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Haunted 1-9节

NOTE:OOC,逻辑死条理无,口嗨扩写,很水很散也不甜,就是想写个人鬼情未了,有很多神秘主义&玄学描述,以及一些有原型的原创角色出场,朋友们看个乐呵就行不要较真。我尽量快点更新 起因是一条代餐→传说接吻可以戒烟瘾,于是烟瘾者去亲吻了某一个墓碑 推荐bgm:Haunted-Stwo / Sevdaliza

0. 病,过去,猎食者。三种形同陌路的概念,一样地潜伏在最深的阴影里,眼睛紧紧锥着阳光下的人。一贯活在热爱、勇气、赤诚和希望中的人被光晕填满视线,只会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赞叹。等到发觉状况不对,一切已经难以挽回。

1. 最初尼古拉只是觉得身上发冷。今年的莫斯科确实比以往还要冷上几度,要是德国佬晚几年发动战争,巴巴罗萨计划指定即刻破产。电台里反复播报低温预警,提醒外出工作的人们防寒保暖小心冻伤。好不容易回到学校里的孩子们被迫停课,欢天喜地从二楼阳台跳进楼下半人高的积雪里。尼古拉蹲在壁炉旁,呼呼作响的火舌并没能把他冰凉的手掌舔得温热些。他在集中营遭了三年猪狗不如的日子,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更觉得北风呼啸的门外令人难熬。 没关系,等到了春天就暖和了。听不得他抱怨的妈妈端来热可可低声劝慰。他接过马克杯,往壁炉的火里又扔了两块柴。春天来得很快,可情况并未好转。尼古拉像只搁浅的鱼吹了凉风,手指脚跟三天两头被冻得裂开,露出干皮下鲜红的嫩肉。妈妈和姑姑给他织了毛衣毛裤毛围巾,把依然瘦削的青年围得像只熊,仍然挡不住风里刮来的冷意。他不止一次地在暖春的阳光下用力揣着手,牙齿打颤吐出几个词。冷啊,冷,冷到骨子里。 糟糕的事远不止如此。进了早春后他开始做噩梦,在梦里一次又一次跨过大半个欧亚大陆,回到那座决定了他命运的桥上。他眼看着自己开着那辆t-34在炮火里左冲右突、打出最后一发炮弹撞向对面,然后两个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手,豹式裹挟着耶格尔掉下去发出轰然巨响。整个梦里他既动不了也发不出声,好似被恶作剧的上帝绑来观赏虐杀表演的人质。起初他以为自己是鬼压床了。睡眠瘫痪症并不是什么有害的疾病,许多活下来的士兵也都得了创伤后应激障碍,比他症状严重的人多的是。然而现代医学显然难以解释人为什么会连续两周都梦到同一场景,并且每次都伴随着这种让人心惊肉跳的现象发生。 就在妈妈开始为儿子持续下降的睡眠质量担忧时,尼古拉开始发低烧。不是得了流感那种能够自愈的低烧,而是像个坏掉的警报器那样叫起来没完没了,惹得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尼古拉不得不向领导请了病假,整天窝在拉着窗帘的房间里昏睡。妈妈数次劝他去看医生,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他倒不是讳疾忌医,只是自己的老二有事没事就勃起实在让他很是困扰。他自认不是性欲强的人,这种异常的生理反应使他手足无措。所幸躲在被窝里除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睡觉外,还可以肆无忌惮地自慰。最多的时候,他一天撸了十五次,折腾到最后已经连尿都射不出来,他倔强的兄弟却还是直挺挺地立着。病假休完了,尼古拉只能皱着眉头回去工作。祖国母亲需要他的经验和技术,不光让他回到原部队还一路把他提拔到大尉。他就这么挨了一个多月,挨到他带病工作的事人尽皆知,领导亲自来家里慰问。妈妈和姑姑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们甚至搬出了好姑娘安娜,三位女性威逼利诱连拖带拉把他带去医院检查。稀奇古怪的检查从头做到脚,医生抱着厚厚一沓检测结果抓秃了头,最后悻悻地告知家属们没查出什么具体的病因,只是免疫力有点低,就算住院治疗也只能输液。 症状没痊愈,两位亲属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她们几经辗转,跑遍了全国有名的医院,得到的结论大同小异。既然科学没办法,那就只能寄希望于非科学了。家人带着他去找女巫、神父和萨满,把他的奇怪症状一遍遍描述给陌生人听。他身为布尔什维克战士,自然是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痊愈,说的更严重点,也许哪天他的命就会被这些不起眼的症状夺了去。退一步讲,他也好奇这些靠忽悠人糊口的骗子能编出多唬人的歪理邪说来。直到春天将要过去,他的症状终于有所好转,持续不断的低烧慢慢退了,没再反复。这期间两位家人前前后后找了很多,有名的没名的,圣彼得堡的女巫协会,乡村的药草医生,在大学做心理学教授的萨满,口径都出奇的一致。 他被鬼魂缠上了。

2. 在共产主义解放世界的今天,唯心说并不太招人待见。但这也只适用于氛围浓厚的军队或者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里,不少信教的人还会在家里悬挂巨大的圣母刺绣,遇见问题的第一反应也还是去找神父或者巫婆。他还记得初次听见这么骇人听闻的诊断,姑姑吓得几乎昏厥过去,在胸口一个劲地画十字祷告。妈妈用手帕擦干眼角,语无伦次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本人倒是一点都不意外,抱着双臂冷眼瞧那些神棍眼见终于钓上了鱼,开始吹胡子瞪眼坐地起价。其实一切的预兆已然藏在了那些看似稀松平常的病症中,尼古拉的第六感本就敏锐,又怎么会发现不了。他只是不想搭理那个讨厌的鬼罢了。 ——尼古拉有个巴掌大的笔记本,专门用来摘抄诗句或记录灵感。平日里他去工作的时候总会把那个本子带在身上,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读一读里面天马行空的句子,有时能寻得新的灵感。战火在他心中留下的不只是一角阴影,挥之不去的危机感使得他强迫自己必须时时刻刻做好准备。作为这一症结的实体寄托,仅仅是摩挲着笔记本黑色的皮制硬壳也能让他安心。 一天晚上他一如既往披着毛毯摘抄了几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第二天醒来却发现笔记本打开着最后一页,上面多了一行墨水痕迹。如果是普通的钢笔漏水不小心留下的寻常一滩,倒不值得他这样费心。只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摘抄完之后合上了笔记本、又把钢笔仔细盖好才去睡的觉。且那痕迹的形状着实奇怪,歪歪扭扭地爬成一行,像是刚学会书写的孩童留下的稚嫩笔迹那般。他仔细看了半晌,又翻出外语字典一一比较,终于勉强认出来那是一句德文。

Erinnerst du dich noch?

安雅的字娟秀得很,况且野花一般的姑娘早已在他人介绍下和一位少校喜结连理。妈妈不会在半夜进入他的房间。家里会德语的只有他,但是有哪个经历过二战的苏联人会用德语写笔记呢? 也许是……?他心里有一根筋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尖锐而稍纵即逝的痛感如同被玫瑰茎上的嫩刺扎了食指。可是唯物主义论指导人们物质的唯一特性是客观实在性,这种客观实在不依赖于人的感觉而存在。那,也许是那些溶解在暗夜里的祈愿终于发芽了吧?他不知道,一颗心在耳膜上咚咚地狂跳,把窗外忙着补巢的山雀都惊走。于是他拾起钢笔,用德文回复道:

Woran soll ich mich erinnern?

撂笔的一瞬间他如释重负,好像终于开着坦克逃出了集中营似的把这件事丢在脑后。他几乎要为自己的天真放声大笑起来:谁知道开这种劣质玩笑的是人是鬼还是神,他伊夫什金管不着!人死后就该埋进地里腐烂、化成飞灰、变成新开的木棉花的养料,才不会留下什么怨念与亡魂!而后几天的风平浪静似乎也要作证他的想法似的,每天早晨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笔记本的底页,看看有没有新的鬼画符出现。他甚至还好心地打开墨水瓶,把钢笔吸饱了水摆在旁边。连续三天扑空之后,尚且年轻的车长也就以为这点小波澜过去了,虽然他还是一天到晚没个清醒时候。等到他又一次发现笔记本无风自动时,底页上的回答让他浑身发毛。歪歪扭扭的墨水痕迹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盖好笔盖的钢笔和锋利漂亮的字迹。

an dein Wort Das du mir gegeben hast... an den Tag Die Zeit mit mir verbracht.*

现在想起来,字迹第一次出现的那天正好是他开始退烧的那天。

*此处德语意为 -你还记得吗? -我该记得什么? -你对我说过的话… 和我一起共度的时光。

3. 以人类现有的逻辑极限来说,根据几个看似有所牵连的巧合编出个故事并不是难事,上过学的孩子都受过看图说话的训练。高下立判的是,那些没有真本事的神棍都狮子大开口,要么就指挥尼古拉喝下奇奇怪怪的掺了灰的水,绕着一颗刚摘下来的苹果走三圈;或者给自己放血、念些听着怪吓人的咒语、烧几张鬼画符。这些仪式做完,他们会装出一副筋疲力竭的样子,捏着嗓子宣称已经把这个灵魂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了。亲属欣喜的泪水和美言赞誉他们会照单全收。可是尼古拉知道他并没有被赶走,他还在那,还在自己身后如影随形。得知被骗的妈妈束手无策,骂过了没良心的骗子之后拉着他继续奔赴下一位灵媒的地盘。 而那些有能力的通灵者会比划着向他描述一个人,好像他们眼前真的浮现出了一张照片:深棕色头发的男人,和他差不多高,脸很瘦,浑身又湿又冷。前面这些特征或许还可以模糊地对应上很多人,但当他们说到男人右侧脸上闪电状的疤、笔挺的纳粹军服和闪亮的蓝眼睛,尼古拉一下子明白了他是谁。虽然他们没能说出更多,没能说出这个鬼魂的来历、动机、驱离他的方法,但知道了到底是谁在作祟已然算得上个极大的安慰。有些能力强的人还会向他描述这个鬼魂生前某段不为人知的时光碎片,或者他在死前遭受的最后的痛苦。一位来自圣彼得堡的女巫就凭此让他印象深刻。 石子路,白色的矮房子,远处有烟囱在冒烟,坐在轮椅上的女巫盯着面前圆桌上唯一的镜子,她的瞳孔却微微放大,目光越过光滑的界面落向无穷远处的尘烟。我看到您拄着拐杖,穿着脏旧的蓝白条纹衣服,他走在您身边,和您轻声说话。我听不懂他说了什么……他说的是德语,但您并没有拒绝他。 什么什么,姑姑按捺不住地嘁嘁喳喳,他是谁?这是在哪儿?他和科利亚说了什么?你们认识吗? 女巫收回举起的双手,无奈地转过头看着二女一男。我恳请您不要打扰我,我要进入这种状态是非常困难的。她在说话的同时不加掩饰地露出疲态。中年妇女不住地道歉,诚惶诚恐请求手眼通天的异能者再次探查埋藏在过往之下的真相。在一屋子惴惴不安的空气中,女巫花了几分钟深呼吸、在桌子上画五芒星、把一碗颜色浑浊的水泼得满地都是,终于再一次进入双眼无神的恍惚状态。只是这一次她看到的不再是两人狎昵的对话,而是另一番不太明媚的景象。留着披肩金发的女郎坐在轮椅上,两手不住地在自己的脖颈和胸口摸索。冰冷,沉重,窒息,看不见一点阳光。腿,腿很痛,通灵者弯腰捂住自己毫无知觉的左腿,五官扭成一个疼痛异常的形状。他的腿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然后,没有了。我能看到的就是这些。他死了。像是在水里淹死的。 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战士沉默了。他一直信赖的唯物主义大厦正在一点点崩塌。见证了克劳斯·耶格尔的死亡的人只有他,眼前的女巫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这种细节?他从未向他人提起过一星半点德国人的样貌和生平,难道世界上真的有某种非物质的存在将一切尽收眼底,通过活人无从得知的途径互通有无?他感到自己后背上的汗毛又竖了起来。笔记本上银钩虿尾的字迹仿佛就在眼前。也就是说,在他的笔记本上书写下质问的是真正的耶格尔的灵魂?那个男人对自己的猎物如此执着,以至于死后也要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 被当做猎物盯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尼古拉深有体会。可事已至此,他反倒放下心来,同时又忍不住为自己的平淡反应诧异。这并不像一个人对待宿敌该有的态度。换个角度说,他一点也不意外耶格尔会来找他。倘若那鬼魂不是高贵的旗队长,他兴许还会失望一阵。在他还在思考究竟要拿这个不请自来的老朋友怎么办时,妈妈和姑姑已经抱着通灵者左右夹击,焦急地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鬼魂送走。面对这个问题,再舌灿莲花的人也长久地无言,毕竟他们虽有点本事,但终归只是个人类;只有那位双腿瘫痪的女巫和另一位留着山羊胡的萨满斩钉截铁摇头:送不走的,他还有没完成的愿望,等愿望完成的时候他会自己离开。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时候,这个清晰坚定的回答反倒让人心碎。妈妈和姑姑抱着哭成一团。她们的科利亚好不容易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如今又要被鬼魂索命吗。 灵媒无法给出更多答案,两杆恐惧和绝望交织成的加特林开始扫射向真正的受害者。她们问尼古拉认识这个人吗,他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要做什么他才会走。尼古拉一反常态地没有回答。已经褪去了男孩儿青涩的大尉越过两位亲属,第一次正面面对着通灵者提出自己的问题:“他有说什么吗?” 高大的萨满走到他面前,捧起尼古拉的脸,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什么都没说,”嗓音温柔的男人说,“只是这样看着你。” 金发的女巫闻言阖上双眼,坐在轮椅里精疲力竭地垂下头,双手捂着太阳穴,话音断断续续如同呓语。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位精瘦的女性可以发出如此粗粝的声音,时高时低的音节不像是俄语或德语,甚至听不出是什么语言。两位女性为来自异界的诡异信息颤抖不已,只有尼古拉从被干扰的电波一样杂乱的话音里拼出一句话。 “抓住你了。”

4. 人活在世上总得有个寄托,否则真不知几十年漫漫长路该如何走下去。这个寄托对尼古拉来说是自由,对伊万诺夫来说是宗教,对斯捷潘来说是烟。然而身在苏联战俘集中营里,命都随时可能丢掉,哪来的闲心、又该跟谁去讨一根烟来抽呢?斯捷潘只能趁人不注意时,从地上捡别人抽过的烟头咂两口。所以酩酊大醉的车长从怀里掏出那支卷烟递给他时,斯捷潘如获至宝。他接过那支洁白的卷烟,放到鼻下深深嗅闻。味道淳厚但不刺鼻,主调是轻微的酸涩,类似酸杏的味道。再闻第二遍,又能嗅出一丝水果的甜香。他不敢肯定里面混的是樱桃还是别的什么,只知道这支烟要是点了抽进嘴里,肯定会越抽越甜直到干喉。 他习惯性地想要掏出火柴把烟点上,突然反应过来年轻的车长只带回来这一支烟。仔细一想,他从没见尼古拉抽过烟,说不准年轻人其实不喜欢烟味儿。斯捷潘又闻了闻烟草的甜香,接着珍而重之地把那根卷烟别到耳朵上。不抽烟的人大抵分不清每种烟草的味道区别,但对于一个老烟枪来说,这种甜味偏重的好烟丝通常只有那些官老爷家的太太小姐们喜欢。他记得尼古拉的“领导”——好像是叫耶格尔吧——是个抽烟斗的家伙,隔着老远就能闻见他身上浓烈到发苦的烟草味。再不济,瞧瞧他脸上那些疤就该知道他不是什么喜欢抽甜口的人。那这根卷烟又是他从谁那讨来的?那个娘炮副官?不管怎么说,这个和他并肩作战总计也不过二十四小时的车长竟然一直记得自己的喜好,怎么能不叫他感动。在人命和人性都比西伯利亚的冻土更冰冷的集中营里,这点微小的暖意几乎要把中年人的心熨出一个洞。 斯捷潘猜得没错。尼古拉确实不喜欢烟草的味道,连带着也不太喜欢抽烟的人。吸烟者扬言抽烟能提神,能让灵感之神眷顾你愚钝的脑子,但这种透支生命换来的快乐短暂且有害,他宁愿忍耐一时的困苦换得一世安宁。何况战争是一支鞭子,抽得所有人连滚带爬向前跑。t-34坦克为了搭载关键的部件,狭窄的空间把紧张、恐惧、肾上腺素和烟草味都压缩到极致,他又要作为车长观察战况做出指挥又要负责击发炮弹,哪顾得上管飘进鼻子的是谁的血味还是尼古丁。 耶格尔让他讨厌的地方之一就在这里。帝国的英雄,年轻的旗队长怎么看都没超过四十岁,却不知怎么养成了抽烟斗这个古老的习惯。他第一次把尼古拉领去车间时就倚着旁边的豹式,斜睨着几个苏联人爬上爬下咬着斗柄好不快意。在非公共场合中,这种情况只会愈演愈烈。为了提神,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威严些,抑或只是为了让游手好闲的牙齿和舌头有点事情做,上校先生时不时就要把烟斗咬在嘴里,绞尽脑汁在公文上和人唇枪舌剑时更是如此。所以他按着苏联人的肩膀亲过来的时候永远里里外外都是烟味。尼古拉本来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和他起冲突,直到某个下午耶格尔故意吸了满满一口烟去吻他,让烟雾溢进年轻人的口鼻。从没抽过烟的尼古拉不出所料地被呛到了。他一把推开耶格尔,扭过头用手背挡着嘴咳嗽起来。年长者挑了挑眉。他抬起右手似乎想要抚摸大男孩儿的肩胛以示歉意和安慰,但那只手悬在半空,最后还是没有落下去。 “我不喜欢烟味儿,”过了一会儿,年轻人的呼吸恢复了平稳。他用自己脏兮兮的囚服下摆揩了揩手,一双雾蓝眼睛从下往上盯着罪魁祸首目露凶光,“也不想吸二手烟。别带着一嘴烟味儿来亲我。” 耶格尔看了看手里的烟斗,把烟斗往桌子上一放。 “行,我可以不抽,”旗队长翘起二郎腿,俄语的吐字发音在飘散的烟雾背后清晰起来,“但你得给我个代替方案。” 他没想到难缠的猎人竟然这么好说话。视线和对方的灼灼目光对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要是不提出一个说得过去的解决方案,还不知道顽劣的弗里茨会怎么折腾他。有没有什么既不需要多少成本又能让德国人满意的东西呢。小熊抿着嘴坐在凳子上,顶着猎人玩味的目光歪头冥思苦想。直到旗队长不耐烦地去摸烟斗前一秒,他终于下定决心,凑过来在那对薄且狭长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做完这个他反倒不急着逃跑了。年轻人单手扶着他的肩膀,鼻尖蹭着他的脸颊小声问:“这个行不行?” 耶格尔眯起眼睛。他没有回答是或否,而是抬手揽住了年轻人的腰。 此后蒂里克再也没回去给他的长官拿过烟斗。

5. 都说春天的雨金贵,一点适时的雨能供一大片草皮滋出新芽。尼古拉撂下钢笔,把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对着上面截然不同的两种手写德文发愣。今年的雨却多得如同消失在坦克履带下的蒲公英。莫斯科极少有这样连绵不绝的阴雨天,烟草的干丝都潮得难以点燃。抽一口,原本浓烈的苦香里带了点发酵过后的酸味。他放下他的石楠根烟斗,对着窗户上的反光呼出一口烟气。迷蒙的烟雾中他好像看到耶格尔在窗户那一面,叼着那只棕红色的烟斗,窸窸窣窣的雨声像男人在轻声说话:放我走吧,伊夫什金。 他推开窗户,让干涩浓郁的烟气逃出房间散进雨幕里。耶格尔死后没过多久尼古拉就开始抽烟,并且很快发展到烟不离手。在此前的二十多年里他虽喝酒却不贪酒,年轻的人还有一腔赤诚的热忱,打心底里不需要化学制品麻痹精神,自然也就不会明白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为什么要把全部乞讨所得拿去买一瓶劣质伏特加。直到他从集中营逃出生天,直到克劳斯·耶格尔死后,他才有那么一点理解了抽烟的人,喝酒的人,对着不存在的神灵祷告的人——因为嘴唇想要亲吻,灵魂想要爱。上帝将原本浑为一体的天与地一分为二,也在其中留下了深深沟壑。人类的一张嘴可以摄食、说话、唱出动人的歌,作为代价的两片肉瓣永远在渴求弥合。没有遇到那个可以肆无忌惮亲吻的人之前只能靠亲吻一些别的勉强度日。 在遇见耶格尔以前,面对敌人的拷打、同伴的指责、还有死去的袍泽,他习惯于沉默,果冻似的一对嘴唇紧紧抿着,犹如一只蚌为了保护柔软的内里紧闭的壳。猎人持枪撬开他,像所有贪婪的淘金者一样为了深藏的矿石而把一座繁茂的山开膛破肚。可猎人却并未从他身上取走一分一毫。过去他笃信自己好运,嘲笑他的对手死得太早,既没能吃掉他柔软的足,又没能拿走他光滑的珍珠。只可怜他白白遭了一回罪,来自极寒冰原的大风自胸中穿过,敲打他合不上的壳。 现在想来,也许耶格尔的目的从来不是取走什么。他终其所有的温柔、克制、阴狠、疯癫,只是要给尼古拉的灵魂上开个洞,让他的囚徒做一只为了吹奏出轻柔乐音而被掏空内里的葫芦。要真是如此,那尼古拉得承认在狡猾上还是上校先生更胜一筹。顶尖的猎人会把陷阱布置得那样巧妙,让走进去的猎物欢天喜地、心甘情愿。他端起烟斗狠狠吸了一口,让烟雾重新模糊窗外的景象。在战争结束后的今天,他可以亲吻烟蒂,亲吻玻璃瓶里醇香的酒液,亲吻自由的空气,亲吻生他养他的大地,唯独无法亲吻爱他的人的一对嘴唇。 他往窗外探身,用手接住房檐上留下来的雨水。楼下那颗冬青应该是快死了,光秃秃的树冠上盯着一团黑黢黢的鸟窝。 谁该放过谁呀,他想,不应该是你放过我吗? 越是富有的人越会剥削他人,以此巩固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他被送上战场的时候一无所有,除了配发的军服和手枪就只有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也好歹还落得条命回到秋天的家乡。位高权重的旗队长,年轻漂亮的耶格尔,生前得了那么多的荣誉和美名,想尽办法把他从苏联母亲的怀抱中夺走,最后却死在冰冷的河水里,什么都没留下,让人想给他立个墓都不知道该往墓里放什么。尼古拉思考良久,最后只往浅浅的一洼土坑里放进去一只皮手套。这是耶格尔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还特意找了个小巧的木盒子用来装着经过鞣制的皮革,免得祖国母亲贫瘠的土壤粘脏了德国来的好料子。选定墓地并不是难事,他是不会让耶格尔躺进苏联的公墓里的,小区后面一处朝阳的河坡就是他最好的归宿了。要立碑的时候年轻人着实犯了难。耶格尔信不信教?墓志铭要写什么?还是只写名字和生卒年月?用什么字体好看?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竟有一天要考虑这种事。 最后他仅仅找了两块木板交叉钉起来权当墓碑,没有往上面写任何字。毕竟这块碑只是立给他自己看的,他还没大方到乐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伤疤。与其说是为了悼念亡者,墓碑的作用更多的是允许活着的人放下。人无法单方面在时间的流动中停下脚步,他已经做好决定要放下这个人继续生活了,所以才会做一个记号在这提醒自己:前行,但不要忘记,有时间就回来看一看。他确信自己会在剩余的生命中忘掉德国人,做一个最普通的苏联人过完平平淡淡的一辈子,以至于当他不经意间回到这里,看到一个粗糙的、什么都没有的墓碑,他才会姗姗来迟地想起那个昏暗的夏天。 但显然对方不这么想。仅仅过了一周,尼古拉再沿着新修的沥青路到河边去的时候发现那个十字架倒在地上。木制框架从长边折断,断面周围有蜿蜒的黑焦痕迹,似乎是被雷劈了,或是哪家贪玩的孩子点着过。虽然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很在乎这回事,但就算是找到两块合适的木板也要花一番功夫呢。于是他换了一块石头,代替没什么分量的木头继续立在原来的地方。这块石头坚持了三天,最后四分五裂,尼古拉在河坡上找了半个多小时都没能找到最后一块。第三块碑甚至都没能站满二十四个小时。足有半人高的一块浑圆的石头从中间一分为二,仿佛被一道贯穿天地的闪电剖开。 尼古拉感到一颗冰凉的汗珠顺着额角流过了太阳穴。他的家乡一直有种说法,人死了但是没有安息的话,墓碑会碎掉。现在都市传说就活生生地摆在他眼前。不说这块石头的重量,光是剖面之光滑整齐就让人毛骨悚然,就算是熟练的工匠用玻璃刀来切也切不了这么整齐。那一刻他无端确信,就算自己再立十块、百块、成千上万块墓碑用来镇住不安的亡魂,再多的墓碑也都终将身首异处。他想放下,但耶格尔不许。 既然他不肯让自己放下,尼古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最后一块碑石的碎片挪开一些,把那个装着手套的木盒子挖出来。耶格尔还活着的时候总会微笑着答应各种蹬鼻子上脸的要求,让年轻人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那么在他死后由昔日被纵容惯了的狐狸满足他一个夙愿也说得通。自此他随身带着那只手套,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叠塞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比用来记录灵感的笔记本离心脏更近。平日里他绝口不提这回事,只有烟丝抽完了又没买来的时候,他会把手套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带着那只手套行走在世间,如同背着一块沉重的碑石。他会背负着一个同归殊途的灵魂活下去,用一个活人温热的身躯铭记可比冰冷笨重的石头要可人得多。毕竟只有他见证了耶格尔的死亡,只要他不说,没人能知道这只手套的来历,没人能窥探克劳斯·耶格尔的死状。想到这他咧了咧嘴。他好像在不经意间拥有了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东西呢。

6. 连绵的小雨在第四天终于停了,三块墓碑的尸首也泯然世间,尼古拉还是不敢相信耶格尔的鬼魂真的萦绕在他身边。自从之前在笔记本上昙花一现后,最近一周他都没发现什么异常的迹象。从小他就听姑姑说,死去的人有什么未经之愿,多是会来托梦的。他还记得他八岁的时候梦见过一次已经去世的外公,要他告诉妈妈下次去扫墓时带一本莎士比亚的戏剧集来。家人们擦着冷汗依言照做,此后长辞于世的老人就真的再没有来找过他。 而耶格尔一次都没屈尊降贵到他的梦里去过。迄今为止他嘈杂的梦里除了桥上的终幕就只有与现实毫无关系的光怪陆离。他是因为踪迹被人发现而匆忙逃走,还是另有所图?他想到女巫和萨满说的没完成的愿望。克劳斯·耶格尔的愿望是什么?他要来拿走他没来得及拿走的东西吗?还是专程来折磨他、取笑他的?他迫切地想知道耶格尔的目的,他需要听到耶格尔本人亲口说出他想要的答案。 可是获得了答案之后呢?一个微弱的声音自脑海的角落里回荡。他猛地一惊。是啊,知道了耶格尔的愿望,他要帮他实现吗?万一鬼魂的愿望是得到月亮,他也要爬到天上去摘吗?退一步说,他怎么能保证恶劣的鬼魂得到满足之后就离开,而不是抓住机会把他的生命狠狠榨干?耶格尔断不会轻易放过他的。上校先生那么信任这个苏联小伙子,把他从死人堆里拉出来治好他的伤,他却开着坦克从他眼皮底下逃走,让他引以为豪的训练计划泡汤,丢脸丢到了那位名震四海的将军眼前。他辜负了耶格尔的好意,践踏旗队长的信任,睚眦必报的德国人怎么可能不加倍讨回来?他厌烦地把笔记本最后一页撕下来,狠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就让这只讨厌的鬼自生自灭吧。他虽然善良,但还没好心到会帮助一个曾经折磨过自己的纳粹。 “你要是真的有什么心愿没了,就亲自出来跟我谈。”他冷冷地说,“我没兴趣跟你兜圈子。做完就赶紧滚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当然没有得到回应。静悄悄的房间里只有垃圾桶里的纸团一点点展开的声音。年轻人嗤笑一声,果然灵魂、天堂和恶鬼都是神棍为了敛财编出来的故事。就算克劳斯·耶格尔的意识曾经真的超脱于肉体在世界上短暂地游荡过,今年已是1946年,那点微不足道的脑电波应该早就消弭在地球庞大的磁场里了。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就发现鬼魂故技重施,在他的笔记本上留下了新的消息。他确信不是自己眼花,昨天撕掉的那页留下的毛边还在钉缝里咬着。

亲爱的尼古拉,我一直在对你说话——只是你听不见罢了。 放心,我有预感,很快这种尴尬的情况就要结束了……你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并作出回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期盼这一天到来。

所以这个混蛋弗里茨一直在他身边,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从门板里穿过来飘到他的床上、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对着他的耳朵喋喋不休?尼古拉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开始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不假思索抓起钢笔在纸上奋笔疾书:

我只关心一件事:你若真的是克劳斯·耶格尔,为什么还能像这样干涉我的生活?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笔记本上有什么奇怪的字迹浮现出来,躺下的钢笔也没主动站起来跳舞。随即他想起来在电影和文学作品里,幽灵多是惧怕日光的,他们只有在晚上或阴暗无光的角落里才会出来。一想到答案就藏匿在幽深的夜色中,他便难以抑制一颗乱泵的心,扰得他一整天都为此心神不宁。睡前完成摘抄把笔记本摆在书桌正中央时,他仿佛又回到了1941年的涅费多夫村外,埋伏在草丛里等待着三号坦克露出它最薄弱的侧面。自从与克劳斯·耶格尔相遇以来,他的心一直被这样一种矛盾所笼罩着:他既痛恨侵略了祖国母亲、让自己沦为战俘的纳粹,又抑制不住地对德国人与自己的惊人契合展露出认同和向往;他既害怕自己的既有认知被超自然现象再次冲击,又似摆下诱饵等待猎物走进陷阱的猎人那样无比期待鬼魂的现身。而耶格尔善于、也乐于捕捉并打破这种脆弱的平衡,让胜利的天秤为自己所倾倒。果不其然,次日早上他就发现笔记本上的德文又增加了几行,盖好笔帽的钢笔四仰八叉躺在桌子上。

我大概知道原因……但现在就知道对你来说为时过早。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即使我如实告知,你也不会相信的。 或许在那之前,你需要我先换种方式证明一下我的身份?

他这意思是不光要一直跟着他,还想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吗!尼古拉手指一用力,直接把淡黄的纸张捏出一道褶。贪得无厌的弗里茨,不知廉耻的法西斯!他一点都不想搭理这个毁了他青春的人——现在是鬼了。一想到这辈子都可能有个跟脚鬼跟在自己身后,时不时搞些小动作出来要他扯谎圆场背黑锅,他心里就止不住地气血上涌。就当不知道他的存在,无视他,蔑视他,藐视他,总有一天他会知道什么叫自讨没趣,然后悻悻走掉的。 他一厢情愿地相信对方面对他的冷漠会束手无策,哪知讨厌鬼有的是办法叫他为之侧目。在他决意再不理会耶格尔两日后,下班回到家的大尉一推开门就看到卧室的墙上被人写了再明显不过的两行德文。一截烧得漆黑的木炭掉在墙边。

伊夫什金,为什么不回复我? 你在厌弃什么?你在害怕什么?

几乎是瞬间,尼古拉的头发就根根炸立起来。在大脑制定出应对策略前,手和脚就擅自抬起落下,使他朝着那堵遭了无妄之灾的墙扑上去。他倒不是怕鬼魂作祟造成什么破皮见血的伤害,只是良心告诉他决不能放任两行粗粝黝黑的德语盘踞在洁白的墙上。那会把妈妈吓到的。况且高层本就对他当初在集中营的经历疑心疑鬼,要是知道他在跟一个纳粹的鬼魂互通有无,那群激进的同志们还不知道要把他发配到哪儿去。 卫生纸,报纸,擦眼睛的布,他抓过肉眼可见的一切东西往墙上磨蹭,试图让那些本不该存在于此的碳渣离开驻地,结果却只是把一团团黑色铺得更均匀了些。而上帝似乎有意捉弄他,尼古拉正在为模糊成一团乌云的字迹一筹莫展,房门在身后兀自打开。妈妈拎着扫把进来,正看到她的好儿子在房门正对着的那面墙跟前形迹可疑。 天啊,科利亚……你在干什么啊?他严肃且公正的母亲在吃惊之余丢下扫把,脚下步步掷地有声。尼古拉心里叫苦不迭,赶忙上前拦住妈妈使出毕生所学的功夫打马虎眼说是自己缺乏灵感,一时兴起写的,然后不出所料地被妈妈揪着耳朵骂:你小子写什么不好,居然写德语!这要是被传出去怎么行!你想让咱们俩都去西伯利亚种土豆吗!年轻人不得不龇牙咧嘴地道歉,这才把自己的耳朵从母亲的铁手下抢救出来。他一边揉着翻红的软骨一边四下打量。那个讨厌的鬼魂此刻肯定正在房间里游荡着,三百六十度地欣赏他的窘态。 为了避免类似的惨剧再次发生,尼古拉只好贡献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和钢笔,并咬牙切齿地承认耶格尔的奸计得逞了。一人一鬼开始在笔记本上交流,使人不免联想到隔着千山万水互通书信的笔友。这种只会在言情小说里出现的情节如今竟然真实地发生在了他身上,而他在厌恶和嫌弃过后,竟然深觉和对方进行无声的谈话之有趣。年轻人每每回想起这个事实都被肉麻得浑身瘙痒,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那块乌漆嘛黑的墙上。 一开始他还能等,草草回复两句之后睡一觉,等第二天起来再看笔记本上的回答。面对苏联人直截了当的提问,耶格尔常常顾左右而言他,对做事讲究效率的人来说这种打哑谜行为着实扫兴。所以后来他等不了了。夜深人静,窗外的山雀缩在漏雨的巢里,尼古拉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写完想说的话就放下钢笔,眼看着没有生命的物件颤颤巍巍立起来,只用一只笔尖站着开始跳舞。每一步都落在计算好的落点,脚印连成一串优美的痕迹,那种纤细的力量感让他想起在莫斯科大剧院看的天鹅湖。笔杆摇得实在太厉害,像一颗被狂风暴雨摧残的冬青。尼古拉于是伸出手去扶着笔杆,让已经被染上人类温度的金属磨蹭自己的虎口。就像在医院里耶格尔扶着步履蹒跚的他。

7. 人是善于习惯的动物。不过从春天到秋天,尼古拉就习惯了一个非物质的存在萦绕在身边。他习惯了书本突然从书架上摔落,头顶的灯毫无预兆地熄灭,原本该在橱柜里放着的摆件自己移到了茶几上。捣蛋鬼倒也不一无是处,偶尔会帮忙把一些掉进缝隙里的小东西带出来,或者告诉他哪个同事在背后给他使绊子。可是习惯不代表不会受到惊吓。他的妈妈年纪大了,本就时常失眠,知道家里有个亡魂在游荡让她几乎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为此她隔三差五地请神父巫女来家里作法驱魔,每当这时候耶格尔就会识相地沉默两天,等风头过去再重新冒出来。尼古拉看在眼里,对于两方的反应却也都没什么办法。年轻人把一件件物品归回原位时常常想,幸亏耶格尔不是恐怖片里那路只为索命而来的厉鬼,没有要害人的心思,否则他又要陷入无法保护亲人的无力感中无法自拔。 耶格尔当然不是故意要吓到其他人的。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只在尼古拉身上,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凝视着他年轻的爱人,也期待爱人回望他。这份期望太过热烈,年轻人即使花了几个月适应时刻有视线落在身上的不适感,也还是尝尝为鬼魂制造的超自然现象冷汗直冒。令尼古拉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洗澡时他注意到镜子上非同寻常的人影,吓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手肘磕到了洗手池的边沿。他一边嘶声揉着磕疼的地方一边把镜子上的雾气抹开一块,顶着一身倒竖的汗毛观察了一下那个模糊的轮廓,接着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耶格尔在他洗澡的时候故意附到镜子上,光明正大偷窥他入浴。 得出结论的瞬间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尼古拉怒气冲冲地用花洒对着镜子一顿浇,让水珠挡住镜子,第二天年轻人家里的浴室就紧急加装了浴帘,尽管他知道以上措施毫无作用。这种幼稚行为让他觉得又生气又好笑。克劳斯·耶格尔分明是一个鬼魂!不受物理规则的限制,只要他想,穿墙入地都不在话下,活人根本拦不住,更何况是偷窥。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生活被人观赏的事实了,但上校先生显然并不满足。他偏偏就要现身,就要看年轻人被吓得手足无措的样子,以此大张旗鼓地告诉尼古拉:我,在,看,你。 总是这样被捉弄,脾气再好的人也会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子火。尼古拉烦躁地叼着烟斗,让烟气下降到肺泡里再从鼻腔徐徐氲出,臼齿卡在浅浅的咬痕处反复摩擦。他决定做些什么报复一下。 耶格尔这么喜欢看他,处处彰显自己的存在感,无非是因为他只能观察而不能干涉,更遑论支配。屁股坐得越高的人往往越不能接受事情脱离自己的掌控,自律如旗队长也逃不过控制欲爆发的时候。他还在集中营里时耶格尔总喜欢把他叫到办公室,借着红酒天南海北地问他许多问题,安雅抖如筛糠地一五一十地翻译过去。仅仅改变尼古拉的人生轨迹是不够的,他要知道他的尼古拉在说什么、在想什么。仅仅让尼古拉屈服于他是不够的,他要把苏联人年轻的灵魂从头到脚都看透、标记,要对方心甘情愿奔向自己。 那索性就让他看个够。尼古拉放下烟斗,起身去把房门锁好,而后解开裤链坐到床边。他知道耶格尔最喜欢什么。禁欲者高潮,圣洁者淫乱,坚硬外壳保护着的总是最鲜美柔嫩的果肉,卸掉他的防御和伪装使坚强的红军战士沦落为脆弱的羔羊是对上校先生最好的嘉奖。他还在集中营里的时候耶格尔跟性瘾发作一样每次都要做到尽兴才肯罢休。用罪魁祸首本人的话来说,“光是看着你脸红就足以让我兴奋起来。”因此让饿狼看着鲜活的猎物被开膛破腹,却不能合拢犬齿咬进多汁的组织里,便是对这一类贪婪者最好的惩罚。 尼古拉从挎包里拿出那只手套戴上,接着握住自己的半勃的阴茎。他知道旗队长的鬼魂在看着他,并且绝不会在这个当口移开目光。固然他沉湎于性欲的样子是耶格尔喜欢看的,但现在作为鬼魂的上校先生不能亲自动手,不能拥有绝对的性权力,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让年轻人颤抖、尖叫,甚至不能给自己也来一发——鬼魂能自慰或做爱吗?他不知道,他希望不能——大概会抓心挠肝到浑身痒痒。年轻人想着那张近乎完美的脸气急败坏的样子,渐渐来了感觉。他的惯用手是右手,用左手自慰不太熟练,又戴着手套,还真有点他人为自己手淫的意思。 他回忆着对方的力度速度和技巧抚慰自己的兄弟,在哪里施力,在哪里旋转,在哪里停下揉搓。耶格尔喜欢反手用虎口圈着他的根部往上撸,在他射出来之后用掌心顶着龟头转动手腕摩擦,刺激那块在射精后本就敏感不已的皮肤。再柔软的麂皮手套也比人的皮肤要粗糙,尼古拉揉弄着性器顶端,很快颤抖着喘出一口浊气。他的身体会本能地停下动作缓和刺激,耶格尔不会,不如说以最迅猛的姿态击溃苏联人的防线正是他的目的。年轻人每每被强烈的快感折磨得泣不成声,抓着男人的手腕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对方停下来。 耶格尔爱惜他的手套,此刻看见自己唯一的遗物被如此对待怕不是要气得翻白眼。年轻人咧开嘴笑了笑。可当初他提出要旗队长戴着手套给他撸一发时,德国人没有半分推拒,并且比每次作为前戏的手淫都要认真。不同于皮肤的触感包裹着他,比肢体交缠间的抚摸更让人着迷。尼古拉后知后觉他很久没真正意义上的有过性生活了,对于很多人来说必须解决和经历的一部分在他身上显得无关紧要,似乎欲望和那些旧日时光一起褪了色。他的兄弟不听管教时也往往被他用冷水浇灭一腔热火,没有什么事或人能点燃他的激情。但是现在,仅仅是回忆着一些性爱的细节就让他不住地吞咽唾液,说不清是麻痒还是刺辣的感觉从全身各处涌现出来。他往后仰躺身体,为了维持小腹紧绷的感觉而用右侧手臂支在床上加快手上的速度。尤其是知道对方的鬼魂正看着自己之后,尼古拉打了个寒颤,旗队长是不是正飘在他身前、试图把他压倒在床上,结果只是从他的身体中间穿了过去?还是他也伸出手掌,圈住了年轻人昂扬的阴茎? 他想象着那个场景,几乎要把自己摔进床垫里。自从耶格尔死后他第一次情动至此。快感正不断汇集,神经电信号顺着中枢神经一浪一浪拍打这具仍然年轻的身体。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从大腿根到脚背的每一丝肌肉都绷紧了,随时可能抽筋。要是放在1944年的那个夏天,年长者一定会在快速套弄的同时凶狠地顶撞着他的前列腺,让他在前后夹击的双重快乐中发出带着哭腔的喊声。耶格尔,克劳斯·耶格尔,克劳斯。他猛地撤掉戴着手套的左手,换成汗涔涔的右手狠命撸着射出来。粘稠的乳白色液体射出道弧形轨迹,落在地板上,淌得他满手都是。高潮来得猝不及防,他长久地喘气,瞪着洁白的天花板。为什么德国人总能轻轻松松让他不能自已? ——那次他当然射在耶格尔掌心里了。旗队长低头盯着缓慢渗入绒面中的液体看了一会儿,抬起眉眼递给他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似乎在思考面前这个一无所有的战俘该拿什么才能赔得起一副德意志第三帝国制造的手套。尼古拉喘匀了气,侧过头去用余光看他,摆出十足的无赖样子。德国人生活严谨且讲究,他以为对方会当着他的面把手套脱下来直接扔了,哪知耶格尔眼中的兴致不减反增。他用他蓝得惊心的眼睛盯着苏联人,然后抬手舔了一口布料上挂着的液体。 尼古拉头皮发麻,连滚带爬提上裤子逃出了办公室。

很快高潮的余韵就散去了,巨大的空虚感开始攻击他。他的阴茎渐渐疲软下去,他的大脑从空白中回归并活跃起来。人类为什么一提到做爱就兴奋?这个条件反射背后有着多重的复杂成因。从生物进化的角度来讲,做爱代表繁衍。这么说也许很残酷,但性快感——乃至于情感和爱,都是大脑为了鼓励繁衍而进化出的奖赏机制,因为繁衍代表DNA可以将自身的复制下去。鸡是蛋繁衍自己的工具,人类就是一些有机大分子为了延续自身存在而进化出的机器罢了。然而在他的爱转向同性之后,他的生物意义便被他自己否定了。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演化至今颇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他冷淡也好,性欲旺盛也罢,支配他的并不是欲望本身。除却演化赋予生物的惯性,人类更多是为人文和社会层面的动机才为此倾倒的。因为在床上通常可以看到一些平时没机会看到的另一面。耶格尔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时候永远是优雅的,严肃的,穿着裁剪精致的一身笔挺军服,嘴角被万千战俘的伫立压住。可床上的他从不吝惜情话和低笑,连带着半侧脸颊上的疤痕都柔软许多。那双眼睛投下来的目光并不刺眼,却炽烈到几胜白昼,足以在短暂的欢爱时光中驱散他头顶上的阴霾。这是少有的理智被情欲统治而不会产生太多负面影响的机会。 再往根本处想,此类事情可以让人们正视自身留存的动物性。穿好衣服的时候你需要做一个文明的人,遵守一系列繁复冷漠的规矩。只有把衣服都脱掉时,人才可赤裸裸地做一只动物,解放平时被裹在衣服里的天性。在众人眼下,他们是敌人,是统治者与囚徒,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只有脱下羊皮,躺倒,退行成孩子,他们才能抛开万事万物紧紧相拥。 荒诞统治世界,而爱拯救之。* 他想起某一晚他们在床上说过的话。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样很可爱?” 尼古拉哼出一个鼻音,过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回道:“……什么?” “我喜欢这样的你。”耶格尔低头咬着他的耳廓,“看着你卸下防御,在我身下翻滚,承受,伸展,绽开……很有成就感。” 年上者存心没想让他回话,尼古拉被撞得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我以为你的成就感只来自于强迫我向你低头的时候。” “那也很有成就感,但是,”男人顺着他的脊椎落下一串吻,一对薄唇在羊肠小径上跳跃得轻盈。“征服一个人是摧毁,是死亡,而爱一个人是养育,是诞生。” 尼古拉坐起身,从床头拽过卫生纸把手上已经凉了的液体擦掉。 现在耶格尔不在了。哪怕有一个鬼魂缠着他,一直缠着他,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他分享头顶小夜灯的橘色灯光,可以把他灵魂上的空缺填满。

*出自加缪

8. 虽然很微弱,尼古拉把钢笔端在指间思索两秒,最终还是选择落笔把这一句话写完。但事情确实有了质的变化。 ——从上个月开始,尼古拉能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并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清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办公室里,这点声音像是穿过墙角爬出来的猎犬,围着他的脑子转圈跑。更惊悚的一次是,他打完热水后感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以为是好捉弄人的谢尔盖存心想吓他,遂顺从本能转过头。身后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影子在被夕阳照成金色的地面上撕扯出很长一道漆黑的咬痕。 他旁敲侧击问了同事和家人。多数人都幸运地有过几次类似的体验,并把这归结于心理作用和幻听。比起这个,世界上有的是能让人细思恐极的问题,比如说你默读的时候用的是谁的声音?而后讨论不可避免地走向同事们天马行空的猜想和都市传说。办公室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部队待了这些年,尼古拉大尉在这种场合下跟着大笑已经能算得心应手。但有件事他谁也没告诉:他认识那个声音。坦诚点说,那就是克劳斯·耶格尔的声音。全身的六十亿细胞都报以言之凿凿的证词,可他不敢确定,也不敢找耶格尔确定。他极不情愿地承认他在害怕。这个德国人仿佛是他命中的魔星,尼古拉·伊夫什金命运中的三度转折都依托于他。要不是上帝突然回心转意,苏联人定要做他一辈子的掌中玩物。甚至连物理法则的束缚也被打破,年轻人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的低哑喉音就落在他的耳道里。他怕耶格尔做出什么事,更怕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这种恐惧攫住他的心,并迅速地膨胀生长。每当尼古拉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都会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事,集中精神捕捉那点微弱的声音,完全没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直到同事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才回过神来。 这种魂不守舍的现象很快被报告给了军医。精神紧张或压力大时有可能会出现幻听。伊夫什金同志,请千万保重身体,祖国的建设需要你。医生给他开了一盒安眠药,劝他好好休息。他编写的坦克技术与作战经验一书于半个月前终于敲定了终稿,经过数台传真机和十几只手躺到了那位大人物的书桌上。很快就有风声吹回来,上面对他的能力很是赞赏,也许很快他就要做少校了。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一阵恍惚。尚且年轻的心中没什么即将升迁的喜悦,只有一点点泡泡似的麻痒冒出来,啵的一声破掉。他要做少校了,不到二十七岁的少校,耶格尔成为少校的时候多少岁?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这个。 自从耶格尔出现已经两年了,尼古拉许久没有记过日记。他的小本子后半贡献给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许耶格尔会在他睡着的时候翻看前半他抄录下来的诗句。他忍着不去想这些事,却还是连着打错两个单词,被负责校对的娜佳狠狠敲了后脑勺。弗里茨并非一点俄语都不懂,事实上1944年起他们就会在床第间让两种语言交缠在一起,和两人的肢体一样。那他就没有理由再把心里那点对谁都不愿意讲的话写在纸上了。他认识的耶格尔算得上是个尊重自己和他人的绅士,但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何况是经历了成为鬼魂这么大的事。面对未知,还是得给自己留点私人空间。 现在他把肚里糟烂发酵的一腔思绪倒出来。墨水干涸在米白色的纸上,一点点失去作为液体的光彩。钢笔尖点在纸面,落下一个又圆又大的黑点,而后被年轻人挪开,书写下一个控诉超自然现象的字母。这么做无疑是冒了极大的风险:他不知道耶格尔看到这些想法会是什么反应。一个正常人要是得知爱人在背地里害怕并厌恶自己、宁愿自己永远徘徊在他乡也不愿再有一寸皮肤被触碰,恐怕也会伤透了心。夫妻离婚后一方被另一方纠缠不已乃至砍伤的新闻每年都有,不应该再加上一个从战俘营里逃出来的尼古拉。 鬼魂的报复已经足够可怕,更让他放不下的是那个“愿望”,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高傲的旗队长放弃最后的体面?关于这个最根本的问题,尼古拉一直毫无头绪。从小到大,邻里间偶尔也会有谁人被鬼缠上或者被恶魔附身的传闻。有的是被活活烧死的老人,也有在自家房梁上吊的女人。灵魂是不能留在世上太久的,要赶快把他送走,否则……再后面他们就不愿意说。尼古拉能猜到,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他也听说过一些家族中的男性全部离奇死亡的家长里短。 他记得耶格尔留下的每一句话。耶格尔说,现在告诉他真相为时过早。耶格尔说,他期待尼古拉能听到他的声音并做出反应——莫非这正是他的愿望?不。尼古拉写完这一行问句后立刻用一道长直线把整句话划掉。年轻人相信这只是个开始,是一个扳动铁轨将列车导向别处的启动器。他真正的愿望是更为复杂且庞大的东西。耶格尔不会是来陪伴或给予的。一个一无所有、连意识也不知会在哪一天消散的鬼魂能给予什么?他是一定要从他这里拿走什么的。现在需要牺牲的是一小部分尼古拉的私人时空,也许将来就是他的血、他的肉、还有他所剩无几的人生。 年轻人思索再三,最终还是在小本子后面留下一句话:耶格尔,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你的愿望? 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出请求的姿态,再蹬鼻子上脸的要求也会被旗队长笑着应允。他等待着,骨头发麻地等一个好梦难圆的愿望或艰深晦涩的短诗。可这一次他失算了。整整一周过去,笔记本上的字迹没有任何更新的迹象,倒是他的身体被鬼魂撰写了新的记号。尼古拉又开始无缘无故地打冷战,紧接着演变成发低烧。事已至此,他明白了自己的畏寒和低烧都是由于耶格尔的气场(称之为阴气更合适)所致。正是这种现象提醒了他: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亡魂游荡在自己身边,可是无论它有多么无害,被亡魂纠缠始终是一种异态!他是要摆脱这种异态,回到他的平静生活中去的。 一个人得了病,最受苦的除开本人,便是他的家人。眼看儿子重新落入鬼魂的魔爪中,妈妈重又以泪洗面,频繁地掷以重金将各路神棍请进家来。面积不大的房间快被圣像和魔法蜡烛占满了。尼古拉坐在餐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上门的巫婆吹得天花乱坠。他一直没有说的是,折腾到现在,他已经有点烦了。多少灵媒曾经跟他拍着胸脯保证药到病除,换来耶格尔不加掩饰的嘲笑。但是为了照顾妈妈的心情,他还是乖乖照做那些繁琐的仪式,并在事后咬着牙去上班。他不忍心告诉妈妈:没用的,你的儿子要被鬼魂纠缠一辈子了。 也许明知无路可走却继续下去是人类的天性。*因为人会倒下,会死去,但太阳照常升起,生活总会继续。 有些人——多半是职业女巫或教堂的神父,看两位女性家属很痛苦的样子,便顺水推舟道:我虽然不能把他赶走,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护身符,你回去如此这般操作一番,他就没办法干扰你的生活了。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尽管对所谓的护身符嗤之以鼻,尼古拉不得不承认有极小一部分仪式或护身符有些效力,他确实难得睡了个好觉,但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发现被女巫加持了魔力的水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摆好的摆件也移了位;有的就只能起个警告作用,一点落到实处的影响也没有。他本来就被焦虑搞得难以入眠,一到晚上窗户上的风铃就叮叮地响个没完,除非耶格尔主动离开,否则他别想睡觉了。持续的低烧和鬼魂的阴气让他手脚发软,躺在床上浑身打冷颤,说话的时候上下牙都撞在一起。房间里的黑暗把年轻人吞进柔软隔音的肚中,虚弱的尼古拉瞪着床边的空气,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你到底想要什么?” 问出这句话后,房间里的冷气慢慢散了。不眠不休的风铃沉静下来,房间里的一切都归于平静。他掀开被冷汗浸湿的被子,大口喘气。就在这时,一片清晰的触感顺着小臂爬上来,抚过肩膀,滑上脸颊,阴冷的、滑腻的、像是大理石的雕像有了生命。分明目光所及之处空无一物,皮肤却执拗地向大脑反馈信号。尼古拉眼看着鸡皮疙瘩如同瘟疫顺着胳膊长驱直入,一动也不敢动。他听见男人细弱蚊声的耳语。 “我只想要你。”

*出自电影《我想结束这一切》

9. 被鬼魂附身、和鬼魂做爱是什么感觉? 如果有人在1945年以前问他这个问题,尼古拉一定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且不说没有实体的鬼魂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和活人交合的,布尔什维克战士才不相信鬼神之说。 但是如今的他每晚都会经历一次这种普通人一辈子也未必见闻的怪事。克劳斯·耶格尔的鬼魂除了能移动他家的物件,现在又获得了施加触觉和发出声音的能力。对被纠缠着的尼古拉来说,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好消息。旗队长的愿望和野心仍然隐藏在最黑暗的阴影里,他会用这能力怎样进一步干扰苏联人的生活,这个问题如同在本就千疮百孔的俄罗斯方块上方再加一块,使得游戏距离结束更进一步。从另一个角度说,被无形之物触碰的感觉很奇怪,会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这具躯体、怀疑全身最大的器官是否已经背叛了主人。尼古拉衣冠楚楚时,耶格尔从不恶意地碰他的身体让他浑身发毛地跳起来;只要他自己一人待在房间里,鬼魂就必定会无视他的一切防御、用那双不会被看见的手抚摸过年轻人苍白身躯上的每一寸罅隙。苏联人尝试过用力按住那块皮肤、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只蚕、用银瓶里装的圣水兜头浇下,触感仍然源源不断地反馈回来。直到他拾起剪刀要对着那片失控的皮肤刺下去,触感才骤然消失。他长久地瞪着眼睛,瞪到眼白上膨胀的血管慢慢收缩,握着剪刀把的骨节渐渐褪去青色,他才丢下剪刀,听见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声带着点歉然的轻叹。 底线就是这样被一寸寸摸清、又一步步踏过的。旗队长当然不会放过尼古拉的后穴,这个年轻人身上除了心以外最柔软炽热的地方。在花洒的热水奔流下,尼古拉竭尽全力将后背贴在墙上,忍耐着冰凉的触感一寸寸楔入身体。他看不见也摸不着到底是什么东西闯了进来,但他知道这一定是耶格尔做的。只有那个男人有办法把他紧闭的壳撬开。说这是单方面的性剥削似乎也不正确,他并没有被强迫着躺下、伸展或打开身体,也没被射一肚子浓稠的精液,但他所遭受的比上述种种更让人难以忍受。像是一直无形无味的空气本身突然有了意识,把他包裹进柔软的子宫里重新孕化所有的感官,直至他的一切都被建造成符合上位者期待的样子。热爱生命与生活的年轻人第一次厌弃自己这具身体。这很不公平。他没有办法反抗,因为他抓不住无形的鬼魂。倘若对方是有体温有影子的活人,他还可以扭断对方的手腕或踢烂对方的下体作为发泄。困在心里无处可去的愤怒冲刷着神经,霉菌似的在年轻人桔红色的灵魂上生出一丛黑点。 值得庆幸的是,耶格尔似乎也意识到了没有实体的话根本谈不上做爱,所以他选择了另一条路。

-You're my haunt -Beg my way -A work of art -made of porcelain

尼古拉是被热醒的。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倒退着从床上爬下来,推开窗户站了一会儿后渐渐清醒了些。八月的莫斯科虽然白天太阳毒辣,但是半夜的气温还是会回落到二十度以下。现在外面又下着小雨,正是盖着薄被睡觉最舒服的时候。他把手伸出去接了满手的雨滴,还是感到浑身没来由的难受。从天而降的水珠在他掌心几乎蒸发,凉风并没能帮他把体温降下去一点,于是他脱掉睡衣,把被子推到床边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今晚的耶格尔很老实地没再对他动手动脚,重归寂静反倒让这具身体生出了对抚摸的渴望。尚且年轻的大尉无奈地长出一口气,双手在胸腹上下摸索、一手揉捏着自己的乳肉,又用另一只手去撸渐渐充血的阴茎。上一次被性欲憋醒的时候他还刚上高中,还会在晨起洗漱间快速来一发泄火。在他走上战场又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今天,他的身体和欲望早已进入了近乎麻木的沉寂。如此反常的汹涌实在有悖常理。可他遇到的有悖常理的事还少吗? 快感逐渐星星点点地浮现,意识在其中忽明忽暗。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大地兴许也同他一样恼火却无从反抗。耶格尔的触碰和声音好似渗入土中的雨水,惹得那些被埋藏在身体里的种子一齐苏醒发芽,释放出的麻痒和灼热要把他的灵魂撑破。他往后仰头,半阖了眼睛去看电风扇在天花板上割出的轮廓:“耶格尔,你在看着我吧?你又在谋划什么?” 过了一小会儿,旗队长在雨声间歇的片刻间隙幽幽开口了:“别冤枉人,伊夫什金大尉,我一个没有实体的鬼魂能做什么呢?” 猎手的演技太过逼真,尼古拉茫然了一瞬:真是他太久没发泄以至于欲火焚身了吗?可是即便是每天都被折腾得坐卧难安的那些日子里,像这样来势汹汹不可阻挡的性欲也从来没有过。手下的每一次揉搓都比先前更为用力,好像他的双手不愿再遵守主人的习惯、要打破某种一直以来的桎梏。随后他反应过来:这次耶格尔的声音是直接从他的脑中响起的,而不是像先前那样如同鸟羽落在耳边。意识到了鬼魂正在做的事,他几乎失声尖叫起来:“……你附身我?你竟然附在我身上?!” 脑海里寂静了一瞬,谎言被戳破并没让旗队长失了方寸,倒像是尼古拉的反应正中他的下怀:“你的判断力还没有退化,这很好……我很好奇,不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会让你感到害怕吗?” 他的左手毫无预兆地抬起,食指和中指夹住了硬挺起来的乳头揉搓。平日里一贯被忽视的两颗肉珠此刻敏感得会被一根羽毛撩拨得麻痒不已。他把提在嗓子眼的一口气颤抖着喘出去,弹着腰在床上来回翻滚,把玩乳头的手却越发加大幅度和力度,开发着埋藏与脂肪间的胸腺,把白皙的乳肉搓得鲜红一片。 “你他妈的!……耶格尔,给我停下!” 尼古拉发出一声恼羞成怒的嘶吼,骤然把双手从身上挪开。可是被欲望吊的不上不下的感觉比被操控更令他痛苦。年轻人的一对乳头随着胸廓收缩起起伏伏,一边因为爱抚充血涨起,一边被凉风激得硬挺皱缩。完全勃起的阴茎微微颤动着,一滴前液顺着直挺挺指向天空的柱身流下来,洇湿了卷曲的耻毛。他用手掌盖住脸庞,从一点指缝中贪婪地将冷空气吸入肺中,两条腿却如同榕树的根须绞在一处。 “不喜欢我这样对你的乳头?呵……你自己都没发现,这对小东西是那么敏感,”脑海中的恶魔阴恻恻地笑起来,年轻人的双手倏地从脸颊上滑走,顺着下颌、脖颈、锁骨一路抚摸到胸口,那是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它们就像开关……只要掐捏几下,你就会露出那副让人迷恋的隐忍又快乐的表情。” 对情人来说,这句话可能是赞赏,但对此时的尼古拉来说,这无疑是对他自我意志的否定,或侮辱。他翻过身来,竭尽全力把疯狂错动的那部分身体压在身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可真是绝情啊,尼古拉,”弗里茨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故意夸张地装出受伤的样子,“我还记得以前——你的表情分明告诉我,你很享受和我上床的过程。我现在就在你的身体里,这难道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合为一体?还是说,”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苏联人眼前瞬间就浮现出了他那标致性的露出狡黠微笑的样子,“你愿意我随便附在一个男人身上,用别人的身体操你?” 尼古拉本来一口气提在胸口,愣是被这句话硬生生呛了回去。比起大张旗鼓的自慰,把陌生人领回家并直奔主题更难以解释。他不再和鬼魂逞口舌之快,确认了一下身体的控制权又回归自身后翻身坐起来狠命撸着自己仍然硬热的阴茎。 做爱的时候与恋人耳鬓厮磨令人满足,而沉寂会让人更深地进入与自身情感和意识的链接。没了鬼魂的干扰,年轻人的泄欲工作很快走上了正轨。他在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顺便瞥了一眼钟。已经快凌晨四点了,雨非但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