子,准备了哪些用品,好在他每一个部分都讲得简略,抓住重点,所以也不让幸村听得厌烦。 到了停车场,真田问幸村坐哪里,幸村说副驾驶就好。于是真田打开车门,一只手发力托起幸村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固定住膝弯避免触动伤口,将幸村从轮椅抱到了车座上,然后没等幸村开口说话,又低头帮他扣好了安全带,一整套动作熟练得像专业护工。把轮椅折叠好放进后备箱,真田回到车里坐下,幸村问他,“刚才那个是练习过吗?”真田点了点头,斟酌了一下又说,“我读过一些运动健康和护理方面的书,可以照顾好你。”这次轮到幸村愣了个神。 回去途中真田关心了几句幸村的治疗进度,看他累了也不再说话。一整天舟车劳顿,幸村渐渐睡着了,他依然梦见坠落,梦见自己在下坠中挣扎,只是这次周围的介质不再是冷冽的空气,而是像某种密度更大的液体,给了他一些帮助减速的阻力。

幸村的手术分数次进行,每一次术前准备和术后恢复也是麻烦事,只要能不住院真田尽量晚上接他回家,这样两人都没有什么空闲时间。幸村也无暇留意外面时节变换,从晴朗秋日到落雪的隆冬。 终于手术告一段落,幸村一周去三天医院的康复科训练,余下时间在家复健。终于缓过来一口气,环顾四周幸村这才第一次仔细打量他们一起住了三个月的别墅。 他记得第一次走进的时候花园里有一些矢车菊的盆栽,当时已经结了蓝紫色的花苞,可是他没注意花是否开过何时开了,现在院子里只有几株盖着雪的矮松。幸村住着的书房里有一只长颈的花瓶,里面一直插着一两朵蓝紫色的桔梗,他这时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常常更换瓶里的鲜花。 幸村想到院子里转转,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可看的,但他想入春以后或许可以给里面的植物盆景重新布局。看了看外面地上的积雪,幸村放下了手里的拐杖换上了轮椅。 简单扫视了一圈,幸村透过栅栏的缝隙望了眼外面的风景,又抬头仰视灰白的天空,萧索之中忽然闯入一点亮色,他们的家二层的窗台上有一盆白晶菊在冰天雪地里固执地开着,花瓣连同嫩黄的花蕊在风中微微颤动。 幸村想起自己住进以来还没有去过别墅的二楼,这些年真田养花的本事进步不少,他想凑近去看看真田自己照顾的这盆。 幸村现在的状况走楼梯还是勉强,他靠着拐杖和扶手,一点点地往上挪,费了许多力气和时间才终于走上二楼。真田不在家,楼上空荡荡的,靠近院子的这一侧房间是卧室,幸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田自己睡的那间,门没有锁,于是他推开走了进去。 房间里光线明亮,床铺得整整齐齐,窗前有一张写字台,上面的钢笔和一叠文书同样摆放得一丝不苟,门口的衣架上没有挂东西,除了衣柜之外房间里没有别的家具,因此显得格外空旷甚至没有人气。而正前方窗台上的那盆花却相反,好像凝集了这处居所的全部色彩、情感与生命力,带着养护它的人寄托的无数期望与念想,鲜活与执着地在寒冬里盛开着。 卧室和花构成的某种隐喻让幸村哑然失笑,他不该站这么久却一直在真田的房间门口挪不开脚步。他短暂地好奇过继幼驯染和网球之后真田生活的重心变成了什么,然后因为忙碌忘了追究。当时他猜测依照真田的认真的性格,可能就是学业接着是事业,他也不算全猜错了,因为真田确实是这样的人,会在他该做的一切事情上全力以赴。但是幸村错在,真田的核心从未改变过。 幸村禁不住替真田感到悲哀,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意外,真田要在这种无比苍白、枯燥、寂寞的状态中等待多久,是否要等他三十多岁正常退役才会迈出主动联系他的第一步。可是他也没有同情真田的必要,这是真田自己选择的生活。

很快入春了,院子里植株复苏,花坛里薊花、郁金香和金雀儿徐徐开花,枝繁叶茂。真田买来画具,幸村便往往在朝着院子的窗前写生,度过独自一个人的白天。 他许久没动过笔,开始还有些生疏。但是不比以前学画的时候,现在没什么心理压力,于是也就随心所欲地开始了。 没有什么非得画仔细的对象,随笔之间不经意投入了更多的情感。幸村画着画着用色愈发肆意,最后看着纸上璀璨的金黄色,花朵蓄势待发,辉煌地盛开而后轰轰烈烈地落幕,他想自己果然还是放不下,他还是怀念赛场,怀念夺冠的滋味,连球场上的伤痛、磨难、失利也都是网球的一部分,是下一次胜利的欲扬先抑。而如今这被从他身上剥离的一整块,留下的创面依然在汨汨地流着血。 今天的坠落始于一片海。星月无光的深夜,海水呈现出透明的黑色,浪卷得极高,幸村梦见自己被风浪裹挟着、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央飘摇,他的四肢渐渐失去力气,于是向海里沉去。海水没过头顶,他挣扎着在水中下坠,仰头哭喊道“真田,我游不动了”声音与肺里的空气化作黑暗中的一串泡沫。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写生时睡着了,身体靠在了窗户上,初春的晚上气温依然接近零度,窗玻璃冰凉刺骨。手机收到真田发来的加班的消息,屋子里没有开灯,又暗又冷。

时间未必能抚平伤口,却总归一直推着人往前走。幸村不确定自己现在坦然了没有,但做好将来的打算已是迫在眉睫。来爱丁堡之前他遣散了团队,包括经纪人和助理,现在需要自己重新整理之前草草收尾的东西。 他给一家知名的私人网球俱乐部投了执教申请,毫无疑问通过了初审,接下来需要他去面试。他还有一些银行和使馆的手续需要办理,正好可以放在同一天去。幸村现在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因此也不必麻烦真田请假接送他。 不过出行之前他没有把求职的事情告诉真田,倒也并非故意,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该等一切顺利以后再提。 面试确实顺利,别的手续一次办不齐,还得再跑几趟。就算如此今天的事情做完天色也暗了下来,市中心的街道灯火通明,幸村一想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在热闹的街上走过了,于是一个人闲逛起来。 风和煦地吹着,行道树的叶子被路灯打亮,在微风中发出窸窣的轻响。夜色将南面的草坡染成墨绿,坡上有一座金碧辉煌的花钟,隐约可以看见更远处的尖塔。像真田这样东方审美的人,不知道喜不喜欢这种风格的街景和建筑,如果可以,多想自己现在这份罕有的轻快心情也能分出一些给真田。 幸村这样想着,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发现自己在做未来规划时被琐碎的细节蒙蔽了眼睛,以至于遗漏了最重要的事,除去料理他自己、真田和理惠子共同的生活,该如何照顾好一颗早早便交付在他手中的火热的心呢?他心中已有答案。

幸村和真田在爱丁堡的第二个新年,仿佛为了弥补上一个新年的潦草,这一次过得尤其隆重。家中已布置好新春装饰,真田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木版的正月绘, 幸村说真有以前正月里去真田家拜访时感到的传统氛围啊。理惠子先收到了她的礼物,是一条毛线织的小红围巾,真田给她系上的时候有些不情愿,戴好后倒神气非常。 晚饭过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打开放着红白歌会。真田问礼物要现在给你吗?幸村说等12点吧。真田略微皱了皱眉头,他一向九十点钟睡,过去的新年也没怎么熬过夜。幸村凑近靠在真田肩头问,今天也要那么早睡吗?真田一愣,不自觉地脸红了。幸村笑着捏了捏他红红的耳垂说,别乱想,是要12点给你一个惊喜呢。真田低头看自己手上的戒指,说我以为我已经收到过了最好的惊喜。 真田这么一说,倒是幸村先忍不住了,捧着真田的脸亲了上去,亲着就被真田反客为主压倒在沙发上,唇舌喘息之间分开,吻又落在幸村的脖颈上,真田的手也伸进里衣,向他的胸前探去。“弦一郎,”幸村尽力平静吐息说。“怎么了?”真田停下手上动作问。“不看红白歌会了吗?”真田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开自己玩笑的恋人,一边撩起幸村的上衣舌头舔|吻胸口的茱|萸,从幸村嘴里逼出一声满意的呻|吟,一边模模糊糊地说:“不看,没你好看。”结果幸村又要喊停说“理惠子在旁边呢”这次真田没理睬他。 理惠子趴在客厅角落的猫爬架上看了一晚父母造人,然而自己早就绝育了所以深感无聊,只是在他们从沙发转移到落地窗前面时不满地叫了两声,碍着自己看院子里风景了。 他们最后还是回到了床上,书房改的小卧室现在是两个人一起睡觉起居的房间。差不多平静下来,幸村靠在真田怀里说你先把给我的礼物拿过来吧,真田坐起来套了条睡裤,然后从书柜的抽屉底层拿出一本档案夹递给幸村,里面一页页透明的文件袋里固定着各种相片和剪报,还有打印出来的网页新闻,从幸村参加高中生网球比赛接受采访和夺冠的消息,到后来各种各样的国际赛事、节目访谈,没有剪进去文字或者其他人,只留了幸村的照片。开头的几页已经有些泛黄了。 “从高中就开始了吗?”幸村问。“不是,”真田摇了摇头,看着幸村说,“比那更早,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 幸村凑上去又讨要了一个吻,然后转身从床头柜上取来自己的手机,“我的礼物差不多也是这个类型。“他点进相册,打开一条视频然后递给真田说:“你看吧。” 视频里出现的是他们父母四人,真田的哥哥,佐助还有幸村的妹妹。背景是神奈川的真田本宅。 幸村的妈妈说:“精市告诉我们的时候其实还挺惊讶,但是一想又合情合理。你们都是乖孩子,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幸村的爸爸说:“精市,你什么时候觉得好些了就回来看看吧,我们会一直在家等你。弦一郎,谢谢你照顾精市,以后也拜托了。。” 真田的妈妈说:“这是第一个和幸村家一起过的新年,明年你们也要来啊。”接着抹了抹眼角。 真田的爸爸说:“在外面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弦一郎,精市,你们都不是小孩了,既然做出决定就要承担起责任。” 真田哥哥说:“我早就看出来弦一郎你小子有歪心思,说是不是小学就暗恋人家了。幸村,弦一郎虽然看上去那个样子但是其实内心特别专情,你要是让他伤心我做哥哥的可不会放过你。”说完笑着挥了挥拳头。 佐助说:“你们什么时候回日本,我想你们一起来我的毕业典礼。” 幸村的妹妹说:“哥哥你一定要开心起来。真田哥哥会帮你,我们大家都会帮你。” 然后大家一起说:“新年快乐!” 因为知道幸村来英国时和在日本的旧同学都断了联系,真田不确定幸村是否愿意再和家乡的故人有交集,他一直跟幸村的父母汇报情况,但他们两人的事则只字未提,和自己的父母也只是解释说是工作繁忙,想来已经连续两个新年没有回家了。 真田把手机还给幸村,然后紧紧搂住他说:“真的是很好的惊喜。” “弦一郎。” “嗯。” “明早给柳他们发祝福信息的时候,也替我说声新年快乐。” “好。” “还有,复活节假期我们回神奈川吧。” “好。”

三月,复活节前夕。 近日阴雨连绵,幸村腿上的伤疤又隐隐作痛,使得他整夜浅眠。半梦半醒间真田似乎已经起床去晨跑了,他挣扎了一下也坐了起来,窗外还是黑的,没有听见雨声,可能短暂地停下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这些伤口是在什么时候愈合的呢?结痂,长出新的组织,留下永远都无法消去的疤痕。他又问自己,他心里被剥离的那一块有可能愈合吗?然而他此时已下定决心,伤疤也好,一直渗血的伤口也好,他会带着它们顽强又骄傲地过完这一生。 可能因为是睡眠不足的疲劳感,那种海水漫过头顶、漂浮着浅浅下坠的幻觉又浮现在他的心里。 日出了,黑夜褪去,大海在变幻的霞光中呈现出宝石般的色彩。一束阳光透过海面照射入水,穿过幽深而清澈的蔚蓝色,碎金子般落在海底细软的白色砂石上。 沉没吧,和爱人一起坠入于这片光明的海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