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I Knew You Were Trouble 9(完结)

“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直到世界毁灭殆尽、宇宙陷入热寂,直到我说不出话、你听不见声,直到时光把记忆蚕食殆尽、死亡将你我二人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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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六月的柏林少有太阳高照烈日当头的时候,往往阴雨连绵水汽朦胧。今天就是个难得的大晴天。街上的菩提树终于一改往日里庞大树冠下摞出来的厚重黛绿,阳光穿透几重叶片又被更下方的遮挡住,使得最外层的枝叶斑驳出几种青碧,或鲜嫩,或纯粹,随着夏日的凉风摇曳在路人头顶。 天空重绽蔚蓝,连带着门铃也响得清脆。在客厅等候多时的耶格尔一听到熟悉的铃声响起便走过去开了门。尼古拉·伊夫什金正穿着一身休闲装站在门口。年轻人原本正用手指卷着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婆娑树影把大男孩儿的表情分割成或明或暗的几块格子。耶格尔走过来,热情地在大男孩儿脸颊上吻了一下,随后把来人迎进屋内。那点斑斓的阴影在弹指一挥间离开了年轻人的脸。 他们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把生活中的一个小片段重复了无数次一样自然。尼古拉换上他的拖鞋,坐在沙发上看着耶格尔在开放式厨房里忙活。两个人在洒满阳光的餐桌上用过了简单的午餐,歪倒在沙发上共同看着同一本书,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耶格尔趁着吻他把手伸进了衬衣下摆的时候,尼古拉睁开了眼睛。他抓住那只手,把它从自己身上挪开,而后抬起头朝着因为亲吻被打断而眼含困惑的男人一笑:“今天不做,是来跟你道别的。”

情绪、矛盾、前世、未来、自我,它们集合起来洗劫了那个原本可以幸福安然的早上,留下一地狼藉后最终以尼古拉的一句请求画上休止符。 “送我回去吧,克劳斯。”平静下来的大男孩儿眨了眨眼睛,柔软的唇瓣贴在男人耳边气若游丝,“送我回去吧。斯捷潘还在等着我。他还等着钱去救他的孩子……” 在过去的十几分钟里,他们一直沉默地彼此依靠着。整个客厅里只有墙壁上的挂钟里一秒一顿地抛出秒表轻转的咔哒声。耶格尔一手搂着爱人的肩胛,一手将那双瘦削的苍白双手攥在手心里。一种不言而喻的情绪自男人开始泛起潮意的掌心中传递出来:他想要尼古拉再留下片刻,哪怕几分钟也好。 听到这句意料之中的请求,男人情不自禁地抓紧了掌心里的手:“离开之前,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尼古拉垂下头去,毛茸茸的头顶在年长者肩膀上胡乱蹭着,好似这样就能把他心里虬结的思绪展开、理清。 “我不知道……克劳斯,现在这样我是得不出答案的。”那双水雾弥漫的灰蓝眼睛埋进大男孩儿近乎是哀求的呢喃中,“放我走吧,让我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也许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就会有答案了。” 耶格尔没有再多说什么。男人拨开他额前地碎发,吻了吻他的额头以示安慰,而后亲自开车把尼古拉送回了真正急需帮助的人身边。 “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在他迈开腿下车前,耶格尔拽了一下他的袖口。他转过头,男人用此生难得一见的真诚眼神凝视着他。那双曾经熠熠发光的蓝眼睛仿佛被人掷在地上摔出了太多细碎的块面,里面的光与影细碎而无望地于立锥之地重复、交叠:“你可以随时来找我。尼古拉,我会一直等着你。” 尼古拉微微点了点头,下了车,带着那张一万欧元的支票、也带着耶格尔久久不曾消失的目光回到了小破公寓里。坐在客厅等了他一宿的斯捷潘已经熬红了眼睛,看到舍友带回来的钱比预期的多了一倍,他几乎站不稳,连声询问尼古拉那个有钱人到底做了什么才让他拿了这么多钱走。 “你都拿着吧。”尼古拉把他扶起来,善良的大男孩儿对自己所承受的没有提及一个字,“这种时候你家里用钱的地方只多不少,就当我一点心意了。” 这句话正中斯捷潘的心坎。中年人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写下欠条又按了手印,郑重其事地把那张薄薄的纸条交给这位相处不过几个月的室友,承诺自己将来一定连本带利还清。 尼古拉又给了斯捷潘一个拥抱以示安慰。他在另外两位室友的注视下回到自己床铺凌乱、光线昏暗的小房间里,关上门,落锁,拉好窗帘。做完这些,他站到床边,开始闭着眼睛一件一件地解开衣服。直到最后一块布料滑落至脚下、浑身赤裸地站在并不暖和的房间里,尼古拉才睁开眼睛,对着镜子悉数浑身上下或嫣红或青紫的情爱痕迹。 即便他想把灵魂从旋转不息的思绪漩涡中拔出来,他的脑子也断断不会轻易放过他。这个早晨发生的每一件事、来自他和耶格尔唇间的每一个词都团结一致,手拉手地围着他的海马体奔跑不息,对着他犹如施咒似的絮絮叨叨。耶格尔这样两世为人,聪明如他自然不会主动提起,也不会给尼古拉问出来的机会,但是年轻人明白:耶格尔爱的是那个前世的尼古拉。而他只是一个此世的替代品,一块没有头尾的记忆残片。正因如此,耶格尔才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即便他找上门来也还是再三确认他是否真的想要真相。在捧出一颗真心后却得知只是被人当作替身,换做任何人恐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也许他保有的那个梦可以为他们的相遇相识提供一些证据,但在他说出这个消息前,耶格尔必然是把他当作那个红军坦克车长看待的,因此才会近乎没有底线地包容他的一切。他从年长者处得到的一切都建立在他拥有一副与那人如出一辙的皮囊和宁折不弯的傲骨上。而他将梦境和盘托出的行为无异于杀死了耶格尔和爱人再会的最后一丝可能。做爱的时候耶格尔没有说,但是他能感觉到,男人在和自己深爱的那个过去的尼古拉·伊夫什金告别。这场跨越了一个世纪的追逐和执念终究还是以缺憾收尾了。他几乎要为耶格尔感到不值得。 那耶格尔会为他感到不值得吗?他不知道,也没有机会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尼古拉缓慢地抚摸着腰间连成一片的青紫指痕,眼中积蓄的液体几乎要压得他双目失明。耶格尔说得对,一旦获悉了某种真相,他就再也无法回到先前一无所知的快乐生活中去了。现在他如愿以偿,年长者将一切和盘托出,可他却再也无法像他们刚遇见时那样毫无芥蒂地投入耶格尔的怀抱了。被淘汰、被抛弃了无数次后,他每每质疑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对方如此爱不释手。现在看来,他的警醒不可谓不正确。若不是他获悉了许多关于生活的真相、又依然保有那些令耶格尔为之动容的特质,他又怎么有机会接触到这种挥挥手就可以把他从生活的泥潭中拉出来的上流人士。 更令他窒息的是,比真相更可怖的是随之而来的无形压力与抉择。耶格尔看似平常的询问下却埋藏着一个最重要的岔路口:他要接受尼古拉·伊夫什金这个名字的另一重意义生活下去吗?他不知道。此前他从未想过那些七零八落的记忆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他融合。那种冲击太过痛苦,犹如只有灵魂才能感受到的狂风大作,咆哮着席卷走他生命中唯一的一点火光。窗边溜进来的晨风并不冷,尼古拉却仿佛感到自己正面对某种没有尽头的风雪呼啸,被凛冽如刀的朔风冻成了惨白的一块。所以他才控制不住地冲向厨刀,想要借肉体上的痛苦中断灵魂上的痛苦。唯有如此,他才能将麻木的意识唤回现实,提醒自己:你还活着。 想到这里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左侧小臂上的绷带,用手按压着刚刚勉强贴合在一起的伤口。在压力的作用下一点鲜红的颜色开始重新从长直一线的裂缝中显现。显而易见的是,如果他不接受,那么他和耶格尔的缘分也将到此为止。男人会按照先前承诺的那样退出他的生活,再也不来纠缠他。尼古拉的左手抚上胸口的咬痕,五指在平坦的胸膛上做出一个用力抓握的动作,仿佛他能借此挖出自己的心,看看里面究竟是怎样糟糕的一团乱麻。他不想。他不想就这样结束这段关系。可如果他接受了,并按耶格尔期望的那样留下来和男人一起生活,那么他之前为了“自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年轻人看着镜子里那个浑身上下写满无望的自己,很想扯扯嘴角嘲笑对方一番,然而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花了二十多年探求一个真相,到头来拿到手的只有惨白得令人茫然的空虚。 膝盖突然毫无预兆地一软。尼古拉身子一歪,连忙伸手扶了下床边才没有栽倒在地板上。当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时他曾经一度很崩溃。他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爱,却又因为感到束缚而逃走。一地自我的碎片中只有一个意念清晰地浮现:他绝不愿意活在另一个人的阴影下,即便那是前世的自己。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打破这种矛盾、重新构筑出平衡呢?也许他也该改变一下,相信耶格尔一次?尼古拉试探着想象了一下,可很快这个念头随着隔壁洗衣机里衣服翻滚的声音一起被冲进了黑洞洞的下水道。只有他一个人改变是无济于事的。如果耶格尔依然坚持将他视作前世的尼古拉·伊夫什金,那么这件事的结局最后也只会和瓦尔特一样,为他的迷失路途再添一笔。 他搓了搓自己的脸,向后仰面朝天倒在床上,一滴眼泪顺着眼眶流下消失在鬓边。无论如何,他已经解决了那个梦。他仍然是尼古拉·伊夫什金。他必须是尼古拉·伊夫什金,一个有自己的故乡和生活的普通人。正如他向安雅承诺的那样,他来到这个国家的唯一目的就是解决他的梦,无论答案是什么他都会欣然接受。得到答案这一动作催促他离开,他手中的答案却期许他留下。某种无形的存在把他的过去和未来撕开,飞鸟似的一句话从中轻飘飘地升起: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 僵持不下的矛盾终于因为一根轻若无物的飞羽折断了承载着它们的横梁。尼古拉侧躺在床上蜷缩起来,似乎这样就能把已经飘飞起来的那一半压回去。他的心已经甘愿被耶格尔的温柔和爱缠绕包裹,他的身体却仍然渴望着冲出牢笼的刻骨疼痛。他不负所望地输掉了这场危险的博弈,并且输得一败涂地。现在梦已消失,继续留在德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只会给自己和耶格尔添麻烦。尽管他无可救药地爱耶格尔。他仍然无可救药地爱着耶格尔。他刚刚无可救药地爱上耶格尔。

-Once upon time -A few mistakes ago -I was in your sights -You got me alone -You found me -You found me

善于逃跑的狐狸也曾想过就这样杳无音信地消失在人海里。然而仅仅一个星期之后,耶格尔就坐不住了。 “虽然可能有些突兀,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明天晚上来我家共进晚餐?有人给我寄了一箱新鲜的澳洲龙虾,我一个人吃不完。” 尼古拉收到这条短信时,来逛便利店的半大孩子刚好结了账出去。他看着屏幕上那行泾渭分明的字,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耶格尔在说这话时微微勾起的嘴角和起伏的唇线。这借口充其量只有初中生水平,拙劣到难以掩饰,真诚到无法拒绝。他对着拎上战利品出门的小客人说了句感谢惠顾,右手拇指在键盘上跳跃不止:来得正好。我刚好卖出去两包龙虾味的膨化小零食,正馋海鲜呢。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尼古拉心里突然轻松了不少,好似那些沉重的左右互搏都已随着清风离开。他为自己还是愿意信任耶格尔这件事感到由衷的高兴。在彼此交付了秘密过后,男人身上笼罩着的迷雾已经散去了大半。前世的故事再曲折离奇,在这一世的耶格尔也只是个生在现代的中年人而已。现在他可以看清男人身边哪里是可以落脚的地面,哪里是无法承载一个灵魂重量的空虚了。他不需要再像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试探、避开那些陷阱。年长者对着他伸出手时他当然可以扑过去握住,只要在脚下的立足之地彻底碎裂坍塌、让两人都跌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前离开就好。 第二天下午,尼古拉特意和店主请了假,在公寓里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又带上一瓶利口酒才坐着地铁去找耶格尔。他进门的时候男人正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把奶油芝士焗龙虾从烤箱里端出来,浓郁的奶香味裹满小别墅里的每一分空气。时隔半年,两个人又一次坐在了餐桌对面,悠闲自得地共享一顿丰盛美味的晚餐。晚餐过后,身为主人的耶格尔去收拾厨房,尼古拉继续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好像他还是那个被金主包养的大男孩儿。事实上时间越晚他心里越是忐忑,他不知道耶格尔会不会出言挽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不要留下。他吃掉的龙虾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在他胃里翻江倒海,搞得他坐卧难安,随时准备抓住机会拎起衣服夺门而出。他只能吸收点没有营养的碎片化信息转移注意力。 正当他刷短视频刷得眼皮沉重,他感觉到脸颊上落下一点轻微而柔软的触感。他放下掌心方寸抬起头来,目光正直直撞进耶格尔的双眼里。年长者两手撑在沙发靠背和坐垫上,把斜斜躺着的自投罗网者圈进自己身下的阴影中。夜幕的昏暗也笼罩住了男人蔚蓝的眼眸,情绪在虹膜上不安地涌动,如同月光下的海面平静地起伏着。他垂眸注视怀中的爱人,低声恳求道:“留下来陪我吧,好吗?” 尼古拉望着那双伴随了他二十多年的眼睛许久,最终还是没法张嘴说出一个不字。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年长者的爱有多么不同寻常……那都是爱,最诚挚的、炽烈的、纯净的爱。而他又是个渺小的,再普通不过的人。只要他还是人类,他就仍然会追逐爱,永远在渴求爱。 之后的三个月里,或主动提出、或欣然赴约,尼古拉数次到耶格尔家过夜,和这个把他的灵魂撕开一道口子的男人鱼水交欢、相拥入眠。曾经盘旋在他心中久久不散的疑云如今正步步云破天开,因为他自此再也没有陷入过噩梦中。有时早晨醒来他还会有做了梦的感觉,但是在梦里经历的焦虑也好,喜悦也好,它们都随着尼古拉·伊夫什金的苏醒如同清晨的雾气慢慢消散了。他终于摆脱了随噩梦而来的形同诅咒的情绪,得以回归正常人的睡眠行列。这足以说明他选择的答案是正确的。 另外一个值得高兴的小插曲是,四月底的一天,尼古拉前脚刚在电视上看到瓦尔特·格林引咎辞职的新闻,后脚就从网上刷到了几位受害人联合起来指控他犯下了强奸罪、贪污受贿罪等数项罪名的博文。 而在答案之外,他小心翼翼地借着茶余饭后的闲谈和开玩笑试探,观察男人的反应,却再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顾虑说出口。他们确实重新变得亲密了,好似真是一对历经重重磨难才修成正果的恋人,但这段经历了逃离、崩塌和重建的亲密关系并不稳定,或许从来就没有稳定过,毕竟最初他对耶格尔的亲密就是建立在钱和肉体的交易上的。尼古拉相信无论是谁冒然提起这个话题,都将导致脚下脆弱的依托瞬间崩塌,让两个人都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而耶格尔,尼古拉每每想起都觉得既欣慰又心碎,耶格尔仍然用一如既往的方式对他,甚至温柔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年轻人在生活方面的提问,年长者几乎有问必答;当话题转移向内心和情感时,男人也不再像以往一样躲闪,而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直言询问,肯定他的感受、鼓励他说出自己的需求。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两个人相处的时间里耶格尔对他说我爱你的频率明显高了很多,无论他们是在客厅、在浴室、在厨房,还是在哪一张床上。 于是在一次时至后半夜的性爱过后,他终于没忍住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你为什么总是说我爱你?” 耶格尔刚刚把安全套打了结扔进垃圾桶。听到这话,男人径直趴回床上,在他唇上落下一枚亲吻。 “因为我想把过去没能对你说出口的都补回来,”耶格尔把大男孩儿的头颅拥入怀里,为爱人眼中封入一片湛蓝的永恒,“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爱的是你。”

-And he’s long gone -When he’s next to me -And I realize the blame is on me

耶格尔眼底意料之中的神色一闪而过。他依然保持着把尼古拉搂在怀里的姿势,等着这个叛逆不羁的大男孩儿给出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最艰难的部分来了。尼古拉暗自叹了口气,推开自己腰间的手偏过头继续说:“我必须要回俄罗斯了——我的学生签证要过期了。机票我已经买好了,下周四下午走。再不走的话,我就要面临巨额罚款,然后被遣送回国。” 他听到头顶传来同样一声轻微但沉重的叹息。紧接着落在头上的两团存在感让他即使不用抬头也能想象出耶格尔垂眸凝望着他同时微微皱眉的样子:“你分明知道签证和居留权对我来说不是问题。这不是个好理由。” 确实不是,至少不像新鲜的澳洲龙虾一样有诱惑力。尼古拉眨了眨眼继续说:“我家也有不少问题需要我去处理。我得回去看看我的亲人,得向他们解释我在德国的遭遇,得找一份看起来还像样的工作,这些事只能我自己去办。” “克劳斯,我已经四年没回家了——我想家。我想回去看看。至于之后是留在俄罗斯生活还是回到德国来,这个……我可能确实需要观望一下。”他用余光观察着男人渐渐阴沉下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可怜兮兮的,“而且我向安雅承诺过,只要解决了那个噩梦就离开,这也是我来德国的原因。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做噩梦了,所以……留在德国也没有意义了。我只会给你添麻烦。” 说完他低下头,不敢正眼去瞧耶格尔的表情。两个人沉默着,撑在沙发坐垫上的手指都不敢移动半分,直到尼古拉因为手腕酸痛抬了抬胳膊,年长者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险之又险,但是耶格尔这种无奈又纵容的语气就已经足以说明他赢了。尼古拉抬起头,对着双眉不展的男人很快地笑了一下,“虽然我家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但——那毕竟是我的家,是我在这个世代的生活,我没法就这么抛下它们。” “那我呢?”猎人无愧于经验老到,须臾间吐出的话一字千钧,连带着一声哂笑也轻得恍若掠影浮光,“你可以轻易抛下我,对吗?”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想法会被解读出这种意思。尼古拉一瞬间慌了手脚,惊慌失措地抬起一只手想抓住男人的肩膀解释:“不!克劳斯,我不是要抛下你,我没有——” 年长者却未曾流露出半分恼怒或失望的神色。耶格尔只是全心全意地注视着他,用与生俱来的那份纯净的蓝包裹住年轻人。男人慢慢地抬起一只手,与他定在半空的手十指交握,“继续说下去。” 过近的距离会令人瞳孔失焦。尼古拉的目光被男人眼中无光的孔洞吸裹,他又一次沉溺进名为耶格尔的海中,满眼望去皆是纤尘不染的湛蓝:“我曾经活在梦里,以为我可以一直按照自己的设想生活下去。可是现实给了我一次又一次迎头痛击,无论我选择什么、有多么努力地去追逐,最后还是什么都抓不住……现在我已经看清了我的梦,是时候醒过来了。”大男孩儿喃喃地念着,泪光开始在他眼眶里闪烁,“克劳斯,你有让梦境照进现实的能力,我没有。我能做的只有做出选择,然后接受它的事与愿违。” 猎人不着痕迹地将他重新拥入怀中,让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踏入了又一个陷阱:“如果我有办法帮你解决那些问题呢?你依然要离开我吗?” 尼古拉摇着头,眼眶里的水光凝成实体落在年长者的衣襟上,“我不是要离开你,克劳斯。我只是觉得……分开一阵对我们都好。” 他深吸口气,却无法抑制住肩膀的颤抖,“过于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埋葬了我对你所有渴慕,自私的哀伤令我对现状束手无策。如果我选择你,我必然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失去你。” ——不光是他在逃避,耶格尔也在有意地避免提及前世和过去的事。年长者这样温柔地呵护他那脆弱的信任,到底是真的放下了苦著百年的执念,还是在为自己下一步的计划做铺垫呢? 我已经失去了勇气。遇到任何事情,我脑子里的念头都仅剩下一个……那就是逃走。 逃走吧,逃走吧。从无尽的痛苦中逃走。从无意义的现实中逃走。从除了焦虑和恐惧再无其他的梦中逃走。从绵延不绝的困难中逃走。从自恋的自负的自卑中逃走。从清醒的意识中逃走。从混沌不堪的本能中逃走。从自己为自己构筑出的牢笼中逃走。从那份本不该属于你的爱中逃走。这是你最擅长的事了。梦该醒了。

-Now I heard you moved on -From whispers on the street -A new notch in your belt is all I’ll ever be -And now I see, Now I see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抬起头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况且你已经找到我了不是吗?你可以去俄罗斯找我呀。” 耶格尔并没有接他这个强颜欢笑的话茬。男人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说:“如果不考虑任何其他因素呢?科利亚,仅仅问你自己的心,你的愿望: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生活吗?” 尼古拉望进年长者的双眼。这双眼睛曾经高悬在他的灵魂与梦中二十余年,如今深沉得犹如风暴裹挟着海水迫近,闪耀得仿佛坐拥星河万千。多么冠绝世间的颜色呀,连十月红场上方的万里长空都要俯首称臣。 他轻声说:“愿意,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是啊,两个人经历了前世今生的种种纠缠后互诉心意,一往无前地解决所有难题和障碍,从此如童话故事一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又是谁的愿望呢?

-I knew you were trouble when you walked in -So shame on me now -I flew me to places I’d never been -Now I’m lying on the cold hard ground

托运牌到手,尼古拉眼看着自己那两只旅行箱随着履带远行。他花了一个星期收拾细软、辞去工作、用新手机号和妈妈煲了个电话粥、和舍友们告别,最后孤身一人来到机场。再过不到两个小时,他就要离开这片给他留下了太多回忆和触动的土地了。如果没有意外,他以后就要回到他泥泞不堪的生活中,作为一个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的普通人过一辈子了。 尼古拉看了一眼人头攒动的安检站,背着双肩包。距离登机还有些时间,他可以等过完安检后坐在登机口旁的星巴克里慢慢地喝一杯,好好地梳理一下回家之后搪塞亲戚要用的谎话草稿。在他刚刚站到队尾时,他灵敏的耳朵在嘈杂的人山人海中捕捉到一串熟悉的声音。那个节奏和音调好像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确切地说,那就是克劳斯·耶格尔的声音。 ……怎么可能,肯定是听错了。他在德国认识的人就那么几个,安雅此时人在汉堡出差;瓦夏忙着到处参加面试和笔试;沃尔乔克正赶着打猎季;伊奥诺夫应该还在睡觉;开车来送他的斯捷潘已经在返程的高速路上了。他买的是周四下午的机票,这时耶格尔应该正在公司里开会才对。尼古拉很快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见哪个鹤立鸡群的中年男人,便低头继续跟着队伍往前走。 “尼古拉·伊夫什金!!” 他循着惯性往前移动的脚掌嘎噔一下戳在原地,搞得自己一个趔趄差点头重脚轻栽倒。尼古拉在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中扶正肩上的背包,愕然回头向着来时的方向看去。一身烟灰色西装的克劳斯·耶格尔正三步并作两步地朝着他赶过来。男人走得大步流星,那身熨烫平整的高级料子被扯出许多褶皱,一双定制德比鞋的鞋尖上全是尘土,风尘仆仆得好似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眼见那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犹如流星亲吻大地冲向他,尼古拉的嘴巴张大成了O型,直到耶格尔在他面前站定、掏出手绢擦掉额头上的薄汗、又喘匀了气,才如梦方醒地收回下巴。 “克劳斯,你,你怎么……”年轻人不自觉地呢喃道。周围的过客投来几束或好奇或嫌弃的目光,他如梦方醒,拉着男人离开安检站入口站到了不碍事的地方,“天,我不是在做梦吧?这个时间点你不是应该在开会吗?” 男人长出一口气,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神色,“会议推迟到明天了,我正好来送送你。” 对于这个奇妙的巧合,尼古拉表示存疑,“你该不会是把会议翘了吧?” “别这么说,”猎人狡黠地一笑,“是因为某位新上任的总监‘临时有事’,所以行程跟着及时变动调整了。” 年轻人嘴角一抽。他宁愿相信年长者这幅说辞是默认了。 说了两句后,男人终于得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的行李呢?登机牌办理好了?身份证和护照都带了吗?” “都弄完了。”尼古拉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也变得跟我妈妈一样啰嗦了。” “我是想确认一下,”猎人终于暴露了他的真实目的,“你要是都弄完了,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可以找个地方一起待一会儿了?”

值机区内空空荡荡,除了行色匆匆的旅客就是脸上挂着营业性笑容的工作人员,舒适的座椅和各种快餐店都在候机室内。尼古拉四处看了一圈,最后拉着耶格尔走向了靠近机场大门的一排座椅,两个人在挨着巨型落地窗的位置坐下。 他把分量不轻的双肩包丢在脚下,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所以呢?是什么事重要到值得你推了生意跑来机场找我的?” “我只是觉得我还有话没说完。”男人看着他猫一样伸展开身体再缩回去的样子笑了笑,“要是没能赶在你起飞前亲口对你说出来,我会抱憾终生的。” 尼古拉没说话。俄罗斯人毫不躲闪地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的下文。 “你说你不能总是活在梦中,”于是耶格尔娓娓道来。这一刻似乎有某种隔膜自两人身周生长起来,把机场内嘈杂的人声和广播都屏蔽在外,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声音清晰可闻,“可是要我说,人生也和梦一样,总会被死亡所终结。我们无法从梦里带走名声、地位和财富,梦能留给我们的唯有情感、回忆和触动。” “既然都是做梦,让梦境美好一点也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吧?” 尼古拉突然感到太阳穴跳动了一下,他那敏锐的第六感久违地苏醒过来,提醒他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你的意思是希望我继续留在德国……?” “不光如此,”耶格尔点头道,“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工作、生活,将来还可以结婚——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迎着大男孩儿期待和疑惧的目光继续说:“如果你因为和我在一起感到窒息、想要一点个人空间,可以。你想上哪所大学,我可以找人给你写推荐信、出资供你读书;你想去哪里旅行就去哪里,愿意带着我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不愿意带着我就自己一个人去玩。去尽情做你想做的事吧,你还年轻,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发掘和探索,不必这么着急把自己扔回泥塘里塌下脊梁庸碌苟活。” 尼古拉一时间没能完全消化掉年长者话里的意思,“等一下,你分明不用……”你分明不用对我如此真情实感,我不过是一个完美人型在现世的投影,是你跨越百年却求而不得的无奈慰藉。他想这么说,但是耶格尔抬手示意他不要打断自己,男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你说的对。无论过去在我们身上发生过多少事……那都是过去了。已经失去的不会再回来。我们能做的只有活在当下。” “如今我作为一个现代人生活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我已经不再是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党卫军上校。我应该去爱的不是某个已经不在人世的影子,而是我面前的这个人——这个真诚的、温柔的、对生活充满热忱,即使有些害怕也要大步往前走的年轻人。” 他牵起尼古拉的左手,在大男孩儿无名指指根的位置轻轻一吻:“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尼古拉感到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个吻传递进了他的身体里。酸涩、热烫、喜悦、逼仄的一团压着他的胸口,在里面搅成一团又填满全身。这股力量推动着他的牙齿和舌头自顾自地吐出话语,“愿意,克劳斯,我愿意。只是……” “不需要什么只是,”男人牵着他的手从下往上望过来,“有你这一句话就够了。” “我会在这里等你,”耶格尔的目光里开始向外蒸腾出热度,如同他们第一次相见的那天晚上。那双眼睛里闪烁的不光有希望的星辉璀璨、真挚的灵魂呼唤,还有超越了一切国家、立场、经历、欲望、观念后沉淀下来的最深沉炙热的爱。如果把耶格尔的眼睛比作湛蓝的海,那现在他所面对的就是最深的海沟里永远在沸腾翻滚的岩浆,爱与情感自地壳的裂缝中毫不掩饰地喷薄,炽热的烟与冷冽的水交融翻滚,促使其中包容的物质发生质变,诞生出最初的生命。“无论你是就此一去不回,还是想处理完你的问题再回来找我、想抛下肩上的重担、想体验一段新的生活、又或是仅仅因为现实太过痛苦而想要逃离它——欢迎回来,科利亚。我会永远留下一个位置给你。” 追逐了半生的东西一下子近在咫尺。他感到自己眼眶发热,鼻子酸涩,手脚不听使唤地轻轻发抖,“这太沉重了,克劳斯,我……” 耶格尔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那这个呢?这个小东西也就5克重。” 尼古拉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过那个东西。意识到手中薄薄的蓝色卡片具有着怎样的重量时他加快了呼吸,“这是……?” “德国欧盟蓝卡,”眼看年轻的爱人满脸惊喜,耶格尔毫不掩饰脸上胜利般的灿烂笑容,“有效期四年——如果到时候你还没处理完你的‘问题’,我可没办法空手无凭地帮你续签。” 大男孩儿捏着那张无数人日思夜想的卡,忍不住翻来覆去地看,“可是我甚至连一个符合要求的工作都没有!这真的太……” “不用担心,我这里确实有一个职位适合你,”男人歪着头补充道,“拿着吧。在你回来之前我会尽可能地为你保留它——如果你愿意回来的话。” 尼古拉又端详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半天,而后珍而重之地把那张小卡片放进钱包里。把象征着美好未来的钥匙收好之后,他坐直身子,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深深吸气,任谁都能看出来大男孩儿在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办理下来的?”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猎人正用一贯的锐利眼神盯着他。 “我该感谢你把护照丢在我家里,”男人笑道,“否则要办这些东西还真是个麻烦。” 尼古拉能感到自己的脸颊和耳朵在升温。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那些嘈杂而鲁莽的字词奔涌到最后统统干涸在了他的喉咙里归于平静。他的心知道耶格尔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的本能还是不敢相信他的生活突然雨过天晴,云破天开。于是他战战巍巍地开口,却还是控制不住下唇的哆嗦,“克劳斯,你——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些细节?实际一点的。我现在觉得我好像在梦里,从头到脚都轻飘飘的。” “那我换个说法,”男人板起脸来,可那双蓝眼睛里反倒更加笑意盈盈,“我以我个人名义雇佣尼古拉·伊夫什金,工作内容为作为克劳斯·耶格尔的伴侣陪伴后者生活。具体条款和酬金需详细商议,合同一经成立即刻起效,有效期——”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捧住尼古拉的头颅,令俄罗斯人摆正乱转的眼球和他四目相对,“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直到世界毁灭殆尽、宇宙陷入热寂,直到我说不出话、你听不见声,直到时光把记忆蚕食殆尽、死亡将你我二人分离。” 尼古拉再也控制不住,抬起手臂搂住耶格尔的脖子吻了上去。 他们两个在人来人往的机场里旁若无人地亲吻着,丢开所有的顾虑与克制,只用最纯粹的感情碰触、交融。川流不息的人群朝他们投来讶异不解的一瞥便匆匆前行,却无一人敢上前打扰。如同湍急的河水遇上根植于河床的卵石、坚硬冷静的现实被松软的梦境驱赶出夜晚,世上不再有任何事物可以拆散、隔阂、击毁他们,即便是自万物诞生之初就存在的时间和光影也只能远远地绕行。 “我第一次买下你的时候问你有没有什么规矩,”一吻结束后男人低声笑着,拢在年轻人脑后的手揉着他的头发,“那时你对我咧嘴一笑说,‘没有,在你花钱买走的这段时间里你对我做什么都行。’” “现在我买下你剩余的人生。按你的说法,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了。”

Fin.

*出自《了不起的盖茨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