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燔祭日冕(8)

完美的皮囊既保护了脆弱,也封印了爱。尼古拉·伊夫什金把克劳斯·耶格尔的壳子打出了裂痕,于是壳子里疯狂的燃烧着的爱顺着裂痕涌出来,淹没了打破封印的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尼古拉把手掌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的人说,“像笼中鸟一样,把我囚禁在你身边?”

效仿那些在后方安然度日、腐败成性的军官们,耶格尔在离集中营不太远的小镇上置办下一栋二层别墅,带着尼古拉在这里安顿下来。爱岗敬业的旗队长每天白天去集中营办公,晚上回来和他的爱人共枕同眠。事实上在演习一事彻底完结之后,需要他出面办公的问题少之又少,大多数工作都被他通过电话交代给副官蒂里克去办了。这使得男人有充分的时间黏在尼古拉身侧,润物无声地占据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只有偶尔的偶尔,位高权重的上校才会不得不到集中营去半天,工作一做完就立刻回到小别墅里。 对于与苏联人同居这件事,看得出来耶格尔是蓄谋已久且势在必得。尼古拉被抓回来之后在他的办公室里仅仅住了一个星期,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被耶格尔的专车接出了集中营。 时至六月,路两旁的油菜花海已经褪去了娇艳的明黄,累累黑籽坠得茶绿色的细枝俯首弯腰,倒像是被太阳炙烤得干枯垂死。奔驰汽车在平整的柏油路上行驶,耶格尔坐在后排右侧靠中间的位置,尼古拉则跟只刺猬似的把自己缩成一条挤在座位最左边。要不是车门锁得严丝合缝,苏联人能变成一滩液体从门缝里流走。年长者双手抱肩叼着烟斗,实则用余光注视着浑身上下写满拒人千里之外的爱人。搭在臂鹰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律动着,数次停顿、抬起又放下。他很想把倔强的小熊搂进怀里轻声说些安慰的话,让年轻人的嘴角带些笑意,但是看尼古拉那副样子,他知道此时强行亲热只会起反作用。 所幸他为以后的日子做足了准备,年长者有自信用他精心挑选和布置的陈设打动生活困苦的大男孩儿。他们在小镇最南边的一栋白色别墅前停下,耶格尔拉着尼古拉走到别墅大门前,变魔术似的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造型精美的钥匙打开了巴洛克风格的铁艺大门。整个院子的面积并不大,但是处处显示着主人的布置之精心。被绿植掩盖了根部的烟灰围墙上爬着绿萝,修剪整齐的草坪包围着排成S型的石板路。路的尽头有一张铺了印花桌布的茶桌和两把椅子,遮阳伞收好了立在院子东北角。墙根下罗列的一棵棵冬青根植于圆形白瓷盆中,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旁种了两列白玫瑰,纯白的花瓣微微反射着上午的阳光。白色的墙体配上砖红的房顶,纵观左邻右舍,没有哪一家的房子比眼前的别墅更精致。 苏联人没有多看一眼,微微下垂的嘴角表示他对花花草草毫无兴趣。耶格尔便顺势将尼古拉迎进了别墅内。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拉着他的爱人参观房内的每一处,指着某处装潢用兴奋且自豪的声音介绍他作出此种选择的理由。情况就像他预想的一样,尼古拉对满园绿植只是瞟了两眼,对乍看朴实无华实则师出名门的华贵家具直接无视,对房内悬挂着的各处油画也仅仅投去敷衍的一瞥。然而在看到书房里搁置的国际象棋、留声机和装满红木书柜的藏书之后,即使是从来不为糖衣炮弹所屈服的红军战士也禁不住眼前一亮。 “喜欢吗?”趁着年轻人隔着玻璃窥探架子上的书名时,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尼古拉的手。年轻人的手指在他掌心中蜷缩了一下,却没有抽走。“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尼古拉没什么感受。对他来说无论住在哪里,只要是耶格尔身边,都和在笼子里没什么区别。他的世界在他第一次向他的对手妥协时起就开始了坍塌,如今不过是空留了车组三人作为最后一根精神支柱,漫无目的地支撑着支离破碎的一地狼藉罢了。耶格尔似乎很想让他露出一点被打动的神色,一个普通人面对如此直白的示好时也确实该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或许吧。他不觉得这一切和自己有什么联系。是的,外面的阳光很好,他已经三年没悠闲地沐浴在阳光下了,但——那又和他,一个被掌权者用爱锁住的囚徒,有什么关系呢。他在前半生中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链接和关系都已统统被战争夺走了。如果不是耶格尔的存在提醒着他集中营里的三人还和他的表现息息相关,他就是一个身在异乡的孤家寡人。 更何况,耶格尔有意切断他和外界的联系。没有上校先生的许可和陪同,尼古拉休想离开别墅半步。为了防备他逃跑,院门口还有两组守卫日夜轮换。至于家里,据耶格尔的说法是,他雇了一位娴熟的管家,日常由管家来打扫房间各处以及给尼古拉做饭,但是苏联人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位只活在德国人嘴里的佣人。而党卫军上校又是个凡事喜欢亲力亲为的人,他非常乐于为他的爱人烹饪一日三餐,并收下相应的感激和赞美(虽然尼古拉完全没那个意思)没有事情可做的时候他就会像搂着一个大号泰迪熊那样把尼古拉搂在怀里,无论年轻人在做什么。如果尼古拉不激烈反抗,他还会得寸进尺地轻吻斯拉夫人的圆脸,双手从衬衣下摆摸进去肆意游走,最后裹挟着爱人滚倒在床上,两种味道的信息素在床单和地毯上漾开。 这件事每次都是以尼古拉骂骂咧咧地被插入开始,以他浑身瘫软地射出来结束。他一点都不想看见这个掐断了他人生的德国人,更何况是作为伴侣满足对方几乎无穷无尽的欲求。退一万步说,弗里茨也表现得太黏人了。耶格尔每次都狡辩说他需要爱和温暖来治愈他被集中营生活摧残殆尽的心,实际上他需要的是充分的个人空间以消化、吸收在两人相处中产生的情绪,说服自己接受现状。毕竟说到底,赌气、咒骂和吵架不会起到任何正面作用。生活总是要继续的。而耶格尔,这个老辣的猎人对苏联狐狸的脾气胸有成竹。平日里无时无刻不黏在他身边,却每次都能在尼古拉将要爆发前恰到好处地退出,等年轻人一腔怒火平息得七七八八了再重新占领他的个人空间。 自我疗愈和思考的过程被中断已经足够让一个人的自我溶解,这其中最让尼古拉痛苦的是耶格尔不给他抑制剂。转化过程中的发情热本就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若加上身为罪魁祸首的enigma有意催化,他那点硕果仅存的坚定意志被消磨殆尽也只是时间问题。年轻人住进别墅后第一次发情时耶格尔正好到集中营听取报告去了。鬼魅一样的管家不知所踪,无论呼救还是沉默都无人应答。他拖着软成烂泥的两腿寻遍了这座精致孤岛的每一个角落,连一个空针管或药瓶都没看见。在由内而外迸发生长的燥热面前,只能流经身体表面的冷水澡不过是杯水车薪。他一直在花洒下站到冷水再也不能抵消躯体中蒸腾出的热气,才胡乱裹上条浴巾把自己摔进带着淡淡焚烧气息的主卧大床里。等到忙碌了一下午的enigma回到家中,年轻人的体液已经浸湿了身下的床单。嗅到熟悉的信息素气味,尼古拉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没从床上滑下去对着男人打开双腿。年轻人从肩膀到指尖都颤抖着,抓住旗队长的衣领只顾要一支抑制剂,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语气比起命令更像渴求。 面对只剩最后一丝理智勉强残留的新晋omega,耶格尔微笑着告诉他,没有抑制剂。他就是尼古拉的抑制剂。苏联人发情必须、也只能找他解决。 在拒绝和反抗呼啸出声之前,伴随着滔天热浪笼罩下来的绝望先压倒了他。抓在衣领上的双手转而攀住男人的肩背,泪水随着后穴被填满同体液一齐涌出。如此强烈的、不可悖逆的生理本能无需重复太多,只消两三次便可将年轻人那点残山剩水的尊严和矜持溶解干净。 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尼古拉能接触到的人只有耶格尔。他的一切爱恨,思念,迷茫,热忱,冷漠,希望,苦痛,生死,都万物归一地汇聚到克劳斯·耶格尔身上。这个男人成为了他与世界仍然存在联系的唯一证明。 他不知道耶格尔出于什么心态,或许只是单纯的为了采光好,而在卧室和阳台装的都是落地窗。最初的几天,尼古拉每天早晨醒来之后什么也不做,就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街道上人来人往、日出日落。戴着贝雷帽背着小书包的半大男孩儿三三两两结伴去上学,梳着麻花辫的姑娘们坐在小伙子的自行车后座笑得轻快又明媚,头发花白的老夫妇在街角的咖啡厅一坐就是一下午。报童的叫喊,小贩的吆喝,工人粗俗的感叹,如此热烈的、真诚到普通的生活气息令他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每个国家都不乏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普通人,这座小镇上的居民肯定也在某些方面和他的邻居一样。如果再也回不到苏联,他以后或许就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可现在他能做的只有站在房间里行注目礼,所有的幻想都被一扇冰冷透明的屏障隔绝在外。 自由近在咫尺,却又和他毫不相关。 ……他不是没想过杀了耶格尔或者自杀。但是耶格尔有意防备,他不允许尼古拉在自己的视线之外拿起任何有棱角的工具。当旗队长出门的时候,家里的种种用具都会被分门别类收好锁在抽屉里,尼古拉根本就拿不到足够杀死自己的东西。似乎趁enigma进入梦乡的时候用枕头闷死对方是唯一一条可行的道路,可如果这么做真的能成功的话,他早就在集中营里就这么做了。另一方面,耶格尔在来时路上就语气温柔地告诉他,他已经下达了命令给副官:无论他们两个人中的谁死了,还在集中营里的车组三人、乃至所有的苏联坦克兵都会被杀死作为陪葬。 尼古拉几乎已经对用他人性命作威胁这回事感到厌倦,所以他没再言辞激烈地辱骂弗里茨不知廉耻,只是淡淡地投去充满嫌恶的一瞥以表示自己接受条件。而耶格尔丝毫没被这个不加掩饰的眼神所影响,男人甚至笑眼盈盈地把自己的命令又翻译了一遍:“只要你安心在我身边生活,他们就是安全的,明白吗?”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竭尽所能对耶格尔所做的任何事冷嘲热讽,嗤之以鼻。尽管后者一再强调他已经不再是战俘,尼古拉仍然保持着,或者说不允许自己放下身为战士的尊严。可能有人会说在大方向上屈从而在小细节处闹别扭是种愚蠢,但这是他站在苏联人的立场上能做的最后一点反抗了——他的努力也仅仅是让自己看起来被驯化得慢一些,尽量不给红军战士的坚毅形象抹黑。 后背上传来的触感打断了他的思路。耶格尔走过来,像他做过无数次的那样把年轻人揽进怀里。 “还差一点,”他吻着年轻人生着细绒毛的耳廓,低语时的嗓音暧昧又黏腻,“如果你能更加爱我的话,就完美了。” 听听,这贪婪的家伙把自己的欲望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啊。尼古拉简直想笑,不过为了断绝身后人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得用力扳着肩膀作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我已经听从你的安排背叛了我的祖国,与你生活在一起,既没有杀死你也没有自杀,难道这还不叫爱?” “天哪——你居然管这叫爱?”德国人忍不住侧头稍微拉开点距离,冲着这个固执的小伙子大声惊叹道,“难道苏联从没有教过你爱为何物吗?” “作为一个纳粹高官,你是最没资格教我什么是爱的人,耶格尔上校。” “不,尼古拉,让我再重申一次。”男人并没有因为这句嘲讽而生气,“在这里我不再是军官,你也不再是战俘。” “我希望你忘掉那段不堪回首的时光,忘掉国家和政府的意识形态曾经给你灌输的一切,丢弃所有的立场和成见,让自己重新变得纯洁。在我身边你不会有任何生存压力,所以什么都不需要想,只管把你的身体、心和灵魂都交给我。释放心中积压已久的爱,我们一起白首偕老,举案齐眉。”他一边说着一边重新贴上来,轻柔地啄吻着怀中人的侧脸,“在这里我们就只是一对普通的伴侣。而对伴侣来说,你所做的最多只能算是最基本的尊重和顺从。爱要远比这深刻得多。” 尼古拉偏过头躲开男人的亲吻嗤笑道:“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要怎么做才能算是爱你啊?” 这确实是个值得好好探究一番的问题。耶格尔转了转眼睛想了片刻,突然一改语重心长的态度,语气轻快道:“叫我克劳斯。” 尼古拉眉头一皱,半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男人:“什么?” “我说,你应该叫我克劳斯。我们的关系今非昔比,采用恰当的称呼是很必要的。”年长者歪着头看向他,“我去查了苏联人的名字变化规律。尼古拉这个名字的爱称是科利亚,对吧?当然,我也不介意你叫我克劳西——虽然这个叫法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有点太腻乎了,但是我想我会非常乐意从你嘴里听到这个昵称。” 尼古拉没忍住打了个寒战,“你说这话的时候就不觉得肉麻吗?” “当然不。你见过哪对夫妇用姓氏称呼彼此的?”男人不解地反问道,“说到这个,我还得提醒你。从法律上来说,你现在的名字是尼古拉·耶格尔了。以后自我介绍的时候别说漏嘴了。” “他妈的。耶格尔,别得寸进尺……” “放心,私下里我还是会为你保留伊夫什金这个姓氏的,只是在一些官方场合和文件上我必须这么写。”耶格尔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娓娓道来。那双蓝得醉人的眼睛是如此澄澈,其中曾经驻留过的所有扭曲和狂热都被真诚所驱散,“我知道要接受一种全新的生活对现在的你来说很困难,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我说这些话只是希望你明白:集中营里的战俘尼古拉·伊夫什金已经死了,现在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的爱人尼古拉·耶格尔。” 他明白。不管从哪个方向看,他都已经迈入了人生的新阶段,并且再也无法回去了。不再有出于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的迫害,不再有肉体上的痛苦与折磨,不再有一把由无数双眼睛构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尼古拉明白,但是他心里残留的、根深蒂固的、贯穿了他前二十二年人生的意识还是让说出口的话变成了尖锐的质问:“哦,所以按照你的设想,我不光要背叛我的祖国,还得忘记我之前的人生经历,是吗?下一步呢?你是不是就打算抹去我的个人意志,把我变成一个乖巧的性玩具?” “我觉得你是个聪明人,尼古拉,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们之间是何种关系完全取决于你的想法。”年长者没有反唇相讥,但微微下垂的嘴角显示了他耐心无多,“对于我所看中和喜爱的人,我一向是很宽容的。如果你放下成见、敞开心扉接受现实,那么我们之后会很幸福。可如果你一直像这样咄咄逼人、不识好歹,那么我将不得不做好相应的预案,并在正确的时候付诸行动,尽管我会为一个闪耀灵魂的磨灭抱憾终生。” 尼古拉选择了沉默。不,不是因为为了避免自我攻击而把一身尖刺调转朝外、扎伤了他人真诚袒露的心声而感到些许愧疚,他不会允许自己承认的。他沉默,是因为他与对方相处的经验告诉他,耶格尔真的会那么做。以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来说,继续用语言刺激这个纳粹没好处。 至此,这次唇舌之争是耶格尔获得了阶段性胜利,但年长者却反而皱起眉头。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放轻声音继续说:“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尼古拉,我知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你也多次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可是你的坚持——除了让我们两个都身心俱疲以外,毫无作用。” “我知道强调集体主义的苏联人对国家极为忠诚,而这种忠诚会促使他们杀死叛徒。我带着你搬到这里、远离集中营那个剿灭了一切个人思想和意志的地狱正是因为如此。你不用担心因为没有激烈反抗而被视作叛徒杀掉,也不用担心因为失去了集体的信任而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我会爱你,我会保护你的。” “相信我,只要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人爱你,你就不是无处可去的。你不需要再为了维护‘正确’而牺牲自己,不需要为了讨得一份在集体中生存下去的权利而表现出与那些乌合之众同样的爱憎。尼古拉,人生的答案有很多种,你不一定非要依附于某种集体才能活下去。集体或许可以给你肉身上的自由,但那是以牺牲了个人意志为代价换来的。一旦你离开它,你会迅速退化成一团只会呼吸和蠕动的肉块。而我会给你集体给不了的。尼古拉,我的尼古拉,你现在是一个崭新的、重生过后的个体。” 太多了。真诚,爱,思维的织网,无数被反复提起又湮没于黑暗中的叩问的答案,太多了。尼古拉低下头,用力掐着掌心试图以疼痛保持大脑清醒,“耶格尔,我……” 耶格尔突然伸长脖子,用力亲了他的侧脸一下。 这个动作吓了苏联人一跳。年轻人立刻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操,你干什么?!” 耶格尔脸上换上了他那招牌式的狡黠微笑,朝着他的大男孩儿张开双臂:“你可以不叫。我会一直亲你,直到你改口为止。” 尼古拉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忘记了他身后就是冰凉坚硬的落地窗。这一步迈出反倒使他背靠屏障,无处可逃。猎人顺势向前逼近,长臂一伸就将狐狸身侧的最后一丝缝隙堵住。男人右脸上的闪电状疤痕快速放大,在那两片薄且干热的嘴唇挨到他的脸颊时,尼古拉终于闭上眼睛,像只被抓住尾巴倒提起来的狐狸那样尖叫道:“克劳斯!” “嗯?” “克劳斯,克劳西——行行好,停下吧。” “不喜欢我亲吻你?我还觉得这种方式挺温柔的了。”他的大男孩儿的反应是如此可爱,耶格尔笑得眼角的鱼尾纹简直和渔网一样了。那双湛蓝的眼睛转了转,接着它们的主人说:“那下一步就从一个吻开始,如何?” 尼古拉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咯噔一下。他努力按下一拳捣在对方脸上的冲动,眯起眼睛咧着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你一定要把我逼到跟你发脾气才会停下是吗?” 耶格尔的狡猾在这一刻显现得淋漓尽致。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没有用任何的身份或条件威逼利诱。他稍稍弯下腰,从下往上望着苏联人气鼓鼓的圆脸,像个顽劣的邻家孩子那样语含讨好耍赖道:“只是一个吻而已,又不会少块肉。” 这样他胸口聚着的一股气便顺着年长者的语调泄出去了。尼古拉浑身的力气也随着这口气溜走了。他抿着嘴左顾右盼半晌,似乎是在查看有没有一双眼睛黏在暗处监视他。随后他皱着眉伸了下脖子,在那对薄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不不,你这样太敷衍了。”猎人当然不会把如此珍贵的软化机会放跑。男人顺水推舟,以一种教学式的语气认真说:“想想我平时是怎么吻你的。” 看来他是不会善罢甘休了。尼古拉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放松了肩膀站直身体,接着把嘴唇结结实实贴在耶格尔嘴上。然而他没有想到耶格尔居然直接伸出了舌尖,湿润柔软的灵活抚过他紧绷着的嘴唇。苏联人触电似的往后一缩,两个人的嘴唇只贴着不到两秒便分开了。 “你躲什么?”耶格尔顺势迈前一步,将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吃干抹净。他贴着尼古拉的嘴角哼笑道,“我们分明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那么多次了,现在只是接个吻,你倒想起来害羞了?” “别放屁。”太近了。男人说话时声带的震动能清晰地顺着皮肤穿过颅骨直达大脑,进而引发一种超越语言的共鸣。尼古拉稍稍偏过头,把自己的脑子从那摄人心魄的震动中抢救出来,为了掩饰刚才的头晕目眩而没好气地说:“两个人嘴对嘴地交换口水,你不觉得这么做很恶心吗?” “恶心?”德国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双蓝眼睛里的困惑不像是装出来的,“可我吻你的时候,你的反应分明是在告诉我你很享受。你喜欢和我接吻。”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 “你要是不信的话,不如我再吻你一次,我们都确认一下自己的感受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抢在苏联人前面说,“你要是不敢,我可就认为你是在欲盖弥彰了。” 如此恰到好处的一句激将法正好把尼古拉的一腔怒火踹回了肚子里。他端着肩膀对眼前的猎人怒目而视,柔软的嘴唇抿成泛着青的一条线,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两人对视许久,最后年轻人豁出去了似的眼睛一闭嘴一撅,那样子就是在说:有本事你就来吧。 ——尼古拉闭着眼睛,自然不会明白他这副样子有多可爱,也看不见年长者为他露出了怎样欣慰的笑容。在嘴唇相贴前,耶格尔轻轻抬起年轻人的下颌,从喉结到胸膛都因低声告白而振动。 “科利亚,我爱你。” 尼古拉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在他做出反应以前,他的灵魂已经抛下肉体,先一步撞进德国人瞳眼的蔚蓝与唇瓣的柔软。 ……直白热烈,真情流露,用一句始料未及的话直接打乱苏联人的心理防线,耶格尔总是擅长这么做。两个人长而弯曲的睫毛近在咫尺,年轻人忍不住眨了下眼,那些坚韧的蛋白质便彼此穿插撩拨,卷起一股微小的气流,掠过脆弱敏感的眼皮,共振成一片突兀而细微的麻痒。本能催使他更加频繁地眨眼拨开这恼人的感觉,却只是让它们来得更加无孔不入。尼古拉的睫毛和嘴唇都在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被蝴蝶停驻压得摇摆不已的花枝。耶格尔睁着眼睛望着他,过近的距离会让视线失焦,除了被放大重叠而变得怪诞起来的肉色块面之外尼古拉什么都看不见。他确信年长者眼中的他也和毕加索笔下的抽象派作品无甚区别,可是那片醉人的蓝色里的盈盈笑意和爱却无边无际,仿佛他再一次失足跌入海中,令唇瓣上一点湿润的蔓延变得理所当然。尼古拉垂下眉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男人伸出了一点舌尖抵着他的唇缝,正试探着左右逡巡。 不能让他这么快就得逞。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苏联人下意识紧咬牙关。耶格尔却并不着急打开他的防线,男人收回舌尖,转而含着年轻人的唇瓣轻轻吮吸。卧室足够大,足够两个人无意间释放出的信息素被空气稀释到微不可闻,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双臂圈出的方寸之地中呼吸交缠、心跳相叠。托在下颌的手指向后滑,带着细茧的指腹顺着下颌线抚过脸颊、拢住年轻人开始泛红的耳朵,尼古拉便只能听见血液在男人的皮肤下流动的汩汩声。耶格尔在克制,要认识到这一点并不难,让他惊讶的是自己心里曾经坚如磐石的抵触如今已经无影无踪了。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被耶格尔强迫的次数多了之后对此已经麻木,还是他的身体又一次背叛了灵魂,但是……只是吮吸的话,一种有规律的、力度轻柔的触碰,没有粗暴的占有和强烈的控制,那确实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也是可以做到的嘛。尼古拉慢慢地闭上眼睛,放松眼肌让视线消弭于那片纯粹而美丽的蓝,双手不知不觉抓住了男人的衣襟。或许有一天,克劳斯·耶格尔对他的控制欲也可以像春天的冰雪一样消融? 感受到怀中人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耶格尔又用犬齿叼了叼年轻人柔软的唇瓣,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嘴唇。男人保持着一手捧着他的脸颊,垂下眼眸低声说:“是不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尼古拉没有说话,只是发出一个鼻音权当回应。但他通红的耳尖和不敢抬起的眉眼都能说明,他确实享受这个过程,不过是碍于面子不好承认罢了。 “接吻是如此,和我一起生活也是如此。”耶格尔继续说,他低声说话的嗓音沙哑而饱含情感,仿若心声拾了羽毛笔在莎草纸上徐徐书写,“我希望你全心全意地信任我,依赖我,接受我对你的爱……” 话语的尾音被两对唇瓣的相贴挤成了一串微弱的震动。有了前面的一吻作为铺垫,这一吻来的便更加顺理成章。男人双手捧住尼古拉的头颅,张开嘴将那两片果冻似的软肉含住热烈地吮吸。尼古拉还沉浸在上一吻带来的微妙变化中,反应过来时双唇已被年长者灵巧的舌尖拨开,男人温热的舌头就在他的牙关外徘徊着,悉数贝齿,抚慰牙龈。干燥温暖的手掌贴着他的脸颊,上面携带的热量让年轻人的脑沟也开始升温。很快这股热量顺着皮肤传遍了全身上下,年轻人体内的火种开始与enigma的体温里应外合,尼古拉的呼吸随之染上了柴火似的干烈。他摸索着抓住耶格尔的手腕,试图把男人架开片刻,为自己挣得一点喘息的机会。 如此拉开距离的动作当然会被掌权者视作反抗。耶格尔嘴上对那两片软肉不依不饶,舌尖不断尝试着撬开年轻人的牙缝,手上干脆利落地反过来抓住苏联人的手腕、拉高到两人头顶、交叠起来按在玻璃窗上。尼古拉不满地喷出一股鼻息。他太瘦了,耶格尔只用一只手就能钉牢他,现在男人闲着的另一只手正撩起衬衣下摆游走于腰侧,指甲轻轻搔刮着那片少见天日的皮肤。苏联人稍稍张开嘴,试图咬住在牙关外逡巡的舌尖警告弗里茨不要动手动脚,然而猎人等待着就是这一刻。他刚把齿列打开一条缝,耶格尔的舌头就抓住机会强硬地撬开他的防线钻进了口腔。黏滑灵巧的蛇肆意游弋于高热的内壁,裹挟着他的软舌往来旋转,细碎的水声不断从两人的唇舌间悄悄逃逸。主战场的局势不容乐观,侧翼还有部队不断骚扰,年轻的omega即便使出浑身解数招架旗队长的攻势也还是落得气息不稳,扭着腰试图挽救至少一处战场。可他的背靠已经染上了人类体温的落地窗,前胸与男人的胸腹紧紧相贴,双手被禁锢在头顶,唯一算得上自由的双腿也因为不断的爱抚发酸发软,还得支撑着他全部的体重。狡猾的狐狸再一次无处可逃,只能承受着男人的亲吻、不断发出短促的哼鸣,似是讨饶,又更像哺乳中的小兽发出的欲求被满足的呜咽。 这一吻一直持续到年轻人因为来不及咽下多余的口水呛咳了一下才结束。耶格尔低笑着抹掉年轻人下颌上的水渍,松开手上的禁锢把他翻了个面。尼古拉半张脸贴在平整的玻璃上,他的脑子似乎也融化在刚才那一吻中了,以至于没能立刻明白年长者的用意。感受到有某个硬热的东西顶在自己屁股上的时候他一下反应过来,反手推着身后的人,语气里困惑多于恼羞成怒:“你怎么又!……克劳斯,你他妈的精虫上脑了吗?只是接个吻你都能硬??” 男人扒开那只抵在自己小腹上的手,面不改色地扒下年轻人的裤子,“科利亚,你总是这样妄自菲薄。和我最爱的人全心全意地接吻,你还主动回应我——我怎么可能没感觉?” 事情的发展还是滑向了最不可理喻的方向。笼罩了他的过去与未来的焚烧气息再度萦绕于身,挨一顿操已成定局,尼古拉趁着侧着头嘲讽道:“那你可以冲个冷水澡,凭什么又发泄到我身上?!克劳斯·耶格尔,你每天除了做爱就没有别的事可做吗!?” 耶格尔把头埋进年轻人白皙的颈侧,嗅闻松木香气的动作犹如药瘾发作的瘾君子,“是啊,你是那么令我着迷……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永远和你合为一体。”

两人之间的交锋往往是以耶格尔胜利为结束。但也有极少数时候尼古拉能逆转局势戏耍猎人一把。第二天上午苏联人按惯例在旗队长起床时被吻醒,然后开始又一天的重复生活。只是这次他眼看着耶格尔出了门,不过个把小时,行色匆匆的enigma就又重新出现在了房间里。 “把上衣脱了,趴到床上去。”一身军装的耶格尔指着刚铺平整的主卧大床。 “我拒绝。”苏联人把读到一般的书放在桌上双手抱肩,“都已经长好了。” “配合一下,快点,”男人似乎在压抑着怒气,但话里话外满是焦急和无奈,“你不想带着一后背的疤痕过完一生吧?” “那又怎么样?”大男孩儿语气轻松地带出一声哼笑,“带着就带着吧,反正我又看不见。” “我能看见。”耶格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优雅标志的旗队长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不多见。尼古拉忍不住勾起嘴角,看见男人捏着盒子的手青筋暴起更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借着翻白眼的时间糙糙回忆了一下,昨天那两个暧昧黏腻的吻后他以跪姿被耶格尔按在落地窗上后入,胸腹紧贴冰凉的玻璃,双腿向两旁大张着,被身后人顶撞得阴茎在小腹和玻璃间一个劲地磨蹭。耶格尔的膝盖顶在他膝弯内侧,握住他的双手手腕防止他挣脱。年轻人在快感的浪潮间一个劲地挣扎,大声抗议这副大好风光很可能被偶然路过的人一抬头就看了个干净,恶趣味的旗队长则“大方”地表示若真如此,那今天便是那个人的幸运日了。现在想来,耶格尔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对他后背上的鞭伤疤痕忍耐到了极限,所以才会在今天突兀地拿来一盒药膏执意亲手给他上药,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冲进卧室。至于年长者突如其来的乐于分享,不过是他的扭曲占有欲被激发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说到底,这个掌控欲极强的enigma还是为他的爱人身上被陌生人留下了痕迹这件事恼羞成怒,所以才会不择手段地要把尼古拉背后的伤疤抹掉。 “想一出是一出。”最终年轻人叹了口气,抬手把衬衣脱掉只穿着长裤往前一趴倒在床上,动作熟练地把枕头拉过来垫在自己身下。在某些方面他尼古拉认准了一件事就不回头,在另一些地方他实在拗不过这个固执的男人。大不了就是去洗个澡。他把头埋进手臂里盘算着,后知后觉上药不需要往腰下垫枕头。 耶格尔长腿一抬坐在床边,用手指剜出一坨像是蜂蜡的膏体放在掌心里。男人双手交握,待掌心中的微凉药膏被焐热后才用右手食指蘸取一些抹在苏联人的后背上。年长者带着细茧的指腹被滑腻的药膏包裹着沿着他背上的伤疤游走,仿佛在描画某种神秘的图腾。这种感觉好像按摩前的准备工作,尼古拉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昏昏欲睡。他侧过头用余光看着神情之认真堪比绘制教堂壁画的旗队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身边的人嘟囔道:“这药膏真的有用吗。” 耶格尔眼睛都没抬一下,却立刻言之凿凿地接过话茬:“有用,古德里安将军给我的,说是每天坚持抹能让疤痕颜色变淡的。”说完年长者似乎犹嫌证据不足,还侧过脸去给他指指自己右半脸颊上闪电状的淡红伤疤:“喏,这疤还是你给我留下的呢。” 尼古拉原本跟条死狗一样趴在床上,听到这话他仰起头,抬起一条胳膊伸着手去摸耶格尔脸上的疤。一般人的身上若有如此醒目的疤痕,大多是不愿意轻易让人触碰的。耶格尔却也不躲,还把头稍稍伸过去一些让他摸。年轻人用指腹摩挲着那片皮肤,感受着与指纹契合的微妙凹陷和凸起。耶格尔原本有一张近乎完美的脸,如果是在和平年代,男人足以凭此成为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但是他遇见了尼古拉。1941年在涅费多夫村的那场战斗不光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也在耶格尔的脸和灵魂上留下了无法抹掉的伤疤。即使德国的医疗技术再先进,那些地方也因为苏联人留下了微微翘起的边缘,如同四分五裂的大陆那样,再也无法平坦了。 这一刻,房间里静得连尘屑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耶格尔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手指抚过年轻人手背上凸起的骨节,“尼古拉,你看看你把我伤得有多深。三年过去,这片疤痕也还是这个颜色——也许以后都会是这个颜色了。” 他垂下眉眼,那双眼睛里的湛蓝仿佛不会疲累一样地起伏翻涌,“……可我控制不住地爱你,爱得比这还要深。” 要让彼此割裂的天地弥合只有一个办法。年轻人注视那片形同闪电的痕迹良久,最终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完美的皮囊既保护了脆弱,也封印了爱。尼古拉·伊夫什金把克劳斯·耶格尔的壳子打出了裂痕,于是壳子里疯狂的燃烧着的爱顺着裂痕涌出来,淹没了打破封印的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