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I Knew You Were Trouble 8

“人不能永远活在梦中。我总要从梦中醒来的。如果一定要选择一方作为梦境在将来的某天消散,我宁愿选择回到无望的生活中去。”尼古拉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是这个表情比哭还难看,“这样至少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还可以怀抱着你的爱陷入长眠。”

8. 人们总说无梦的睡眠才是好的。几个字慢悠悠地从一片混沌的昏暗中升腾起来,袅袅盘旋片刻后组成一句话,唤醒尼古拉安然盘卧于虚无中的意识。直到此刻他才切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意思。 身下的床很软和,不是他惯睡的那张床垫一角被门刮毛了的小单人床,也不是耶格尔家客房里棉麻触感的双人床。眼见的棕红色家具令他迷迷蒙蒙地认识到自己这一晚睡在了耶格尔那被改造成游戏室的主卧里。他躺在床上没有动,借着抽丝剥茧地回忆过去十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让自己清醒过来。他为了救济斯捷潘家患了白血病的孩子来找耶格尔借钱,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耶格尔拒绝让他离开,并用一种与先前的温柔迥然不同的、堪称粗暴的态度把他期待许久的真相塞给了他,连同钱和性一起。 疼痛,疼痛。他侧躺过来,背对着身边的另一个人。疼痛后短暂的释然犹如流星照亮夜空,疲惫坠向大地砸出一个无法愈合的深坑。吐出秘密总是令人痛苦的,接受秘密也同样消耗精力。他们宛如两头未开化的野兽一般嘶吼着,如同剖开胸腹、撕扯血肉、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嵌入对方的身体里,好似如此便能跨过那些无形壁垒相互理解。 而后他们在主卧的床上疯狂地做爱,做得天昏地暗。犹如一场毫无逻辑,光怪陆离的梦,两个人从床头滚到床位,换了不下十种姿势,阴茎硬了又软、软了又硬,或稀清或粘稠的体液覆盖皮肤、浸湿床单,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汗涔涔的身体并排躺着,手脚交叠在一处,热气自体表蒸腾上升汇聚成一股。尼古拉像一只反刍的羊瘫在年长者怀里,慢慢回忆吸收着那个跨越了一个世纪的漫长故事。耶格尔揽着他,用空闲的另一只手点起烟斗,烟雾从鼻子里喷出长且直的两道。他只是稍稍仰起头看了一眼,男人就会意地将烟斗取下来递到他嘴边。尼古拉便张开嘴咬住斗柄,使尽力气贪婪地吸食混着耶格尔的味道的烟气。他只觉得舒畅,没什么受宠若惊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做过这个动作无数次。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多得逻辑几乎停摆,多得不知从何问起。他们歪在床上共享同一只烟斗,去浴室里清理身体的同时继续拥吻,最后躺在彼此身边相拥入眠,尼古拉数次张嘴提气,都被耶格尔用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年长者用那双醉人的蓝眼睛望着他,话里既是宽慰也是请求:“嘘,今天我们都累了。有什么话都留到明天再说吧。” 事实确实如年长者所说,他的大脑接受了太多信息的冲击而疲惫不已,而睡眠是最好的恢复方式。对再度陷入噩梦的恐惧试图驱散他的困意,然而听着枕边人沉稳的心跳声,那些如同无头苍蝇的碎片已经无关紧要。时隔三个月,他又一次在耶格尔的臂弯中沉沉睡去。他曾经无数次躺在或软或硬的床上许愿,如果能就此沉眠不醒……现在他醒了。他该起来面对现实了。尼古拉翻了个身朝着床的内侧,视线正与耶格尔饱含爱意的湛蓝眼睛对上。 目光相接,两个人都是一愣。眼见年轻人毫不躲闪地直视着他,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睡得怎么样?” 尼古拉揉了揉眼睛,还是忍不住欠起身子,在男人脸颊上落下一枚早安吻,“一夜好眠。” ——在彼此交出了真相、放下了一直保守至今的沉重秘密后,这一夜他没有再回到那座花岗岩的桥上,也没有去到什么光怪陆离的新场景里。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无梦的睡眠。不再有从梦中轰然坠落摔在床上的劫后余生感,记忆的最后和新章都只是枕边人的体温和气味。他半阖双眼,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嘴唇下爱人躯体的柔软,那一刻尼古拉觉得自己别无所求。 他们趁着交换早安吻赖了一会儿床,接着磨磨蹭蹭地披上睡袍下楼洗漱。刷牙的时候尼古拉看着镜子里满嘴白沫的两个人,弯起眼睛热热闹闹地顶胯撞了耶格尔一下,结果被男人结结实实拍在屁股上一巴掌,咽下去一大口自来水。做早饭的时候耶格尔本想指挥着年轻人去布置餐桌,然而不到半分钟尼古拉就挤到了他身边号称要给他帮忙。两个人在厨房你来我往地忙活了将近十分钟,最后端上桌的其实除了三明治的材料就只有两杯咖啡。尼古拉去找咖啡用的方糖和奶油球,耶格尔则推开了餐桌边上的窗户。清晨的阳光随着淡淡的草酸味一起飘进室内,给温暖到有些旖旎的别墅内带来一丝微凉春意。耶格尔坐在桌边用餐刀把自己那份煎蛋划成四块,像大男孩儿轻轻揭开奶油球的封膜那样不着痕迹地问:“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尼古拉咽到半截的三明治卡在了喉咙里。不难听出来,耶格尔这看似轻松的询问指的不光是半个小时之后他要做什么,更是指以后的漫长人生:他是要继续和那三个俄罗斯人挤在一间小破公寓里,还是搬回舒适宽敞的别墅里住;是要继续过着打零工勉强糊口的苦日子,还是接受男人的资助重新把大学读完;是要继续留在作为他心结所在的德国,还是回到已经被他甩下四年的故乡。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眼睛一闭喉结一滚把嘴里糜烂的食物咽下去,反问餐桌对面的年长者:“你希望我怎么做?” 耶格尔并没有表露出半分咄咄逼人的架势。他向他的爱人投以最真诚的目光,程度之深即使是捧着钻戒求婚也就止步于此了。只是他的语气里却没给年轻人留下什么转圜的余地:“我希望你回到我身边,和我一起在德国生活下去。” ……真是毫不让人意外。尼古拉用叉子搅和着自己那杯咖啡,“如果这是一个请求的话,我想我应该有权拒绝。” 耶格尔的瞳孔瞬间缩小了。这个做惯了掌权者的男人显然没想过他诚挚的邀请会被人拒绝:“为什么?” 尼古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鼓起胸膛道出缘由:“我来找你——本来只是想借钱的。”他啃了一大口三明治,似乎这样就能把他的理由中的无耻稍微抹去一些,“虽然最终从你这里得到的不只是钱,但是我并没有想过要借机回到先前那种生活里去。” “你不喜欢轻松闲适的生活吗?”在这一刻,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露出的困惑不比一个听说大人不喜欢做梦的半大孩子更少,“还是因为我?因为无法接受我的坦白,觉得我太奇怪,你宁愿风餐露宿?” “不。”他垂眸避开耶格尔的目光,眉头随之拧出两道皱纹,“克劳斯,如果我真的不能接受,如果我真的不爱你——我根本就不会对你提及我的梦。我只要和其他人一样劝你去看医生就行了。” “那是因为什么?”年长者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大男孩儿,等到对方给出一个答案。餐刀被他扔下,落在磁盘里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把你的想法一五一十告诉我吧。尼古拉,就像你说的那样,你不说出来的话我不可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尼古拉没有回答。他机械地蠕动着两腮,好像嘴里嚼着的不是面包而是锯末。 “想想你之前回学校参加过校庆之后那天晚上,堵在书房门口对我说‘我有话想问你’的架势,”年长者望着他,像他以前做过的那样循循善诱,“你的勇气呢?魄力呢?探求真相的决心呢?” 在年长者翘首以盼的目光中,勇敢的大男孩儿一口气喝了半杯咖啡,捶胸顿足地把那团已经被嚼得面目全非的食物咽下去。 “关于你的前世,我不想就这件事的科学性发表任何看法。但如果一切真的如你所说——”年轻人开口了,一边梳理逻辑一边斟酌措辞,他很少用如此犹豫的语气说话,“从你的讲述里,我没有听到‘我’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当然,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当时的尼古拉·伊夫什金是个苏联战俘,但是你一直在试图强迫‘我’接受你的安排、按照你的意愿行事。这个事实你无法否认,对吧?” 耶格尔皱起眉。 “……是的。”但他马上急切地解释道:“那是因为我确信这是最好的选择。如果不这样做,你的处境只会更糟。” “但是最后‘我’也并没有遵从你的安排。‘我’甚至亲手杀死了你。” “我不后悔。”耶格尔笑道,“对于这件事,我没有丝毫怨言,只有遗憾。所以我回来了,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再一次找到你。” 凝视着爱人的面庞,他轻柔地伸出手去,用自己干燥温热的手心包覆住年轻人发凉的指尖,“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给我一个机会吧。” “是啊,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尼古拉吸了下鼻子,仍然不愿与年长者对视。他的嗓音轻得快要被窗缝里溜进来的晨风吹走,“可是对你来说,我仍然是那个失去了记忆的红军车长,而不是一个生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对吗?” 耶格尔的眉头还未舒展开就皱得更深。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地把手往回抽,“如果我选择留在你身边,是否意味着我需要把自己代入你定义的‘尼古拉·伊夫什金’这一身份中生活?” “我没有在定义你,尼古拉。你就是你。”他小心翼翼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把大男孩儿的指尖握在手里,“我知道这段过往对你来说也许很难接受,但是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消化它。” 尼古拉不再说话了。年轻人只是低头垂眸看着洁白桌布上的面包屑。耶格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用他的掌心向爱人传递着热量。房间里再一次陷入沉默,唯有窗外的树冠和草叶随着风的流动窸窸窣窣。 就在他将要提气开启下一轮对话的前一刻,尼古拉突然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大步走向开放式厨房的置物架。下一秒,年轻人竟然从上面拿起一把尖削的厨刀对准了自己的左手腕。事发实在过于突兀,纵使是耶格尔也愣在原地,只顾得上以目光跟随。看到刀尖下压,他才如梦方醒,哗啦一下踹开椅子从餐桌边冲过来。他一把抓住大男孩儿的手腕往外拉,试图制止这场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自残,即便如此也还是晚了。锋利的刀刃在尼古拉的左小臂上轻飘飘一抹,一道长约五厘米的伤口便斜斜地在皮肤上展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涌出鲜红的血液。 “你干什么!”他从尼古拉手中夺走厨刀扔进水池里,第一次如同野兽那样粗重地喘着气咆哮道:“尼古拉·伊夫什金,你疯了吗!!你是打算割腕死在我面前吗!!” 尼古拉的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好像骤然坠入了某种急流中,面色发白、额头上挂满细密的汗珠。年轻人如同一杯过冷的水被种入了一粒种子那样凝固了,全身上下还在流淌的只有伤口处源源不断冒出的血液,几个简短的词已经是彻底冰封前的强弩之末,“放开我,克劳斯。” 耶格尔怒气正盛,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说话的时候。他紧紧地抓着大男孩儿的右手腕,用不容置喙的力气把他拖到沙发上坐下,接着返身打开电视柜右下的一个柜门从里面拿出医疗箱。他不能把怒火倾泻到本就情绪不对的尼古拉身上,因此没有生命的物件成了他发泄的代偿。金属锁扣在他手下啪啪作响,盖子被掀开时因为承受了太大的力度发出哐的一声。男人从中翻出医用酒精和纱布,用镊子扯下一块脱脂棉塞进小瓶子里,然后单膝跪下、拉过尼古拉的左手,把那团吸饱了液体的棉花按在挂着血珠的手臂上。新鲜的伤口被酒精浸润,神经细胞本能地传递痛觉信号,正常人往往都疼得龇牙咧嘴唏嘘不已,尼古拉却一声不吭。耶格尔仔仔细细消了两遍毒,包扎伤口时下意识地用力把纱布勒得紧如第二层肌肤,年轻人的手臂都被勒出了一个些微的弧度。而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手上的力道太重了,男人动作一顿,飞快地把已经裹了两三圈的纱布拆掉,用剪刀剪去已经被血染红的部分丢掉,重新以一种能闭合伤口又不会影响透气的力度把伤口包好。做完这一切后,他没有着急起身,而是握着尼古拉苍白的手腕,目光描摹着雪白纱布上方颜色已经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伤疤。 这一次沉默持续了很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十几分钟。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一直到纱布中心的颜色不再变深。 “当你觉得压力大到无法承受的时候,你就会用这种方式发泄吗?”耶格尔转身挪到沙发上,捧着爱人的手臂低声问着,他的怒气已经完全消散在这段无言的陪伴中了,“每当思绪一发不可收拾,你就用肉体上的痛苦中断它以便从严酷的现实中逃走吗?” 逃走这个词似乎刺激到了大男孩儿。尼古拉肉眼可见地浑身一抖。他没有回应年长者的提问,而是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呢喃道:“我杀死了你穷其一生去寻找的那个尼古拉·伊夫什金,即便如此你也还是爱我吗?” 这句话让耶格尔刚刚组织好的腹稿顿时都化作乌有。 “你怎么会这么想?”男人焦急地捧起他的脸颊,望向那双雾霭沉沉的眼睛,“在我眼里你一直是你,不存在什么前世与现在的区别。尼古拉,我把我的过去告诉你只是想阐述清楚我对你的感情从何而来,我没有想拿你和任何人作比较。” “克劳斯,是你自己说的,和他相比我就像一个幸福的小傻子。”尼古拉平静地望着年长者,晶莹的泪珠就像从草叶的尖梢滴下一样骤然从他的眼眶中滚落,顺着脸颊一路向下,“现在我明白了,你对我的感情都是建立在你心中的尼古拉·伊夫什金之上的。这份爱是有条件的。想要得到它,我要付出的可能会远远多于我拥有的。这正是促使我离开你的真正原因:如果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呢?如果我没有表现出你期待的素质和品格,你还会爱我吗?” 面对爱人的质疑,年长者并不恼怒。他重新用温柔的饱含爱意的目光注视着他的爱人,如同第一次遭到质疑的那个晚上,用温柔包容年轻人所有的棱角与刺,为他的大男孩儿拭去面颊上的眼泪,“我也说过了,无论你有多少才能或者有多一无是处,我都会爱你。我知道你也爱着我。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吗?” 这个微小的动作引出了新的两行泪痕,“是的,我爱你,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你还在坚持什么?”耶格尔注视着那双水光流转的雾蓝眼睛,拉起年轻人的左手,在无名指指根落下轻轻一吻,“只要你爱我,我们可以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一无所有;只要你爱我,我们将一起相守相望,坚不可摧,一往无前。” 他顺势向前倾身,嘴唇就要触碰到爱人柔软的唇瓣,一手已经捧在了年轻人的脑后,尼古拉却突然伸手架住了他。 “我不是无法接受你,我是无法接受我自己。”尼古拉咽下唾液艰难地说着,过近的距离让他双眼失焦,仿佛坠入一片湛蓝的纯粹海洋中被冰冷的下降水流捕获,“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你……每次从那个梦中醒来时我都会想:我究竟是谁?我的悲伤到底是因为在生活的泥潭中挣扎,还是在梦中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到底哪边才是梦?我所经历的真实到底是什么样的?克劳斯,你不明白,这种矛盾深植于我的灵魂之中,我曾经为此痛苦过无数个日夜……” “你不需要再痛苦了,尼古拉。”他张开双臂,把倔强而脆弱的爱人拥入怀中,亲吻俄罗斯人光洁的额头,“我们已经找到了彼此,这就足够了。把那些狼狈不堪的日子和过往当作一场噩梦忘掉吧。你只要在我身边享受幸福就好了。” “也就是说我的生活在你眼里毫无价值,对吗?”尼古拉闭上眼睛,泪水如同突破了地表的泉水一样涓涓不止,“克劳斯,这就是我迄今为止只把那些回忆当成一个梦的原因。如果我接受了,按你所说把我自己选择的生活都当作噩梦忘掉,那我在这一世的家人、朋友、经历、痛苦……又都算什么?” “如果我忘掉了这一次,那以后呢?是不是只要你还爱我、还没有对我感到厌烦,我就可以在遇到困难和痛苦的时候把它们当作一场梦忘掉、逃进你的怀中?” “克劳斯,你不觉得和现实相比,你的爱更像一个美好到宛如童话的梦吗?你能保证我们永远不会有彼此厌烦的那一天吗?” “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像其他人一样把曾经的山盟海誓掷在地上摔得粉碎,最真切的爱都转化成了厌弃和恨,这难道不比生活对我做的一切更残忍?” 耶格尔不说话了。他只是用力地拥抱着他的尼古拉,五指插进年轻人长长了的金发间,仿佛要将爱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人不能永远活在梦中。我总要从梦中醒来的。如果一定要选择一方作为梦境在将来的某天消散,我宁愿选择回到无望的生活中去。”尼古拉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但是这个表情比哭还难看,“这样至少在我死去的那一刻……我还可以怀抱着你的爱陷入长眠。” “我想遵循着我的选择活下去,即便它只会为我带来痛苦……”他歪着头对年长者的耳畔轻声细语,双臂在男人坚实的肩背后交织,“这份痛苦是真实的基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