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Haunted 10-11

NOTE:OOC,逻辑死条理无,口嗨扩写,很水很散也不甜,就是想写个人鬼情未了,有很多神秘主义&玄学描述,以及一些有原型的原创角色出场,朋友们看个乐呵就行不要较真。我尽量快点更新 起因是一条代餐→传说接吻可以戒烟瘾,于是烟瘾者去亲吻了某一个墓碑 推荐bgm:Haunted-Stwo / Sevdaliza 上边那个好像塞不下了,我又开了一篇

10.

“当你环视周围,便不能不发现,人类的任何意志都无济于事,既不能丝毫增加生活中已有的内容,对于向大地最深处生长的根基所萌生的东西也毫无助益,无论早晚,无论以何种方式,都必然会导致难以逃脱的结局。”*

尼古拉一向不喜欢阿尔志跋绥夫这类的颓废主义之流,但桀骜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的正确性。距离旗队长被克林根塔尔河吞没已经过去了三年,他的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模糊的人形,而是清晰可见的耶格尔的脸。男人不加遮掩地注视着他,一双湛蓝眼睛格外闪亮,虹膜后熊熊燃烧的浴火几乎把镜面灼穿。想要引起苏联人的注意时,弗里茨会故意把步子放慢加重,让靴跟发出和地板碰触的清脆声音。只要他有意,甚至连尼古拉的妈妈也能听到头顶上的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如果他不想,尼古拉直到撂下笔活动酸痛的肩颈时才会发现德国人在身后站着。这种无声无息的审视和先前带有存在感的目光不同,他有好几次都被吓得往后连退两三步才站稳。 他右手掂着钢笔,左手摸着自己脸上那道Y型伤疤,指腹拨弄着无法愈合平坦的那一条皮肉上微微翘起的棱角。在克劳斯·耶格尔的鬼魂出现之后,尼古拉·伊夫什金整个人犹如被抛入雪崩中,被无数细小的雪花裹挟着冲向深渊。他尝试着在这之中靠自己的力量抓住一点什么,但每次抓住的一株枯草、一根驳羽、一片过去,都只吞吃掉他硕果仅存的气力,令他在其中坠落得更快。 问题和答案,一体双生的对立面。做出唯一确定的选择固然能摒弃事态超出把控带来的不安和焦虑,同时也会失去拥抱无数种可能性的机会。尼古拉放下钢笔,把那个巴掌大的笔记本抓在手里,心不在焉地翻看底页的德语留言。他既不想看到作为鬼魂的耶格尔获得实体,又希望对方仍然是可以被自己抓住的有形之物。耶格尔附在他身上一次之后仿佛留下了某种诱饵,或者说种子在他的脑子里。他越来越频繁地回想起对方和他相处的每一处细节。男人束之高阁的烟斗,书柜里后来居上的歌德诗集,从后面狠狠进入的同时护在他额头的手掌。他们相爱,却不能改变在集中营里时他们的权力极不对等的事实:耶格尔是位高权重的军官,尼古拉是他的阶下囚。眼下情况也并没有好多少。 可不管身份地位的差距有多么悬殊,只要双方同是人类,他们就还在同一平台上。人类会因窒息而死、会被尖削的子弹穿过头颅、会被剖开肚腹流干鲜血,会被世上千千万万的事物杀死,可鬼魂不会。再锋利的匕首也只会穿过他透明的身体,撞在墙壁或地面上发出一声恼羞成怒的咆哮。尼古拉把笔记本啪的一声合上,和被揉皱的废稿扔在一处。他当然不甘于被单方面影响。他要抓住克劳斯·耶格尔的魂魄,要把这不肯安息的亡魂研究透、把他的每一丝长处和弱点都握在手中、教他再也不能干扰他的生活。旗队长曾经如何改写他的命运、支配他的人生,他要把他被夺走的掌控权千百倍拿回来。诚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狡猾的猎手必然是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才会现身在猎物的视野里的。就算他做不到这些,但他总归可以抓住鬼魂作乱的手,把男人从自己身上掀开,再狠狠给恬不知耻的弗里茨一个响亮的巴掌。 他在心里如此这般许愿时从没想过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他的愿望就一语成谶。

耶格尔第一次真正做到凭空显形的时候,尼古拉正在单位的洗手间里洗手掌上溅上的墨水。新调来的维罗妮卡是个有点笨手笨脚的姑娘,她弯腰去捡被她手一抖扔到地上的文件夹时丰满的屁股拱到了尼古拉的桌子,正在给钢笔供水的墨水瓶一个趔趄扑倒在他刚领来的那沓洁白稿纸上。幸亏没洒在他的稿子上,尼古拉皱着眉把掌纹里最后一点黑色搓掉,要不他几个月来的心血就要付诸东流了。 他甩掉手上还染着丝丝墨迹的水珠,抬起头看到自己身后多了个人。尽管被吓到的次数不胜枚举,年轻人还是像只炸了毛的狐狸似的哆嗦着肩膀猛地直起身子。罪魁祸首耶格尔丝毫没有愧疚之意。他上前一步,在苏联人嘴中冒出单词前拉起了那双水淋淋的手,不由分说地按在了自己的小腹下面、两腿之间。 年轻的准少校被这个动作惊到双眼失焦,为男人跨越物理铁律存在的身体、为照常循着抛物线落在瓷砖地面上的水珠、也为掌中那份比玻璃更冰冷的寒意。他切切实实摸到了克劳斯的身体,不是以往那种空气被赋予了生命的怪异接触,而是真实的、混纺布料的摩擦感,裹挟着勃起的阴茎独有的硬挺。他抽动着口轮匝肌,半天才找回对舌头和牙齿的掌控权,磕磕绊绊地挤出一个字:“你……” 旗队长却早已消失了。他眨了眨眼找回焦距,只剩下他悬在半空的手和刚走进洗手间一脸茫然的马克西姆:“我?我怎么了?”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含糊其辞地表示自己没睡醒之后脚步虚浮地走回了办公室。太惊悚了。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忍不住抬起双手翻来覆去地反复查看,确认上面没留下什么指痕或者奇怪的印子。看马克西姆的反应,他应该是没看见耶格尔的,但——只有尼古拉·伊夫什金能看到克劳斯·耶格尔的鬼魂并与之交流,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摸不清鬼魂的实体化到底有什么规律和限制,或许一切全凭旗队长心情。万一对方胡搅蛮缠的时候被其他人看见,“伊夫什金在跟一个纳粹高官交谈!姿态亲昵!”之类的流言传开,他岂不是要被忠诚的同志们直接送上断头台! 必须得和耶格尔谈一谈,确认一下他到底是什么情况,最好就在今晚。他捏着自己不知不觉开始泛出酸痛的手掌,一个一个指节地捏过去,等着后颈的冷汗被衣领慢慢吸走。有一点尼古拉可以确定:随着在他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耶格尔的力量也越来越强。刚变成鬼魂的时候,弗里茨还没太强的力量,所以没办法真的对苏联人的生活做出什么干涉,最多只能在物理层面上在尼古拉身体里进进出出,导致他畏寒怕风、低烧不断。后来他可以附在一些物件上了,比如那支钢笔,浴室里的镜子,家里的木炭。直到现在,他终于可以和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一样,可以抓住尼古拉的手腕把他拉向自己,让他的猎物再也不能一蹦一跳逃开。

-Rise and fall -Silver moon tide erased my foot prints -Then I picked up broken scales -Stuck them to my tail

他一直保持着鬼魂随时可能出现的警惕,从下班到洗漱上床。上一次如此神经紧绷的时候他还在克林根塔尔的小镇外,从车长塔里探出半个身子环视周围排查一切可能的威胁。过度的紧张焦虑使他疲惫万分,即便如此,尼古拉还是点灯熬油地坐在桌前抄录着屠格涅夫的诗句。今夜算不上十分凉爽,即使两扇窗户大开着,流进屋内的凉风也微乎其微。他往斗钵里又加了些干燥的烟丝,一吸一吐,整口浓烟便全喷到笔记本上,半晌才终于散开。 耶格尔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似的,平日里一有机会就对着苏联人耳语不断找存在感,这会儿却迟迟不肯现身。他烦躁地不断抽着烟斗,让烟雾进入肺中再从鼻子徐徐氤出,斗钵内本该阴燃的烟草因为过量气流的流通开始发出星星点点的橘色火光。直到将近午夜时分,他终于捕捉到了颈侧拂过的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流。在晴朗无风的夜里,这点流动如同月光下跃出海面的鱼那样无所遁形。他迅速放下钢笔反手往后抓去,不出所料地抓在了一处被布料包裹着的肌肉上。 没有温度,没有声音,没有反抗。他紧紧抓着那条东西,犹如死死叼着猎物脖子的狐狸,而后关掉台灯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房间登时陷入昏暗,只有色调清冷的月光把周围描摹出一圈轮廓。他手下的力度大到生怕猎物挣扎逃脱,转身的速度又慢到害怕把花枝上停驻的蝴蝶惊走。 那张把他心里盛着的一切思念、痛恨、渴望、憎恶、依恋、迷茫、决绝和深爱都搅在一起的脸近在咫尺。

-If love truly makes you blind -Then I guess -There is no need to see -I 'll trade my eyes -So you can see for me

良久,尼古拉终于吸足了气,挣扎着把上下粘合在一起的两瓣嘴唇挣开一条缝:“抓住你了。” 耶格尔并没有表现出半分被抓住的窘态。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此刻紧紧咬住它不放的狐狸,一双蓝眼睛里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澎湃汹涌的复杂情感几乎要溢出来。苏联人用力攥着他的手腕以防他消失,他不光不逃跑,还顺势凑得更近,小心翼翼地啄吻着年轻人的脸颊和眼角,一下又一下。尼古拉没有动。他能感觉出男人薄薄的嘴唇在无法扼止地颤抖。在这具由不知名的力量暂时构筑出的皮囊下,渴望、爱意、欲求和眷恋疯狂地虬结生长,冲击着鬼魂零珠碎玉的理智。只要他轻轻点一下头、亦或是发出一个简短的“gut”“ja”之类的音节,面前以猎物之姿出现的猎手就会将他扑进一场无休无止的性爱中。 于是他嗡动嘴唇,用最小幅度的动作确认道:“……你想跟我做?现在?” “为什么不?”耶格尔并没有停下动作,细密潮湿的亲吻蔓延到了年轻人的唇边,“你也看到了,尼古拉,现在我可以真正地触碰你,亲吻你,用我自己把你填满,而不需要借助其他东西……我们为什么不来一次作为庆祝呢?” “等一下,你……”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耶格尔真的能像个活人一样操进来。本来因为紧张焦虑和疲惫近乎停摆的大脑开始飞速运作起来。他必须找个借口打消耶格尔做爱的欲望。换句话说,如果他不想办法拒绝,他就要被鬼上了。他偏头躲开了男人更得寸进尺的亲吻,手上不自觉地放开了弗里茨的胳膊,“在那之前,你先跟我说清楚:今天下午在洗手间,还有现在——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俱身体到底是人人皆知,还是只有我才能看见?” “这重要吗?”旗队长的语气中熏蒸出一丝不悦。他上前两步,长腿一迈就将尼古拉圈在了自己和书桌之间,“尼古拉,你知道我只在乎你,而你——显然更在乎除我之外的别人。” “因为你是党卫军!”苏联人比他更恼火,但是为了不吵到妈妈,他只能压低声音用气声咆哮:“无论如何我都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和你在一起的样子。你生在德国,死在德国,你不知道这里的审查有多可怕!安雅千辛万苦才洗脱我的叛国嫌疑,我不能……” “我知道。”耶格尔突然打断他,“尼古拉,我看得见,我看得见你在那些人的办公室里接受盘问,看得见你百般剖腹剜心想要证明自己仍对苏联忠诚,”被刻意放低的沙哑声音仿佛是什么魔法,年轻人想拼凑些字句出来分辩,却只能听着鬼魂娓娓道来,“我也看得见——你选了一只和我一样的烟斗,你在做梦的时候双腿会无意识地绞紧,你把我的手套放在紧贴着心脏的口袋里,”男人抬起那只先前被紧紧抓住的手,按在年轻人胸口正中,那颗蓬勃有力的心脏正在几厘米下疯狂跳动,“你分明很思念我。” 尼古拉瞪大眼睛,抓住耶格尔的手把它从自己身前甩开,“随你怎么说……” “准确地说,你爱我。演习前一周我问你的时候你并没有否认。” “可我也没承认。” “那时碍于身份和立场,你不敢回应,不能回应,我理解。可事到如今你仍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吗?”耶格尔又往前迈了一步,一条腿直接顶进了年轻人两腿之间。他握住尼古拉横亘在胸前用来防卫的手臂,并非要破开苏联人的防御,而是借力拉近距离的同时揽住了尼古拉的腰,让自己和倔强的爱人紧紧相依,“那我来告诉你:你爱我,远比你自己想象的要爱。当你肯正视这份情感的时候,你甚至会被这样熊熊燃烧着的自己吓到。” 尼古拉用力抿着嘴,下巴因为紧绷泛出一片青白。他想反驳,他该反驳,他再一次被这个男人逼得无处可逃,仅剩的一点自我也将倾倒。可是搜肠刮肚出来的字词在舌尖上来回踱步、碰撞、融合,就是不肯拉开幕布登台演出,仿佛他一张嘴,跳出去的就不再是他反复推敲出的结论,而是那些泥泞阴暗的、他从来不敢往深处想的东西。 “还是说,你有什么条件?”见他不说话,旗队长猛地撒开他,往后退了两步,双手抱肩站在房间里唯一的光源下。尼古拉注意到地板上除了窗框的投影,还有一团颜色稍淡边沿模糊的阴影,随着耶格尔的动作轻轻摇曳着。年轻人努力控制着震颤的眼珠上移。月光落在他的帽檐、他的肩章、他醉人的双眼、他戴着手套的指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仿若乘着亚斯维德尔拉的月车悠然前来的玛尼,夜行登霄的穆罕默德也不能比他更圣洁。“挑选队员那次也是,我分明已经足够纵容你了,你却还要求蛋糕和咖啡才肯干活。” “……把你那身该死的纳粹军服脱掉,”他扁起嘴,艰难地把目光从男人身上移开,“现在已经是1948年了,我可不想你穿着它和我做爱。” 耶格尔闻言挑起一侧眉毛,似乎很意外狡猾的苏联人竟然没提出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尼古拉倒希望他根本脱不下来。传说死去之人的鬼魂会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样子,有些还会一直重复死前的动作,能离开死去之地到处游荡就已经是有些本事在身上了。他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实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弗里茨。像耶格尔这样思维清晰,行动自如,言笑晏晏的鬼他实在是没见过。反正今晚挨一顿操已成定局,他到要看看鬼魂还能搞出多少新花样。 耶格尔垂下头思考片刻,便很快抬起眉眼露出一个标致性的狡黠的微笑。他抬起手摘下了头顶一直戴着的军帽,接着自然而然地撒开帽檐让帽子顺从引力下落。尼古拉并没有听到潜意识中认定会出现的声响,因为他眼看着那顶大檐帽在离开耶格尔手指的那一刻就开始变得虚幻透明,在坠向地面前彻底消失了。 他忍不住探头朝那块木地板看了看,又扭过头瞪着耶格尔,眼中的怪异毫不掩饰地旋转。旗队长对小熊这副样子颇为受用,他就喜欢看这个年轻人惊讶的样子。男人不急不忙解开腰带,故意拎在手里往高处举了举,像是在等尼古拉看清。之后他轻巧地张开五指,沉重的金属扣坠着整根皮带径直开始自由落体,而后像军帽一样消失在空处。 ……这算什么?魔术?魔法?还是像吃饭喝水一样最简单不过的事?先前还活蹦乱跳的词风干在了尼古拉口中,围着大脑载歌载舞的种种推测也都顿足失色。他忍不住走近了两步,仔细地盯着再熟悉不过的地板来回扫描。他甚至想上前摸一摸那块空气,看看里面是不是藏着镜子、机关或暗格。在他发愣的当口,耶格尔已经脱下了笔挺的军服外套,提着深绿色的领子把衣服扔向地板。裁剪讲究的布料当然没有沾了地面上的尘土,军服连带着勋章一起如蝴蝶的鳞粉消散在月光中。被卸下来的一双马靴留守原处,托载着滑落的长裤静静褪去颜色。男人把他拉进怀里,撩起他的睡衣下摆,五指在覆盖了腹部的那层薄薄肌肉上摩挲游走,嘴唇贴着年轻人的耳廓嗡动:“尼古拉,我的尼古拉,战争已经结束,我早已不是你的敌人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I will embrace -Embrace your bubbles, your fluids -And keep you warm – Then I will squeeze out -Squeeze out your evil, your grim, and your woe

鬼魂能切实地触碰到活人就已经很让尼古拉意外了,更令他意外的是耶格尔的力气甚至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以前他还能和上校先生你来我往地推搡一会儿再被放倒,现在他基本是被直接摔进床里的。耶格尔如同即将渴死的旅人觅得一口甘泉那样狂乱地亲吻他,吮吸他口中的津液,用舌尖刮蹭齿列,抚过每一丝罅隙,直到年轻人因为缺氧而抓住他脑后的发茬向后扯才放开那对柔软的嘴唇。尼古拉被吻得七荤八素,躺在床上只顾喘气。耶格尔趁机扭头亲吻他的侧脸和脖颈,用犬牙叼住温润的耳垂轻轻碾压。苏联人刚张开嘴想要抗议,嘴里就又闯进来一条黏滑的舌头。他一边招架着年长者的攻势一边尝试把人推开,但耶格尔整个人压在他身上,冰冷沉重的身体使得年轻人错觉自己被枷牢在一座巍峨的冰山下。确实,两个人的体重一直是耶格尔占优,可鬼魂不是向来都轻若无物吗?分明只有生命才会有如此重量。他的克劳斯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感受到身下人逐渐卸下防御,耶格尔识趣地放过了那两片可怜的软肉,转而一路向下,从喉结到乳首,从胸口到小腹。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只随着潮起潮落漂浮的牡蛎,从嘴唇到小腹都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可是低头看去,哪里有半分水渍?只有星星点点的红色浮现于干燥的皮肤上,证明他的身体确实曾被人亲吻。尼古拉突然明白过来:难道这就是耶格尔的愿望吗?他仍然留存于世,却再也无法为任何事物留下一星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因此他只有抓住尼古拉,拼命地扰乱他生命里的一切、招来年轻人的愤恨怒骂才能确认自己没有消失,仍然有人可以看见、感受、记得他。 尼古拉是他与这个世界仍然存在联系的证明。 男人在苏联人的前胸做完标记,把他年轻的爱人翻过去开始亲吻他命途多舛的背。尼古拉趴在床上,勉强从浆糊一团的脑子里扒出点清醒,把枕头拉过来低头埋进去当鸵鸟。耶格尔的吻沿着他背上的伤疤扶摇而下,现在已经到了骶骨上方,他似乎打定主意要用嘴唇和舌页把爱人全身每一处都描摹转印在脑海中。尼古拉悄悄偏过头去,用余光看年长者亲吻尾椎时的满脸虔诚。他的后背开始泛起迟来的麻痒,像是肉体在水中游的太快,靠岸停歇后那些因你的动作而生成的细小气泡才不疾不徐地攀上每一寸皮肤。紧接着他发出一声惊喘。耶格尔竟然直接用舌头探入了因紧张而皱缩的穴口。灵巧的舌尖挤进来,绕着穴口周围的软肉转圈,又一伸一缩地模仿着性器抽插的动作。尼古拉骂了一句,眼看男人不为所动只能把头埋得更深。他头一次希望上校先生赶紧操进来。

-Transform myself -Once and for all -Sink into the tub -Reborn -Reform -Twist my legs to one and mind to none

当弗里茨粗长的性器挤开肠壁进入,尼古拉不禁皱着眉长嘶一声。他的爱人是个懂得体贴的好伴侣,但长达四年的等待耗尽了猎手的耐心,再多湿漉漉的吻带来的迷幻感也总会被鲜明的痛觉驱散。耶格尔以为是没有充分扩张的进入弄疼了年轻人柔嫩的穴肉,遂停下动作偏过头去讨好地吻他的大男孩儿的脸颊。尼古拉抬手格开他,尚未找回焦距的视线落进那双蓝得醉人的眼瞳里。如果说1944年的耶格尔眼中有一片碧空如洗的天空,那么眼下他坠入的就是一片一望无垠的海,比天空更深沉、更广阔、更波涛汹涌。 他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抚了抚那张脸上盘踞的伤疤:“……太冷了。” 耶格尔一愣,眼瞳深处的光亮很快黯淡下去。尽管那处硬得像铁,却和鬼魂的整个身体一样,都是冷的。无论年轻人怎么揉搓、套弄、用温暖的口腔包裹,都无法令其染上半分属于人类的温度。他能做的唯有用更多冰凉的、湿漉漉的触摸和亲吻浸透爱人的身体,用性带来的欢愉掩盖阴冷带来的不适。可是舌尖也好,手指也好,性器也好,活人是始终不能适应被冰凉的异物进入、令人体最柔软的组织之一被持续不断地夺走热量的感觉的。犹如过冷的水中被种进了一颗冰核,身体由内而外逐渐结成坚硬而脆弱的冰,一点点失去作为生物应有的柔韧,只消花苞绽开那样微小的力就足以将他击碎成一地冰渣。尼古拉在小幅度的摇晃中情不自禁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发出一声声含混的喘息。 耶格尔没有多说一个字。他握住尼古拉的腰,在原有的频率基础上加大幅度,也许是觉得持续摩擦能为年轻人带来些聊胜于无的热量吧。战争结束已经过去三年,那只当初在集中营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小熊却依然没能长得再结实点。尼古拉喉咙里停驻的呜咽和呻吟全被顶了出来,七零八落地掉在昏暗的小房间里。他突然想起原先自己还好奇鬼魂能不能做爱和自慰,现在好了,耶格尔身体力行地给了他答案。那之前那次作为“报复”的自慰岂不反倒成了给德国人的福利?越是想起之前自以为是的种种行径,他就越气不打一处来。耶格尔也许明知道这些事,却偏偏选择不告诉他,只是想欣赏他的傲慢被掷在地上摔得粉碎露出壳内软肉的样子。一定是这样,鬼魂需要持续不断地得到他的各种反应,借此来稳固自己的意识和存在。克劳斯一直有这样的恶趣味。 无风无雨的晴朗夜空下,肉体拍击的声音如雷贯耳。耶格尔大力操着他的穴肉,嘴唇却沿着他背上的伤疤落下一个个比羽毛更轻柔的吻。麻痒、触动、从空气的抚摸里降下一道闪电似的疼痛,那些伤疤活起来,仿佛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鲜血,浓郁得几乎凝结的爱渗入比周围更粉嫩的皮肤,在他的脏器上扎根生长。他好像又回到1944年的夏天,像在跟真的耶格尔做爱一样——如果忽略他的身体永远冰冷的话。 “尼古拉……尼古拉,”他听到耶格尔在叫他,就在耳边。唉,他们那时也是这样耳鬓厮磨的,接下来是一盏橘黄的小夜灯,一张整整齐齐叠好的地图,还是一只苦香的烟斗?“转过头来,看着我。” 太不真实了。尼古拉转了转眼睛,眼见头顶还是松木的床头、印着粉色佩斯利花纹的壁纸。他不得不怀疑:这一切究竟是切实存在的超自然现象,还是大脑构造出的幻觉、是某种癔症?他是否仍然躺在集中营肮脏的床板上,眼前所见皆为意识在生死之间徘徊时遇到的一场绵长的梦? 耶格尔拉着他的胳膊让他翻了个身,摇晃和耸动渐趋平稳,亲吻涌至胸口漫上唇边。视野里的壁纸和天花板都被遮住了,世界再度陷入只有呼吸和哼鸣的黑暗。 尼古拉放任思绪飘飞出去,微微抬起头和男人接吻。唇齿相依,绵绵无尽,宛如沉于起伏的海水中,用身体拥抱永不停息的浪。 人们总说无梦的睡眠才是好的,好像陷入梦中是件顶不该的事。可是如果一个梦漫长到直到死亡才会醒来,那它和人生又有什么区别?

Ps:文中歌词出自Bathtub Mermaid-Mili *出自М. П. 阿尔志跋绥夫《绝境》

11. “尼古拉,尼古拉?”有一只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尼古拉如梦方醒地晃了晃头,双眼慢慢挪到旁边的娜佳身上,后者正弯下腰来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你没事吧?” 他正要张嘴说话,娜佳把垂到脸颊一侧的半长发甩到背后,捏着一沓文稿把倒数第二段的几句话指给他看:“这里——上次米哈伊洛夫来的时候就说过了,要你想办法换个更确切的措辞!你完全把这回事忘了吧?”说完她直起身子大声叹了口气,惹得角落里的马克西姆都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你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我真怀疑你这个状态能不能如期把书写完。” 棕发的人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他望着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娜佳,我真的没事。” 谁看了这副和小狗如出一辙的笑容都会拿他没辙。校对员跺了跺脚,把他桌上还剩的半杯冷掉的红茶端走倒掉。他望着姑娘消失在茶水间拐弯处的背影,脸上临时堆出来的微笑很快坍塌成一地工业垃圾。有一点娜佳说得对:他的状态非常糟糕。但这绝不是因为他贪图劣质酒精,或者存心为了寻找灵感昼夜颠倒。他想起家里另一个棕发的人,因工作交瘁不已的心里更加五味陈杂。也许对普通人来说,在工作之余有个情意缠绵的爱人缠绵身侧、不时与之颠鸾倒凤一番是件幸福的事。但是对尼古拉来说,这绝对是比连续加班半个月且没加班费还要糟糕的体验。 ——自从耶格尔能幻化出实体之后尼古拉几乎天天晚上都会做爱,无论自愿还是被迫。对鬼魂而言,这具苍白疲惫的躯体犹如自罂粟果实的破口落下的一滴纯洁之泪,不说舔舐,只消嗅上一嗅都会让人上瘾。而经过了战争熏陶的旗队长显然不会满足于巩固战线。时隔四年,他要让尼古拉已经萎顿的身体再次为他彻底绽放,要让年轻人用身和心像复调音乐那样共同叙述对他的爱。刚开始他还会识趣地避开尼古拉的妈妈和其他好事的邻居,专门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现身,为此两个人几次三番折腾到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鬼魂这才在尼古拉的哈欠声中恋恋不舍地放爱人进入梦境;可近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放肆,雾气蒸腾的浴室里,午后安静的书桌上,甚至晚饭过后还没来得及收拾干净的洗碗池边,只要他想,他会在任何地点、任何时候出现对他的爱人上下其手。固然做爱是会让人快乐的,但引起尼古拉反感的是上校先生的态度:他显然又找回了身为掌权者的卓越姿态,将这个家里的一切视作达成目标道路上的道具。而爱应当是平等的。 DNA在进化的途中已经为可能一去不返的正反馈设下了隐藏的约束,性带来的快感很快就变得平平无奇,大脑不再为同样强度的刺激释放等量的多巴胺。为了获取相等的快感,人们不得不向着更激烈的地方迈步前进。鬼魂不总是如影随形跟在他身边,有时候也会消失一阵。起初尼古拉还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捉回点个人空间、可以结结实实靠在椅子上喝着红茶而非被人搂在怀里。但当耶格尔夜晚回来时,看到旗队长手里多出的一束折叠整齐的麻绳、一条连着牵引绳的项圈、或者一副亮晶晶的手铐,他便很难再笑出来。他借口搪塞或婉言相拒,耶格尔就好声好气、半哄半骗地劝他尝试;他斩钉截铁地表示反对,耶格尔就会用更强硬的姿态逼迫他接受。 虽然性游戏通常是不会给任何一方带来实际伤害的,但就是他的这种地方总能使一腔正直的年轻人出离愤怒:怎么会有人如此不考虑他人的感受、只凭自己的喜恶做事?其实他早在对方还没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前就对答案心知肚明:耶格尔乐于见到尼古拉出于自愿主动配合着被那些奇形怪状的小道具咬住身体,耶格尔更乐于见尼古拉反抗、被他压倒后拼命挣扎、被捆着手脚堵住嘴巴操上高潮、流着泪臣服于原始的欲望,如同他们最初在集中营里做的那样。蝴蝶是美丽的,一只在你的指缝中奋力挣扎、把鳞粉蹭进掌心的蝴蝶则美得格外惊心动魄。当你拥抱过狂野的风暴,平静和煦的清风便激不起半点涟漪。这正是为何他对现状感到悲哀,却又无力做出改变:因为他也是这样。除了克劳斯·耶格尔,没有人能让他已经开始枯萎的灵魂再滋出一丝欲望与爱。 可灵魂与肉体的需求不总是相同的,如同天平的两端,一方过多就会有另一方要被轻视。无节制的纵欲导致体能透支,他比以前更容易感到疲惫;熬夜做爱打乱他的生物钟,他需要更长的午睡时间和更多的咖啡才能保证自己不在工作时打瞌睡;他的记忆力下降了,几次打字打到一半忘记了后半句要说什么。他眼下的乌青如同积蓄的雨云越来越浓重,提醒着他一个不争的事实:他正在因为和鬼魂做爱变得虚弱。 于是在耶格尔又一次从侧后抱住他准备施以亲吻时,尼古拉用最快速度转过身把男人推开,不加掩饰地露出疲态:“放手,我感觉我的脑子都要被你操出去了。”他坐在床上瞪着一脸无辜的旗队长,直觉告诉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止损,“你就不能歇两天吗?工作还有双休日呢。” 被推开并没能让鬼魂认清现实。耶格尔重新贴上来,长臂一伸便将虚弱的爱人箍在怀里。“科利亚,我知道你的体力不如从前,可即使是躺在床上享受也会让你觉得辛苦吗?”他得寸进尺地把年轻人的拒绝当作出于羞涩而回避和含蓄的邀请,一边舔吻着苏联人生着细毛的耳廓一边低声哄劝,一只手趁机向下摸索着撑开了睡裤边缘滑向臀缝,“再说了,你的身体分明那么喜欢我的爱抚,前天在浴室里的时候你舌头都收不回去了,下面却还是死死咬着我……我也想和你一样快乐。” “我说了别碰我!”如同往一直以来强行压抑的怒火中丢入一点燃着的火星,某种巨大的、无声的可怖响动爆发在狭小的卧室里。尼古拉随手抓过床头放着的一本诗集,使出全身力气朝耶格尔扔出去咆哮道:“克劳斯·耶格尔,你他妈的简直是个色情狂。难道你不肯安息就是为了做爱吗?!” 诗集穿过鬼魂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声。耶格尔面不改色地继续往床上爬。在物理层面他不受规则限制,在精神上他是这段关系中占压倒性优势的掌权者。这一刻自他瞳孔中透射出的光是如此陌生而可怖,会让人冷汗直冒、手脚发软,错觉自己被丢进了丛林里面对某种大型猎食者。 “如果我说是呢?”鬼魂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那就去和别人做——外面那么多饥渴不已的人,你想搞多少次都有人愿意满足你!”尼古拉从床上跳下来,抓起烟斗塞进嘴里狠狠一吸,“祝你早日染上性病,死得透透的!” 接着他大声咳嗽起来。斗钵里的烟丝不知何时被风吹熄了,被吸进嘴里的干冷空气裹挟着片片烟灰直冲喉咙。他烦躁地从抽屉最里面抓出火柴,尽力在咳嗽导致的浑身颤抖下保持双手平稳。然而上帝就像故意和他对着干似的,他擦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将火柴点燃,那根可怜的小东西歪七扭八,他的犬齿因过于用力从那个被磨出来的浅槽中滑向一边。他连最后一点愤怒的气力也快失去了,空荡荡的肚腹里只剩葡萄酒似的酸涩。以前耶格尔总有办法把他哄得团团转,把明晃晃的底线揉成阴云似的一团,再使之凝结成晶亮粘稠的液体从年轻人的身体各处流出来。现在旗队长似乎失去了那份耐心,总是罔顾他的意愿操进来。有很多次他在睡梦中被摇醒,他茫然地睁眼,鬼魂正伏在他身上奋力抽插,股间被搞得一片湿滑黏腻。做爱不再是放松和表达爱的手段,变成了让人欲生欲死的折磨。身为这份关系的“受益人”,苏联人并没有从中感受到快乐,只有生活、思维和自我被迫中断的无奈。耶格尔说的分明是想让尼古拉快乐。这不是和他的愿望相悖了吗?还是说他真正的愿望并非如此? 手中倔强的小东西还是不肯就范,他近乎气急败坏地把它掷在地上。多亏耶格尔的不懈耕耘,现在他连擦燃一根火柴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了。童话里的主人公们为了得到什么超乎常理的力量总要付出点代价的,他当然也不例外。耶格尔夺走的仿佛是他的生命力,刚开始他还能在不想做的时候把黏人的鬼魂推开,绷紧肌肉把旗队长夹得倒吸凉气,现在他只能被按住手腕钉在床上,承受耶格尔在他身上不遗余力的冲击,在高潮到来的时候徒劳地绞紧双腿,压着声带撕出介于哭喊和咆哮之间的低吼。如此种种叠加回荡,怎能让他不焦虑愤怒。他殚精竭虑剖析弗里茨的动机和心理,警惕着鬼魂可能的变化,随时做好准备抓住露出的马脚,却还是陷入对方早就设好的陷阱里。说到底,他的克劳斯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幅德行的?他要怎么做才能制止这些无谓的损耗? 在这个过程中耶格尔一句话都没有说。男人默默地从床上下来站在原地,两人之前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即使这个距离对他们现在的关系来说显得过于疏远了。直到尼古拉因为气愤将一整盒火柴握在掌心里捏成一团,被捏得走了型的火柴丢在地上,耶格尔终于动了。他走上前捡起那根被迁怒的小东西,从尼古拉手里拾走面目全非的火柴盒,指腹捏着靠近火柴头部的木签在磷面上轻轻一划,一小团暖融融的橙色火光跃然纸上,驱散了两人之间的雾与黑暗。 尼古拉眨了眨眼睛,突然出现的明亮光源让他一时间很不适应。在他习惯此等强度的光继而望过来前,弗里茨将手中的火柴按进了斗口。有火引燃,烟草周围的燃烧圈很快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耶格尔依然用手捏着那段木签,直到确认一整圈燃烧层都燃着了才把火柴甩灭在空中。他眼中野兽似的神色已经消失了,现在盘踞在瞳孔中的东西——尼古拉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宛如一个由太多颜色的毛线交织缠绕形成的线团,他可以间或从中抽出一两丝懊悔、诚恳和深情,但是若将所有的线全都扯出、抻平、织就,最后会出现的是圣洁的神殿图画还是诡异张狂的地狱景象,无人知晓。 耶格尔也在注视着他。他在那双颜色醉人的眼睛中看到自己,苍白、脆弱、歇斯底里、精疲力竭。他们两个都知道这句话是废话。味道熟悉的烟气让他心里稍微平静了些,他扭过头去将双唇打开一条缝,让烟雾飘向门外。鬼魂已经是死物,何谈死透。更何况耶格尔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只想要他。 最大的不幸莫过于:他所遭遇的这些无处诉说,无法对他人诉说——谁会相信你被一个鬼魂搞到生活濒临垮掉?尼古拉能做的只有忍耐,每天脚步虚浮地来回走向办公室和自己的小窝。洗脸中途他抬头望向镜子,看见一张憔悴的、被掏空精力的、不再年轻的脸。他吓了一跳,跌跌撞撞往后退了两三步,随即才意识到镜中的那个人就是自己。这副姿态如此可怖,他茅塞顿开:也许他就快死了。耶格尔的愿望或许就是让他尽快结束漫无目的的人生,去世界的彼岸陪着他。

我的手账本找不到了。他几乎就要说出声了。 但是忙碌的办公室里根本不会有人有空驻足聆听一个精神恍惚之人的自言自语。尼古拉眼看着维罗妮卡匆匆忙忙抱着一沓文件袋跑出去,和正要进门的人撞了个满怀。作为一个十分有眼力见的年轻人,他本该站起来去帮焦急的姑娘收拾掉了一地的文件袋,但他的一对眼珠很狡猾地转了回来,让视野回到脚下的一方立锥之地里。二稿的修订工作接近尾声,眼下正是抓紧时间冲业绩的时候,他已经有快半个月没写东西了。不那么年轻的大尉徒劳地推开打字机和墨水瓶,对着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叹气。最后一次看见它是在办公桌上,躺在一沓稿纸最下面懒洋洋地露出一个角。无助和焦虑缠绕绞杀他的心,再放任下去只会渲染出可怕的共振,让人做出一些不理智乃至疯狂的举动。他只能隐忍着坐在椅子里,十指律动半天只敲下一个字母。也许是自己收拾来收拾去把它放到某个角落里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越是拼死拼活去找,越是找不到;等到你放下了、不找了,过几天它反而会自己跳出来。 “伊夫什金大尉,”有个声音先于脚步到了他的桌边。尼古拉抬起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阿列克谢。信使径直走向他,把一个薄薄的牛皮纸信封扔到他的办公桌上,“你的信。” 尼古拉愣了一秒,随后才反应过来确实有人在叫自己。他有些茫然地和这位没什么来往的同事道了个谢,捏着信封坐在办公椅里对着寄信人处的空白一片皱起眉头。他想不出他的朋友里有谁是热衷于营造神秘感的,毕竟和他熟识的人基本都留在了战场上。难道是耶格尔那家伙的恶作剧?现在鬼魂捉弄人也这么有情调了吗?他用尺子划开信封,抽出里面那张折叠整齐的信纸。

科利亚,既然你已经决定打开信封阅读来信,就请务必相信我接下来所说的。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和你联络,这是我能想出的唯一一个不打草惊蛇的办法了。

——虽然并没有说明自己是谁,但无论是对他的爱称还是那娟秀的字迹都表明了,来信的人正是那个野花一般的好姑娘安雅。也正因如此尼古拉才皱起眉头。当年从集中营逃出来的五个人约好了要将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永远埋葬,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如无要事不必联络。安雅这样无奈,肯定是出了什么状况。想到这里他神色一凛,赶忙接着读下去。

你……(一长串划改痕迹)还在和耶格尔联络吗?

看到这一行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信纸几乎从手中滑落。什么事都瞒不过聪明机敏的安雅。但他们只在45年春天为了去医院见过一面,时过境迁,相隔千里的她又是怎么做出这种猜测的?

那天我无意间听到热尼亚和其他人谈起,有人发现了你在笔记本底页用德语写的句段,并且举报到了上面。这件事引起了高层的注意,或许很快就要派人来调查你了。 你知道的,我一直很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也因此愧疚不已,你为了我不得不向德国人妥协。虽然他们表面上洗脱了我们的嫌疑,但我们这样的人……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信任。现在有了由头,他们会变本加厉地隔离审查。要是真的被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他们会借题发挥把你处以死刑的。最好的情况也会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劳改营。 我不知道你和那个鬼魂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耶格尔是否还活着并和你保持联络。我甚至不知道这封信什么时候能送到。上帝保佑,不论你收到这封信是哪一天,请尽快销毁证据,说什么也不要承认你和德国人有瓜葛。如果实在来不及了,就请逃走吧。逃到波兰去,逃到法国去,逃得远远的……千万别被他们找到。他们会杀死你的。

1948.11.17

意识到将要发生的是什么事后尼古拉近乎绝望地往后仰躺下去,整个人瘫在椅子里。他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都怪克劳斯。这个想法几乎是第一时间从他的脑海里跳了出来。要不是执拗的鬼魂不肯安息,执意在他的生活里掺上一脚,还用的是这种最容易留下把柄的方式,他又怎么会被好事者抓住?上校先生说自从41年在涅费多夫那一战之后他找了自己三年。耐心不是作为猎人该具备的最基本的素质吗?为什么在死去之后反倒急不可耐地寻了过来?既然已经等了三年,再等上几个三年又何妨?他伊夫什金的人生还能有几个三年? 那么既然如此害怕被视作叛徒,他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把最后那几页毁尸灭迹呢?一个细小的声音回荡在胸腔里,使得青年额头上尚未消退的冷汗又叠了一层。只消撕掉几页纸、找个没人的地方用打火机一烧,便再无后顾之忧了呀。尼古拉·伊夫什金到底是在害怕被报复、害怕鬼魂变本加厉地索取,还是害怕自己主动切断联系之后再无抓住对方的可能?换个角度想,如果他也有一个强烈到即使死去也要想方设法完成的愿望,他怎么保证自己不会受本能的驱使做出相同的事呢?为一个德国人开脱,听起来是绝不应该发生在苏联人身上的事,但他心里明白,导致眼下局面的直接原因不是这个。他要是借此对旗队长的鬼魂大发脾气,又和那些因自己的错误迁怒下属的领导有什么区别? 他阖上眼睛深深吸气,现在再纠结于过去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他需要的是搞明白自己在未来能做什么。他极慢地看向这间他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好似迫害他的凶手就藏在其中。他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心理翻看了他的手账本,又在看到底面写了德语后出于什么原因就直奔高层,连一声对他的质问也没有。他算不上这个圈子里的交际花,但踏实肯干为人忠厚的口碑还是落在了实处的。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要致自己于死地。弄死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尉对那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马克西姆手捧茶杯对着翻开的笔记本发呆,娜佳用颈窝夹着电话双手飞舞于打字机上,维罗妮卡风风火火地抱着一沓崭新的文件袋进了屋。在忙碌的车马人流中,谁也不知道一个青年即将迎来命运对他的无情审判。他看到被推开的打字机和墨水瓶,钢笔笔身上留着的指印,文稿摊平在办公桌上。对啊,他的书马上就要完成二稿的修订工作了。想到这里他苦笑一声,多少嗅到了一丝兔死狗烹的味道。他脑子里仅有的那点价值已经被掏空剜净了,自然也就不配再被留着好吃好喝供养。此情此景,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到底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苦大仇深的人。他想起1941年的冬天,那个叫瓦夏的小伙子,随着大部队撤走之后他顺利把信送到了吗?他从战争中活下来了吗?现在他人在哪儿呢?这些问题也许永远都不会有答案了。坚强的伊夫什金、倔强的伊夫什金、宁死不屈的伊夫什金,此刻他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的祖国啊,把不计其数的儿女当柴火,往一个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坑里填。 他把那封薄薄的信捏在手里,重新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安雅说的没错,因为他在集中营里确实为了救女翻译的命而向德国人妥协了,这是留在了档案里的、无法修改的事实。基于这一点,他得到的最坏的结果可能是死刑,好一点也会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种土豆。 安雅说让他逃走。他凝视着那个被视作耻辱和懦弱的词,一颗眼泪积蓄在眼眶里,把界限分明的白纸黑字模糊成彼此重叠的一团团光晕。可这世界这么大,又有哪里是他能去的?他逃过了坦克的炮火,逃过了德国人的迫害,逃过了猎人的追杀,现在又要再一次逃走?他要逃一辈子吗?

尼古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是耶格尔出现并开始亲吻他这个事实证明了他所处的不是什么公共场所,而是可以保证私密性的避风港里。他承受着鬼魂湿而冷的亲吻,任由男人把他的衣服脱掉,将赤身裸体的他按倒在床上。他花了太多能量在消化事实和处理自己的情绪上,以至于没什么力气张嘴对爱人说一个不字。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抱持空间来疗愈自己。至于日程上该被处理的外界种种,先往后顺延吧。 这种状态,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出有哪里不对,更何况耶格尔本就心思敏锐。男人撑起身子,一手捧着他的脸让年轻人正面对着自己,“发生什么事了?” 斯拉夫人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慢慢从窗外转回来看着身上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尼古拉突然很想伸出手把弗里茨掐死,或者让对方把自己掐死。他不相信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耶格尔没看到安雅的来信。既然他知道一切的原委,在此做些形式主义的问询又有什么意义呢?耶格尔不肯把愿望告诉他是对的。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勾起嘴角。生命是如此沉重,又如此轻若云巅。只要尼古拉·伊夫什金的存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切的烦恼忧愁都将烟消云散。 这个没头没尾的笑让耶格尔更加不解。年长者偏了偏头,捧着他脸颊的那只手拇指横过来,变成半掐半握着他的下颌,说出口的询问也转化成了语气强硬的命令:“科利亚,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可是他手指上的力道温柔得像是捧着一只刚破壳的雏鸟,甚至跨过人际边界用上了爱称。尼古拉耷拉下笑肌,简单地把事情和自己猜测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不怪你。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会做同样的事。” 从他开始讲述时耶格尔的眉头就拧成一团。等他讲完,两个人已经从一上一下变成了尼古拉躺在年长者的臂弯里。 “那你打算怎么办?”耶格尔低头问道。年轻人能感觉到他搂着自己肩膀的手在用力。这个飘忽不定的鬼魂竟然在害怕一个活人比自己先消失。 “不怎么办——他们想做什么就做吧。”说到这尼古拉冷笑一声,“从前就是这样……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一个可以铲除异己的借口。” “死了也好。我,我们,被浸淫在这种氛围里太久了……所以忍受不了一点点不同的声音。”他望着某个藏身于昏暗中的点,没注意到鬼魂脸上的疤痕越发扭曲狰狞,“只要他们认准了,就算我把心肺肠子全剜出来给他们看,也无法改变大山一样的成见。比起直到最后一秒都哀求着想要得到认同、想活下去,我更愿意死的有尊严些。”说到最后他抬起头用鼻尖蹭了蹭耶格尔的脸颊,“你不是说过吗?就算我想死,也要像个战士一样死去。”

安雅的信不可谓来的不及时。第四天下班时,尼古拉就敏锐地发现小区外的街边上停了两辆从来没见过的黑色吉姆轿车。门口保卫处的安东大叔也换成了一个鼻直口方的青年。他朝青年点头示意,在打开楼道门的时候用余光扫到对面那栋楼有两扇窗户几乎同时亮了起来。他家住在五楼,那两扇窗户就在正对着他的房间和客厅窗户的六楼,只要往下一瞟就能把这家人的动作尽收眼底。在这个大多数住户都是退休老人和军人家属的小区里,就算他们再怎么伪装,也还是太扎眼了。尼古拉最后朝对面灯火通明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拉上了自家窗帘。高层或许想抓他当典型,一个笔记本还不足以定罪,所以才派来这些人监视他的生活,准备来一个人赃并获。 奇怪的是,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对面六楼的灯却比他房间的光亮更早暗了下去。他从床帘缝隙里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一个人慌里慌张从楼道里跑出来,头也不回地朝着小区外面跑去。那人跑得匆忙,腰间的枪套都没来得及遮掩,绿色的贝雷帽掉在花砖路正中间。许是有什么临时任务需要紧急支援吧。他叹了口气,把手中泰戈尔的诗集合上递给了慢悠悠出现的耶格尔。审查也好,鬼魂也好,他不会再允许外界的动荡再像以前那样裹挟着他一起左摇右晃了。他要做的就是好好生活,尽力多陪陪妈妈,把生命里最后一段日子过好。 可是连续三天都有需要紧急支援的任务也太巧了。尼古拉不止一次地看着类似打扮的人在对面楼里进进出出,还偶尔能从一两个抬头看向他的人脸上捕捉到心惊胆战的神色。对面的六楼整日灯火通明窗户大开,也不见照相机的三脚架,倒是收音机的电台节目和蓝调舞曲播的比街上的汽车鸣笛还大声,不知道的人估计会以为盖茨比先生在这里买了新房子要开派对吧。他家离卢比扬卡广场11号也不过十几公里,契卡总部都没人了吗?到了第四天晚上,他望着再一次从对面楼道里狼狈万状跑出来的两个人,终于按捺不住,尽力控制着语气里的不耐烦问道:“你去干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背后传来被躯体压住的结实触感。耶格尔从后面抱住他,双臂在他身前交织,“有几只不怀好意的小老鼠想溜进楼里,我把它们赶跑了。” 不再年轻的大尉发出一声嗤笑。耶格尔这几天都没跟在他身边,夜晚出现得也比平时晚的多,并且时间基本都卡在对面的人跑出去了之后两三分钟。既然旗队长不愿意老老实实承认,他也就懒得拆穿。在这种时候有个不受物理规则束缚的存在与自己立场相同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毕竟和指控他人通敌时的趾高气扬相比,活人见了鬼的表情还算得上赏心悦目。 当然,上帝不会纵容剧本脱离大纲裸奔太多。这样的荒诞日子持续了也就一个多星期,尼古拉就被某位大人物的专车接了过去——说是押送会更恰当点。让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被立刻推上正统的一套审查程序里,而是带到了一处没有名牌也没有楼号的办公楼里。兴许是为了他自己的颜面或者某人的面子,再或者只是长久以来的草木皆兵让人疲怠了。有点遗憾。他跟在荷枪实弹的宪兵后面走在纯白一片的走廊里,不禁咂了咂嘴。他倒还真想见识一下克里姆林宫里的办公室是个什么阵仗。 审讯也并没有他想的那般严厉。他被带到一张办公桌前,桌后坐着一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左胸前的两排勋略和金底肩章上的两颗五角星都彰显着他的位高权重。一个秘书打扮的三十多岁的男性站在中年人右侧后,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办公室的侧面还有一道门,尼古拉猜测门后的房间是方便传唤证人的。 在中年人的默许下,秘书先是不紧不慢地宣读了一遍他的履历,其中着重提到了他在集中营里为了救女翻译而向德国人屈服的部分。他花了两年时间编写坦克技术与作战经验一书这件事只是被一带而过,而后重音全落在了在他的笔记本最后发现了德语句段的事,经过笔迹学家认证分属他和另一人。耶格尔的小把戏还算奏效,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这些连客观都算不上的叙述,他们确实没拿到一点其他的证据,所以连捏造都无迹可寻。 秘书读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扶了扶眼镜道:“伊夫什金大尉,您对报告的内容有异议吗?” 他眨了眨眼,桌后的中年人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仍然用无悲无喜的眼神审视着他。于是他不卑不亢回答:“我一生中从未有任何一秒背叛过祖国——既然您不相信我,那就用证据说话吧。” 房间侧面的门开了,一个身材圆润的人从里面走出来。尼古拉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这位姓米哈伊洛夫的编辑负责审核他的书,平日里没少挑他的刺。尼古拉尽管打心底里看不上这样的人,但在职场上该有的礼貌他还是一点没少的。现在这心术不正的东西竟想要他的命,他尽力收敛眼底吞吐的怒火,眼看着作为关键证物的笔记本被从盖着骑缝章的文件袋里取出来,摊开放在光洁的办公桌上。期间中年人瞥了这个捏着文件袋还会手抖的文员一眼,旁边的秘书立马会意地弯下腰在他耳边悄声汇报。尼古拉没能全听清楚,似乎是本该作为证人一同出现的笔迹学家突然生了大病,整个人烧得神志不清,更别提作证词了。 紧接着中年人皱起眉头坐直了身子。眼看状况不对,旁边的秘书赶忙凑上前,随即发出一声音量不小的倒抽凉气的声音。编辑原本正欲擦汗,掏出到半路的手绢掉在地上。和预期大相径庭,笔记本背面空空如也。纸张被撕下的毛边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抹去了。准确来说,现在整个小本子只有前半部分稍微有些被使用过的变厚的痕迹,后半部分像刚从厂里出来一样崭新。哪还有半个德语字母写在上面呢?它们分明从未存在过。一屋子人前前后后翻看了半天,唯独尼古拉站在远处肃然不动。 “米哈伊洛夫先生!”中年人面沉如水,还是秘书先愤怒地喊出声,“这是怎么回事!” “呃?呃!怎么会,咿咿!怎么会……”大腹便便的男人满头冷汗,“没关系,这里,这里还有一份来自科兹洛夫同志的证词,”他颤颤巍巍地回到侧面的小房间里,不多时又拿出一个盖着骑缝章的文件袋。一只肥硕的手把怀里那个文件袋掏了又掏、头上脚下翻转过来往外倒,可是空空如也的袋子里自然无法像魔术师的礼帽那样吐出一堆纸牌。他惊怒交加地瞪大眼睛,随后露出一副功败垂成的表情。 “米哈伊洛夫先生?”秘书试探着问道:“您说的证词呢?” “证词?证词在这里!您和我一起把它放进去的不是吗……”编辑浑身抖如筛糠,将纸袋的开口撑到最大,脸上的表情随即从倾颓转为狂喜,“啊!有了,有了!”他喜不自胜地捏出一张发黄的信纸,把信纸在桌上展平清了清嗓子开始念起来,“证人马克西姆·科兹洛夫,性别男,1917年4月19日出生……”他捧着那张薄如蝉翼的脆弱东西,犹如代言人捧着上帝亲自传达的真理那样骄傲,可他的声音却随着念诵越来越困惑、怯弱,“于1948年11月7日看到康斯坦丁·米哈伊洛夫试图偷窃尼古拉·伊夫什金的私人财产,遂被米哈伊洛夫以官职威胁,于笔记本最后伪造字迹,目的是嫁祸给尼古拉·伊夫什金……这这这,这都是什么呀!”刚刚还被狂喜胀满的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编辑臃肿的身体在无风无雨的室内摇摇欲坠,他就差跪下来乞求宽恕和信任了,“伊万诺夫同志,这份证词一定有问题,我分明记得马克西姆指认了……” “您再好好看看吧,”被称作伊万诺夫的秘书无不讽刺地提醒道,“您亲自按上去的指印总不能是假的吧。” 确实,信纸的右下角有两个鲜红饱满的指印,分别叠在黑色墨水写就的两个名字上。见得不到支持,垂死挣扎的编辑便把怒火转向屋里唯一的受害人,“……伊夫什金,还不老实交代!你用了什么巫术,居然毁坏证物,篡改证词!” “底页从来就是白纸,”事情这样发展,尼古拉反倒越发神色从容。他甚至朝编辑咧开嘴笑了一笑,“顺便,米哈伊洛夫同志,我记得伪造证词证物、栽赃陷害他人——最高是可以判死刑的。” “真是可笑,就算是白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将要在上面写什么吗!”编辑试图色厉内荏地咆哮,又因为身边坐着的大人物而不敢造次,只得虚张声势继续威胁道:“伊夫什金大尉,我劝你坦诚点,供出你背后的德国人吧!否则……”说完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眉飞色舞补充道,手舞足蹈间唾沫星子飞溅在用料上好的红木办公桌上,“啊,一定是他把笔记本掉包了,证词也是!他趁着执勤人员交接的时候,偷偷把证物取走销毁,再把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送进来……” “他要是真的有能力在守卫眼皮底下把证物掉包,还会给你机会把笔记本交上来吗?”一直没出声的中年人沉声道,“还是说,您怀疑中央的安保能力?”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僵硬到了顶点。编辑哆嗦着嘴唇重心不稳地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秘书藏在金丝眼镜后的一双小眼睛转来转去。 胜负已分。尼古拉左右活动了一下肩颈,用最大力气摆平心里的火,耐心问道:“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出了楼,没有人开车送他回去了。冬天的莫斯科很少有阳光很好的时候,本就苍白无力的阳光被阴云遮挡,更显得天幕阴沉可怖。尼古拉自己一个人走在两旁种了柏树的小路上。隆冬的冷风吹过,树叶沙沙地摇晃,他不由得裹紧了脖颈上的针织围巾。有什么东西随着枯叶落在了他身边。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尼古拉恹恹地说,他甚至提不起力气高声说话:“你缠着我不就是想让我快点死了好去陪你吗?他们这样对我你应该高兴才对。” “不,”耶格尔回答,“我想让你活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