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燔祭日冕 终章
在8个月之后,我终于有精力给这个故事暂且画下一个句号了。 斜体表示德语 本章灵感来自于我的一个梦
16. 1945年1月1日,在很多人的期望中它应该是个大日子,对另一些人来说则与昨日别无二致。时值新年,魏玛火车站的出发站台比圣诞节时更加繁忙,飘落到水泥地上的鹅毛大雪顷刻间被数不清的皮鞋踩成一片泥水。即便旷日持久的战争令德国境内人丁日渐凋零,尚且健在的人们依旧在自己的人生铁轨上行驶,乐此不疲地为不知还剩多少的时日奔波。无论是在走上坡路还是下坡,日子总要过下去。死了未必无人扰了清梦,活下去反倒能看看自己还能为改善现状做些什么。新的一年总是寓意着新的开始,新的愿望,新的好兆头,哪怕我们其实意识不到作为新旧之界的那个凭证只依附于一张日历、一份报纸,丢下它们并不会使我们和二十四小时之前的自己有所区别。你去年是什么样子,今年也依旧会是,可悲的人性之惰令我们一次次重蹈覆辙而浑然不觉,美妙的脱胎换骨只存在于螺丝钉的白日梦里。 尼古拉平静地跟在耶格尔身旁,任由德国人一手揽在他腰间,用目光和气势拨开迎面而来的匆匆旅客。他稍稍将围巾拉下一点,让鼻尖能触碰到干冷的空气。有enigma那形同火焰的信息素包裹,又被年长者裹得像只熊,他感觉不到什么冬日的寒意,心中亦是出离平静,只有脖颈侧面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距离尼古拉上一次垂死挣扎过了一周,耶格尔带着他的伴侣重新启程坐火车前往柏林。原本准少将想等自己的爱人身体再恢复一些再走马上任,但且不说挑一个党内重要人物都有时间的空档举行授勋仪式不容易,东西两线的战争形势如今越来越紧张。耶格尔从未对尼古拉详细讲过情势如何,但年轻人从这两天爱人与司令部的通话中隐隐约约听出,为了守住西线,德国从6月起就一直在从东线抽调部队,而这令本就顽强的苏联红军更加势不可挡。如今地处布达佩斯的德军被乌克兰合围,急需一位得力将领指挥其他军团解救。那群坐惯了办公室的法西斯突然决定给耶格尔升职八成就是需要这么一位炮灰。谁都能看得出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做好了未必有功,干坏了定要挨打。烫手山芋在圈子里传了一遍,只剩提前预支了诸多好处的耶格尔没有躲开这一棍的理由。甚至连他因尼古拉的伤势而申请将任命延后的请求都一度被视作借口,以不对等的力量和对方拉扯,拖一周再去已是极限。 尼古拉在那间病房里度过了启程前的最后一周。耶格尔没请护工或保姆来照顾他,而是一直亲自陪在他身边。两人的相处模式又回到了圣诞节前那种一切都异常平淡的氛围中,只是这次不免多了一层灰暗沉郁的雾气萦绕其间。一切都以德国人提出,苏联人接受为结果,除此之外准少将没有得到过任何多余的回应,连耶格尔掏出戒指单膝下跪向尼古拉求婚、将那枚白银打造的素戒套在他左手中指上时也是如此。几个月前的甜蜜生活终于也成为了被战争撕碎的泡影。他当然知道这个德国人在怕什么,谨慎的耶格尔少将害怕他那倔强的苏联爱人再一次见缝插针地逃走,两个人倾尽所有玩一次猫鼠游戏,让命运再次回到起点。为此他会使出一切已知可行的方法根除年轻人的行动,切断尼古拉的念想。事实上耶格尔也不需要再做什么,谁都能看出来又一次逃跑失败被抓回巢的omega比一张纸更苍白脆弱。在心理层面接受这重痛击前,他不会再有精力掀起新的风浪了,而要治愈心伤则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 临出发前,耶格尔为他一件件穿好衣服,絮絮叨叨地反复念叨今年的冬天有多么冷,尼古拉作为一个怀孕的体弱omega必须更加小心。苏联人的目光越过准少将,闯进窗外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的鹅毛大雪中。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雪,继续下的话,明天这时候窗外的雪就可以厚得足够孩子们从二楼跳下去而不摔伤。他仿佛回到了故乡,耳朵里飘进遥远的电台播报的防寒提示,而当耶格尔拿出那条黑色的皮革项圈朝他的脖子伸过来时,尼古拉被凉潮的质感冰了一下。这就是命运送给他的新年礼物吗。 在他发愣的时间里,耶格尔很熟练地把别针穿过扣眼,富裕的束带一头收紧皮带扣里整理好。两指宽的项圈刚好卡在尼古拉的喉结下方,压着他颈侧刚刚拆了线的伤口。德国人的借口是“为了遮掩一下”,至于他要遮掩什么,尼古拉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他分明看到了耶格尔准备的用于连接项圈的细银链,他也做好了被准少将像牵狗一样拴在手里的心理准备——男人费劲力气驯服他,为的就是将他带出去展示给他人的这一天。但耶格尔最终还是没有把牵引链和项圈连接在一起。他转而拿起一条格子围巾给尼古拉罩上,一边整理三色毛线流苏一边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说:“虽然自体检后我已递交了报告,党卫军高层已经都知道了你作为alpha被转化为omega的情况,他们也允许了你的存在,但……其他人,乃至全德意志的人民仍然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 他摸了摸尼古拉被裹在围巾中的圆脸,“你的容貌和口音也很容易引起注意。所以……我们这段时间仍然需要低调行事。” 说完年长者似乎想要安抚他的omega似的放出了一些信息素。闻着那股熟悉得令他恶心的硝烟味,尼古拉眨了眨眼睛权当回应。他没有说,也自信耶格尔用不着他来告诉:他已经心力交瘁,不会再螳臂当车地反抗他对他的支配,所以没必要再拿信息素当作控制他的栓绳,那只会让他想吐。然而在DNA的控制下,enigma的味道更近似于让他保持情绪稳定的镇定剂,一种削除所有分歧和不羁的精神指令。浸淫在这种味道里多时,尼古拉的自我像块被掷入火种的木柴,慢慢地由外向里热解作黑炭,失去了所有轻盈灵动的水分。他讨厌这种平静到一点波动都没有的感觉,可是与坐拥一切又在顷刻间失去全部相比,从一而终的一无所有是显得那么仁慈可爱。他能采取的最后一点行动就是做一个无言的人偶,不再给耶格尔提供一星半点情绪价值,不再纵容德国人拿他的反应寻欢作乐。而这又是不是他为自己的屈服所寻的精神胜利法呢?无人知晓。
这趟火车的倒数三节车厢原本是餐车,在战况吃紧的当下,连观光列车也会被征用来运输集中营里的战俘了。两人准备上车的时候正好看到宪兵和卡波们一起把干柴似的战俘往车厢里码,打地鼠一样殴打那些为了偷喘一口气而把车窗打开的战俘。靠近车窗的人们被挤得大半个身子压在玻璃上,眼珠子都要突出来。更有甚者还挤在车门处死活上不去,半条腿挂在车外。 如此荒诞而滑稽的场景耶格尔没让尼古拉看太久。他的爱人如今也披着他的军大衣,俨然一副军官的样子,这样猪狗不如的命运早已被他们抛在身后了。准少将特意在拿票时拿了靠窗的一对座位,他要尼古拉待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许离开。至于他倔强的omega,苏联人虽然不乐意穿上纳粹的衣服,但当他看到昔日的袍泽被当成牲口赶去最后三节车厢挤成罐头时还是移开了目光。尼古拉也在几个集中营间经由火车或徒步辗转过,眼下这列车的载人密度基本和宣告他们的死刑没差别。 两人对那三节不幸的车厢与其中的人投去匆匆一瞥便登上列车,自然没看到身后的突发情况。 “长官!长官老爷!我有重要情况要禀报!” 从整列火车最后一扇车窗里弹出一个满脸脏污的脑袋,顶着一头堪比鸟窝的脏乱金发大声用德语朝着站台上的管事叫嚷。卡波的棍棒和宪兵的枪托都没能让他退缩,被打得缩回去片刻又重新探出头来继续打小报告。其中一个略年长些的宪兵被他那公鸭嗓叫得头疼,三两步走到他面前呵斥道:“闭上你的臭嘴!滚回车厢里去!!” “老爷!大人!我看见一个苏联战俘混上了车厢!!”在集中营里混了这些年还能活下来的无一不是人精。蓬头垢面的战俘听出这位大兵是给了他机会,连忙把自己看见的情景和盘托出:“千真万确!!我认得那张脸!!有战俘混进前面的车厢里了!!” 此言一出,站台上的几个管事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这边。虽然集中营里以各类稀奇古怪借口为自身行便利的战俘回回都有,这家伙也是在是吵得人想让他赶紧闭嘴,但前面的车厢里坐得可大多是来自国防军或党卫军的军官,指不定就有未来的元帅在里面。一牵扯到上面的大人物,这些最底层的小喽啰还哪里坐得住,几个人当即向一个戴着万字袖标的小队长靠拢,简短商量了几句后把刚刚好不容易装进车厢的战俘们又都揪下来。 “你!出来!!动作快!!” 不用德国人动手,车厢内的其他战俘自觉地组成人肉传送带,把这个叛徒出头鸟送出了车厢。那个年长的宪兵毫不掩饰眼中的嫌恶,取出一条栓狗用的皮带三两下勒在战俘的脖子上。这人精没等着长官上脚踹,主动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由他的临时主人牵着去往他所说的车厢,搜寻那个混上车的同类。
与上一趟列车不同,此次列车在魏玛镇只是经停,不少上下车的旅客提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有即将分别的恋人从车窗上探出半个身子吻别。车厢里大半位置已经有主,其中不乏耶格尔这样身着戎装的军官。气质出挑的人到哪里都容易引起注意,耶格尔与几位向他们行注目礼的同僚略一点头,便拉着尼古拉快速找到座位坐下。望着身边看向窗外依然平静的青年,德国人喘了口气。他们两人的行李已经在上一轮追逐战正酣的时候跟着列车去了柏林,此次连日用品都没带,是真正意义上的轻装出行。新年第一天,他们已经将所有可以称之为负担的东西都抛给未来。 “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他们这里不卖热可可,只有拿铁。”耶格尔摘下大檐帽,又掸了掸帽顶上的雪,“我去买一杯。你要喝吗?” 尼古拉没有回头。只有年轻人平淡的声音转过来:“……你随意吧。” 耶格尔闻言咧嘴一笑。他这副样子,不反驳便是同意了。于是已经年近四十的准少将从座位上弹起,一路小跑着去买咖啡。距离列车启动还有一小会儿功夫,尼古拉无事可做,便倚在座位上合眼小憩,头朝着身旁耶格尔的空位歪着。经历了剧烈的命运拐点、自戕、踏足生死交界和赤裸的观念冲突,他此生从未有哪一刻如此疲惫过,只是保持住人型坐在原地便已掏空了他所有的气力。耶格尔犹在试探他,可他知道如果没有奇迹,先前的就是他最后一次逃跑机会了,而他没能把握住。斯捷潘他们已经被火车送往了不知何处,他再也无法见到他们、见到鼓励他活下去的好同志了。最后一件值得他守护的东西就此消失,他还是在这场持续了三年有余的抗争中败下阵来,无力的脊梁再也支撑不住他高贵的头颅。他的整个人生终于被他自己亲手囫囵葬送,全部献祭给身边这个焚尽了他人生所有鲜艳的男人。闭上眼睛,连黑还是白都分不清的无色无形之幕便是他的命运所指。 庞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围绕着他,尼古拉好不容易才挤出一点困意,车厢前部却有鸡飞狗跳的哗然声音如海潮渐渐扑来。他本就精神衰弱睡眠堪忧,如此人声鼎沸的动静虽然还远,却也搅得他睡意全无。 青年疲惫地睁开眼睛,正好耶格尔端着两杯咖啡回来。尼古拉窝在座位上挪了挪地方,朝着归来的爱人用唇形无声说:“怎么了?” ——他不确信自己看得是否真切,因为他竟然见到耶格尔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的神色。准少将把还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杯架里,侧头附耳过来,眼睛却还盯着前面的车厢门:“有人举报有苏联战俘混进车厢里了,他们在挨车搜查。” 尼古拉一下瞪圆眼睛坐起来,一股带着烟熏气息的松香从他身上不受控制地铺开。这很明显是在说他。比之前还要强烈的颓然击中了他。耶格尔为了不出岔子地把他带上车已经伪装得以假乱真,两人并排走在路上只会被认作两个关系密切的军官,尼古拉不知那个举报者到底是在哪里看见了自己、又是怎么认出他的。他已经在集中营里“死”了半年了,知道这一消息的战俘就算真的在外面见到形似他的人,第一时间也不会把思绪往他身上引。这只能是从前见过他但后续与他分开了的其他营的战俘干的。第三帝国的军官们根本不关心别人,也认不出一个个胡子拉碴的苏联战俘有什么区别,只有那些曾经和他一同被压迫的人眼瞧着他过上好日子才会因为嫉妒而想给他扣个叛徒的帽子、把他拽下水。始作俑者的身份暂且按下不表,如果他真的在这里被当作苏联战俘搜查出来,那他身旁的耶格尔也跑不了,他迄今为止的努力就统统一笔勾销了。想到这里年轻人胸中止不住地涌出一段愤怒和沮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好不容易放弃了内心的自我审判与折磨,把自己那颗与死灰无异的心清理干净,还未向着新的人生阶段启程,被命运安排好的判官便跳出来拦他的路。 也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精彩,耶格尔摘下了手套捧着他的脸,对着他小声允诺:“没事的,就是走个过场,不会真的怎么样的。” 尼古拉仍然直挺挺地坐着,松木的味道越发浓郁,颈侧那道刚拆了线的伤口犹如有火在烧。他的爱人飞快扫了前面一眼,抬手轻按他的肩膀把精神紧绷的青年按回座位里,又把自己的大檐帽摘下来扣在他脸上:“睡吧。你需要休息,这样把光遮住会好一点。” 闻着爱人信息素的味道,苏联人在帽子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试图忽略腺体的疼痛尽快入眠。希望事情会按照耶格尔说的发展吧。 然而每当他无意识地向着命运祈祷时,这顽劣蹩脚的作家都会把故事转折向他最不愿看到的走向。过了约莫两三分钟,此起彼伏的感叹声从车厢前部蔓延过来,紧接着是一阵铁链的哗哗声,不时有一两句低声呵斥穿插其间。一个穿着灰绿色制服的宪兵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而当视线从那人脸上下移、路过他领口的矩形领章、被皮带勒着的凸起的啤酒肚,那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只裹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便四肢着地爬行的生物不免让所有目击者倒吸一口凉气。这趟列车上的人们多数都在安全的后方生活一世,连到前线去过的人都极少,更遑论有人进过集中营、亲眼瞧过真正的苏联战俘是什么模样。此刻那个胡子拉碴的战俘被宪兵牵着像狗一样在铺着地毯的车厢里蹒跚前行,离近了便可闻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混杂了许多人命的臭味,许多军官和名流都毫不掩饰地露出嫌弃的神色。 那个战俘一边爬一边仰起头观察着走道两边的乘客,试图在一群群高颧骨宽鼻翼的日耳曼人里找出那个长相不同的斯拉夫人。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却像欣赏畸形秀一样伸着脖子与之目光相接。耶格尔抽出前座背后的布兜里插着的报纸,作出聚精会神看报、目不斜视的样子。瞒天过海最重要的一个技巧就是平常心,哪怕枪口已经指向自己,也要像没有任何事发生那样平静。何况他已经以睡觉需要遮光为借口拿帽子遮住了尼古拉的脸,就算这对犬牙对他身旁的人起了疑心,他也有自信以准少将的身份拦住他们,连搜查的机会都不给。 那战俘却连耶格尔的准备也绕过去。他只做了个非常简单的动作:膝行到他们身前,停下。 “尼古拉·伊夫什金?”他说出了登车以来第一句人话。 猛然听到耶格尔之外的人叫自己,尼古拉心里一惊。那柄一直追在身后的审判之剑还是找上门来了。不,不,他在心里嘶吼着,面上努力控制自己呼吸如常,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他不能再对这个名字起反应,他已经接受了自己被烙印的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新的命运。最痛苦的苍白重生他业已熬过,他不要再被过去的罪名审判。快点走开,快去寻找下一个不知名的受害者—— 举报者却不知凭什么笃定这个假寐的人在心虚。他像终于找到了决定性证据一样,开始在一车德国人面前用俄语狂叫:“尼古拉伊夫什金,你这叛徒!!别装死了,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变故在前,耶格尔放下报纸,没有理会在他脚边发狂的战俘,而是与后面的宪兵四目相对。那双蓝得渗人的眼睛在来挑事的二人身上滚了一圈,这位准少将又微微扬了扬下巴,举手投足间的意思已经很明确:把这个肇事者赶走。 负责搜查的宪兵冷汗直冒。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耶格尔的肩章,麻花状的俄罗斯丝线上嵌着两颗金色衔星。他在这座小城土生土长几十年,这辈子都没见过第二个如此年轻的上校。面前人脸上的疤痕又是那么独一无二,但凡是个有看报习惯的人都无法不对这位帝国的英雄印象深刻。现在这个大胆妄为的战俘竟然敢将矛头直指这位上校身旁的人,宪兵不禁怀疑脚下的东西是在撒谎。得罪一个未来的高官对他来说实在有百害而无一利,于是他赶忙点头领命,同时踢了地上的战俘一脚,示意他别再继续在这位长官面前放肆。 然而这一脚反倒像是在给他撑腰一样,野蛮得可以媲美人猿的战俘非但没有走,还站起来对着座位里侧的尼古拉继续大声辱骂:“你这婊子!有本事就把帽子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嘴脸啊!!你当初杀死阿廖沙的时候怎么说的?‘苏联人杀死叛徒不需要理由’,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你他妈的在眼看着你的同胞被塞进车里挤成罐头,和你的主人一起坐在舒服的座位上喝咖啡!!不知廉耻的叛徒、纳粹的狗!!呸!!” 说完他仿佛没看见耶格尔阴沉的脸色似的转过身,一手指着尼古拉,对牵着他脖子上狗绳、因为他的发难而有些愣神的宪兵大声说:“这个人是苏联战俘!他肯定是被人包庇才混上车的!” 嘶哑嘲哳的嗓音并不能影响他人听出那是一个清晰的名字,他吐出的德语尽管用词有所弊漏却更能让周遭的看客明白原委几何。四周哗然声顿起,指认者言之凿凿,想要就此糊弄过去是没那么容易了。然而座位上的人穿着党卫军的大衣,脸上盖着大檐帽像是在小憩,根本没有起来配合的意思,身旁的耶格尔又是上校。事情一时间僵在了这里。临时客串搜查官的宪兵面露难色,他恐怕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如此两难的时刻。但是事关苏联战俘出逃这么重要的事,像他这种小角色也不敢大意,否则出了岔子后背锅的还是他。两害相权取其轻,最后他还是上前一步,对着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尼古拉说:“请您起立。” 尼古拉没动。 搜查官犹豫片刻,顶着耶格尔能把人灼穿的目光硬着头皮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准备把他推起来。事已至此,准少将如果再出手制止,反而容易叫人觉得是他们做贼心虚。于是在宪兵的手触碰到自己前,这位没有军衔的军官烦躁地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和衣服不匹配的斯拉夫人的脸。 眼看帽子下的确实是他认识的伊夫什金,举报者眼中的狂喜几乎要沥到耶格尔身上。他像一个上满了弦的机械玩偶一样在原地转圈、抽搐、为自己找出了“叛徒”而焕发出比车厢中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光鲜的自豪。尼古拉既没有起身,也没有为自己出声分辩,只是嫌弃地用余光看着咫尺之外以袍泽之名行叛徒之事的“同志”,满脸被人扰了好眠的暴躁样子。失去了一切的他如今是一个空壳,声色俱厉的指责并不能唤醒他那颗死灰一堆的心,只让他觉得闯进脑中的嗓音聒噪非常。他不记得这家伙是谁,想不起对方的名字,连对方提到的被他用勺子杀死的叛徒似乎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早已失去了和同志们交集的资格,眼下这些愚忠的好同志也不应该再拿着旧日的道德枷锁来打扰他一个死人的清梦。 ……只是他看着那张脸总觉得有些眼熟,这副披头散发、满面污痕、即便自己人型尽失、朝不保夕也还是要践行对苏联的“忠诚”的样子,他似乎在哪儿看见过。尼古拉不由得仔细地盯着那个战俘,试图从他面颊上每一道沟壑贮存的污泥中找寻出一颗被遗落的真相。目光一瞬间照进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却被狂热照亮的、属于斯拉夫人的蓝眼睛,苏联人忽然感到脑中什么东西豁然畅通。啊,他想起来了,大半年之前,自己刚刚和克劳斯重逢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被瓦尔特抽得皮开肉绽,裹着一块臭烘烘的破布倒在审讯室的木板上,即便明天就要被执行死刑也还是梗着脖子和来抢救自己的德国人较劲,直到女翻译的性命被摆上天秤另一端才肯消停。他不禁抬起手,隔着围巾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手上的戒指反过一瞬闪光。在众人眼下畜生都不如地给陌生人当狗,只向一个把全部身心都奉献给你的人隐秘地低头,到底哪个选项更好一些?尼古拉不敢妄言。五味陈杂说的就是他此刻的感受。他应当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叛徒,可是对方损人不利己的告发显然更加恶心;他为对方的境遇感到可悲,可再瞧瞧自己,他又有什么资格怜悯他人呢;他逃离了名为尼古拉·伊夫什金的废墟,不用再为生存发愁,可是一座之隔的那个“自己”至少在咆哮出叛徒二字时问心无愧。他心中最后一点热量也消散了。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他不指望旁人理解他,也不想再费力理解他人,他所有的精力、欢愉、痛苦与爱早已交付给身旁名为克劳斯·耶格尔的男人。唯一的幸事在于他曾经是他们,他懂他们从何处来;他们不会是他,这条灰暗无光的路上不需要再有赴继者。 耶格尔自始至终看都没看举报者一眼。他用他蓝得惊心动魄的眼睛盯着搜查官,又摘下手套、用同样戴着素戒的左手掏出自己的军官证件晃了晃,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赶紧滚。” 搜查官在看到证件上那一片黑压压的军衔晋升记录最后写的是“少将”一衔的时候就知道这事还是办砸了。虽然这副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态度换做是谁也脸上挂不住,但衔至少将的人就算真的有问题也轮不到自己来查办。不管怎么说,此刻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赶快离开,争取把影响降到最低。作为发泄,他狠狠地踢了一脚狺狺狂吠的战俘,把那家伙踢得滚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只顾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或是出于保险起见,或是由于内心的好奇作祟,他还是在越过两人的同时小声问了耶格尔一句:“抱歉,少将阁下,请问您身边这位是?” ——之前那么大动静他都没动,这一句话出口,耶格尔整个人像一团骤然爆烈的火似的呼啦一下站起来,把里面的尼古拉护在身后,吓得宪兵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无形的热浪顷刻间席卷了整节车厢,疯狂的热度摧残着暴露在外的皮肤、炙烤着眼球,仿佛这里就是刚刚被轰炸过的战场中心。有人痛苦地咳嗽起来,连车座上的棉麻布料都因被烘烤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面前的军人右脸上的伤疤犹如烧至赤红的日珥,那双在地狱之火中越发闪耀的蓝眼睛光芒吞吐,标志着这位长官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再多说一个字都会招致更加恐怖的爆发。 他用全车人都能听清的声音冷冷地说:“他是我的爱人。” 不问则已,一问就捅到了长官的逆鳞。这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搜查官彻底屁都不敢再放一个,踩着满车厢的哂笑声夹起尾巴,拉着形同丧家之犬的举报者滚下了车。 至此,这场闹剧终于告一段落。 然而欣赏了全程的观众还留在车内尚未散场。两人本来并不引人注目,被那家伙一闹,此刻有不少人好奇地朝他们,尤其是靠窗的尼古拉投来目光。苏联人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爱人,有一瞬间没能明白为什么男人要发这么大的火。他早已不在乎如何被他人看待了——他连背叛祖国生活在耶格尔身边都能适应,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承受的呢。但是尼古拉没有问,克劳斯做事一向有他的理由,何况今后他们生活在一起,类似的嘲笑乃至诘问只会多不会少。那双眼睛中的雾蓝色几乎消退殆尽,只余下无穷无尽的灰暗与疲惫。现在他只剩一种可能放心不下了。 “我想到一件事。”他说。 耶格尔瞥了他一眼,站在原地把那些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挨个送回去。车厢内灼人的信息素慢慢收拢到方寸之间,年长者这才重新落座,恢复了以往的温柔姿态:“什么事?” 也许是为了避免被其他人听到,也许是单纯的没有力气,尼古拉垂下眉眼,顺势把头枕在耶格尔肩膀上。 “既然一个alpha能标记很多个omega,你作为一个enigma也会标记其他人吗?”他换回了俄语和爱人交流,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我会是你唯一的配偶吗?将来还会有更多的alpha和beta像我一样被转化成omega吗?” 耶格尔静静地听完,牵起他的手,在他戴着戒指的指根轻轻一吻。 “我只要有你就够了。”他的enigma用同样的声音对他允诺道,“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不会去标记其他人。” 话说到这步,再迟钝的人也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尼古拉看了看手上那枚崭新的,在漫天飞雪的白光下闪耀的素戒,转头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无尽大地,语气第一次轻快明媚,宛如正在吟一首短小的诗:“我明白了。” 仿若被命运轻轻推了一下,身下传来短促的震动。冰冷钢铁的长嘶奔过耳畔,窗外的景色开始缓慢向后撤离。一只嘲鸫顶着风雪似要归巢,翅尖的长羽尚未展开,转瞬间便消失在前仆后继的雪花里。 火车开动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