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燔祭日冕(10)

耶格尔是夺走尼古拉人生的火与烟,他伊夫什金又何尝不是吸引着克劳斯走向终结的光和热。

两个人之间的冲突往往是以旗队长先放下姿态用行动求和结束的。作为那个更改尼古拉人生轨迹的人,耶格尔似乎也知道自己亏欠这个曾经的alpha很多,所以隔三差五给他带回来些鸡零狗碎的小东西当礼物。一支漂亮的羽毛笔,一枝新剪下来的粉玫瑰,一只精美的怀表,他像个刚刚开始学步的孩子,笨拙地试图用他能找到的物什填补爱人心中被他挖下的那块空缺。 最初这种行为只会被苏联人解读为贿赂。尼古拉只以为狡猾的猎人又打了什么算盘,为此提前送他些小东西权作弥补。正直的红军战士当然是不肯受贿的,为此两个人之间又发生了几次拉锯战。直到耶格尔带回来一套油画用具,尼古拉终于有些认命了似的问道:“你为什么总是给我带礼物?” “因为你19岁的时候我们才遇见,22岁我们才走到一起。”男人望着斯拉夫人雾蓝色的眼睛说:“我错过了21次你的生日,我想把我错过的都补回来。” 这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只是无论这些东西有多精致,它们都是来自异国他乡的替代品,无法融入尼古拉·伊夫什金这一存在,根除苏联人的思乡之苦。尼古拉从他手里接过那些小玩意,礼貌性地把玩两下便放到书桌上,让灰尘代替自己的手指拥抱它们。 直到七月底的一天,耶格尔去柏林开会离开了三天,回来时竟然拎着一架黑色的键盘式手风琴进了门。看到一件久别重逢的乐器被放到桌子上,斯拉夫人的灰蓝眼睛久违地亮了一下,但他没急着从书房的椅子里起身。年轻人盯着那架手风琴看了许久,之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震惊四座:“别告诉我这是你从一辆被缴获的苏军坦克里找到的。”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饶是耶格尔也几乎气笑了:“尼古拉,你好好看看,从战场上回来的东西会这么一尘不染吗?” 年轻人这才起身,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抚摸右侧的黑白键盘,又用左手指尖轻轻拨弄左侧的贝斯圆钮。把每个圆钮、每个黑白键都轻触一遍之后,他才打开了风箱上侧的扣带,左手插入贝斯带内侧捧住外壳,慢慢地将风箱拉成一个扇形再关上,检查风箱密闭性是否完好。这一刻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细心严谨的医生,要仔细检查沉睡已久的爱人的身体,确保对方毫发未损才肯唤醒这位睡美人。他全心全意注视着这件代表着苏联的乐器,耶格尔则全心全意注视着他。一时间书房里安静得只有空气在风箱内进出的声音。 然而不知道是忘记了从前学过的技巧,还是不愿意在德国人面前展露属于故乡的那部分自我,尼古拉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拉开风箱的同时按下键盘或贝斯钮,令手风琴发出声音。他只是无言地触摸着这个骤然被带离既定的轨迹、带到自己身边的无生命客体,一种如同悼念废墟上死去的袍泽的哀漠神色出现在他的眉宇间。这一刻,这件代表着苏联的乐器仿佛有了灵魂,与身前的苏维埃战士产生了某种共鸣。孤立无援的夕阳渲染了天空,奏出的沉默响彻整片大地。 在这种可怖的共鸣膨胀到极点之前,enigma身周释放出来的无形火焰将它撕开一道口子,犹如骤然而至的闪电划破长久以来的黑夜。 “今天从柏林回来的路上偶然看到一家二手乐器行在清仓,我一眼就看到了它。”耶格尔双手撑着桌面。手下精美的乐器并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爱人身上,“我想到你可能会拉手风琴,毕竟作为苏联的国民乐器和政治宣传工具,它非常有名。” “你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就当做是我补给你的生日礼物吧。”年长者靠得更近了一些,用自己的信息素包裹住陷入回忆和乡愁的年轻人,语气却比起先前更加小心翼翼,“当然,如果你不会的话……学习一门乐器也是消遣时光的好方法。” 尼古拉没有回答。于是耶格尔捏了捏年轻人仍然捧着琴身的手指,准备转身离开书房,把空间留给他执拗的爱人。苏联人从来都只沉默着收下他的礼物,而从不对德国人的小恩小惠表示感谢,对此他早已习惯了。没关系,只要他持续向这个年轻人投射太阳般温暖的光和热,再万古不化的坚冰也会有消融成一潭碧泉的一天。 仿佛要印证他的坚持似的,在他把书房的门关上前,一句细若蚊声的德语从门缝里溜了出来:“……谢谢。”

耶格尔原本以为这件乐器也会和他送给尼古拉的其他东西一样被束之高阁,那一句德语的谢谢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肯定,毕竟他在家的时候年轻人一次都没有弹奏过手风琴。但他到底低估了质变前点点滴滴的积累,也低估了故乡在苏联人心中的分量。 在此之后的一天中午,因为预定好的会议临时取消,旗队长提前结束行程回到了家。他到家的时候正是下午一点多。按照以往的经验,尼古拉这会儿应该在睡午觉,所以男人进门的时候轻手轻脚的,生怕大门撞上的声音吵醒精神衰弱的年轻人。但是马上他就忍不住想放开手脚狂奔上楼:无需倾神捕捉,就在他进门后几秒,楼上传来了一声单薄但坚定的簧片乐音。 他的猜测果然没错。年长者按捺住心中的惊喜,尽量放轻脚步往房内走着,一边走一边满怀欣慰听琴声像森林中的流动的小河水声越发清亮。乐音变化很慢,速度充其量只在60上下,但很明显是有起伏、有变化的一串旋律。随后低沉贝斯声的加入更是使得乐音交织有了厚度,令男人心中一颤,连走上楼梯都只敢前半个脚掌着地。 只是他的小熊终归是被战争夺走了太多,乐句缓慢且流畅地流淌过两句之后变得犹疑起来。旋律的最后一个音被不正常地拉长,奇怪的和弦在中间一触即走,似乎是年轻人忘记了谱子,在试探着寻回记忆里正确的位置。在连续四次变化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和弦之后,那个被无限延长的单音尴尬地戛然而止。随后他听到了一声闷响,不用猜也知道,是对自我要求甚高的伊夫什金少尉胸中满是恼怒与懊悔,于是一拳捶在了书桌上。他叹了口微不可闻的气,年轻人总是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书房的门没有关,从门外能看到尼古拉背对着门口,怀抱手风琴面朝窗外坐着。耶格尔只敢探出半个脑袋迅速瞅了一眼便缩回了门边。他的小熊只有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才会卸下外壳露出柔软的内里,他又怎么能在这时候就现身打扰,吓得年轻人重又把壳紧紧合上呢。 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个无往不利的enigma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新兵,只敢背靠书房墙壁站着,听着房间里的年轻人一个按钮一个按钮地摸索,确定了和弦之后再去排列左手的单音,然后用更慢的速度带着右手往里合。这个简单的乐段并不复杂,更何况他的尼古拉本就会演奏它。随着反复的练习,年轻人拉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富有抑扬顿挫,速度也不知不觉提升了上去。耶格尔正在好奇这段复健何时会结束,一个听上去与优雅的乐音有些格格不入的声音响起来,让男人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尼古拉张开了嘴,小声地合着旋律唱起了歌词。

-Расцветали яблони и груши -Поплыли туманы над рекой -Выходила на берег Катюша -на высокий берег на крутой

他从来不知道他沉默的爱人还会唱歌。苏联人的歌声并不多么优美,就是最普通的、没有经过任何训练和雕琢的朴素嗓音,但其中饱含深沉感情却浓郁得几乎凝成实体,任何听了的人都会鼻腔发酸、忍不住要落泪。唱到最高音时,不知是因为唱不上去还是忘记了歌词,亦或是情至深处如鲠在喉,尼古拉的声音渐渐小了,只有琴声跃动得更加饱满、高亢,如同寒秋的风穿过树林、挟着冬青的枝杈沙沙作响。年近四十的旗队长靠在墙上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止住鼻腔中翻涌的酸意。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要抑制不住颤抖的双腿、从藏身处跳出去、抛开万事万物将他的尼古拉拥入怀中。 尼古拉浑然不知隔墙有耳,年轻人眼中此刻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苏联。他反复地弹唱这唯一一段能记住的旋律和歌词,一直唱到声音嘶哑、喉头干涸。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泥泞岸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不愿松手,这是身处异国他乡的他能与故土建立起来的最后的一点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浪一浪的琴声终于停下歇息,耶格尔暗自叹了一口气,从背光的藏身处走了出来。尼古拉仍然注视着阳光太过刺眼的窗外,抱着手风琴倚在座椅里,丝毫没注意到门口已经多了个人。 “都说苏联人能歌善舞、很有音乐天赋,今天我可算是见识到了。”恢复了优雅和狡猾的猎人气定神闲地走进书房,双手背后,望着他的小熊笑得眉眼弯弯:“科利亚,你太让我惊喜了。买下这架手风琴果然是正确的。” 对于仍然沉浸在乡愁里的年轻人来说,耶格尔的突然现身无异于惊吓。尼古拉手底下一抖,原本搭在白键的右手两指滑上了黑键,左手的贝斯则直接往里位移了一整排。一团滑稽而古怪的噪音呱的一声砸在地上,风箱拉开形成的延音使这一声听上去就像一个拉长的臭屁。他先是低头很快地扫了一眼手里的琴,确认两侧键钮都安然无恙,然后才转过头追寻话音的来源。 年长者并不嘲笑他的糗态。男人走到他身前弯下腰,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助理那样问道:“需要我去帮你找些琴谱吗?” ——意识到自己从复健到弹唱的整个过程都被德国人听了去,尼古拉的圆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了。他急吼吼地把手风琴的肩带摘下来,把那架前一秒还抱在怀里形同珍宝的乐器撂在桌子上,从年长者身边挤开的同时摔下一句话:“你这是哪淘来的残次品,音色比我家那把琴差远了,我拉不惯。不拉了。” 耶格尔只是笑笑,没去阻拦气哼哼离开的尼古拉。他知道这句只是别扭的苏联人为了面子而说的气话。在旗队长为爱人带回一本手风琴谱合集的当天晚上,悠扬的琴声就从书房的窗户里传向了大街小巷。 尼古拉并不是真的对年长者的偷听行为感到生气,那更像是一种应激反应。不知什么开始他没那么在乎向耶格尔展露自我这件事了,也许是从耶格尔给他带礼物开始,也许是从他梦魇后获得安慰开始,或者从他改口叫男人为克劳斯开始,再或者更早一些,他不知道。这之中也许有一些自暴自弃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这几个月的共同生活让他越来越发自内心地接受一件事:耶格尔也不是不需要休息的超人或没有感情的机器。他也和自己一样,会赖床,会挑食,会对小孩子失去耐心,会抱怨工作和同事。在卸去了纳粹刽子手的非人外壳后,他那颗鲜活跳动的心终于开始迟来地浮出水面。 只看过去对尼古拉的所作所为,耶格尔无疑是个混蛋;但在进入军队之前,在被卷入战争之前,他也是个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生活的普通人。现在耶格尔身边除了一群面目模糊的同事就只剩下了尼古拉,因为他和尼古拉一样,自始至终无法真正融入身周畸形的环境。或许外在的表现形式不同,可他们两个灵魂的底色都是同样的孤独,所以他才会那么执着于抓住尼古拉,抓住自己在人世间觅得的唯一一个同类。苏联人被他囚于掌心方寸中失去自由,他自己也被牢牢拴在这里无法离开。耶格尔是夺走尼古拉人生的火与烟,他伊夫什金又何尝不是吸引着克劳斯走向终结的光和热。 尼古拉不得不承认,耶格尔在他梦魇的那个午夜说过的话是对的:如果不是彼此的存在,他们也许早就已经在战争中迷失了自我。 所以,尽管耶格尔是个混蛋,但或许……他也该得到一点点关心和爱。 周三是旗队长例行前往集中营处理公务的日子,以往无论有多少文件等待阅览,男人都会在晚饭前准时回家。然而上周三却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尼古拉等到将近晚上八点才把enigma等进门。听到门响,守在客厅的年轻人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往玄关去迎。 他刚走进玄关就听到一声大门被甩上的巨响。与往日不同,上校先生进门脱衣服的动作又慢又烦躁,浑身肉眼可见的疲惫。两只马靴被甩在地上发出咚咚两声响,那个高贵的骑士铁十字勋章被男人堪称粗暴地从脖子上扯下来丢在一旁。要不是军服坏了要送去专人处缝补太过麻烦,他会直接把所有扣子全都撕烂。 看到爱人主动过来迎接——虽然没说什么暖心话,也没做什么体贴的动作,但年长者还是感到些许宽慰。男人对着尼古拉笑了一下,尽管这个笑看上去非常勉强,随时都会坍塌成一地齑粉。 他们迅速坐到了餐桌前开始吃已经冷掉的晚饭(虽然有一半菜本来就是冷菜)两个人都沉默地吃着自己那一份,谁都没有贸然开口。餐厅里只能听见餐具不时与瓷盘磕碰的叮叮声。尼古拉一边吃一边用余光瞟着对面的男人。很明显,耶格尔遇到了一些很耗费精力和耐心的事,并且多半没获得什么好结果。男人现在是压着一腔情绪在心里,勉强装出平静的样子回归生活。但是这份情绪不会平白无故自己消失。如果他需要一个发泄对象,那么第一选择一定是他身边的你。与其陷入被动承受的局面,不如主动出击、让局面按照自己的引导和节奏发展。 这样思考过后,苏联人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把在心里存了一下午的那句话问出口:“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耶格尔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尼古拉继续说:“你看起来很疲惫。” 年长者喉结一滚把食物咽下去,有些意外地笑道:“有这么明显吗?” 还在逞强。尼古拉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自己那份炖菜,“不愿意说就算了。” 耶格尔笑了笑,过了一会儿才捏着餐叉低声说:“是关于那批孩子……之前我想让你帮我训练的那批。他们今天被送到东线去了。” 尼古拉嘴上一顿,差点把一大块面包囫囵吞下去。耶格尔用餐叉划拉着盘子里的酱汁,像是说给对面的年轻人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这样的年纪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即使受过训练后脑子里装的也都是宣传标语和幻想,没有半点从战争中活下来所需的知识和经验,被送上战场的唯一结果就是成为炮灰。” “是啊,作为他们的教官,你看着这件事发生,事后又表现出悔恨。”尼古拉心中似乎有一块地方微弱地抽痛了一下。不为别的,他解释给自己听,只为那些尚未成熟就要被迫终止的生命。为了掩饰这种遗憾,苏联人抿了一口葡萄酒,又撕下一块面包蘸着酱汁送进嘴里,“有什么意义呢?你要是真的后悔,就应该去把送走那些孩子的车拦下来。” “我是个军人!我不能违抗上级的命令!”耶格尔有些恼火地低吼一声。他试着用叉子叉起一小块土豆,但是土豆就像故意和上校先生对着干似的,每次餐叉的金属尖都能准确地插在边缘,然后沐浴在酱汁里的土豆块沿着反方向滑走,“他们什么时候被送走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希姆莱觉得半年的训练时长已经足够了,但他们离合格还差得远。” “是啊,这件事并不归你决定,也不由你负责,那你有什么好后悔的?”他把面包咽下去,平静地说,“比起这个,你不如把精力留给那些能由你决定的事。” 男人提了一口气正要反驳,他看着桌子对面小口抿着红酒的年轻人,突然歪头咧开嘴笑了起来:“我没听错吧,科利亚?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尼古拉没正眼看他。以往他要是这样直截了当地把苏联人话语背后的动机挖出来,他的小熊一定会变得脸红脖子粗,然后欲盖弥彰地扯些胡话矢口否认,或许还会赏他一拳。诚然这副真实想法被戳破的傲娇样子很可爱,但是三天两头就闹别扭终归还是会消磨人的耐心和热情。耶格尔不止一次地暗自叹气,什么时候他的尼古拉能真诚地对待他了,什么时候他才能把一些问题摆到明面上来摊开说。只有这样, 他们才能杜绝所有的猜疑与隔阂,才能一起奔向广阔自由的新天地,再也不用将彼此都囚禁在这片牢笼里。 而今天晚上的年轻人却破天荒地没急眼。苏联人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之后站起身,端过醒酒器给自己又续一杯,顺便给男人手边的空杯子满上,“你觉得是,那就是。我只是不想看管家半宿没睡,就为了收拾你发完脾气留下的一地狼藉。” 相对于狐狸一贯的表现来说,这已经算得上难得的坦诚。男人终于把那块土豆叉起来,举了不到两秒又甩回盘子里,认命似的轻叹一声:“从进入青年团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命运就已经被决定了。我能做的也只有试着再拖一些时间,再多往他们脑子里塞点有用的东西,可惜……上头的将军们等不了了。” 尼古拉没再出言反驳。年轻人已经吃完了自己那份炖菜,正在用叉子和楞着没吃完的沙拉,用生菜叶子填满胃壁缝隙。看似百无聊赖,可他又不时抬起眉眼扫视一番对面人的脸色,那副样子就像在说:你继续说,我在听。 于是耶格尔端起酒杯,语气里多出了点不属于一顿迟来晚饭的郑重:“……谢谢。”

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尼古拉也不再那么避讳。他开始提出自己的诉求。 “我想在这里添一套桌椅。”有天临近中午时,他趁着耶格尔办公途中起来喝杯水歇息的功夫把男人叫到主卧,指着落地窗边的位置对年长者说:“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看书了。” 年长者看了看他,笑得满脸都是皱纹。 “当然可以。”男人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走过来将他拉进怀里,“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会叫人挑好了送过来。” “不,”尼古拉伸手推着耶格尔的胸膛,把男人稍微推开一点。他直视着那双湛蓝的眼睛,在年长者皱起眉毛之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出去逛逛,和你一起亲手挑选这件家具。” 说完这句话,他眼看着那片湛蓝犹如朝阳初升的大地一样亮了起来,微微扩大的瞳孔中毫不掩饰地放射出闪亮的光,虹膜上每一丝细小的起伏都清晰可见地颤抖着。 “科利亚,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像个孩子似的根本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长臂一伸把尼古拉捞回怀里,顺势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周六?还是周日?要不干脆明天吧?那些家具店在工作日总归是会规规矩矩营业的。” 尼古拉下巴搁在男人颈窝里,正好能看到书房桌面上摊成一片的文件和稿纸,“看你的时间——你总不能又翘班吧。” 这件事最终以一种愉快到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敲定下来。星期五的早晨,两个人在吃完早饭后换好衣服踏出了这栋坐落于小镇边缘的白色建筑,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那样。阳光很好,明媚又不会让人觉得烈日当头,仿佛那些堪比人间炼狱的痛苦和冲突都已经作为噩梦消散。尼古拉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不远处树梢上两只山雀飞起,等着身后的男人锁好大门。耶格尔在锁门前非常快地瞟了一眼苏联人在的位置。如果他想跑,他很可能会趁德国人放松警惕的片刻功夫撒腿狂奔。 尼古拉没有跑。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天空中慢慢缩小成两个黑点的两只鸟,等着他的爱人过来。 “走吧。”他对他的大男孩儿说。 尼古拉率先转过身走上通向小镇的路。些许凉风自西向东吹过,把路边的树梢轻轻摇晃。先前飞起的山雀并未走远,寻得了补巢用的枝杈便落回巢边。耶格尔跟在他身边,试探着伸出手掌,用指尖去碰苏联人的小指,几次将触未触又猛地收回。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或许在战场上果决无二,在官场里雷厉风行,对他的囚徒也毫不留情,但当他面对终于给予他一点点信任的爱人,尝试着抓住机会悄悄拉近一点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半大孩子一样小心又大胆的腼腆神色。 这样假动作来来回回好几次实在很难不发现。男人第五次伸手时尼古拉斜了他一眼,干脆把自己的手塞到了他手心里。 对耶格尔来说,这是个比那句“和你一起”还要重磅的惊喜。男人激动得甚至都顾不上说话,他立刻抓住大男孩儿的手,顺势贴近爱人的身体,两个人的肩膀差点撞到一起。但是马上他又怕自己力气太大捏疼了对方似的手下一松,大男孩儿的手便沿着惯性往外滑去。年长者赶忙五指张开,捉住那只主动投怀送抱的手,最后终于与苏联人十指相扣。尼古拉没有躲开,也没有扭头看向别处,而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态度往前走着。 沿着小路向镇中心走过去,路两边的景色也渐趋繁华。两个人路过骑车上学的孩子们,被街边的报童短暂纠缠,为路边摊的自酿啤酒片刻停留,终于拐进了小镇上最大的家具店。店面面积颇大,装潢考究,和尼古拉印象中莫斯科的家具店无甚区别。苏联人在老板操着一口语调夸张的德语过来开始吹牛的时候才后知后觉,他在集中营里学来的那点德语放在日常生活中还是远远不够用。好在善解人意的旗队长看出了他的窘迫,耶格尔很贴心地跟在他身边,自觉担任其了翻译的职责。 他们花了大约一个小时在各式家具中穿梭。到了外面,两个人的交流反倒变少了,往往各自揣着主意逛了半天,才面对对方看中的家具丢出一两句切中要害的行或不行。这种时候,生长环境导致的审美差异就体现出来了。耶格尔偏好的都是贵重的红木桌子,或者造型别致的铁丝支脚、玻璃台面的小方桌,在他看来落地窗边的小桌子通常装饰意义大于实际作用;尼古拉则看上了一套编织整齐、做工精巧且带两把椅子的米色藤桌。虽然整个过程中老板没多说半句话,但那双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还是暴露了他对尼古拉德语不熟很诧异的事实。 苏联人又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在那张藤桌边上停下脚步,“这套桌椅多少钱?” 老板立刻喜笑颜开地凑过来,哇啦哇啦地从天到地一通吹嘘,直吹得青年除了点头微笑什么也做不了,最后才说了个数字。 尼古拉努力试着跟上这个留着小八字胡的男人快到离谱的语速,他的脑子光是把那些德语单词的发音和俄语对上就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于是在老板报出价格后,大男孩儿转过头,手足无措地看着耶格尔。他在这个国家生活了三个月,但是对于物价水平一无所知。耶格尔从来没和他谈起过他的经济状况,他家里情况如何,他有多少积蓄,他们现在住的房子到底花了他多少钱之类。他连耶格尔的工资是多少,他们每个月的开销又是多少都不知道。 耶格尔看出了他的茫然,不紧不慢开了口:“差不多是我一个月工资。” 一个月的工资只买一套桌椅?尼古拉脱口而出:“太贵了。” 年长者笑着抬手刮了他的鼻子一下:“那又如何?钱赚来不就是要花出去的吗?你喜欢,我们就把它买下来。” 尼古拉看了笑容凝固在脸上的家具店老板一眼,扭头对他的爱人说:“我宁愿不添这张桌子,你把这个月的工资都拿去买书。”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拉着耶格尔离开了这家店。 两个人又慢慢悠悠在小镇里溜达,就着家具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在一家小餐馆里吃过了午饭后转到小镇另一头。尼古拉第一次知道这条街的街角还藏着另一家家具店。不过和上午那家相比,这家店的条件要差一些:面积小了至少三分之一,目光所及之处的种种家具都紧挨在一起;所处位置导致采光条件也更差,下午分明阳光正好,店里却有点昏暗。但这不妨碍苏联人看出这是一家有时间沉淀的老店。店主是一位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女性,即便在战争时期也周身散发着一种柔和的气场,待客既不散漫也不咄咄逼人,任由两位年轻人在她的店里穿行。 也许是与这家店有缘,苏联人只在店里转了一圈就一眼挑中了一张淡茶色的藤桌。虽然编织工艺不如上午那张米色桌子精致,但整体造型流畅,有一种古朴纯粹的美。 “就这张吧。”他抬手一指。 耶格尔绕着桌子左看右看半晌,最后微笑道:“不愧是我的尼古拉,就这么定了。”

落地窗边有了书桌,看书就可以更加灵活。美中不足的是家里的藏书再多,也总有看完的时候。尼古拉偶尔会想看一些家里没有的书,耶格尔便专程跑一趟帝国图书馆,按照青年在便签纸上写下的书名一一借来。然而这一次从家具店回来之后,耶格尔再度给他带来新书时,男人顺带将一本厚重的德俄双语词典放在了藤桌上。 尼古拉没着急接过他要的书。他抬起头看着耶格尔,无声地等待年长者的下文,一双雾蓝眼睛里的光骤然凝固,说不清是漠然的厌恶还是近乎静止的悲哀。 “在家里我可以和你说俄语,”耶格尔垂眸看着字典上的钢印低声说,“但是毕竟这里是德国,以后在我身边总会有一些场合要求你必须用德语的。我知道你会说德语,但仅仅是会说还不行。你得学会每个字母和单词,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并且能恰当地运用它们。” 尼古拉没有说出一个表示赞同或拒绝的词。年轻人只是先把他要的书拿过来放在腿上,而后把右手放在词典旁边,手指慢慢蜷起握成拳头,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耶格尔仍然站在桌边一言不发。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希望年轻人自己捡起那本词典,接受这个现实,但很难说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尼古拉的一举一动,又悄悄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不是一种无言的威胁。 感受到男人身周笼罩过来的压迫,闻到区别于空气的淡淡焚烟,年轻人曲起的手指渐渐伸直,朝着词典的方向挪动寸许。然而身为红军战士的自尊不允许他这么轻易屈服,缓慢挪动的手指突然一缩,连带着右手都往回收了收。没有任何直接接触,两个人再一次陷入对峙和僵持。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的时间里,尼古拉三次曲起手指,又三次把手伸向词典。最终他还是垂下眼眸,把那本词典也拿过来放在了自己身侧,和那几本德俄双语的书一起。 耶格尔叹了一口气,里面多少带了点如释重负的意思,“我去看看午饭准备得怎么样了。” 尼古拉没说话,目送年长者转身离开房间。一直到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他才低下头看着那本厚得和砖头一样的词典。 ——他习惯于抗争,他擅长于抗争,他曾经抗争他生命中出现的一切苦难与不公。可抗争并未带来应允的公正,反而一次次将他推向深渊。而在他出于绝望停止抗争之后,生活反而变得平静如水。他不禁怀疑他的抗争是否有意义,这一切又是否是那冥冥中操纵着世间万物的上帝故意为之:正因为他总是抗争,所以命运总是垂青,不断将苦厄灾难加诸其身,并殷切盼望着他的崩溃。* 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他没有崩溃。至少他还活着。 他望着被纱帘挡住的朦胧日光,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这种生活算不算得上好。他也不知道如果当初他没有接受耶格尔的要求、如果他没有去读莫斯科公路大学,他的生活会不会比这更差。他只知道如果没有战争,自己原本的人生规划里是绝不会有成为坦克兵这一项的。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戏作家,一名演员,或者像妈妈期望的一样去当个老师,从另一个方向建设他的祖国母亲,但总归不会是开着炊事车在敌方坦克的火力线内左冲右突,或者坐在坦克里踩击发踏板。 想到那些只存在于幻想中的美妙日子,他突然发现:原来那些被当作人生信条的东西是可以被生活洗刷掉的,原来那些曾经和北极星一样闪亮的梦想是会被时间埋葬的。他原本的梦想……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了。他好像也曾经在什么时候做过这种安闲惬意、没有世俗打扰、可以只读书看戏、不用为吃喝发愁的梦。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的灵魂中曾经残留过这种憧憬。再看看眼下,除了第二性别发生了变化、背负一身疤痕、远离了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同胞,谁能说他的生活不是他梦想中的样子呢? 这样说来,耶格尔还间接地实现了他的梦想,把他被战火剥夺的人生还给了他。 尼古拉把头抵在冰凉的落地窗上,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他不知道产生这种想法算不算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是远离了战争的克劳斯·耶格尔其实是个非常温柔且有耐心的人。男人体贴入微地照顾他,包容他的鲁莽和别扭,看到并尝试治愈他的创伤,满足他的一切需求。没有人能在另一个人持续地散发善意之下毫不动摇,更何况耶格尔给予的是尼古拉生平仅见。他从苏联得到了很多,却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温柔、细腻、炽烈的爱。 如果不问世事,就这样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下去的话,好像……也不错。

TBC

*出自明日方舟-集成战略#3「水月与深蓝之树」结局关卡ISW-DF “命运的宠儿”关卡描述。放在尼古拉身上真的非常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