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I Knew You Were Trouble 4

“你还记得瓦尔特·格林吗?”最终她说出了一个名字。 尼古拉望着她。大男孩儿的五官也如同胃那样怪异地扭曲成一团。 “记得,”过了一阵他回答道,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怕,“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记得。”

4. 柏林地处德国东北部,属于温和的海洋性气候,即使十一月初仍然在下雨。现在餐厅巨大的玻璃窗外没有被雨棚遮挡的地面正在慢慢变得颜色更深。尼古拉·伊夫什金勉强堆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目送侍者放下前菜离开,这才把目光移回这次午餐的真正目标上。 安雅·雅尔采夫娜正坐在他对面。

被包养的第三个月里,尼古拉瞒着他的大忙人金主找了个兼职。工作内容很轻松,便利店收银员,每周一周三下午一点到四点。工作地点也不远,就在公园南门边上,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刚开始的两天,他走在路上还会有些忐忑,生怕他的金主又像上次在公园门口那样抓他一个现行,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他站在只够放一把椅子的收银台后面漫不经心地把瓶装果茶翻来覆去找条形码时想,他总得回到自食其力的生活中去的,先随便干些什么恢复一下社会技能没什么不好。再说了,耶格尔说的是不许他和别人上床,又没规定他不可以干兼职。 他只是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前女友安雅·雅尔采夫娜。 心里装着事的青年对店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什么人浑然不觉,还是安雅先叫了他的名字才让尼古拉回过神来。她是和另一位短发女士一起进来的,两个女人间热烈私密的谈话很快被意外重逢打断。来自普斯科夫的姑娘从错愕到激动只在一秒间,一点都没有撞见黑历史前任的尴尬。看起来她们是趁外派偷溜出来的,因为安雅的同事拽了拽她的袖子,纯真的俄罗斯姑娘这才从久别故人的喜悦中醒过来,和彼时仍然没能消化掉这个冲击性事实的尼古拉互换了联系方式,而后举着那瓶果茶蹦跳着走向公园南门旁的车站。 下班过后尼古拉回到耶格尔的别墅里,刚冲完澡就看到手机屏幕在闪烁。安雅大学是新闻学专业,毕业之后直接进了一家大报社。她看起来也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她的短信已经迫不及待地发了过来。两个人寒暄了没两句,对话框里就跳出一句让尼古拉心里一惊的话。 “也许我不该问,但是……你和克劳斯·耶格尔是什么关系?” 大小伙子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扔向湿漉漉的淋浴间地板。怎么安雅会知道这种事?总不可能是耶格尔自己对外公然宣布的吧?他的金主又不是什么影星,怎么会有人对一个中年企业家的私生活感兴趣?有人想利用舆论扳倒他吗? 在报社工作的安雅无疑是内行,她肯定能接触到一些普通人无从得知的消息。现在跳出来的是直接到有些唐突的询问,也许不久的将来,在门口等待他的就是恭候多时的长枪短炮。更何况他和安雅之间本就什么嫌隙都不该有。他是那么信任她,以至于当初从瓦尔特的手中逃出来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向她求助;她是那么爱他,见过了他最脆弱最不堪的样子而没有抛弃他,还帮助他从那段阴霾里走出来。如果在这种关头他再对她有所隐瞒,又怎么对得起姑娘的一番心意?想到这里,他便不再保留,直接坦白了他不需要再操心经济来源了,因为他遇到了克劳斯·耶格尔,后者包养了他。 过了一会儿安雅给他发了一封邮件。里面有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构图惨不忍睹,一看就是躲在暗处偷拍的。尼古拉仔细看着那些照片,额头上渐渐渗出了冷汗。也许耶格尔脸上的疤在昏暗的夜色下并不显眼,但有几张照片的内容正是他尼古拉·伊夫什金进出别墅的样子,属于斯拉夫人的金发和圆脸被拍得清清楚楚。明眼人只要一看就明白:耶格尔有了新宠,还是个金发碧眼的大男孩儿。 “这些东西虽然还没登上报纸,但业内已经传的满天都是了。”从白底黑字的附言中不难看出姑娘的焦急,也难怪她会在两人重逢后第一时间开启对话,“这对你很不利。科利亚,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面聊吧。”

“所以……”尼古拉把餐刀放下。晨跑过后又看了一上午书,他在早餐时摄入的那点能量已经消耗得七七八八。可是他的胃却因为对未知的恐惧和焦虑蜷缩成一团,哪怕是生菜的新鲜味道都令他觉得反胃,“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安雅低头嘬了一口温热的红豆奶茶。她闭着嘴轻轻咀嚼着软烂的红豆,像是在考虑要怎么开口。 “你还记得瓦尔特·格林吗?”最终她说出了一个名字。 尼古拉望着她。大男孩儿的五官也如同胃那样怪异地扭曲成一团。 “记得,”过了一阵他回答道,声音平静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可怕,“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记得。” ——他当然记得。当初他和安雅分手,正是因为他被瓦尔特以提前批的招聘信息为诱饵骗进了一个名为社会实验型综艺节目、实则将前来应聘的年轻人们作为猎物供一些有特殊癖好的有钱人挑选的“项目”中。事后他回想起来,那种东西应该算是金字塔销售,或者说传销的一种。他被项目的负责人控制住了之后一直没办法回她的消息、和她见面,想来是被姑娘误会成了冷暴力。刚开始他还能趁着“表现好”的时候抓住机会拿回自己的手机、逐行阅读那些因为等待和失望才被敲下的文字。他无法用简短的文字叙述清楚整个诡计的运作原理,至少可以在看似嘘寒问暖的字里行间暗示一番自己的处境很是危险,最好报警求救——可是耳朵不甚灵敏的人是听不出弦外之音的,这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苍白措辞只会让人觉得他在为自己的出轨找借口。慢慢地,安雅就不再给他发消息“打扰”他了。 尼古拉一直都没有想好到底该怎么和安雅解释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彼时他身处不健康的虐恋关系中,心态和精神状态已经没法维持在正常水平了。他被当作宠物驯玩了将近一年,而后总算趁瓦尔特携亲眷出游的时机逃出升天。但他无处可去。他身无分文,没有联络他人的手段,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重要证件,项目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再把他抓回到狗笼里。更致命的是,将近一年的训练让尼古拉的各方面能力基本已经衰退成零了。极端依赖他人引导和命令的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一切与步入社会相关的事都需要从头学习。他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问路人借了手机,打电话向安雅求助。 收到求助的安雅最开始半信半疑,但是善良的本性还是催使她如期赴约。再度见到尼古拉,她几乎要认不出来这个苍白脆弱、遍体鳞伤的小伙子就是当初那个阳光英勇的大男孩儿了。她出钱为尼古拉租下了一栋小出租屋,在学业之余花了很多时间照顾被去社会化的尼古拉,引导着他慢慢从那段灰暗的经历中走出来,陪他度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安雅所做的堪比救命之恩,他无以为报,同时随着尼古拉·伊夫什金的社会自我的重生,他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经被彻底地改变了,他无法再给安雅同等的爱和承诺。他能做到的最好就是从姑娘的美好前程中离开,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一把——如果彼时他有能力的话。 可是现在又成了安雅帮助他。 “这些照片是大概两个星期前突然出现的。”安雅说的断断续续,她边说边组织语言,好似终于抓住了脉络才能把零散的一块块消息编织成线,“其实业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人’的生活是不能插手的,因为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叹了口气,“克劳斯·耶格尔就是其中之一。” 尼古拉心里一沉。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公开的媒体信息里从来都没有耶格尔的身影了。可是为什么这些善于在规则中游走的人恰恰选择了这时向耶格尔发难呢? 说到这里,安雅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这些照片是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那里传出来的,具体的名字我不能说,但是瓦尔特·格林所在的公司业务涉猎很广,占比较重的有大众传媒——他是那家报社的股东。” “而耶格尔,他之前和那个格林走得很近。我的前辈说,他是格林的上司。那个提前招聘的项目……”她顶着尼古拉能洞穿钢板的目光艰难地往下说,“格林和他的助理只负责初步筛选和拟定职位,最后所有的简历和工作安排都是要汇集到耶格尔手里的。虽然格林是名誉上的总负责人,但真正做决定的是耶格尔。” 尼古拉把手里空掉的盛冰水的纸杯捏成了一团。 这一声引起了他们周围的其他客人的注意。有人好奇地回头寻找响声的来源。安雅等那些人收起了他们的触角后才小心地试探道:“耶格尔有对你说过他的工作吗?” “……没有。”他机械地吐出音节,“他从来没对我提过一丁点他的职业。我只知道他很忙,平时要晚上十点过后才会有时间。我还是从大学的宣传招牌上知道他的公司名的。” 安雅提了一口气在胸口,又迅速地把这团气叹了出去,“我不知道耶格尔对你如此隐瞒有什么用意,但是请听我说……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之前具体是做什么的,流传最广泛的说法是军工企业,也有传言说他专门为各大公司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甚至有人说他是黑手党。哪怕是他最亲近的助手也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他就像凭空出现的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三年前空降到了瓦尔特头上。大家都猜测正是因为这件事才让瓦尔特对他暗中记恨的。” “而且……之前那届戏剧比赛,最后夺冠的那一组,”她用餐刀划开刚端上来的牛排,鲜红的汁水顺着鲜嫩的肉壁流落到生菜叶上,“里面的主演是个叫沃尔夫的男生,听说他和耶格尔关系匪浅。” 说完这句话后她低下头,开始专心地把牛肉分割成一厘米见方的小块。尼古拉眼看着那块还泛着鲜嫩颜色的肉被一点点拆解,迟来地拾起餐刀吃着自己那份已经完全冷掉的前菜。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吃了一会儿,直到尼古拉趁着餐具与磁盘撞击响声的间歇轻声发问:“你想提醒我耶格尔是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肮脏商人,对吗?” 安雅此时已经吃完了她的那份牛排。她双手交叠,用她一贯的担忧神色望着尼古拉:“科利亚,我不敢肯定这一切都是他做的,我没有证据……我只能说,让你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的那些人和事,很可能有耶格尔在背后推波助澜。而他这样的人,一旦出了什么事,肯定会想尽办法明哲保身,到时候遭殃的只会是你。”说到最后一颗浑圆剔透的泪珠从她眼中滚落出来。这个野花一样的好姑娘说:“我很担心你。不要再和他来往了,好吗?” 尼古拉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替安雅擦掉脸上的泪水。可是如今他为了抓住那点虚无缥缈的信息失去一切、堕入垃圾堆最底层后也仍不肯放手,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做?他怎么再能让爱他的人担心、又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就抛弃至今以来的努力?如果他不在这件事上得出一个确切清晰的结论,过去他和其他人所付出的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他长吁一口气,把他最终的选择缓缓吐出,“……可是遇到他之后,我又开始做梦了。” 安雅起初表情迷茫,没能理解做梦和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过了一会儿姑娘反应过来,瞪大黑曜石般的双眼:“你是说那个在桥上的——” “对,而且比以前更清晰了。”他无不疲惫地说,“安雅,我相信你,所以我也请你相信我……它困扰了我太久太久,原本我也想要放弃,毕竟就算我到了德国它也只是重复着还算清晰的那一段,我还是看不到前因后果。” “但耶格尔的出现让那个梦回来了,并且比以前更真实,更身临其境,那双蓝眼睛现在就长在他身上——我必须把这之中的关系弄明白。”说到这里他抖了一下,“我几乎要分不清梦里的情绪到底是来自那个人还是我自己。” “科利亚,那只是个梦!你就是你。”勇敢的姑娘立刻道,“在这个问题上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和药物。如果你对看医生一事感到焦虑,我可以陪你去;如果你负担不起药物的费用,我可以帮你——” “不,”尼古拉出声打断,“不是因为这个。” 安雅随即停下话头等他给出原因。他痛苦地低下头,右手不断地握成拳又放开,“安雅,我明白你的担心,但是如果我不解决它,它只会一直作为一个麻烦存在于我的生活中。我当初会同意瓦尔特的邀请就是因为他对我说,他认识的人里或许有人可以帮到我,结果你也知道了。” 安雅合上双眼,微微颤抖的眼皮显示出这位好姑娘的脑子里正在激烈地天人交战。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痕,苍白的指尖没有一点血色:“向我保证你不会掉下去,好吗?” 尼古拉握住了那只在温暖的餐厅里显得过分冰凉的手。 “我会的,安雅,给我点时间。”他在那只曾经将他拉出深渊的手上落下轻如流云的一吻,“我就是为了和这个梦做个了断才会来德国的。只要得到了答案,无论那是什么,我都会欣然接受。”

回到别墅里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之后,尼古拉坐起来搓了搓脸。他明白他要做的是不仅仅是会让耶格尔失望那么简单。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他都不宜在耶格尔身边继续待下去了。可是他该怎么开口呢?他被代入梦里的主角、被那段魔咒一样的历史缠住,为了填补上梦里的缺憾,他要在现实中寻得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只有没长大的小孩才会坚信可以沿着彩虹走上天空摘下星星。可是他真的把这当作指引他的北极星并一路走到这里了。在花岗岩的桥面、熟睡的小镇和燃烧呼啸的战车都模糊不清、甚至连掌心里鲜血的粘稠质感和温度都在日渐流失时,唯有那双比天空更澄澈广阔、比大海更波涛汹涌的眼睛一直高悬于他的意识海中。现在耶格尔带着那双眼睛出现在他面前,他很难不相信自己和这个男人在物质现实之外有某种联系。 可是就算他鼓起勇气把真相托出,得到的也只有可能是礼貌性质的安慰和去看医生的建议。太多了。从他记事时开始,那个夜夜都会降临的梦已经被他提起无数次,却鲜少有人能对他的困扰报以正色。他已经习惯了不轻易吐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不在一个人身上花费太多时间。除了梦里的那个人,其他人都是熙熙攘攘的过客。换句话说,一旦确认了耶格尔不是他要找的人,离开他就显得更加必要了。 年轻人从冰箱里拿出利口酒,把最后一点琥珀色的酒液倒进子弹杯里一饮而尽。他的学生签证还有半年多就要过期了,而他显然没法在半年内申请一所新大学并拿到大学毕业证,这也就意味着他没办法把学生签证换成求职签证。到那时如果他还没能结束梦魇、将生活拨回正轨,等着他的就只有被遣送回国一条路。他温柔体贴的金主还会包养他很长一段时间,而提前终止合作的那方往往需要支付高昂的违约金。也许要不了多长时间他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为此他需要找到一项决定性的证据说服并支撑自己从耶格尔身边逃走,必要的时候甚至将男人告上法庭。 也许是上天有意为他的逃跑打开局面,耶格尔这个月格外忙碌。有好几个晚上,尼古拉直到睡着都没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就算按时下班回家,他的金主也往往会一头扎进书房里,隔着门只能听到微弱的静音键盘不断被敲击的声音。年轻人被迫回到了孤枕难眠的生活模式中,连带着他们做爱的频率下降了许多。这给了他做准备的机会。他默不作声地买了一只20寸的行李箱;他悄悄整理自己的东西,把暂时用不上的杂物装进收纳包里;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在城市的另一端逛,寻找房价低廉的出租公寓。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从耶格尔的家里找到点可以当把柄的东西。不过按常理来说,此类资本家当然不会把确凿的纸面证据留在自己的床头柜里。在连着翻找主卧和客厅数日无果之后,尼古拉把目光投向了耶格尔的电脑。 耶格尔从来不对他的大男孩儿提起工作上的事,不代表他不会把工作带回家。每个人的电脑里除了些过去的照片、壁纸、电影资源,还往往有一部分属于公司的报表和企划案。尼古拉飞速地翻找一个又一个文件夹,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财务报告、工作总结和电子版合同。红蓝绿三种颜色的office文件看得他眼花,让他想起在大学里每周都得为作业和演说头疼不已的那段日子。也许从公司的流水数字中发现漏洞、进而揪出背后藏着的贪污腐败受贿问题是个顶有效的手段,但存在这里的数据只会是一小部分,况且他也没时间仔细核对每个数据是否有误。 正在他要对年长者无聊的硬盘储存失去耐心时,一个隐藏起来的加密文件夹闯入了他的视线。他不假思索地点进去,系统提示输入八位密码。耶格尔这样的人会用什么东西作为重要文件的密码呢?谁的生日?某个鲜为人知的名字?还是八个1?他不知道。用软件暴力破译需要时间,而他所拥有的尝试机会不多,提示写着如果连续输入错误三次,整台电脑就会被暂时冻结,同时向绑定了安全令牌的移动设备发送警报。届时耶格尔就会立刻得知他在试图窥探主人的秘密。之后等着他的恐怕不是如他所愿的扫地出门,而是更加彻底的囚禁和雪藏。毕竟人的嘴总要为了吃饭、喝水或呼吸张开,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密。 他在键盘上盘旋不定的手开始渗出汗水,在方形键帽上汇聚成小小的一洼。就在这时,一串数字毫无预兆地从那些被他埋葬的梦境碎片里跳了出来。一股强烈的、呼之欲出的奔流呼啸着支配了他的逻辑和理智。他努力控制着颤抖不已的手指,在那行空档里输入:19411127 文件夹打开了。 尼古拉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和其他磁盘无甚区别的隐藏文件,它打开得就和一分钟之前刚刚被建好的新建文件夹一样简单到让人脑袋发懵。八位数字加区分大小写的英文字母排列组合,218万亿分之一的概率被他一次抓住,他不相信这是巧合。此刻在年轻人心里肆虐的震撼感丝毫不亚于他第一次在梦中听到那个低沉的声音对着他念出这串日期时的感觉。八位数字,正好对应着一个具体的年月日。作为考试大题的答案也好,中了头等大奖的彩票号码也好,尼古拉一直都将它视作一个能给他带来好运的符号。他从未想过那串数字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为什么深埋在他心底的一把钥匙能打开耶格尔的过去的锁?如果耶格尔就是他要的那个答案,那他该如何兑现给安雅的承诺? 他在震惊之余慢慢地推着鼠标滚轮浏览着文件夹里的内容,很快便被一腔失望填满了心室。因为他在文件夹里什么都没找到——除了很多照片。很多……全都是他的照片。照片远比那些狗仔队拍的花边小报要清晰正经,很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拍下的。不少照片里年轻的尼古拉·伊夫什金都在开怀大笑,甚至有几张对着镜头摆出了剪刀手。年轻人一边浏览一边催动自己疲惫不已的大脑分析情况。所有照片都局限在大学范围内,没有他在校外和安雅约会的。拍照片的人只会是和他在同一所大学的同学、或者是通讯社的记者,可尼古拉想不起来自己的朋友里有谁会相机不离手、他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入了校园报社的眼。他努力地想要回想起一两个不属于斯拉夫人的名字和面孔,但是那些闪闪发光的人都溶解在了离他远去的光辉未来中,只剩几个难以辨认的轮廓、一片惨白模糊的光晕。 再往下翻,日期在三年前的7月突然断掉了,好像拍摄者突然中断了对他的观察。可是他明白,那正是他一脚踩进瓦尔特·格林的陷阱的时候。从那之后他就基本没再在校园里度过完整的一天。暑假时他在不过几平方米的项目员工宿舍里怀疑自我,秋天开学时他就已经赤身裸体地躺在瓦尔特家的笼子里了。 他用鼠标在界面里拉出一个矩形,那一刻他很想把整个文件夹全都删掉,只是为了更加彻底地埋葬那段快乐的时光。最后上浮的理智让他克制住了冲动。年轻人拿来数据线,把所有照片都导入到自己的手机里作为证据之后退出文件夹,删掉了所有的访问记录,把书房恢复成没人来过的样子。他不知道这些照片为什么会躺在耶格尔的电脑里。他乱糟糟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方向被指明:耶格尔绝不是在公园门口注意到他的。在他还作为柏林工业大学的学生拿着奖学金时,他的金主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来自俄罗斯的大男孩儿。如果真的像安雅所说,瓦尔特是耶格尔的下属,那么他利用瓦尔特放出消息、骗自己上钩再扮演拯救者的角色闯进他的生活,也完全说得通——虽然他始终没想明白为什么耶格尔会看上自己。 所幸耶格尔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早晨九点,他收到了第三个月的五千欧元进账。他善良的金主从来不像童话里的仙女教母那样踩着点前来回收水晶鞋,总是在工作间隙就把他应得的报酬转给他。尼古拉一如既往地回复了一个可爱的微笑表情,然后删掉了和耶格尔的所有通讯记录、换上了新买的电话卡,拉着箱子离开了这个承载了他三个月人生的别墅。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