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囚顶洞天Heaven through the Keyhole(1)
Summary:飞鸟终于在坠地前看见他一生的翱翔与自由都源于头顶这片蓝天
NOTE:烂俗且OOC,现代AU的狱霸耶格尔×小狱警尼古拉,有一些一群乱七八糟的龙套原创角色出场。关于监狱的描写参考了现实中的很多监狱,包括但不限于德国&北欧&美国&马尔代夫等,不合理的地方都是本人瞎编的,朋友们看个乐呵就好 如果你喜欢这个故事,请留下评论让我知道;如果在阅读过程中有任何不适请立即退出,不用告诉我。我写文就是为了自己开心 文中观点不代表作者本人三观
1. 七月的黑森州和课本上色调明媚的图片里那些城市一样天气炎热时常降雨,好在位置靠南的法兰克福今天阳光明媚,微风抚过草地宛如剃开小羊绒毛。一辆英伦红的公交车刚刚在路边的公交站前停稳,便有个穿着格子衫和牛仔裤的青年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迫不及待地从后门跳下来。目光落向几百米开外灰白色的建筑群,他抬手捋了捋被风拨乱的一头金发,也顺便抹掉额头上的薄汗。那里就是他的目的地,而他本该在半小时前就站在这座公交亭下。 等他背着行囊走到门口,又是十分钟过去。仅从足球场般平整怡人的绿化与整洁干净的大楼来看,不少人都会把这里当作市郊的一处养老院,而那高耸的白色混凝土围墙和最上端的铁丝网则会提醒来人,这是座监狱。在监狱大门口处的保卫亭外边,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缩在遮阳伞下的阴影里靠门而立,一边低头盯着手上的表盘一边反复拎起衣领鼓风,显然是在门口等着什么人。年轻人见状在心里暗暗嘀咕一声不好,连忙大步流星地朝着监狱走去。 见有人径直过来,男人拿起登记簿,理了理制服下摆等着对方开口说明来意。青年直视着中年人的灰眼睛,站定开口的同时挤出一个略有些腼腆的歉意微笑:“警官您好,我是来办理入职手续的新人。抱歉来晚了,没能赶上上一班公交车……” 警官打量了一番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只言简意赅地问道:“姓名?” “尼古拉·伊夫什金。” 中年人拿笔在登记簿上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勾,也顾不上对这个迟到的新人再表演友善,收起文件夹就迈开步子往里走:“我是莱昂·舒尔茨,高级狱警。快走吧,其他新人已经领完东西开始参观了。”
今天是尼古拉作为新狱警入职的第一天,他刚刚从柏林自由大学政治学专业毕业,还没来得及像同龄人那样享受一场时长半个月的毕业旅行或是陪伴家人度过几周炎炎夏日便匆匆赶赴工作岗位报道。接待他的警官先带他去行政办公室登记报道、领取了集多种功能于一体的胸卡,又带他去库房领取了两身夏季执勤制服和每个狱警都会配发的生活用品,随后把他带到了狱警们的宿舍楼,嘱咐他先把行囊放下,换好制服出来,开始新人入职第一天的任务:参观、学习、理解监狱的概况。 五分钟之后,穿上同款黑色半袖纯棉制服的尼古拉跟在舒尔茨身后半步处,边在园区内漫步边听这位说话带着意大利口音的警官从名字开始介绍监狱。他在进门时就注意到,这里的围墙和楼体没有扎眼的字牌或标识,只有楼门口的横幅灯牌上白底黑字地印着『JVA Himmelsfels』。希默斯费斯监狱,意为“天顶岩”。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地处德国腹地黑森州法兰克福市郊区,北部十七公里处有一片陶努斯山余脉形成的小山坡,山顶上都是经历岁月冲刷留下的巨石。作为一座现代化程度高的封闭式监狱,希默斯费斯监狱占地面积约等于17个足球场,内部划分为四个主要区域:主牢区、工作区、活动区和警卫生活区。主牢区内是成年男子监狱和放风区,监狱楼整体朝向东南-西北方向,形状类似星型,一共六层,每层能容纳60名左右的囚犯。四栋楼房彼此之间呈六十度角分别在四个方向,相互之间不联通,只有内侧尽头有走廊联通到行政楼。舒尔茨解释说,虽然巡逻起来会稍微麻烦一点,但这种设计形式是为了最大限度地监视和隔离囚犯。 而被四栋监狱楼众星捧月式环绕中间的行政楼是狱警们办公以及囚犯们休息活动的主要场所,由于其独特的五边形设计被人们戏称为“五角大楼”,内部除了食堂与公共厨房、活动室、公共休息室、心理治疗室、图书室等设施外,还有隔离区、探视区、惩戒区、谈话室、医务室等等。讲到这里时,尼古拉正跟着那位高级狱警的脚步穿过走廊,等着对方通过走廊处的面部识别系统打开门锁。年轻人发现他们走过的监狱楼部分几乎没有窗户,只有走廊尽头有一扇内侧加焊了铁栏杆的推拉窗。并且,这座监狱里遍布着电子锁、面部识别系统、探头监控和磁卡门禁,远程广播系统所用的扩音器也随处可见。即使牢区内发生暴动,只要狱警们在控制室内远程关闭所有门锁,囚犯们就会被分别困在监狱楼内,无法联合起来形成有效的反抗。 出走廊后左拐乘坐中央电梯,他们来到了行政楼的最高层。在这里可以通过一整面通透的玻璃窗看到监狱园区里的场景,舒尔茨用手指着向他一一介绍建筑:四栋楼彼此之间的三角形地带是放风场地,靠近狱警宿舍的放风区外侧有个小足球场,米白色墙壁的是体育馆,旁边有一座小教堂,主楼前的二层建筑是关押着几十名青少年罪犯的教改所,位于监狱门口露天院子的L型建筑则是只有马上要被释放的囚犯才能住进去的半开放式牢区。主牢区后面就是工作区,这里有一整排厂房提供诸如纺织缝纫、食品生产、大批量洗衣、金属加工等工作所需的设备和器材。犯人们可以到这里学习各类技能,每日工作一定时长就能挣取少量薪水直接存进个人的特殊账户,为自己出狱之后重新融入社会做准备。再远处就是仓库、粉色房顶的监狱医院和垃圾处理站,整个监狱最外层是一圈6米高的围墙,围墙顶端还有1米高的电网。说到这里时舒尔茨特地强调了下他们的围墙有半米厚,电网则24小时通着六千伏的高压电,想越狱是不可能的。 如此齐全的配置自然不可能只服务于少数人。该监狱目前关押着超过1000名囚犯,按照犯罪严重程度被划分成ABCD四个不同监管等级实施看管,人数分布约为A级320人,B级170人,C级260人,D级250人。这个不寻常的分布立刻引起了尼古拉的疑问,舒尔茨则不由得多看了这个第一天进入监狱系统的年轻人,随后耐心解释:之所以中重刑犯的人数多,是因为不同于其他致力于通过人性管理感化犯人的豪华监狱,希默斯费斯监狱的建立初衷就是通过严格的管理和惩罚使犯人对法律感到敬畏,从而抑制再犯罪率。监狱建成之后,黑森州及邻近几个州的其他监狱都分别转运了一些罪犯过来,这些人涉及到的罪行包括但不限于危害生命、暴力袭击、制售毒品、抢劫勒索,且他们要么不服从管理、顶撞辱骂甚至袭击狱警,要么改造效果甚微、毫无悔改之意,要么因为无法融入社会而在出狱后故意再次犯罪入狱,把监狱当成家,靠着德国人民缴纳的税款养活自己。 为了应对这群法外之徒,监狱也特地配置了更加严密、更加孤立化的管理措施。AB两级的囚犯都居住在平均面积只有10平米左右的单人间里,C级和D级囚犯则是双人间。虽然各等级在物质层面相差不大,但低警戒等级的犯人生活条件明显更好一些。他们不光可以在监狱内的工厂里工作,还可以申请去社会化机构劳动、外出就医或者购物等等;而风险等级高的重刑犯则被严格约束,平时不允许随意走动或和其他犯人交流,每天只有1小时放风时间,其他时间都要待在自己的牢房内或在狱警的看管下活动。监狱原则上并不禁止或强迫囚犯劳动,但风险等级越高,需要的审核就越是繁琐严苛,只有经过评估合格后、确认没有威胁的人才可以重新进入集体产生价值。 而与囚犯人数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座监狱的狱警系统。他们只有一百二十多人,却要管理1000名囚犯,这意味着每人平均要管理8-9个犯人之多。并且由于需要24小时监视,希默斯费斯监狱也和其他监狱一样采取四班三倒制,合计每班三十人,平均每周工作36-40小时。虽说工作时长不算高,但要在8小时内完成巡逻监区、安排囚犯日常、处理突发事件、填写审批流程等诸多事项,这份工作并不是外界想象的那么轻松的。狱警的职级和晋升则由工作时长和表现决定,岗位等级从低到高分别是狱警、高级狱警和警督,而整座监狱最高层的典狱长瓦尔特·格林以及三位副典狱长主要负责所有的囚犯管理、资源调配、流程审批和行政事项等,不负责具体的日常事务。 尼古拉安静地听这位高级狱警介绍完,在脑中梳理着消化过的所有信息,道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问:“据我所知,一般监狱通常关押400-800名犯人,狱警队伍则有200-400人。为什么这里囚犯和狱警的人数比例这么悬殊?” 初入职场的人上来就提出如此尖锐的问题,舒尔茨先是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一眼,随后才略带尴尬地说:“呃……毕竟这是座在三年前刚刚建成投入使用的封闭式监狱,大部分人手比如典狱长、副典狱长和一些高级狱警,包括我在内,都是从其他监狱抽调来的。真正招聘或分配到这里的新人比较少,要达到其他监狱那种人数至少还得过个五年吧。” “放心,虽然肯定跟那些闲得整天和囚犯一起打乒乓球的家伙没法比,但这里现代化程度比较高,我们不用每天拎着一大串钥匙去开门关门,也不用担心囚犯们彼此聊着闲天儿就搞出个惊天大新闻。”说到这里,金发的高级狱警拍了拍尼古拉的肩膀,“正因为人少,需要更多新鲜血液补充进来,我们才大力招聘新人。换个角度看,人少意味着岗位空缺,竞争压力小,晋升机会多。只要你认真学习、努力工作,肯定很快就能得到赏识晋升的。” 介绍至此结束,两人也回到了行政区一楼的办公大厅。尼古拉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导师,高级狱警托伊奇·瓦格纳。这位形象略微邋遢但有着三十年的丰富工作经验的老狱警先是客客气气地和尼古拉握了手,边和舒尔茨寒暄边称赞了他的学生几句,亲切地让尼古拉喊他瓦格纳就好。随后他们落座,两位前辈又给他简单讲了讲一些监狱的基本规定,然后和蔼但正式地告诉他:入职之后的第一年是实习狱警的试用期。每个季度,这座监狱的典狱长和导师都要根据他的表现给他打分、写评语,评估内容包括纪律遵守情况、工作情况、出勤、处理突发事件能力、人际协作、情绪控制能力等。大致的分数加减规则在监狱的管理标准里有所体现,但更多还是要根据实际情况考虑。试用期的表现直接关系到转正定岗的评级,即和工资多少挂钩。有此前提,得分当然是越高越好。一年之后,监狱方面有权根据尼古拉的得分决定他是否能转正。如果分数不及格,他可能会面临延长试用期甚至解雇的情况。 看着尼古拉那满脸自信慢慢转换成如临大敌的样子,老瓦格纳摘了眼镜,一边揪着警服下摆擦拭脏乎乎的镜片一边安慰他:“没事的,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工作期间犯了什么大错或者自己主动提出离职,所有人都能顺利转正的。不用太紧张。” 舒尔茨抬手看了看表,用话语映衬了老狱警的宽慰:“时候不早了,先去吃饭吧。”
在踏进希默斯费斯监狱之前,尼古拉从未想过他人生中的第一顿工作日午餐竟然是跟一屋子囚犯坐在一起吃的。他的导师老瓦格纳娴熟地带着他走进行政楼二层的食堂,一老一小两人插在穿着鲜亮橘色半袖囚服的犯人队伍中间,在饭味儿里皱着鼻子吸进人味儿。尼古拉好奇地探头往队伍前后看,这里比他想象的要有秩序,无论是眼窝深邃的青年还是体格壮硕的男人,所有人都规规矩矩拿着自己的餐具按顺序前进,在当值狱警的眼皮底下自助选取中意的食物。坐下吃饭的人也都低声交谈,没有人大声喧哗,整个食堂里还没有超市或街边的小酒馆喧嚣,餐具和盘子碰撞的叮叮声错落在话语间,只有偶尔能听见有人小声抱怨一句“怎么又吃这个”“越做越难吃了”。食堂面积不小,尼古拉跟着导师在靠墙的四人桌边坐下前往周围扫了一眼粗略计算了座位数,发现这一层可以容纳300人同时就餐,而行政楼三层的同样位置则是可以允许犯人们自己做饭的中央厨房,面积略小但胜在自由度高些。他以为那些整日被关在格子间里的囚犯会愿意趁着吃午饭的机会多和其他人聊聊天,但他见到的队伍里至少有一半犯人选择了领完午饭就离开食堂。 瓦格纳嘬了一口可乐,一边吧唧嘴一边给他的学生答疑解惑:“监狱并不强制要求犯人在食堂或自己的房间内用餐,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少惹麻烦。” 尼古拉手里盛着米饭的勺子停在了嘴边:“什么麻烦?” 瓦格纳抬起眉弓看看他,随后耷拉下眼皮,挑眉,噘嘴,耸肩,捏着餐刀把白香肠纵向切成两半,用一切动作掩饰那股对着某种真相欲言又止的尴尬:“呃,光用嘴说很难说清楚,不过之后你会遇到的。” 尼古拉识趣地没再追问下去,低头扒拉自己的午饭。如果有的选的话,他也挺想回到自己那只有一面之缘的宿舍去吃顿踏实饭的。不光因为他背后就是个膀大腰圆的A级犯人,那家伙咔哧咔哧地嚼炸猪排的声音简直能穿过电网传到法兰克福市区去,更是因为他对面的老瓦格纳像个上满了弦的自动机器人似的,每隔两三分钟就会试图找个话题跟他聊天。对于像他这样刚刚毕业的学生来说,以学校作为话题切入点一般不太容易引人反感,但问题在于,那些回忆在离开学校几年后就会变成一种象征性的泡影。早已进入社会的人们把它抛诸身后,又一厢情愿地活在其中,既厘不清当日的千缕感触,也不愿放下成见了解眼下的社会状况。聊到最后,他人的真实生活总会变成这类人表现自我的回音,每一处细节都可以被放进齿间拆解嚼烂,吐出一个离题万里的“我当初”。 “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在尼古拉开始切炸猪排的时候,老瓦格纳撕了块面包蘸盘子里的汤汁:“我记得这一批新人都是学士学位。哎,当年和我一起进来的人有足足八个,结果三年之内跑了一半。” 年轻人不知该怎么接后面那半句,只好老实回答问题:“柏林自由大学。” “哦!自由大学!我知道我知道。”瓦格纳扬起左手用叉子点着空气,尼古拉眼看着有几滴酱汁被他甩到了桌面上,“我表弟家的小儿子在那里读的硕士,我还趁校园开放日的时候进去看过。他们的图书馆设计得真不错!你是哪个学院的?” 终于说到他擅长的部分,年轻人的语气里有了点小小的骄傲:“我是哲学与人文科学院的,毕业于普通与比较文学专业。” “哟,高材生啊!未来的大作家!”瓦格纳吹了个小小的口哨,撂下胳膊的时候叉子砸在餐盘边缘差点把剩下的半份饭打翻,“你们学文学的是不是都喜欢没事写点小诗或者散文什么的?我年轻的时候也上过莎士比亚的戏剧欣赏课……还是叫现代改编来着?哎呀,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一个专科学校还得排练话剧,自己分角色,自己做道具做戏服,期末成绩是老师根据全场观众的掌声有多响打分。我还记得我演的是麦克白——现在回过头来看可真够扯蛋的,是吧?一个电工居然在戏剧课上拿了A。要我说,我们这些学技术出来的糙人跟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大文学家没法比。” 被强加了文学家帽子的新毕业生有点不自在。对方话里影影绰绰的对比让他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接话,退一步说,他实在没法把那个阴沉憔悴的苏格兰王和眼前说起过去就眉飞色舞的白胖老人联系在一起,只好假装忙着吃饭敷衍两声。瓦格纳心满意足地就着青年时代的回忆塞进两口土豆,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小伙子,你演过话剧吗?我记得你们大学生可喜欢搞社团活动了是吧?什么话剧社,辩论队,读书会什么的……你都参加过什么活动啊?” 尼古拉把纸杯举到嘴边咬着杯沿回忆:“呃,我没有参加过太多社团,大一的时候进了文学社——” “哈哈,我就知道!你有没有发表出来的小说或者是上了报刊的短文?来来来,别客气,我拜读一下?” 年轻人一时语塞,刚吸了口气准备挑一篇内容最老少皆宜的姑且讲讲,瓦格纳却自顾自地把话头又接了回去:“有文化就是好啊!想当年我在慕尼黑,那也是读过歌德的!《浮士德》,你肯定知道吧?满腹经纶的学者和他的魔鬼,啧啧……” 尼古拉这次没再接话,只是脸上挂起克制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安静地听着他的导师吹嘘自己的峥嵘岁月。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一场平等的交流,对方压根儿就对他的人生和故事不感兴趣。他身上所有可圈可点的地方,无论是学历还是能力,都会平等地沦为老前辈给他贴上的标签,进而演变成追忆似水年华的话题借口。聪明的做法不是和这些表现欲旺盛又无处发泄的人争夺话语权,而是等待,等着他们说累了、讲烦了、尽力表演了一溜够却没收到意料之中的掌声,他们自然会自讨没趣,自己找个台阶潦草收场。 果不其然,在实习狱警埋头专心吃饭后,这位一肚子酱汁的业余文学家满嘴喷饭地讲了三五分钟德国文学便说累了,撅起嘴来把他那杯气泡都跑干净了的可乐嘬得滋滋响。尼古拉抓住机会问道:“听舒尔茨警官说还有其他新人,您知道他们是谁吗?” 老瓦格纳打了个饱嗝,秃噜出来一句:“怎么,想找你的同龄人一起吃饭?”接着他没理会尼古拉“我只是想去打个招呼”的低声辩解,伸着脖子往食堂各处瞧了一圈,用沾着面包糠的白胡子指指尼古拉身后:“喏,那边远处墙角里的两个都是。旁边那个酒糟鼻子的老白猪是拉尔斯,自来卷的瘦子叫基斯。之前分配学员的时候他们俩还祈祷能领到个漂亮姑娘,哈!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尼古拉顺着导师胡子的方向扭头看过去,那两个“新人”一个留着杂草似的中分头和络腮胡,人却瘦得像麻杆;另一个长着张冬瓜脸,一头亚麻色短发不拘小节地朝各个方向七扭八。年轻人隐隐为自己的未来的同事关系感到担忧。要不是他们俩穿着和他一样的制服,他兴许会以为这两人是这里的囚犯呢。 眼见他的好学生还在巴巴地望着远处的同龄人,一脸想要融入同龄人圈子的表情,老瓦格纳揪了张餐巾纸擦干被可乐润湿的胡子,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别着急,接下来的一周你们几个都要一起参加新人的入职培训。你就是不想跟他们碰面也早晚会碰上的。” 师徒两人的第一顿午餐有些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出了食堂大门,老瓦格纳准备回值班室待命,临走时他嘱咐尼古拉中午可以回宿舍休息一下,下午一点半再来顶楼的会议室就可以。午餐后到下午一点一刻是囚犯们的午休时间,这时候行政楼的活动室周围会到处都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成年男人,有些人还会大摇大摆地跑到值班室和狱警聊天,这并不利于培训工作的开展。一点一刻会有一道午休结束的铃声,到时所有囚犯要么回到自己的牢房去,要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继续劳动。 “你要是愿意的话,自己到处逛一逛熟悉一下环境也行。”胖胖的白胡子老头作出一副“我懂你”的表情对着尼古拉挤挤眼睛一笑:“只不过别自己去牢区。我跟你一样年轻的时候也对什么都好奇,我懂,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好奇害死猫。” 尼古拉点头答应,跟着老瓦格纳到值班室和其他几位警官浅浅打了个招呼便准备回宿舍,可走到大厅门口时却改了主意。正对大门的墙上有一面帮助狱警们整理仪容仪表的大镜子,年轻人趁着没人的当口站到镜子前,看着身体被黑色全套制服包裹起来的自己,无端感到胸中像是打翻了一瓶气泡水。理性知道他应该回宿舍小睡一会儿,为下午可能到来的大量信息做好准备,但他睡不着。微小的雀跃与兴奋密密麻麻地从内心深处上浮,在皮肤之下彼此拥挤摩擦,那股异样的麻痒附着在双腿胫骨,最终促使着他向监狱深处走去。
在这座面积堪比17个足球场的园区里,尼古拉一转就是一个小时。小狱警把上午在行政楼顶层看到的建筑都看了一遍:露天院子里有人支起烧烤架烤肉,美拉德反应散发出的香味让刚刚食堂里味道浓郁的炖菜索然无味;小足球场上有十几个囚犯顶着炎炎烈日踢球,橘红色的囚服湿得像在水里洗过;灰蓝色厂房的栅栏门锁着,面团发酵的酸味儿从通风井里流出来。年轻人捏着鼻子快速走过散发着浓郁洗衣粉味儿的厂房门口,热出了一身汗。他犹豫半晌,又四处看了一圈确认园区里没有人,便拉开最近的楼门钻了进去。 ……虽说他的导师告诉他不要自己去牢区,但他是狱警,踏进囚犯的住所是迟早的事。换个现实点的原因就是,他懒得再顶着正午的大太阳绕大半圈走正门上楼了。反正他的胸牌已经有了刷开各处大门的权限,除了囚犯房间的门,舒尔茨说那要等到他们培训结束被分配进各自的班组才能开——四栋楼又都和“五角大楼”相连,先上楼再从走廊穿过去也是一样的。 尼古拉顺利地打开防火门,坐电梯到了这栋监狱楼的最高层。一点二十几,楼道里空无一人。走廊尽头的护窗笼将阳光分割成几道,原本安安静静下落的尘屑因为电梯门开关吹出的风不规则地在空中乱跑,让人错觉眼前只是一处静谧恬然的宿舍。他是看到电梯按钮板上方不大不小的字母A才意识到,这里好像是A级牢区。 A级又怎样,只要没人看见—— 念头还没从脑海里跑出去,他眼看着有个人从楼栋中间的走廊转角处晃了出来。那是个穿着藏蓝色休闲衬衫和西裤的男人,左手腕上戴着一只刻板印象里的公司高管都会戴的银色机械表,深咖色皮鞋的鞋跟落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不大,却很清脆,传遍A区一层楼是轻而易举。棕色的短发梳成偏分,高且直的鼻梁被午后阳光描上一圈金边,然而光看那线条优美的侧脸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三十岁?三十五岁?尼古拉只能确信对方肯定比他大。那人垂眸盯着脚下的地面走走停停,不时抬头看看,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又像是无聊得在原地打转打发时间。 “您好!请问是来探视的家属吗?”虽然他还没正式上岗,但作为一名负责的狱警,放任一个无关人员在他们的工作场所随意溜达显然不是专业人士会干出来的事。尼古拉快步走过去,对着那个犹在散步的男人说:“不好意思,监狱规定家属不能独自进入牢区。我送您出去吧。” 男人闻声转过头来。尼古拉原本已经站到了对方身前不过一米处,他看到的却让他险些失态地连连后退:在那张完美的左脸的对称面,男人的右脸上爬着数道弯曲狰狞的淡红色疤痕,遍布太阳穴到下颌骨,最长的一道延伸到了下巴,犹如饱满的积雨云中降下的猩红闪电;额头和鼻翼侧边也有两处宛如雕塑刀不小心刮在雕塑上的小伤疤,让人禁不住怀疑上帝是否在创造他时嫉妒于这具土偶太过完美,于是假意失手给他留下些缺憾才得以称人。最惊艳的是那双嵌于面颊中的蓝眼睛,它澄净、纯粹,不带一丝杂质,可以媲美暴雨过后碧空如洗的蓝天,如此清澈的眼睛似乎不该和一片疤痕遍布的皮肤搭配在一起;然而当那双眼睛落在尼古拉身上,那精明锐利的目光令小狱警周身一紧,仿佛被蛰伏于树影中的捕食者遥遥锁定,一颗冷削尖长的子弹洞穿眉心。那不是广阔的,空气稀薄到每一个氧气分子都在逸散的天空,而是一片内含千钧之重、倒映出头顶湛蓝的深不见底的海,看上去风平浪静,然而在水晶似的海面下却是冷冽、汹涌、锋利、力量大到足以将任何冒失的潜水者拖入深渊的暗流。年轻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呼吸也变得轻而缓。对方在仔细打量他,他却感觉自己像一头被猎人注视着的鹿,控制不住地对眼前的两腿兽感到好奇、想要靠近,又不得不分出精力去抑制那股刻在骨髓里的拔腿狂奔的冲动。 “啊,好的。”男人开口了,仿佛清冽的海水冲上沙滩,那渗人的压强消散在了泡沫和沙粒摩擦的温和声音里。他退后半步,侧身为眼前的狱警让出通路,“麻烦您带路吧。” 尼古拉抿了抿嘴唇,冲他眨了眨眼睛便带头走在前面。那不疾不徐的沙哑嗓音给人的感觉并非刺耳,而是成熟的,经历过风霜的人才会有的气质。这人的年龄恐怕比他猜的还要大一点—— “伊夫什金警官,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尼古拉一愣,不由得停下脚步半转过身瞧着对方。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姓氏的?顺着男人的目光低头,他看到了自己左胸上的胸卡。是了,他的名字就明明白白地写在那上面呢,没什么好质疑的。于是大男孩儿对着男人咧嘴一笑:“人们都叫我尼古拉。” 这句话却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尼古拉眼见对方弯起眼睛,汩汩笑意在虹膜上流转,往眼角冲刷出一片鱼尾纹。这个中年男人自我介绍的语调不像是成熟的社会人士,倒像个发现了宝藏的孩子一样:“我叫克劳斯,克劳斯·耶格尔,大名是尼古拉斯。我们的名字是同源的——说明我们很有缘分啊。” 可是重名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德国的街上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叫弗里茨或者汉斯。尼古拉不想驳陌生人的话,但对方突然对这件事表现出如此高涨的热情让他有点无所适从,他一个第一天入职的实习狱警也不值得人套近乎。想到这里他只好迈开步子,同时略带尴尬地微笑回应:“啊,是啊,真是太巧了。” 没走几步,耶格尔又好奇地问:“你的姓名在德国并不常见。你是移民?” 很少有人这么问他。尼古拉一时没想出合适的托词,只好如实回答:“我是在德国出生的,但我父母是俄罗斯人,所以他们还是给我取了俄罗斯名字。” “原来如此。”男人从善如流地称赞道,“能培养出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孩子,你父母一定很厉害。” 尼古拉偏头看了他一眼。他搞不懂自己哪里“年轻有为”了,自从踏进这座监狱之后他还什么都没干呢。虽然这个男人身上有种奇妙的引力,他说话的语调总是让人想听他多说一些,但对方话里话外渗透出的试探……打探的感觉让尼古拉很不喜欢。社会上的人都喜欢给陌生人戴高帽套近乎来达成自己获取消息的目的吗。年轻人用乐天派的语气一撇嘴:“正相反,我爸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我妈只是个俄语老师,管我比管她的学生还严厉。” 听到男孩儿自揭伤疤,耶格尔果然不出声了。尼古拉加快脚步,把这尊大佛送出去之后他还得再去顶楼会议室,他可不敢忘了自己的新手任务。 一直到出了电梯,两人都没再说话。尼古拉走到值班室门前敲了敲门,而后慢慢推开门,在局势火热的牌局中喊了瓦格纳一句。值班室就在行政楼一层大门口右手边,无论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只要走正门出去就必然会路过。他想着和他的导师打声招呼把这位探视家属送出去,免得老头找不到他,可下一秒发生的事着实让他大跌眼镜:被打扰了牌局的老狱警皱着眉推了推滑到鼻翼的圆框眼镜,等他看清了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菜鸟后面跟着的男人那张脸,他竟然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扔下手里的扑克牌满脸堆笑道:“耶……耶格尔先生,您今天怎么有雅兴出来转转了?” 老狱警的动作引起了一串连锁反应。其他狱警一听到“耶格尔先生”这个名字,再抬头看到名字的主人确实站在门口,要么和老瓦格纳一样手忙脚乱地丢下牌局起立致意,要么收起手牌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好像他们不是要把一位无关人员送出监狱,而是被来突击检查的领导抓到了玩忽职守现场。尼古拉困惑不已,他还没张嘴说明缘由,就听身后的人悠悠说道:“嗯,刚才散步的时候遇到了这个新人,他知道我这种‘来探视的家属’不应该单独出现在重刑犯的牢区里,尽职尽责地要把我送出去——学得真快,不是吗?” 耶格尔每说出一句话,老狱警的脸就像破败的危楼一样塌下去一块儿。他局促地搓着手,肥胖的脸上仅存的肌肉穷尽力气挤出谄媚的微笑,“啊,是!伊夫什金确实,咳,刚来的年轻人嘛,总是自作聪明……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他!您大人有大量,我先替他跟您道个歉,打扰您了实在是不好意思……您想出去转转吗?去趟商业街吃顿下午茶?还是想看场电影?或者您需要有人伺候放松一下——” 耶格尔笑了,但尼古拉能听出来,这个男人此刻的笑声是轻蔑的,高傲的。比起满头虚汗的老狱警,他才更像一位阴沉的野心勃勃的新王,“行了,瓦格纳,我压根儿就没生气。出去就算了,我没有提申请,你们临时抽人来也不好办吧。伊夫什金警官很聪明,也很有工作热情。你们要好好培养他,别让他的天分被埋没了。” “明白!明白!我们一定按照最高标准去要求他。感谢您的理解。”初见就给新人留下了邋遢印象的老狱警竟然努力拽平了自己皱皱巴巴的警服,还抬手跟被尊称为“耶格尔先生”的男人敬了个礼。 耶格尔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值班室门口,也不再理会把他带出来的尼古拉,就那么往监狱深处走去,“你们继续值班吧,我先回去了。” 而话题中心的小狱警尼古拉·伊夫什金则全程夹在两人中间,看着分处两边的人们制造出的这一幕莫名其妙甚至称得上滑稽的剧目。就算再迟钝,他也能从这两人的对话中听出端倪了:克劳斯·耶格尔并非来探监的自由人,而是——这座监狱里的囚犯。并且,他在这里的身份地位很不一般,连瓦格纳这种仗着资历深厚倚老卖老的家伙都对他毕恭毕敬的。年轻人看着狱警们目送男人离开后一个个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垂头丧气地在那收拾牌桌,心里后知后觉地有点不安。他是不是捅了个篓子? 等耶格尔的背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老狱警这才重重叹出一口气,整个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垮下去。紧接着还没等好学生出声,老头又猛地暴起,抬手对着尼古拉的脑袋就是一巴掌。小年轻的猝不及防,被打得惨叫一声。 “你这小子!居然敢去打扰耶格尔先生!!你活腻歪了吗!!”老瓦格纳气得胡子都在颤,“我还没来得及教你,你倒好,自己跑去重刑区巡逻了!!你翅膀硬了?啊?!” 尼古拉捂着脑袋,被拍得生疼的脑壳里又是被抓了现行的心虚,又是因无知犯了错后被惩罚的委屈,憋了半天还是揉着挨打的地方龇牙咧嘴:“真不能怪我吧?我第一天入职,一个囚犯都不认识,连路还没记全呢,我也不是故意跑到A区去的。而且从始至终也没人跟我提过监狱里有什么‘耶格尔先生’这号人啊!他不遵守规定,在午休结束后不回自己的牢房、不穿囚服、还在走廊上瞎逛,我看到他肯定不会往‘他是囚犯’那里想吧!” “操你的!混小子,你还敢顶嘴!!”瓦格纳气得又扬起手,只不过这次尼古拉反应过来,敏捷地往旁边一闪身。老头一巴掌拍了个空,在剩下人幸灾乐祸的眼神里失去理智一样地辱骂他:“你这小混球,我警告你,别把你在学校学的那些狗屁倒灶的法条带到监狱来!!要是惹到了耶格尔先生,你就等着吧!你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