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燔祭日冕(13)

被漆黑皮革包裹的冰冷食指抬起按在他的嘴唇上,封缄了所有未竟之愿:“你要的太多了。”

去探望车组一事最终被定在了他们相遇的日子,11月27日。尼古拉不知道耶格尔到底是意有所指,还是单纯地只想把这天当作纪念日提醒他:他们的关系已经今非昔比。秋色深邃得几度泛起白霜,十一月下旬的气温已经下降到接近零度,即便再灿烂的阳光和再澄澈的天也挡不住北风里刮来的猎猎寒意。尼古拉原本还想拒绝他的克劳斯为他准备的冬季军服,但刚刚打开门在玄关处站了两秒,苏联人便转过身,飞速伸出胳膊把自己套进厚实的呢子大衣里。 身后承担着衣服架子职责的enigma见状不免莞尔,随后很识时务地释放出自己火热的信息素包裹住怕冷的omega。他转过身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住寒风,伸出手为爱人整理腰带,又将衣领立起御寒,“你怀孕了,更应该注意保暖。” 尼古拉打了个寒战,手上加快动作系好扣子。浑身沐浴在温暖的热浪里本应让身处寒秋中的人感到欣慰,苏联人却错觉自己正在跌入一潭寒冷彻骨的冰泉。

奔驰车沿着主干路缓缓驶向营内,年轻人用手在起了雾的车窗上抹出一块干净地方,神情茫然地望着车外蹲在地上被卡波们呵斥着往前走的一排队伍。如今惨白日光的照射削减了本就浑黄惨淡的砂土的饱和度,使瑟缩于其投影下的人们身上罩了一种阴冷的灰蓝色。那些形状各异的脸上无一不浸透出绝望与麻木,如同在寒冬的冰冷湖水中泡久了显现出的紫绿色,死人的脸也尚且比这些被折磨得了无生气的战俘更红润些。路两旁那些常青不枯的树犹如浓厚苦涩的胆汁墨绿在众人头顶,砖红色的建筑外墙好似以干涸褪色的人血漆就。北风诺诺诉苦、哀哀呼啸,以白雾蒙住年轻人望向外界的眼睛,呜咽着控诉这里每天都在不断上演的迫害与残杀。 尼古拉趴在车窗后看了一会儿便收回视线。耶格尔并未像先前禁止他与外界建立联系那样阻止他看车外的同胞,是他自己恣意扩张的胸廓先要承受不住来自脚下亡魂的重压了。集中营里仍然忙碌,和尼古拉印象中的并无差别,只是这里存在着的人们每天都在如同水滴随着河川流动蒸发,又有新人像在大气中游过的水分凝结成雨滴落进营里。或者夜里的低温令营内因冻伤而减员,或者东西两线的战争为这里输送来了更多年轻且麻木的血液,他不知道,也看不出区别。记忆中那些模糊的面孔被赋予了眼前人的五官,又以更加散乱的姿态重新排列成光辉灿烂地褪色的往事。他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记不得同志的脸该是什么样子。 他无声地转过头。耶格尔原本垂眸叼着烟斗,两只手十指交叠,最上方的两根食指不紧不慢地来回交叉换位。感受到他的大男孩儿向他投来目光,旗队长侧过头,腾出一只手塞进尼古拉虚捧着的两手中间,轻轻握住爱人冰凉的手指。 尼古拉捧着年长者的手,慢慢蜷起手指。那双温热干燥的手被包裹在凉潮漆黑的皮革里,只比血液流动过缓的指尖更冷。 这次“探监”在表面上是以耶格尔上校要审问当初逃跑过的坦克兵为由头进行的,所以会面的地点也选在了营地边上那一排单独建立的审讯室里。尼古拉对那扇带着窄小铁窗的门印象模糊,他开始暗暗后悔自己的决定。他没有看到记忆里鲜血淋漓的压迫,或许是由于耶格尔有意屏蔽这些场景,可他复苏的触角是如此轻易就能感知空气里浸淫已久的麻木和无望。苏联人在这里每迈一步都会感觉到脚底传来针扎般的疼痛,犹如赤脚走在冰冷锋利的万千钢针上。他所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下都埋葬着同胞的生命,即便不用抬头他都能感受到那些不甘安息的亡灵们朝他投下的冰冷而愤怒的注视,化作乌云压在头顶。 他强迫自己保持漠然跟随在耶格尔身后,靴跟与水泥地面碰撞的声音如雷贯耳。士兵在旗队长的授意下拉开门,起初他还没意识到这间审讯室到底是哪里,但是看到从天花板的悬吊装置上垂下来的锁链,他猛地回想起来,他背上的鞭伤就是在这件审讯室里被那个大腹便便的营长虐待才留下的。同样的,他和克劳斯在这里重逢。 而灰败囚室正中坐卧难安的三个人则瞬间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 尼古拉站在门口,自走廊那一头咆哮着灌涌的寒风撞击在背上也没将他推动分毫。他穿着厚实的军大衣,留长了的金发干净整齐,身体已经添了些许肌肉与脂肪,不再瘦弱得风一吹就要折断,初见弧度的小腹令周围伺候的人都小心翼翼;他们身上仍然是夏天那套单衣单裤,在阴冷的审讯室里冻得哆嗦不已,面上带着无数日夜的繁复劳动积累下的灰泥,冰冷的空气仍然遮不掉骨瘦形销的体型、挡不住发肤之间渗透出的难言味道。 在他还吃力地尝试扳动锈蚀的脑筋时,耶格尔先他一步迈进了室内。在任何的声音和响动发生前,掌权者抬起手,用一个动作打破了囚徒们将尽未止的无声冲锋。随后他在车组三人愤然的注视中侧过身,那抬起的左手姿态优雅地向下降,降至尼古拉身前。尼古拉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三人身上,迎着他们逐渐褪去温度只余呆滞的目光,年轻人抬起手放进年长者掌心里,由着对方一步步将自己扶下区区三级台阶。 现在他和他们站在同一高度上了。 尼古拉嘴唇微张凝望着他的同志们,他的同志们也凝望着他。借由窄窗里漏下来的日光,他看到在房间的角落里摇曳的虚幻影子。他们来来回回,诉说着陨落于此的每一条鲜活热烈的生命。他看到他枯萎的灵魂已经匍匐在黑日下蹒跚难行,他们仍然倔强地在绝望的泥潭中托举着一丝希望。 他慢慢抽走被男人握在掌心的指尖,呼出一口白雾勾了形体的热气,“……能让我和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吗?” 耶格尔低头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而后目不斜视地宣布:“你有十五分钟时间。” 说完,这位不可一世的上校转身离开了审讯室,仿佛他从不担心爱人被愤怒的苏联战俘撕成碎片。 室内余下的四人都被冻成了没有温度的雕塑。直到铁门撞上的一声轰然巨响贯穿耳膜,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地一激灵,几道目光开始接触,摩擦,升温。这来自灵魂间拥抱的温度融化了身上的冰冷枷锁,焐热了不足十步的短短旅程。伊奥诺夫抽搭着嘴唇结巴得说不出话,沃尔乔克满面震惊地摇晃着脑袋,斯捷潘的胡子哆嗦得就像被嘲鸫压弯的冬青。 “天哪……科利亚,你还活着?” 犹如在空气中扣响的扳机,三个大男人不分先后地原地屈身、起跑、扑上来环抱住他。尼古拉被三个人围在中间,前胸后背紧贴着同志们瘦削的身躯,粗糙的手掌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嘶哑的哭号拢住他们的耳朵。年轻人迟滞多时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决堤。这些坚毅的苏联男人,面对炮火与枪刀不曾有一刻软弱退缩,如今经历过生离死别后又在弄人命运的安排下与彼此惊鸿一瞥,那些被压抑多时的思想和信念为他们筑起桥墩,允许他们从转动不息的齿轮中短暂地跳出一会儿,在“同志”这个词构建起的窄小桥梁上驻足片刻、抱头痛哭。 “天哪,科利亚,科利亚……”伊奥诺夫不断地用爱称唤着他的车长,低下头用光滑的额头去蹭尼古拉的额角和眉梢。虔诚的东正教徒不住地流着泪,手指颤抖在胸前画着十字,“德国佬告诉我们你死了。你还活着……可我们一直都以为你死了。” 尼古拉给了他一个安慰性的拥抱,随后抬起头看向斯捷潘。这位红军最好的坦克驾驶员红着眼眶,眉毛下撇忍耐着眼泪补充道:“被抓回来之后我们一直在想办法与你取得联系,但是德国佬一直视而不见。在我们的坚持不懈下,他终于说——他不会惩罚我们,因为你主动为我们求情,要求处死你,而他照做了。” 装填手吸了吸鼻涕紧接着说:“他还给我们看了你的‘尸体’和死亡证明。” 他握住斯捷潘的手想给中年人传递些许暖意和安慰,话到嘴边突然觉得几个单词有千钧之重,“那都是假的!是他为了……把我弄出集中营才做的。” 话说到这里,尼古拉猛地反应过来掌心中不断传来的粗糙触感是怎么回事。他用力揉搓着中年人皴裂黢黑的手背,想要把那些犬牙差互的干皮和疤痕抚平,“你们怎么样?还能吃饱吗?这几个月来耶格尔有没有对你们做什么?他没有处罚你们吧?” 驾驶员把手抽回来,摇了摇头:“没有,我们只是被从独立的宿舍里赶了出来,其他的还是那个样子。我们还是在维修坦克和车辆,只不过是把车修好了给德国人开而已。至于那个疤脸,我们根本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连维修工作都是他那个娘炮副官派给我们的。” 诚实的伊奥诺夫挠了挠头,补了一句:“我们现在就和被选中之前一样啦,每天天一亮就要去车间,天黑才能回来,罐头也没有了,但总比拖尸体强。” 眼尖的车长一把拉下装填手的手腕,掰开他的手指露出指缝间已经出落成紫黑色的冻疮:“你的手!操,怎么冻成这样!等着,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一直处在已死之人骤然复活的震惊中没有缓过神来的沃尔乔克突然想通了关键一步似的,盯着年轻的omega眉头一皱:“尼古拉,既然你活得好好的,那这几个月里你去哪儿了?你在干什么?” 尼古拉浑身一僵,原本已经抬起的脚跟顿时被冻在地面上再抬不起一厘米。这句话如同一把剖如山体的冰镐,刺得他浑身骨头骤然一痛。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幸亏初冬的空气干冷刺人,可以让他的颤颤巍巍被解读成因寒冷而牙齿打颤:“我和克劳斯……耶格尔在一起。” 在同志们渐渐蓄起困惑的目光里,他犹豫片刻,选择省略掉具体细节继续往下说:“他把我带离了集中营,并且不让我离开……我尝试过逃出来,但是他,他一直很严密地看守着我——” 斯捷潘已然从重复的震惊与欣喜中脱离出来,盯着他的指挥官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他如今为何肯放你出来,还带你来见我们了?” ——是啊,他究竟是托了什么东西的福才得以见到他的同志们的呢。尼古拉低头看向自己微微有了些弧度的小腹。迎着三个苏联男人疑惑的目光,嗅闻到他们身上已经淡到几乎闻不见的信息素味道,大男孩儿艰难地咽下唾液,极力忍住哭腔:“因为我……我怀孕了……” 沉默。 可怖的沉默劫持了车组三人硕果仅存的信任与理智。 尼古拉咳嗽了两声。那些胸膛里拥挤推搡着腐烂了几个月的东西似乎找到了出口,几颗黑涂涂黏糊糊的卵顺着裂缝挤出来,带出一小股腥臭苦涩的黏液。年轻人顶着头颅里泛起的酸楚,将他的遭遇尽数倾诉:“那天耶格尔在森林里抓住我们之后,他先是在坦克里标记了我,然后把我关在他的住处,后来又以你们三人的生命要挟,要我做他的配偶,为他生儿育女。为了你们能活下去,我不得不又一次妥协。而他为了实现他的计划,带着我离开了集中营,把我软禁在他的私宅里,不让我和外界有所接触;他日复一日地强暴我,不肯给我抑制剂,还试图让我忘记集中营里发生的一切。” “他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肯留给我。我想过杀了他或者自杀,但是他说一旦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死了,整个集中营的坦克兵都会被杀死作为陪葬。同志们,一想到你们的生命仍然被他握在手里,我便不敢再激烈反抗了。我不怕他杀死我,我只怕因为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让一切前功尽弃。” “比起这种漫长的折磨,我宁愿他一枪崩了我。这几个月里我好痛苦,我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之中,而我只能承受他对我做的一切;我不接受,他就用信息素逼迫我发情、强暴我直到我点头接受。他想要把我驯化成他的玩具,让我永远按照他的意愿生活在他身边。” “同志们,我连求救都不知道该向谁求救。我不想过这种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但是他说过,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是安全的。为了你们,我愿意忍耐这一切活下去。我不愿背叛祖国母亲,可是比起日日都活在良知对我的煎熬里,我宁愿做一只没有觉知的野兽。” “我就这样在他身边生活了几个月。几个月来的平静生活让我以为命运已经满足,不会再将我当作玩物戏耍了。可就当我已然麻木之际,他却问我想不想来看望你们,因为我已经如他所愿的成了omega,怀上了他的孩子……” 一股脑将迄今为止的遭遇全都吐出来,掏空了年轻人身体内本就枯竭的气力,尼古拉垂下头去、紧咬牙关、抿着嘴唇无声哭泣,一双握拳的手用力到双肩都随之颤抖。不能再多了,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某种存在正在他体内剧烈地沸腾翻滚,omega那浓厚馥郁的松香携着一份淡薄的薄荷清凉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滚滚而出。这段经历是如此骇人听闻,他的同志们无一不是久久失语,难以置信地眼珠震颤。没有人不希望这是一段睁眼即可烟消云散的噩梦,可眼前人那面目全非的信息素味道又无比真实地印证着男孩儿所说一切。最终,还是耿直的alpha炮手打破了沉默得可憎的气氛,深呼吸后颤抖着出声询问:“指挥官,你的味道……你真的被变成了omega?”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双眼眼眶湿润得如同饱含水汽的雨云。斯捷潘凝望着这位历尽磨难的指挥官,数次张嘴吸气,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在这一刻,任何一个词都是对这位年轻人的遭遇的嘲讽和亵渎。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对视良久,直到车组三人费劲力气,终于消化了前指挥官话里的信息量。沃尔乔克那张冬瓜脸上的五官拧在一起,让他的脸变成苦瓜:“所以说这几个月里,那个法西斯一直把你藏在某个地方,囚禁你、强奸你,直到你怀孕?” 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被摆上了天秤。这几个月来的委屈、辛酸、孤独、绝望、无助统统化作泪水,汹涌地溃决向他的同志们。尼古拉双腿发软,他迈前一步,是想要寻求一个拥抱,又或是想要同他的袍泽们道别,没有人知道。所有人只能看到他身体控制不住地朝着地面仆倒。三个人连连拽住他的手臂,他才没有跪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这个曾经坚毅无比、被俘三年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军衔的车长像个孩子般痛哭流涕,惊恐地瞪大眼睛,语无伦次地向他饱经苦难的袍泽乞求原谅,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冰冷空旷的审讯室里回荡不息:“对不起……我,我反抗过,同志们,原谅我——但是我失败了……求求你们!!我应该更努力的……至少,至少我不能苟活——” 他的话没有说完。三个人不分先后地发力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过了许久,跌跌撞撞的回音才渐渐平息。 “不要道歉,科利亚。”斯捷潘为了咽下哭腔放轻了嗓音,眼看他们曾经为之骄傲的车长变成这副模样,即便是最坚强的红军战士也在这一刻哽咽了,“看见你还活着,我们就已经很开心了。” 伊奥诺夫抹掉眼泪,握紧指挥官的手跟着肯定道:“是的,该死的永远是德国佬。你没有做错什么。” 得到了久违的支持,尼古拉连连眨眼表示感激。随后他看向沃尔乔克,这位曾经和他一样可以做指挥官的炮手。后者眼眶通红,只是叹了口气,“你没有放弃战斗,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你永远是位值得尊敬的红军战士。” 年轻的车长浑身一震,连连点头如捣蒜。他还有道不完的千言万语想要和同志们倾诉,可是眼前这冰冷的囚室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适合一诉衷肠的地方。他望着身形枯槁却仍然为他的经历流出丰沛之泪的男人们,一个骤然出现在心中的承诺已自顾自地从舌尖跳了出去:“兄弟们,给我些时间,我会尽力……我会想办法把你们弄出去的。” “不。”斯捷潘的手紧紧地握了上来,那干燥粗糙的掌心里仍然向他传递着若有似无的热度,“不用考虑我们,尼古拉,活着就好。” 如此斩钉截铁的决定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尼古拉困惑不已地直直望着他,这个深沉的中年男人用复杂的眼神予以回应,语气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活着就好。” 这听上去是句鼓励,或者安慰。可对于年轻的omega,对于身处异乡的苏联人,对于一个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囚徒来说,活着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尼古拉还想再说点什么,身后铁门打开的声音响起得太突兀,犹如一把巨剑轰然落下。他浑身一激灵,脚下磕磕绊绊地回过头,耶格尔用与当年和他重逢时无二的步态一步步迈下了楼梯,那双锐利冷漠的湛蓝瞳孔锥在他身上,只锥在他身上。德国人姿态沉稳庄重,犹如一只矫健优雅的黑豹一步步走向他的猎物,一直走到尼古拉身边站定。 见对方不怀好意地靠近,三个苏联人不由分说地把他们的小车长往身后挡。尼古拉站在原地,任由好同志们约过自己把德国人阻隔在外,却并未往后退一步。他看到克劳斯·耶格尔站在距离他不过两三步远的距离定定地望着他,犹如猎手瞄准了猎物,又似守望着爱人归来。越过短小的人墙,他与这个主宰了他、他们命运的男人目光相接。他闻到了enigma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无需释放更多,生理反应瞬间击碎了尚未成型的勇气。比alpha更高一级的存在令这点信息素已然成为一道无形的枷锁,压制住了在场的苏联人们。 见到眼前这堵脆弱不堪、一击即碎的人墙隔开了他的大男孩儿,耶格尔并未上手扒开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一丝轻蔑或嘲讽。他的配枪就在腰间挂着,如果他想,雷厉风行的上校完全可以给他们一人一发枪子作为提供情绪价值给尼古拉的奖赏。然而自始至终,这位集中营里的至高长官只是活动了一下肩颈,又掏出怀表,把归零的指针展示给四个苏联人看:“时间到了。” ——作为抗争命运的失败者、被爱束缚的囚徒、猎人的战利品,尼古拉深知自己此刻没有反抗的余地。更何况在必要的时刻表现出顺从,或许还可以为自己所珍视的一切争取一些转圜的空间。 怀着对故乡与亲友的无限眷恋,尼古拉依依不舍地望了他的同志们一眼,主动从沃尔乔克和斯捷潘中间的缝隙里挤了过去,在两人夹杂着震惊、不舍、担忧和恐惧的目光里举步维艰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耶格尔身边。后者很自然地收起怀表,抬起手臂将大男孩儿搂进了自己怀里使他转过身来面对三个战俘。这个动作看得车组三人表情一阵扭曲。 “你们逃过一次,并且质疑我的行动和决定,我本可以直接处死你们。”旗队长用标准而娴熟的俄语不带感情地审判道,“事实上,负隅顽抗是毫无作用的。你们能活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尼古拉。你们应当感谢你们的车长是个识时务的人,他懂得选择正确的道路,这才能救你们一命。” “至于你们当初的质疑——我说过,我会让尼古拉的肚子证明的。” 他抬手将大男孩儿的衣服下摆稍稍提起一些,使尼古拉小腹上的图案露出玫红色的一角,“看到了吗?这个纹路就是证据。他已经成为了omega,并且怀上了我的孩子。这几个月来我们一起生活得很幸福,明年夏天这个孩子就会降生。” 或许是因为寒冷的空气拥簇,又或是因为年长者的皮革手套的凉潮,尼古拉哆嗦了一下。耶格尔放下那块衣料,不带感情的冷漠目光在三个苏联人之间来回扫视:“记住:没有人可以将他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人都不行。” “今天我带尼古拉来,只是因为他想看望你们,而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我愿意满足我爱人的小小愿望。”说到这里,他牵起尼古拉的手落下一枚轻吻,“如果他想,我还可以安排更多像这样的见面——前提是你们表现良好。”

离开审讯室后,耶格尔叫来副官叮嘱了两句好好看住苏联人之类的话,又去办公室草草处理了一些公文,午饭都没吃便带着尼古拉回到了车上启程回家。一直到汽车驶过那片曾经金黄灿烂、而今已经开败了的干枯油菜花海,苏联人都一言不发。 于是为了打破让人不安的沉默,耶格尔取下了叼在齿间的烟斗:“你已经看到了,他们还活着。我没有食言。” “也只是活着而已。”苏联人慢悠悠张嘴讽刺,语气淡漠。 “‘而已’?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上校先生长出一口气,语含微愠解释道:“我虽然不能让他们过得多好,但是我可以保证他们不会被瓦尔特当靶子,也不会被随便哪个军官赏一发枪子。第三帝国建立至今还从未有哪个战俘获得过这样的护身符。” “这与我担心他们不冲突。” “那我向你保证,在我掌管图林根集中营的坦克兵期间,他们不会死。现在你能放心了吗?”男人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语气中难掩疲态,“尼古拉,我只要你安心和我一起生活——你可别让我后悔带你来这一趟。” 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这句话里隐含的威胁。在命运的主宰面前,螳臂当车的反抗只会招致更加剧烈的迁怒。捍卫尊严与自我的方式唯余沉默。 耶格尔也不再说话,将车窗摇下一条缝之后点燃烟斗吸了一口,身周的苦涩烟味不减反增。他早先已经成功使倔强的苏联人改变心意过,这一次自然也不至于例外。两个人再一次陷入无声对峙,只是如今一对璧人的表象下是貌合神离,地位差距渐趋悬殊,这看似平等的对峙已然注定好景不长。 “……能给他们几件冬装吗?”纤瘦的omega轻声说。为了他的同志们,他再一次向这个狠辣的猎人低头了。他生怕不能说服年长者似的猛地把自己青白冰凉的手塞进耶格尔手中,想从另一个方向让对方爱屋及乌,“我穿着你的大衣,手还这样凉。天气那么冷,他们只穿着单衣会冻坏的。” 耶格尔瞥了他一眼,男人眼底缥缈的怜悯一闪而过,“我会让人留心有没有可以回收的旧衣服。事实上我们自己人的冬装都不富裕。” “那没有衣服的话,能给他们一些伏特加吗?”年轻人继续说,他颜色苍白的唇边在哆嗦,“我家乡的老人们常说,天再冷也不可怕,只要一瓶伏特加,就能让身子暖过来了。” 年长者不禁侧头看了他一两秒,末了才叹一口气道:“亲爱的尼古拉,你曾经也是车长,你应该知道——在战争时期,酒,作为补给品,是有严格的配额要求的。我给你喝的酒都是只有高级军官才能享受的奢侈品。每个人能分到的酒只有那么一点,你为什么觉得有人会愿意把自己都不够喝的配额分给几个战俘?” “我只想尽我所能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他甚至主动往德国人身旁靠过去,用另一只手扶上男人的肩膀,“克劳斯,你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上校先生动了动两片薄唇,虽然张开手臂把大男孩儿搂进了怀里,嘴上却一反常态地淡漠:“只有遇到和你的车组相关的事,你才会来依靠我。” 尼古拉没接这句话。他垂眸看着德国人领口下的骑士铁十字勋章,尽可能地放松身体不让这个敏锐的男人觉察出异样:“那你能不能给他们安排轻松一点的工作?伊奥诺夫又瘦得皮包骨头了。” 耶格尔取下烟斗,吐出满满一口烟气:“尼古拉,你回忆一下,与你们做过的其他工作相比,修车这个工作是不是已经相对来说比较好了?” 年轻人不说话了。他扬起搂住爱人的那只手,携着愈发浓郁的焚烧气息一下一下抚摸着大男孩儿柔软凌乱的金发,“如果你不满意,我大可以像处置其他战俘一样把他们送给那些急缺劳动力的工厂或农场主,只不过在那里的战俘可就没有这样固定的上工时间了,能否休息全看厂主们的心情。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劳作到死。” 这样可怕的未来听得年轻人连连摇头:“不,不要,别把他们送走。” 可是同志们的未来还没有着落,年轻的苏联人心里始终七上八下。于是尼古拉等了一小会儿,等年长者周身的信息素淡了一些后大着胆子又问:“那能不能给他们好一点的待遇?至少,至少让他们还住回之前的宿舍里?或者给他们一个特殊的身份,让他们不用工作那么长时间?” 他的天才车长竟然也会问出这种蠢得让人发笑的问题。耶格尔没好气地捏住omega的下颌令他仰起头:“你还好意思问?多亏了你们那次逃跑,现在再想做类似的事已经没那么容易了。瓦尔特那家伙巴不得抓住更多我偏袒苏联人的证据检举我呢。我一被盖世太保查办,他就又可以恢复他集中营内最高长官的地位了。” 尼古拉有些狼狈地抓住年长者的手,把自己的脸从对方岿然不动的五指中抢救出来。旗队长叼着烟斗深深吸气,一口浓郁的烟雾径直扑得这个冥顽不灵的苏联人满脸都是:“况且,你是苏联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样的特殊待遇会给他们招来多少嫉妒和仇恨的目光?如果到时候他们被愤怒的战俘们杀死,你能保证不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吗?” “我只是不想看他们继续受苦!”年轻人不禁提高了嗓音,“克劳斯,你是神通广大,手握权柄。你既然能把我从那种地方弄出来,那么对于只手遮天的党卫军上校来说,再如法炮制多弄三个人出来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一嗓子的音量有些大,一直无视两人交谈努力保持专注开车的司机忍不住稍稍侧了下头。然而就是局外人这一个微乎其微的动作,掌权者的脸色瞬间黑得犹如压成乌云:“不该听的就别听。” 司机噤若寒蝉,低声说了句抱歉之后便目不斜视。上校转过头来继续和尼古拉拉锯战,那笼罩着他面上疤痕的乌云瞬间消散了,他又变回了那个愿意对爱人一再包容忍让的伴侣:“尼古拉,我对你讲述的时候是省略了很多细节的。这件事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好,我可以退一步,你来替我照顾他们!”年轻人刚刚退了红的眼白如今又爬上了细小的血丝,“毕竟我得和你一起生活,我没办法和他们共进退!克劳斯,你得承认,是你把我栓在你身边,是你让我没得选!你得到了我,这是你必须付出的代价!” “必须付出?谁规定的?”德国人冷笑一声:“尼古拉,我没那么好心。我只在乎你,其他苏联人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似乎是被之前亲眼所见的种种刺激到了,尼古拉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异常的偏执状态。他听不进也不想听任何解释,他看不见也不愿看任何事实。这状若癫狂的信徒,只茫茫然在理智彻底沦陷前重复着自己所抓住的最后一点愿望:“我们四人是一体的,他们要是出了事,我也不能独活。你要留住我就必须保住他们。” 耶格尔坐起身来,一手举着烟斗再一次释放出他那如同烈火的信息素,只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安抚,而是压制。盯着眼前呼吸急促的猎物,他用尽所剩无几的耐心最后一次解释道:“那我告诉你:尼古拉,为了保住你,我已经冒了很大风险了。就像你的背后有你的好同志们审判你的忠诚与否一样,暗处一直有数不清的眼睛盯着我。这还是有古德里安将军为我撑腰、你我又因为enigma的实验身份特殊的情况下,我才没有受到什么惩罚。换做常人,早就已经被视作叛徒拉下马枪毙了。” “如果我为了满足你的愿望继续搞特殊,那些一直盯着我的人一定会抓住机会大放厥词,最后的结果就是我连你都保不住。一边是出手保下毫无关系的三个苏联战俘而后失去一切,一边是与我的爱人一起安安稳稳度过后半生,尼古拉,我不傻也不疯,我肯定选风险小的那条路。” 他这一番论证不可谓理由不充分。然而看尼古拉那目眦欲裂的表情就可以知道,面前的苏联人根本没听进去。就像耶格尔不在乎他对同胞的感情一样,尼古拉也不在乎眼前的男人为他付出了多少。立场造就的隔阂就是如此荒诞。我们总是习惯性地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思考万事万物,对于视野里的盲区浑然不觉,若有旁人出手指正还不免要气恼一阵。一个人身上长不出他人的眼睛,我们只能看到自己眼前所见,听到与自己同频的声音,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摩他人的想法。只要彼此还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没有合而为一,人与人便生来注定不可理解。 被enigma浓郁到几乎凝结的信息素包裹着,瘦削的omega却突然爆发出一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地向前倾身扑过来。他用自己骨节分明的双手抓住男人的衣领,每一个音节间都刻入饱满的绝望:“既然你无论如何都不肯许诺于我,那就放他们自己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克劳斯,我只有这一个请求:放他们走。只要你放他们自由,我就按照你期望的那样待在你身边。” 对于骤然越界的爱人,耶格尔并未推开。男人堪称慈爱地张开双臂搂住激动的年轻人,将他按在怀里不许他挣扎。被漆黑皮革包裹的冰冷食指抬起按在他的嘴唇上,封缄了所有未竟之愿:“你要的太多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