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燔祭日冕(14)

反抗不是毫无代价的,他知道。他早已遍体鳞伤,但他从不在意。纵使粉身碎骨,他也要抗争到底。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耶格尔说,“你想先听哪个?” 尼古拉从书页最上沿抬眼瞥了刚刚到家来不及换衣服一身军装的男人,旋即重又垂眸埋头进书中,“有话直说。” “参谋部决定了,授予我少将军衔。”这么重磅的消息足以让一般人雀跃不已,但年长者的眉头反而紧紧锁住,“圣诞节一过就在柏林举行授勋仪式。” 尼古拉抬起头看了他两秒,手底下哗啦一声翻了一页,“恭喜。那坏消息呢?” “这次去柏林大概会有一段时间回不来。”耶格尔说,“东线战事形势不太好,我作为新晋的高级将领必须为帝国效力。” 尼古拉再一次抬头,那双总是雾气绰绰的蓝眼睛里罕有地点上了盏光亮。他直勾勾地望着德国人的双眼,仿佛在确认对方是否在说谎。从年长者阴郁的神色中判断出信息属实之后,苏联人挑了下眉毛作出无所谓的表情,啪的一下把那本厚厚的书合上:“去吧。预祝一切顺利。” “你和我一起去。”耶格尔加重了语气,掷地有声。

自从与车组三人重新见过面、下了从集中营回来的车之后,尼古拉仿佛突然转了性子一样平静异常。年轻人每日在旗队长那张不知不觉间堆了许多闲书的书桌前练习写作,在书房里抱着厚厚的精装书平稳宁静地度过一整天,听晚归的上校谈论工作中的糟心之处,在耶格尔的指导下学习德语,倒真像个把家务活都交给管家之后只用岁月静好恬静淡雅的柔顺妻子。至于“妻子的本分”,鉴于omega的肚子已经初具规模,旗队长一再忍耐,两人最亲昵的动作止步于拥抱和亲吻。将近一个月过去,除了那天在车上歇斯底里地无理取闹,耶格尔没见尼古拉有什么剧烈的感情波动。 正因如此,他才隐隐感到不安。耶格尔时常觉得尼古拉的小心思就是一道小学算术题那样简单,时常又完全搞不懂这个一根筋的苏联人到底在想什么。年近四十的旗队长仿佛第一天进入军校一样忐忑不已,焦躁不安。上面对他的调令其实在月初就已经以书面通知的形式下达了下来,这一周多他一直在给图林根集中营的工作收尾。如今一切都已近乎画上句号,他没了可以左右推脱的说辞,这才转过身来面对最重要也是最艰难的一项。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尼古拉说清楚瞬息万变的外界情况而不导致omega激烈反应。上次和车组会面是他把尼古拉接出来之后一次最大胆的尝试,然而从结果来看,不算成功。尼古拉就像一个被吹得过大的气球一样,他只能小心翼翼维护着当下柔软、安全、没有矛盾的环境,稍微尖锐一点的外界刺激都可能扎破年轻人脆弱的防线,让这个气球失控地泄着气冲向不知何处。 耶格尔眨了眨眼,他亲手为自己制造的定时炸弹正抬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在说出他的决定前,那些灾难性的未来没有一刻不在他的脑海里擅自播放:尼古拉对他的安排拒不执行,犟脾气的omega要故意气死他一样和他歇斯底里地吵架、连鞋都不穿就一门心思地逃跑、让他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或者再干脆一点,二话不说脑袋一低就往墙上撞去,以死表示他对苏联的忠诚,徒留一地狼藉给身心俱疲的上校。虽然知道这根本不可能,但他真心希望尼古拉性子里的倔强也能和年轻人的第二性别一样,被他亲手更改成更为柔顺的那一款。 然而自始至终,尼古拉只是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平淡地问:“我不能像现在这样留在家里等着你回来吗?” “是这样,我……”耶格尔捏了捏鼻梁,目前的复杂情况令准少将很是头疼,他慎之又慎地斟酌着措辞,按着自己的思路慢慢把现状讲给爱人听:“首先,我不知道这一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不想让你和那些只能留守在家的军人家眷一样,不知哪一次告别就会变成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针对第一条,尼古拉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这种情况并不少见。你难道不是一直这样让你的家人望眼欲穿的吗?” 耶格尔罕有地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准少将才缓慢而平静地说:“我只有你了。我的家人——从得知我违背他们的意愿选择参军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和我断绝关系了。” ……难怪耶格尔一直未曾提起过他家里的事。他没想过答案会是这样。年轻人垂下头去:“抱歉。” 耶格尔挥了挥手,选择揭过这个话题继续自己的论述:“其次,之后参谋部有很大可能会策划针对enigma和转化omega的后续实验和检查。为了方便,我想现在就带着你一起过去,免得将来你肚子大了之后再折腾一趟,舟车劳顿,对你身体不好。” “最后,我担心如果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会有人趁我不备对你不利。你跟我一起去,虽然辛苦了点,但至少我能保证你在我身边是安全的。” ——他没敢说出最深的一层揣测:把尼古拉一个人留在后方等同于给了这狡猾狐狸完美的逃跑机会。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尼古拉心里回到苏联的念想从来就没有断绝过。该死的苏联人就是这样,好像他的照顾是伤天害理的毒气,脑子里只有自己那点迂腐的忠诚和死不悔改。至于看完那三个坦克兵之后难得的太平生活,不过是年轻人一直在用隐忍粉饰出的糖衣罢了。克劳斯·耶格尔受够了被战火、冲突、立场、意识形态腌制入味的日子,他想尝尝卸去一切修饰后的尼古拉·伊夫什金真正的味道。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走到这一步的。 尼古拉没再说什么,只是把书放下,言简意赅:“好吧。”

他们出发那天是周一下午,恰逢平安夜,天还颇为应景地下起了小雪。因为放了假的缘故,深冬的火车站人并不少,有许多趁着假期奔赴故乡探望亲人的旅人,偶尔有一小片欢声笑语飞过检票口,那属于举全家出游去过圣诞节的孩子们。两个大男人收拾了三天,也没收拾出多少细软,共计只一人带了一个大号行李箱。管家把他们送进了火车站后便转身离开,回去守着一栋空房。据耶格尔所说,他的副官蒂里克已经被他先行派过去,今天稍晚会在柏林火车站等着接应他们。他们还有三四天时间可以调整状态,圣诞节一过,耶格尔就要整日整日泡在统帅部大本营里了。 尼古拉望着那辆墨绿色的火车,车身和站台顶棚呈现出同样的令人心情沉重的深邃。他们来的并不算早,早来等候的旅客上车已经上车上得七七八八,只有站尾那一头显得热闹一些。苏联人听到有人大声吆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是有人在催促别人快点上车。这年头的乘务员都这么脾气暴躁的吗。他想着,回过身去探头往站尾看了一眼。耶格尔原本牵着他的手配合着他的步速前进,觉察到身边的人站住脚,年长者有些无奈地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走:“快走吧,我们时间并不富裕。” 恰巧有另一辆列车到站,浓稠的人流从车厢内涌到站台上,朝着唯一的出站口缓慢推进。各种各样的气味随之而来,令深陷其中的人不免皱眉。那点稀疏的喧嚣被更庞大的噪音淹没了。他们逆着人流前行,耶格尔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紧紧拽着尼古拉的手,生怕瘦弱的年轻人被人流冲走。他讨厌拥挤的场所,此刻早点登上列车远离人群才是上策。尼古拉还想再看看站尾的场景,相隔太远,方才又只有匆匆一撇,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花眼,但他似乎看到了熟悉的蓝白条纹囚服。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可耶格尔不允许他多做停留的态度似乎反而更能佐证他的猜测。年长者走得步履匆匆,尼古拉肩上挎着挎包,手上还要拿着自己的行李,被enigma拽得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慢点……”迎面刮来的雪花让人看不清脚下,尼古拉踢在一块翘起的地砖上,整个人踉跄几步差点摔倒。耶格尔转拉为架,脚下站定扶住尼古拉的同时回头。他的爱人皱着眉拉下围得太高的围巾,拎着箱子的那只手做出了一个护住小腹的动作,对他说:“慢一点。” 年长者紧皱的眉头打开了些许。他从尼古拉手中接过行李箱,释放出自己的信息素。那刺鼻的焚烧味道既赶走了离他们太近的人,又把自己的omega笼罩在怀中,给怕冷的青年身周增添些热量。 他们坚定地从人流中挤出来,登上站台另一侧停驻多时的火车。好在一等车厢的人并不多,能坐在这节车厢里的基本都是有钱人或上流社会的人。找到他们的座位之后,耶格尔先是把尼古拉安顿下来,让他坐到里面靠着车窗的位置歇下、为他掸去衣服上的雪花、又找列车员要了薄毯给怕冷的omega盖上,这才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做完这些琐事之后,亲力亲为的上校一屁股坐在尼古拉旁边的座位上,脸上浮现出暂且松了一口气的释然神色。 坐下之后尼古拉一直侧头望着窗外不远处被薄雪覆盖的空地,这会儿却转过头来,从薄毯下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袖。 耶格尔摘帽子的手刚刚扶住帽檐,闻讯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大男孩儿眨了眨雾蓝色的眼睛,轻声说:“今天真的好冷,我在想——如果有一杯热可可就好了。” 卖热饮的小店和一等车厢的方向正相反。耶格尔望着外面隐隐有渐大趋势的风雪和站台上的人山人海,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刚才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苏联人扁了扁嘴:“你只顾拽着我往前走,根本就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事实如此。再说他的尼古拉好不容易撒一次娇,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又有什么不可满足的呢。体贴爱人的年长者望着那双雾蓝眼睛,无奈地长出一口气站起身,“在这里等着,我去买。” 得到应允的尼古拉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又往毯子底下钻了钻,“谢谢。” 他一直盯着旗队长的背影,直到目送耶格尔下车。年轻人坐起身在毯子下翻找了一通,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个苹果,而后挪到靠着过道的座位上,朝着另一边刚刚用水果刀削完果皮、正和他的邻座缪斯轻声调笑的精英男士粲然一笑:“不好意思,先生,我忘记带水果刀了。能借您的刀用一下吗?”

“两杯拿铁,请用。” 耶格尔小心翼翼地端起那两杯用开水冲泡完毕、还冒着浓郁热气的东西。纸杯的隔热性能并不好,幸亏他戴了麂皮手套,这才不会被烫到手。 他转过身把窗口让给下一个买咖啡的旅客,脑子里想着该怎么向他的爱人解释车站不卖热可可只有咖啡的事。虽然尼古拉大概也会接受现实,但是——唉,算了,等到了柏林再带着他去一家大点的咖啡店好好享受一顿下午茶吧。火车站卖的东西也不会太好喝的,只能先委屈他的小熊一下了。 就是这一回身的功夫,站台上喧哗顿起。耶格尔扭头,看到人群流动的方向一瞬间停滞,继而仿佛被丢入一颗石头的水潭一样波动着朝四面八方张开。他看到一等车厢的方向有不少男男女女涌下车,其他车厢的乘务员动作稍慢,也在将旅客往站台上疏散。站台边上冲出了几个戴着袖标拿着短棍的警卫,正在往他们乘坐的那节车厢的方向集中。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陡然从心底升起。耶格尔抿起嘴唇正要去查看情况,没往前走了几步就差点被一个神情慌乱的男人撞到。他手里的咖啡晃晃悠悠地洒出去一小片,泼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哗啦一声,蒸腾出一片热气。 耶格尔不禁皱眉。如果不是双手都被占着,他早就抽出配枪一枪托揍了过去。那男人自己也是差点摔个狗吃屎。好不容易站稳之后,看到面前男人脸上的疤、他阴沉的神色、还有那足以说明身份的标志性肩章,男人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耶格尔面前。在绝对的军权面前,这个曾经对着无数人趾高气扬的精英男士头发散乱、满脸虚汗、身上的西装都被用力过猛的动作扯得满是褶皱。他不住地对着耶格尔道歉,请求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别这么慌里慌张的,我又不会吃了你。”耶格尔不耐烦地呵问:“出什么事了?” 眼看似是找到了个可以为他主持公正的人,男人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复述他的经历:“是刚才在火车上,有个带着不知什么地方口音的年轻人问我借水果刀削苹果。我借了,谁知他竟然反身拉开车窗,直接跳下车了!他这一跳可把我的缪斯吓得不轻。上帝啊,一等车厢有什么不好吗?我真不明白……” 心里那股预感骤然变得无比庞大而沉重。耶格尔急冲冲地吼道:“那年轻人长什么模样?什么性别?有什么特征没有?!” “啊?哦,有!有的!他是金发,圆脸,浅蓝眼睛,性别——”男人手忙脚乱地比划了一通,最后指向自己左脸苹果肌的位置,“我闻不见味道,但是我记得他肚子像是孕肚,左脸这里有道Y型伤疤。” 见眼前的军官瞪大眼睛,那双湛蓝轰然变得阴鹜至极,犹如一团平地骤起的风暴,这个beta缩了缩脖子,试探着发问:“长官,我听说现在所有火车的最后一节都被用来运送集中营里的战俘……他不会是混上车的omega战俘吧?” 哗啦一声,两个纸杯不分先后地坠在地上,里面的咖啡四散飞溅,溅脏了旗队长光洁的马靴。

尼古拉飞奔在没过脚踝的长草里。刚刚降下不久还未落结实的雪被青年的长腿踢开,如同被撕烂的棉絮洋洋洒洒地落向两旁。 方才的动静一定惊动了车站的警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窗户跳下火车,那一车厢看惯了纸醉金迷的上层草包一定被吓得不轻。没办法,他也不想搞得这么惊天动地的,但是柏林的戒备比魏玛不知森严多少倍,再不跑,他就彻底没机会了。 耶格尔什么时候会追上来,他不知道,但他还没傻到会以为他的enigma会就这么放弃搜寻目标。黑豹咬住猎物之后绝不会轻易松口,所以他要做的就是在耶格尔反应过来之前隐藏起自己的踪迹,而非单纯的跑得越远越好。虽然他的理想是离开德国回到苏联,但在下着雪的、一步一个脚印的、空无一人的荒地上,想要达成这个目标是不现实的。 从刚刚走上站台到盖着毯子坐在座位上,尼古拉一直在观察车站周围的地形以规划逃跑路线。魏玛镇面积不大,唯一的火车站在镇子东北角,站台南侧是上了年纪的建筑,北侧是平坦无人的草地,再往北延伸个三四百米就是从稀疏到茂密的树林。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就是以最快速度朝着东北方向直冲进那片树林。在那里,他可以凭借地形甩脱那些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宪兵,就像当初在普劳恩的森林里,他为了给同志们拖延时间而独自在森林里与那些半大孩子周旋一样。说起来,他还要感谢他曾经生为alpha带来的优秀身体素质,即使他怀孕三个月有余也还是能轻松翻越车窗、爬上站台。每每想到属于alpha的康庄大道曾经向他敞开怀抱、之后又被耶格尔无情地切断,他就感到一股扎根于灵魂的愤怒裹挟着绝望牵动他全身的每一根神经。耶格尔捕获了他,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被献祭给了这个黑日般的男人。 深入骨髓的狩猎本能被激发出来,尼古拉的五感前所未有的敏锐。肾上腺素飙升的感觉久违地充满了大脑,尽管周遭的空气冷得就像要和从天而降的雪花冻在一起,他却全然不觉得冷。在他跑出去不到百米时,他就听到身后遥遥传来了粗糙的德语怒喝声,听声音人数还不少。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枪响,他左前三米处的一捧雪被子弹炸得泼出去。尼古拉被吓得一缩脖子,连忙脚底一转拐了个弯跑起了Z字型路线。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座火车站会配备如此人数众多的警卫,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手中荷枪实弹。旋即他想起上车前朝车尾处的惊鸿一瞥。现在他可以肯定那片蓝白相间是来自集中营的战俘们了。战争形式不好,他们要抓紧利用每一趟火车把战俘们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为了防止胆大者趁乱逃跑而配备了宪兵随行——这些兵大概都被耶格尔临时召集起来追击自己了。好吧,这至少能给他的同志们挣取一点奔向自由的时间。即便三秒前刚刚差点被子弹打中,想到这个事实还是让尼古拉感到些许宽慰。 但下一秒,这点微不足道的宽慰就也烟消云散了。尼古拉骤然感觉到浑身一紧,仿佛在溪涧中跳跃的雄鹿被猎枪的准星锁定。即便隔着这么远他也能闻到耶格尔身上那刺鼻的、焚尽一切的烈火气味。它强烈地昭示着一种未来:身后的猎人最终会追上他。尼古拉脚腕被抽掉了筋似的软了一下,害得他差点栽倒在雪地里。受到enigma的感召,他自己的信息素开始不受控制地溢出,仿佛那个专属于enigma的花纹活了过来,携着那股曾经导致他们在距离自由仅有一步之遥时前功尽弃的热度重新浮现于他的小腹,要再一次把他焚烧成灰。 该死的!他腾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颈侧,试图控制那该死的omega腺体不要再释放信息素。不时有一坡雪被掀起,有时离他几米开外,有时近得就在他脚边十几厘米。耶格尔在命令手下用一种无法预判的节奏开枪,试图逼停倔强的苏联人,好似在41年的雪原上故意等了两秒才击发炮弹轰炸他们那辆炊事车。在这不定型的路钉之中,醇厚的、带着烟熏风味的松木香在冷冽的旷野上如同将死彗星的尾焰,拖出一道艳丽的小路。两人融合过的信息素曾经是承载彼此灵肉交融的桥梁,如今成了套在尼古拉脖子上的定位项圈。要在平原上隐匿踪迹本就难如登天,耶格尔看着脚印再循着信息素找过来就像一只黑豹追踪猎物的气味一样简单。 他继续在雪地里狂奔着,身后的人虽然没有追上来,却也并未被彻底甩开。距离稀疏的树林只剩不到一百米了,偏偏就在这时他脚底一空。尼古拉脱口骂了句操,只来得及堪堪护住头部便失去平衡,一路滚下了草坡。 大概过了十几秒,天地才停止了旋转。尼古拉逼迫自己睁开双眼,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鼻孔里,惹得他大口大口地吸进冰冷的空气。从坡上大概滚了十多米下来,他全身都在痛,大衣上裹满了雪,很快那些形状各不相同的小东西就会融化,被吸进细细的纤维里,让厚实保暖的大衣吸了水,给他的逃亡之路徒添负担。指关节磕破了好几处,膝盖也不断传回刺痛的感觉,还好,没有磕到脑袋和脊柱,也没有崴到脚。并且这一摔也有个好处,那就是让自己暂时从一眼可以望到头的旷野上消失了。这对于他摆脱追击是有利的。 尼古拉坐起来借着缓解头晕的时间迅速观察了一下,他大概跌进了某条早已干涸的河道里。顺着河道走,东南方向大约一百米处有座残桥。昏暗的桥下将给他提供极好的掩护,那里将是他暂时的藏身处,也是他给自己选择的最后的归宿。 他勉强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桥底下的空间跑去。

“继续追!!2点钟方向,队形成翼型展开!他跑不远!!” 耶格尔心中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愤怒过。无形的熊熊烈火从他身上不断蒸腾向四周,他脚下的落雪迅速化成了晶莹的水珠,挂在本就已经干涸、如今要被烤的烧起来的枯草叶梢。那些没有得到雪水掩护的干枯植物则在须臾之间就被烤成了焦炭,随着enigma猛地踏过大地而震裂成片片黑色的碎屑。 怀着孕,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车,奔跑在无人的平地上,把平整的雪蹚出一条再明显不过的沟,没有任何可以掩盖踪迹的手段,信息素的味道扩散得像打翻了一整瓶松木香水,他不明白尼古拉到底哪里来的勇气选择逃跑。他相信年轻人没有傻到觉得可以仅靠两条腿就从他手上跑掉,种种痕迹几乎就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来追我吧,顺着这条路可以找到我。那他可以确信,这次有勇无谋的逃跑就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挑衅、是为了反抗而反抗的形式。尼古拉要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宁愿被当作一只野兽打死,也不愿和他一起享受平静安宁的生活。 一定是因为那三个苏联人。耶格尔狠狠地咬着后槽牙,牙釉质在高压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亏他还特意安排了一番,把那三个苏联人的转移时间改到了今天这趟车。原本他还想在彻底分开前带着尼古拉再去见他的同志们一面,现在好了,这机会是被年轻人自己的一腔鲁莽给葬送了。这该死的狐狸根本不在乎他殚精竭虑地铺垫了多少,只喜欢合拢犬牙把他鲜活的一颗心咬得汁水四溅。 他想起深秋的一个午后,蒂里克对他的谏言。 “有什么事就直说,”耶格尔瞥了副官一眼,“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蒂里克先是把目光移开看了看旁边的书架,然后转回眼珠与他的长官对视一秒,便驯顺地低下头去表示自己没有威胁:“您似乎为那个苏联人付出了太多。” 如果换个人来质疑这一点,雷厉风行的少校大概早就冷笑着把那人踢进了禁闭室。然而耶格尔罕有地没说什么,只是嘬了一口烟斗,“继续。” 唉,在这些颇具个性的大人物手下办事真是伴君如伴虎。忠诚的副官便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倒出自己的真心话:“尼古拉·伊夫什金,在转移到图林根集中营之前便已有过7次逃跑记录,对于命令拒不服从而受罚的次数更是数不胜数。像他这样死性不改的战俘……即便一时屈服,也不会真的为我们所用。”说完他仿佛还嫌无法说服自己的长官似的,抬起头来看着书桌后的人:“您精心策划了那么久的演习就是证明。不管是训练用的人还是优秀的伴侣都有很多其他选择,我不明白您为什么执着于他——他就是条养不熟的狐狸,根本不值得您做这么多。” 耶格尔望着他一反常态大胆直言的副官,呼出一口浓密的烟雾,无形的苦涩与尖锐刺进面前beta的鼻腔,“你是觉得我的判断有误?” “不,耶格尔上校,我不敢。”被enigma的信息素压制,副官疲惫地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您没有必要在一个下等人身上倾注如此多的心血,这会让您的风评……有失偏颇。”

有失偏颇。

岂止是有失偏颇。耶格尔明白乖顺的副官所言已是委婉至极。更难听的谣言,更严厉的指控,更露骨的阴谋,他早已听过不知多少。可他还是力排众议,以一己之身抗下了所有的责任和风险,只为给他们二人挣得一块无人打扰的容身之所。这世界如此纷繁混乱,他能织出这个小小的情与爱之茧已经竭尽一切。只要尼古拉愿意身处其中伴他长眠,他就可以不计外在的损耗,永远燃烧、永远温暖、永远做那个照亮爱人的太阳,直到他们化作灰尘重归泥土,直到死亡熄灭最后一抔属于生命的光和热。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enigma抬手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感到胸骨一阵阵的在燃烧中钝痛不已。这样炽烈纯洁的情感,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奉献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他把自己这一世硕果仅存的光和热都给了尼古拉。 他已经为他做到这种程度,为什么这个冥顽不化的苏联人就是不懂?为什么他就能毫无愧疚地一次次把他的心意当作自己奔向自由的垫脚石踩在脚下? 耶格尔望着那条半分钟前刚被蹚出来的扎眼雪道,第一次觉得自己那颗滚烫的心比漫天飞雪还要冷。有一点蒂里克说对了:尼古拉·伊夫什金就是条养不熟的狐狸。或许从最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做这么多。

破败残桥下狭小阴冷,犹如几百年来无人踏足点亮的山洞,连干枯的杂草都稀稀拉拉零星可数。尼古拉一瘸一拐地顺着河道往桥根处爬,把自己塞进最南侧桥洞和草坡之间的狭小空间。这座许久无人问津的建筑可以为他挡住些许风雪,见证他的血在彻底冻结前重新滋润这条业已干涸的河床。 希望耶格尔再跑得慢一点,来得晚一点,给他留足体面的时间。 他飞速扯下围巾、解开大衣、扒开毛衣和衬衣的衣领——该死的耶格尔,今天非要他穿得这样多——反手摸索着脖颈侧后腺体的位置。褪去了保暖的屏障,身上的热量正在因寒冷不断流逝,好在没摸两下他就摸到了一处微微隆起的肿包。Omega的腺体大概有拇指指甲盖大小,就在斜方肌与颈部交界的地方,隔着薄薄的皮肤都能掐捏到里面的组织是如何蠕动。 接下来就是最需要勇气的一步了。他从衣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单手握住刀柄,干净光洁的刀身映出年轻人苍白发青的脸色,还有一反常态熠熠生辉的蓝眼睛。临时借来的刀并不多么锋利,但只要能划开皮肤就已足够。何况杀死一个叛徒这种事,他曾经只用一把勺子就做到了。 ——他无法逃离自我对自我的审判。他很感激同志们愿意理解他的难处,他甚至受宠若惊,但是他更愿意相信那是同志们念在昔日情分上对他的背叛所持有的最后一丝容忍。他的同胞还在受苦受难等着解放来临的那一天,他却在德国人为他造的狗窝里靠摇尾乞怜吃饱穿暖。曾经被耶格尔的甜蜜攻势压制的爱国之情重新在年轻人的胸膛中轰燃起来。他要和他的袍泽共进退,尼古拉·伊夫什金不允许尼古拉·伊夫什金·耶格尔做一个安然享乐的叛徒。帮助同志们获得自由是毫无指望了,回到苏联的可能性也随着时间悄然流逝。他所珍视、信仰、捍卫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既然只要他还活着就无法甩开耶格尔,那么他能做的最好也是最后的反抗就是死。就算死,他也绝不要带着敌人留给他的烙印,作为一个omega死去。“耶格尔少将的omega配偶自杀”,他绝不愿他人如此解构他的死亡。就算他已经不是alpha了,他也要作为一个战士死去。他要把这该死的、见证了他所受一切屈辱的东西剜掉。尼古拉·伊夫什金要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他用右手指着腺体的位置,左手握住刀把,翻转手腕让刀尖对准那个像蚊子包一样的东西的边界。尼古拉做了个深呼吸,狠下心用手腕压着刀尖用力一划。疼痛瞬间宛如流星绽开,照亮他因寒冷而有些困顿的意识。尼古拉压抑着痛呼反手摸了一把,不出所料地摸了满手鲜血。 很好,他已经开了个头,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刀斜插进去,转一圈,把那该死的腺体剜出来了。然而强烈的求生本能却成为了此刻继续行动的阻碍,体内残存的alpha的保护欲和危机意识,还有omega的生存意识一齐向他咆哮起来。他的大脑如同一窝被刺激到的马蜂一样嗡鸣,不断向他发出警告: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摘除腺体是不可能成功的。在他得手之前,生生从身上割离一块血肉的痛苦就会让他休克。他会陷入昏迷,而后死于失温和失血过多。 尼古拉重新举起刀,让刀尖贴着刚刚割开的伤口。鲜血正不断从那道裂缝里流出,顺着肩颈的走向流淌,浸湿了他的衬衫和毛衣,淋淋漓漓淌到前胸。年轻的红军战士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握着水果刀的手几次张开又曲起,最终坚定地握紧了刀把。 反抗不是毫无代价的,他知道。他早已遍体鳞伤,但他从不在意。纵使粉身碎骨,他也要抗争到底。* 他闭上眼睛,手掌向下发力,在鲜活的肌肉被划开的黏腻声响中生生将刀刃插进了自己的颈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从控制不住的失声惨叫中回过神来,尼古拉剧烈地喘着粗气。他不得不放开刀把左手撑地,让刀插在自己颈侧,用右手抹去汩汩涌出的鲜血,慢慢地顺着颈侧在伤口周围摸索着。水果刀的刀身并不长,大约不到十厘米,在他狠命一搏之下约莫有一半都没入了皮肉中。以腺体的直径来估算的话,深度已经足够。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几朵横飘过来的雪花被他张嘴吸进口中,冰凉的星星点点在高热的黏膜上绽开。他流出的血已经顺着衣衫淌到了裤子上,被血染过的衬衫黏腻地紧贴皮肤,蒸发水分的同时带走更多热量。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旋转刀把,在颈侧挖出一个圆锥形的坑,把那团代表着软弱无力的组织从自己的身躯中剥离出去。 然而这看似简单的一步何其困难。刀刃深深刺入血肉,每转动一厘都牵动着全身神经。他抓着刀把刚刚往前试探着拉了一下,整个人顿时痛得像只受了惊的刺猬似的缩成一团。或许是刀刃割破了血管,伤口处涌出的血骤然往外一冒,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这声音提醒着尼古拉赶快动手,再犹豫的话他就要因为失血而手抖了。肾上腺素带来的短暂感官屏蔽已经近乎失效,他开始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和几乎把他的脑子撕碎的疼痛。他的指尖僵硬得几乎感觉不到刀柄,上下牙关止不住地撞在一起,发出嗒嗒嗒的恼人响声。他从未觉得呼啸的风雪竟有如此威压,教他胸廓闷痛不已,连呼吸都变得又急又浅。 远处,大队人马嘈杂的脚步声已经隐约可闻。 没时间了。尼古拉咬着牙直起身子,重新张开左手摸索着握住刀柄,右手则抓住左手手腕,两手一齐发力尝试着把刀柄往下拉。在他的意识里,这一下应该将他的左侧斜方肌豁出一个大口子。可事实是,除了血液顺着衣服下摆滴到地上顺从重力支配画出的新痕,尼古拉什么变化都感觉不到。他感到自己整个人犹如一杯正在结冰的水一样越来越僵硬,他的两手似乎锈在原地,再多用半分力就会和那些老旧的机械一样咔嚓一声彻底折断。寄托了他全部希望的水果刀则像是那把石中剑一样笨拙而沉重地楔在他的身体里,拒绝为这个没有经过考验的年轻人移动一分一毫。 动 动 给我动啊!!!—— 灌入耳中的声音早已被风雪模糊了。尼古拉在找回双眼焦距之后才渐渐意识到,刚刚在桥下回响震荡的非人吼叫是他自己发出来的。他不确定这拼劲全身力气的一下到底让刀刃划了多远。目之所及的只有一大蓬颜色鲜艳的液体猛地喷洒向左前方的地面,如同一个扇面泼在地上,染红了枯黄的干草和灰臭的地面。他冰冷僵硬的双手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滑腻的,某种东西包裹了皮肤又顺着肢体流向手肘的触感。眼皮前所未有的沉重,是睫毛上挂上了风雪吗?他艰难地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血液逃离躯体,在他身下铺开了长而狰狞的瑰丽红幕。这里就是他的葬床。 “……集中!往这边去了!!” 来不及了。尼古拉已经被冰冷浸透的心里咕囔着吐出最后一团绝望。他再次拉了一下嵌在肩颈上的水果刀,可惜这一下除了让血变本加厉地喷涌出来之外没有任何作用。视野中的桥墩、地面和落雪都开始变得昏暗,也许是长日明亮的天色终于暗下来了吧。 那就这么死吧。浑身抖如筛糠的尼古拉哆嗦着紫青的嘴唇,试图转而把那把被血浸得温热的利器插进自己的喉咙。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连把刀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看到他了!!在桥下!……” 尼古拉歪着头,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撑着地,很慢很慢地侧躺了下去,在冰冷干燥的土地上蜷缩起来。快点死吧,赶在耶格尔跑过来之前到天上去,再狠狠地嘲笑这百密一疏的猎人吧。他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只冰冷的白骨手掌抓住自己,把他拉入冥河上艄公的衣袍。 好笑的是,从一片黑暗中浮现出来的竟不是故乡的手风琴或妈妈做的苹果派,而是一杯热可可。那杯成功支开了耶格尔的东西冒着随风摇曳的白色雾气,漂亮的棕色液体在阳光下跃动着镜面似的反光,香甜诱人的气味钻进他的鼻中,引导着他抓住自己,将温暖浓稠一饮而尽。 他向前伸出手去。 热可可骤然倾倒,犹如瓢泼雨幕从天而降泼向他。 他坠入一捧轰燃不息的热浪。一个炽热的、强而有力的存在抓住了他的手,在恐怖热度的烘烤下变得黏腻的空气包裹住他,因愤怒而扭曲的声音回荡着,宣告着命运再一次将他踢出了属于死者的甜美行列: “尼古拉·伊夫什金!!给我记住!就算你逃到死神的怀抱里,我也会把你拽回来!!!——”

TBC

*出自明日方舟-集成战略#3「水月与深蓝之树」藏品“骑士骨血”描述,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