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I Knew You Were Trouble 5

-在他回到屋里前,男人的声音顺着楼道远远地传了过来,叠叠荡荡,仿佛梦中遥远悠久的呓语

5. 尼古拉搬离了耶格尔的别墅,却并未立刻离开柏林,而是搬进了城市最西边的一座小公寓,和几个同样来自俄罗斯的大男人挤在一起:货车司机斯捷潘,职业猎人沃尔乔克、东正教教徒兼画家伊奥诺夫。他现在还能负担得起一张火车票,但是骤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开始生活对他来说还是太有挑战性了。反过来纵观眼下,虽然九十多平方米的地方住下四个成年男人未免有些拥挤,但对尼古拉来说,回到久违的俄语语境里还是给了他一种幸福感。 而耶格尔那边,他在离开前思索再三,最后还是留了张字条。和你在一起的这三个月很开心,只是因为一些原因,现在我必须得离开了。抱歉用这种方式告别,把我忘了吧。落款是尼古拉伊夫什金。好久没写字,淡黄的便签纸上的拉丁文字母像是比格犬爬行的痕迹。他把那张纸贴在冰箱门上,钥匙放在岛台正中间,耶格尔绝对不会看不到。这样至少他不算不告而别了。 作为开始新生活的标志,他把自己引以为傲的金发剪掉了,剪成只剩寸许高的寸头;他把下巴刮得干干净净,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至于脸,虽然斯拉夫人的轮廓和日耳曼人大相径庭,但是他相信他行事低调的金主肯定不会满城贴寻人启事或者报警的。就算是耶格尔,想要在人群里找到他也得花一番功夫吧。 唯一一件让人沮丧的事是,尼古拉在收拾东西时发现自己的护照丢了——很有可能落在耶格尔家里了。耶格尔曾经嘱咐过他重要证件不要乱扔,把大男孩儿的护照和自己的身份证件收在一起。但是他该怎么回去拿?控制欲极强的年长者很可能正在满城找他,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算了,等有空的时候跑一趟大使馆重新办一个吧。他懊悔地想,走进新应聘的五金店在店主的指挥下开始整理货物。

时间在平静的日子里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间距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街道上已经挂满了充满节日氛围的装饰。今年的雪来得晚,否则周六的上午他们根本别想踏实睡懒觉,遍地都是打雪仗的孩子和歪七扭八的雪人。不知是哪家店大早晨起来就在放蓝调,慵懒的萨克斯声倚着干燥的空气调侃圣诞节也和那些赶早八的大学生一样踩着点到①。尼古拉正打算出门。要协调好三份工作和自己的生活确实不太容易。好不容易得了一天空闲,他得赶紧去把护照补办申请了。 在他披着之前买的那件皮夹克翻找厚衣服的时候,刚通宵跑完长途的斯捷潘咣的一声推门进来,冷风抱着他的鞋跟和圣诞歌曲一同闯进温暖的客厅。睡在沙发上的伊奥诺夫蠕动了一下,把被子裹得更紧。“圣诞节分明是1月7号……”习惯了晚上创作白天睡觉的画家嘟嘟囔囔,沙发另一头因为禁猎期无所事事的猎人端起步枪校准准星。 就在斯捷潘进屋后没两分钟、趁一个谁都没有说话的空档,门被敲响了。力度不轻不重,却是节奏紧促的接连三下,彰显着门外的人虽有涵养但耐心无多。 屋里的四个大男人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有贸然行动,直到敲门声再度响了起来。这次不是三下,而是连续的、急促的五六下,力度也比之前重了不少。 “会是谁呢?”四人之中生活最没有顾忌的沃尔乔克放下步枪走去开门,他说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新来的大男孩儿听。尼古拉耸了耸肩,把脑袋缩回去继续收拾自己那几件屈指可数的衣服。沃尔乔克对他颇有微词,或许是因为大男孩儿的加入让这个猎人不得不把自己那些鸡零狗碎的装备从房间里搬出来收拾好吧。在他搬来的这半个月里就属他们两人吵架的次数最多。四个人中脾气最冲的就是这个长着一张冬瓜脸的猎人,十次吵架里八次有他。伊奥诺夫往往充当劝架的和事佬,虽然天主教徒温和的言辞通常收效甚微。对于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还是斯捷潘式的简单粗暴更具效力。 打开门前,沃尔乔克还把脸贴在门上从猫眼里往外看了一眼。他的新舍友还没来得及和他们通报自己的情况,所以他有必要警惕不管不顾用拳头和人打招呼的讨债者。在斯捷潘点燃纸烟的功夫里,猎人低声发出一声粗俗的感叹词,往后退了一步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不是五六个膀大腰圆的大汉,或者泪眼婆娑的妇人,而是一个穿着烟灰色长款风衣、梳着偏分头的中年男人。他的右脸上盘踞着一道道闪电状的淡红色疤痕,从领带到皮鞋都流露出一种价值不菲的气息。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蓝眼睛不时落在楼道里的污渍和灰烬上,目光里对周边环境的嫌弃显露无疑。 “什么事?”猎人不卑不亢道。如果对方不是一个人前来,他很有可能会端着猎枪开门。 男人没说话。他根本就没把这个矮壮的斯拉夫人放在眼里,目光越过拦在门口的人进入这间窄小的公寓内。斯捷潘叼着自己卷的纸烟靠在房门上,沙发上的伊奥诺夫刚刚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来开门的人身上的毛衣甚至有两个洞。一股难以言喻的男人味道弥漫在尚未开窗通风的屋子里,房间里到处都是的杂物彰显着这几个人生活习惯之糟糕。对于被忽略这件事,沃尔乔克用一声响亮的咂舌表示他的不满。他的室友多少都背着几个窟窿在身上,所以对于上门讨债的人他可以说是见怪不怪。可是男人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有钱气场又让他根本不像个打手。可疑。这是胆大心细的猎人给眼前人的第一个评价。第二个则是要么聋要么哑。对于可疑的人,不能给他们踩点的机会。 他刚要把门关上,男人突然抬手顶住了门板:“尼古拉·伊夫什金在不在这?” 沃尔乔克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新舍友这么快就被人找上门了。虽然和这个新加入的大男孩儿有些不对付,他还是警惕地问:“你找他做什么?” 男人的薄唇抿成一条线。这位不速之客为数不多的耐心正在快速流失,“放心,不是找他讨债的。他有东西落在我这里了,我来物归原主。” 沃尔乔克又看了这个有钱人一眼,这才回头朝屋里吼:“伊夫什金!有人找!”

尼古拉人在屋里,耳朵其实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在沃尔乔克朝大门走去的那一刻,一股强烈的预感自心底涌起,浑身发辣、手脚酥麻、无法动弹,仿佛马上就要被捕食者从身后追上扑倒。然而窄小的公寓并没有后门,他只能在屋里欲盖弥彰地把每件衣服摊开铺平在床上再叠好,以此掩盖心中的忐忑。他无比希望找上门的是推销员,是走错门的醉汉,或者恶作剧的小孩子。事与愿违,虽然声音不大,但来人说话的嗓音直直地落入他的耳中,如同一盆冰水把他从头泼到脚,让他手里叠到半截的一件毛衣乱了套。 那是克劳斯·耶格尔的声音。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被过去找上门的恐惧里回过神来,沃尔乔克的一嗓子就把他从幡然上涌的情绪里拽了出来,逼他面对一个他最不想面对的现实。 在屋内其他三个人的视线里,尼古拉低着头,以一种极不情愿的姿势步履蹒跚地从自己的小房间里走出来,直到快要撞上茶几才把脑袋抬起来往右转。门口的男人依旧眉头微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仿佛他真的只是来物归原主的。 尼古拉不这么觉得。他看到那双笼罩着阴霾的眼睛,湛蓝的虹膜下燃烧着的是将猎物重新纳入视野之中的喜悦。 斯捷潘把纸烟从嘴唇上拿下来,鼻中不疾不徐喷出两股细长的烟气;伊奥诺夫套好了毛衣,此刻正借着摆弄画架的角度往门口偷瞄;沃尔乔克侧身把门口让出来,一双黑眼睛里除了漠不关心还有点幸灾乐祸。他的舍友们是群朴素的人,但谁又会拒绝送上门来的八卦呢。一个耶格尔已经让他感到难以招架,三双好奇的眼睛更让他如芒在背。 他慢吞吞地踢踏着拖鞋就出了门。被甩上的门板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巨响,把三个伸长脖子和耳朵的闲人关在屋里。他在前面走,耶格尔跟在后面落后两步的距离,安静的楼道里皮鞋跟敲击地板的清脆声音催促着拖鞋怠惰的踢踏声前进。两个人一路穿过走廊来到了公共的露天阳台上。干燥的冷空气让俄罗斯人清醒了不少,同时感到只在内衣外面穿了一件皮夹克出来,他果然还是太高估自己的体温了。 耶格尔转到了他身前,背对着惨白的太阳,男人的身躯挡住一块日光,在两人之间形成一块投影。 “这么短的发型不适合你。”他评价道,“我还是喜欢你头发稍长时的样子。” 尼古拉往后退了一步,努力忽视年长者态度暧昧的开场白。他靠着全是污点的墙壁,深吸一口气后低头说:“我不做这个了,你找别人吧。” 男人笑了,但是这种场合下他露出这种温柔和煦的笑只会让年轻人心里更发毛:“伊夫什金,我看起来像那种脑子长在下半身的人吗?” 他说完递过来一样东西。尼古拉定睛一看,是他的护照。完整无损的,鲜艳的红色封皮上印着烫金的西里尔字母,中间是一只戴皇冠的双头鹰。年轻人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个红色的小本子,半天才敢伸出手去接过来,翻开内页横竖看了好几遍之后疑惑地问:“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当然。”耶格尔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悠然,但他吐出来的词句却对着大男孩儿步步紧逼,“以及,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离开得如此匆忙、把这么重要的证件丢在我家里都不回去找的?我猜你一定有很好的理由来解释。” 尼古拉张了张嘴,举起手臂又放下,护照在他手里被冷风吹得扑啦啦翻开。他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想过耶格尔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他还没准备好脱身用的说辞、还没从年长者的温柔中走出来就又要跌回去。不久前他分明刚刚对安雅承诺过他不会再掉进同样的陷阱里。现学现卖扯个谎?然后被年长者识破、进入更加被动的局面?不行。尼古拉·伊夫什金,发挥你的聪明才智,得想个办法扳回一城。 “……那你呢?”年轻人把护照装进口袋里,抬起头反问道:“你电脑里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耶格尔,别指责我侵犯你的隐私,是你偷拍我在先的。” 面对如此直白的控诉,耶格尔却只是微微一怔。男人一点都没有狐狸尾巴被人抓到的窘迫,脸上流露出的反而满是惊喜,一道道淡红色的伤疤随着肌肉的拉伸抽动:“你都看到了?那很好。” “很好什么?”尼古拉瞪大眼睛,喉咙里因为难以置信滚出小兽低吼似的声音,“耶格尔,你不是一时兴起才包养我的吧?我是不是早就成了你眼中的猎物?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年长者似乎没明白他的大男孩儿为什么会露出如此鲜明的敌意。他并没有回应年轻人的质问,而是继续用一贯的温柔语气说:“你既然能打开那个文件夹,就应该能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 尼古拉仍然满脸不明就里。男人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不要告诉我你是蒙对的或者用了什么手段才破译密码的,伊夫什金。” 他猜对了。那个密码果然对男人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但是眼下他没有机会、更不能承认自己的猜想。他已经选择了最激进的解决方式,现在服软退缩无疑是承认了错在自己。吵架中的输家永远是先认错的那一方。于是大男孩儿梗起脖子,摆出挑衅的姿态道:“是啊,是我蒙对的。我运气一向好得很呢,不然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不知多久。” 耶格尔突然伸手抓住他的左手,把袖子拉高。 “这是什么?”耶格尔寒声道。 ——从手腕开始,尼古拉的左手小臂上全是长约5厘米的伤痕,每隔一厘米就有一道。那些痕迹有的已经几乎消失,有的留着断断续续点状的痂,有的仍然鲜红欲滴。 尼古拉像触电了一样挣开他的手,欲盖弥彰地把袖子拉下来。“你别管。比起这个,你想让我回去、接着做你的性玩具,对不对?” “别把话说的这么难听。是你未经允许就不告而别,我只是来找回本就属于我的东西而已。”耶格尔指正他,“尼古拉,如果你是因为感到被冷落了才离家出走,我道歉。以后我会尽量多拿出时间陪你的。但你要知道,从整个柏林城里找到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是因为这个。”他低声咆哮。 于是耶格尔停下话头盯着他,等他给出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他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掏出最后一根烟点上,“我不知道你在生意场上树敌多少,但是前段时间有人给我看了狗仔队拍的照片——我也被当成目标了。为了不被舆论压死,我想终止这段关系,不可以吗?我拿到钱就搬出来了,没有多占你一分便宜。” “你以为我这一个月在干什么?”男人不怒反笑,“那些讨厌的苍蝇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尼古拉,你不需要担心和我在一起会遭到任何舆论上的压力。没有人可以议论我,和我身边的你。” 尼古拉愣住了。真的就这么简单?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大男孩儿齿间的烟差点掉下来,他连忙用手夹住,“耶格尔,这件事关乎我的个人形象和名誉。也许你觉得一个卖屁股的男妓不需要这种东西,但是我总有知情权吧?” “我不想让你担心。” “你什么都不说我才担心。”年轻人把烟叼回嘴里,过长的烟灰随着说话时唇齿的动作被震落、碎成片片缕缕飘散在空气中,“耶格尔,对我多说些话就那么难吗?为什么连你工作的地点和内容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问你的问题你从来都不肯正面回答?” “看来你不喜欢这种礼貌但绕圈子的做法。那么让我直接一点,”耶格尔又一次巧妙地避开了他的问题,直抒自己的想法,“我需要你,而你需要钱。这对我们是互惠互利的。” “我不需要你的钱。”尼古拉狠命嘬了一口烟,因为吸得太猛脑袋发晕,“过去的已经都过去了。我会自己想办法挣。” 耶格尔没再说话,但是也没有就此离开。年轻人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两人周边的空气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仿佛一张透明的膜把他们和世界隔绝开来,圣诞歌曲哑然失声,干燥的冷风在此凝固、膨胀,如同一座悄然生长的冰山将两个人越推越远。 半晌,尼古拉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你的演技退步了。” “什么?” “便宜婊子这样的角色一点都不适合你。”这个男人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色,罕有地发表着长篇大论,“你该在柏林艺术节剧场的舞台上念着赫列斯达可夫的台词②,和你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在来宾如雷的掌声中躬身谢幕——而不是和三个男人挤在狭小的公寓里为永远合不到一起的生活习惯吵架受气,每天打三份工还惦记着再应聘一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 “你——”尼古拉的呼吸急促起来,“克劳斯·耶格尔,你调查我?你他妈的那个时候就在调查我?” “我不会和来路不明的人上床,”年长者点点头,“事实上,那场决赛我就坐在第二排。沃尔夫或许比你中气足,但他对角色的理解和共情都远远不如你。” 尼古拉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截过长的烟灰被震落在他脚边。从旁人口中听到传闻是一回事,从本人口中听到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要不是靠着墙,他大概会直接倒下去。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他轻声说,“你在可怜我吗?还是说你想让我回到学校里,借着拯救一个失足卖身的大学生完成某种自我救赎?”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用笼罩在阴影里的一双蓝眼睛凝视着他的大男孩儿。他把嘴上的烟狠狠摔在地上碾灭,“克劳斯,你真虚伪。我回不去了——你既然见过我在大学里的样子,那从见我第一面你就应该知道,我回不去了。尽管如此你还是包养了我。你是不是就想要这个?” “尼古拉,我只是想要你在我身边。你不知道我——”说到这里,年长者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像是终于要把口中含了太久的秘密吐出、又骤然想起某种禁制。那对薄唇最终抿成一线,挤出一串五味杂糅的语句,“没什么,你不需要知道这个。你只需要知道,我找了你很久,我不想也不会再放任你消失在人海中了——而你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很伤我的心。” 尼古拉低头不语,用右脚来回碾着那支中道崩殂的烟,咬着后槽牙希望嘴里再叼上一根,可那是他的最后一根烟了。他的大脑好像也和被点燃的烟草一样,情绪的热度在颅内蒸腾、杀死一个又一个脑细胞;原本完整的线索和逻辑化作飞灰,理智在其中忽明忽暗。手腕上的十几道伤口一齐唱诵着上浮的冲动:他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他拔脚就走。 在年轻人闪身进入走廊前,一只被包裹在鹿皮手套里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生生止住了他前冲的趋势。耶格尔单手把他拽回来,伸出胳膊把想要再一次逃走的狐狸困在自己和墙壁之间:“你在害怕吗?我的尼古拉,你怕我密不透风的爱会毁了你吗?” “不,”尼古拉甩开他的手,他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如果男人的力气再大一点他怀疑自己可能会脱臼,“我是怕你对我隐瞒实情!耶格尔,你总是默认我知道那些我该知道的、不知道那些我不该知道的事。可是我不会读心术,你不说出来的话我不可能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愿意相信你对我三缄其口是一种保护,我更怕我被你卖了还在帮着你数钱!” “这就是你逃走的理由?” “我可以不逃!”他大声喊出来,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愤怒还是害怕,“前提是你不再对我遮遮掩掩的。耶格尔,你到底从什么时候注意到我的?你都做过什么?为什么是我?” “……你还是不信任我。”男人长出一口气,在情绪剧烈波动的情况下保持清醒总是让人疲惫的。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反手抛出自己的筹码,“那我问你,你对我说的就都是实话吗?你敢说你没有一个不愿轻易告诉别人的秘密?” 尼古拉怒目圆睁,细密的红血丝正悄然爬满这个年轻人的眼白。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像是机械卡壳了的咯咯声。一万个俄语和德语单词在他的舌尖上跳着交际舞,可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猎人再一次精准地命中了他的弱点——他真的做过这样的事,而他的自尊不允许他为了颜面撒谎。 “在这一点上我们扯平了。”眼看对方哑口无言,耶格尔笑了。他低下头靠近他的男孩儿,说话时喷吐出的热气搔着年轻人的下颌和耳垂,把冷冽的对峙烫出一个洞,“况且你分明一点都不想知道答案,不是吗?” “你自己也说过,被控制的时候无需思考,而放弃思考的感觉令你感到自由。离开我独自生活就意味着你必须要自己承担一切选择和它带来的后果。你会重新被自己的思想束缚,并为此痛苦不堪。” “要知道,一旦当你获悉了某种真相,你就再也回不到先前一无所知的快乐生活中了。即便如此你还是遵循着本能的驱使去寻找它,并且愿意背负着它带来的痛苦活下去。尼古拉,我非常欣赏你这一点,正是这种特质使得你的灵魂熠熠生辉。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更不想看你因此痛苦。” “放弃人类社会教给你的一切有关独立、自由、哲学和精神的想法,回到我身边,接受我对你的感情,哪怕做一只被豢养的生物也没关系。我不怕你不谙世事、一无所长,我也不会因此轻视你、抛弃你。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相信我,我没有别的意图,我只是想爱你,让你感觉安全、温暖、幸福、快乐。” “不,耶格尔,你不能把我关在笼子里!”尼古拉猛地推开他,甩了甩脑袋大口吸进冰冷的空气试图保持清醒。这个男人的想法如此匪夷所思,他目眦欲裂地朝着耶格尔咆哮,双目通红的样子正与一直困兽犹斗的猎物无异,“我是一个人,我有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有自己的交际圈。我要的从来不是主人的施舍,而是我自己选择的自由生活!痛苦也好,欢笑也好,这就是我们生而为人的狂喜!” “我并不是要剥除你的社会自我。尼古拉,我和瓦尔特·格林不一样。况且就算失去了那些东西,谁又能说你不是个人类?”年长者理了理被抓出褶皱的衣领,语气却反而更加温柔,让大男孩儿头皮发麻:“我们一直都被教导要成为一个有着独立的经济能力、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的生活、独立的价值观的人。我无意否定你的这些独立特质,但是在爱面前,有些东西不是必须的。尼古拉,我爱你,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爱你。在爱人面前你可以卸下防御。你可以脆弱、可以敏感、可以把压抑多时的情绪都宣泄出来,这些事情是被允许的。我不需要你永远披着一个暴力坚硬的外壳保护柔软的内心。” 这些无疑是诡辩,是用温柔、包容和爱假饰的诱饵。可是它们的逻辑在年轻人听来是那么天衣无缝、无懈可击。再不用为物质条件发愁、有一个人永远爱你,多么有诱惑力的条件啊。他的犬齿狠狠扣着下唇,不多时那里就出现了一道裂缝,“可是你对我的问题一味地回避——我怎么相信你?” “那是因为我判断时机未到,尼古拉,对刚接触不久的人吐露真心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耶格尔的微笑里添进了一些苦涩。这个优雅的掌权者终于在这一刻露出了些许疲态,“而你甚至都不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就逃走了。” 所有紧急集合组织起来的腹稿都溶解在了尼古拉的胃液里。他下意识地望向男人的双眼。那双曾经闪耀得可以媲美北极星的蓝眼睛不再如往日那般透澈,布满放射状起伏的虹膜第一次被无形的风雪掺杂得混浊和昏暗无光,几近消失在背光处投下的阴影中。年轻人浑身抖如筛糠,十个脚趾都紧紧扣在地上才成功控制住自己没有伸出手去。那一瞬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站在花岗岩的桥面上还是兀自哭号的冷风里。 如果真相就是年长者倾诉的那样,那他究竟犯下了多傻的一个错? “退一步说,这样的生活维持不了太久。”情绪和精神上的论证已经结束,年长者选择转换话题,从更加现实的角度阐述自己的观点,“不光是稳定的经济收入,合法的身份信息,护照和签证的更新,各方面的社会保险,还有将来的居留权申请,这些事对你来说都可能是问题——对我来说则都不是。我能为你提供他人提供不了的帮助。” 他摘下右手的手套,想要用干燥温热的手掌抚摸大男孩儿的脸颊,“尼古拉,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尼古拉猛地抬起手臂,在对方触碰到自己前格开了那只手。 “到此为止吧。”年轻人硬邦邦地说,“就算我明天就曝尸街头,我也不会再从你这里索取任何东西。”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离开了露台。耶格尔站在原地目送年轻人在皮夹克伪装下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这一次他没有伸手阻拦。 “尼古拉,你需要时间消化和思考,我理解。”在他回到屋里前,男人的声音顺着楼道远远地传了过来,叠叠荡荡,仿佛梦中遥远悠久的呓语:“我可以等。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只要记住: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的。”

TBC

①此处bgm为Christmas Don't Be Late-Norah Jones ②果戈里的喜剧《钦差大臣》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