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囚顶洞天Heaven through the Keyhole(3)
Summary:悔过是一场只表演给特定观众的戏
在德国,被害人-犯罪人调解是恢复性司法实践的主要形式。根据矫正体系“认罪-悔改-和解”的核心指导思想,大多数监狱都会以各种形式开展一些项目,通过引导囚犯复盘自己所犯罪行促使他们真心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获得受害人及家属的原谅,从而帮助他们获得减刑的可能。希默斯费斯监狱也不例外。每月第一个周五的下午,四层的多功能厅都会举行一场名为“反思与悔罪”的集体讨论会。尼古拉他们运气不错,在新人培训的最后一天赶上了这个每月一次的活动,可以作为旁听人员提前了解一下。 下午一点半,三位新人已经按时到达活动室,跟着当值的舒尔茨警官一起准备会场,往多功能厅门口的长桌上摆放一些茶水、水果和小零食。活动由当值狱警监督,监狱内配备的心理咨询师进行指导干预,参加者均为自愿报名的囚犯,人数一般控制在十人上下。活动通常在下午两点准时开始,持续时长不超过两个小时。报名参与的囚犯们共处一室、围坐成一圈,每人将获得十到十五分钟的发言时间,讲述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以及他对这段经历的反思。轮到某人发言时,他要坐到圆圈中间专门为“讲述者”准备的椅子上接受他人的审视,其余人则要围坐在他周围充当倾听者,对他讲述中的疑点提问,指出发言者在行为和观念上的错误,以及他的讲述中那些被无意识忽略、轻放、回避的后果。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是打破囚犯对自己行为后果的回避与美化,以他人为镜子,让他们看到自己造成的真实伤害,从而为个体打下悔过的心理根基。据说最初主导开发这个项目的是希默斯费斯监狱史上唯一一位女狱警,她希望这些罪犯可以被唤起一些良知,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可以作为填写减刑评估的打分表时勾选上“愿意反思”一项的理由。 很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实际上对于囚犯来说,这跟一次惬意的茶话会没什么区别。无论采取什么形式,这类成效取决于个人素质的活动最后总会沦为一场技巧性极强的表演大赛,一幕老套的煽情剧目。那些最能言善道的囚犯早就把自己的罪行美化成了天要绝人之路的悲剧,编排好了一套最能赢得同情的台词并背得滚瓜烂熟:悲惨的童年与家庭,与集体格格不入带来的孤独,成长过程中留下的心理创伤,生活与工作的压力导致的一次次崩溃,四面楚歌中迫不得已的唯一选择……他们坐在圆圈正中的主位上演得声情并茂,舞得酣畅淋漓,有人说到激动处还会流下一两滴裹着真心作假的眼泪。等到活动结束,走出了多功能厅的大门,他们便卸下了临时戴上的面具,做回了平日里的潇洒男子汉,该打架打架,该找茬找茬。 对于这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情形,狱警们已经见怪不怪。看看那些主动报名的人都做过什么事吧!杀人,强奸,抢劫,暴力冲突,大多数囚犯根本没有悔改的意思,他们都是冲着可以获得“表现良好”“积极改造”的评定才来的。毕竟这些对狱警来说动动手指就能敲下的字段是会记录在参与者的定期评分里的,一个好的分数可以帮助他们获得一定量的减刑。而组织活动的狱警除了要布置会场、记录发言情况、拍照、为每个参与者填写“反思表现评价表”,还得时刻防备囚犯之间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的意外冲突。要处理的事本来就不少,他们也懒得把宝贵的精力浪费在这种流于形式的工作上。因此,对这次活动最积极的反而是三名初入职场的新人。舒尔茨刚开始还亲自摆水果,后来看他们三个动作麻利,干脆拉了张椅子坐在墙边闭目养神。 一点五十,陆陆续续有穿着橘色囚服的犯人来到了会场里挑选位置坐下。有些人一看就是老相识了,见面还会互相拥抱一下,肩膀碰撞出响亮的砰的一声。睡眼惺忪的舒尔茨起身从会场后面的一个纸箱里拿出了一沓表格,草草一碾便分发给三位新人。 “都带笔了吧?囚犯的编号和姓名都打在上面了,分不清发言的是谁可以问我。”舒尔茨自己也拿了一份表格,从制服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红笔:“表达和叙述的部分等会儿在对应的选项后面打钩就行。重点是记录一下点评内容,那一栏不能空着。记得给每个人的‘叙述客观度’、‘反思深度’和‘倾听参与度’这三项打分。满分十分,别太苛刻,也别太宽松,看着给就行——但也别给满分。那太假了,容易被人怀疑你根本就没听。” 三个新人各自捏着表格研究,舒尔茨在厅内逛了一圈,和刚进门的心理咨询师打了个招呼,又拿出一张签到表塞给伊奥诺夫:“等人齐了之后让他们传着签下到。” 说完高级狱警就又跑回了他那张靠墙的凳子上,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不知在嘟囔什么。 尼古拉转过去把A4纸按在墙上,在表格右上的评估人一栏填好了自己的名字:“看得出他这差事干得很不情愿了。” 使他没有想到的是塞拉菲姆那头杂乱中分下的灰眼睛难得瞪大了。“这次……我听见他说,有个意料之外的报名者。”青年那一嘴覆盖双唇的胡子动了动,他把手里那份签到表调转方向递给尼古拉,示意他往下看。 年轻人低头略一浏览,名单最后赫然写着一个不起眼但扎人的名字:克劳斯·耶格尔。 “舒尔茨还说,呃,我听见的……”活动临近开始,绝大多数参与者都已到场,多功能厅里回荡着成年男人们肆无忌惮的交谈声,塞拉菲姆的小声嘀咕几乎被盖过去,“他自打进来后从来没配合过任何活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临时起意,中午开饭前突然叫人传话报了名,说是要‘积极配合矫正计划’。” 话音落下,在屋内所有人都恰好没有出声的瞬间,走廊里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这声音由远及近,不同于狱警们的靴子压在大理石路面上的沉重回响,也不同于犯人们带着锁链哗啦声的拖沓,仅仅从落步的节奏就可以想见它的主人是带着多么精致的装束、多么悠然轻松的心情来赴这场以忏悔为主菜的宴会。在此起彼伏的囚犯喧闹声中,尼古拉警惕地竖起耳朵听着,听着那脚步声来到了多功能厅门口。一身白色休闲装,卡其色乐福鞋,左腕上戴着一只黑色细皮表带的手表,名单末尾的男人款款而来,犹如在戏剧开幕最后才千呼万唤登场的主角那般闲庭信步。他的出现既能引起足够的注视,又不会让人觉得过于突兀;他对屋内的每一个人报以平等的审视,既不唐突,也不轻蔑,仿佛他才是这场活动的主人。 可别人对他就并非如此了。那些上一秒还在满嘴脏话的囚犯看见他都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接着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仿佛刚才那一瞥已是极大的冒犯,即将招来他们无从抵抗的报复。平日里在公共休息室大吵大闹、在放风区恶语相向的男人们此刻不约而同地全都选择了沉默,低眉顺眼地垂头坐在椅子上,乖顺得可以媲美上自习课乱说话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的学生。多功能厅里一下从堪比闹市的人声鼎沸转换成诡异的安静,整个过程连十秒都用不了。耶格尔则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惊诧,神色自然地坐进剩下的唯一一个空位里,那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仿佛这个位置本来就是为他而留的主位。 目睹全程,尼古拉不由得转头看向塞拉菲姆和舒尔茨。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囚犯竟然有如此统治力吗?他是怎么做到的?这个男人平时到底都在做什么? 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年的高级狱警也没见过这种场景,更别说是他们三个新人了。舒尔茨本来困得冒泡,这下也精神起来了。他揉了揉眼睛,等塞拉菲姆把签到表交给离他们最近的囚犯后拿着评分表往前站了站,清清嗓子进入活动主持人的身份:“既然人已经到齐了,那么今天的讨论会正式开始。有谁想第一个发言吗?” 没人出声。在场的参与者们都低着头,签名的签名,抠手的抠手,所有人都在等着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出现。舒尔茨挠了挠头,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依然无人响应。尼古拉偏头开启观察模式,他注意到那些囚犯虽然都垂着头,但彼此之间时常面面相觑,偶尔快速地交换一两个眼神,就是不敢张嘴说话。而他们眼神交汇都有一个共同的落点——在场唯一一个没有穿囚服的囚犯。 而那个为众人所瞩目的存在一直坐在圆圈另一头,和靠墙的三位新人遥遥相望。他专心于观察三只初入领地的幼兽,准确点说是只盯着中间的尼古拉看,根本就没把其他囚犯放在眼里。三人中的德米扬无所事事地走神研究墙纸上的污点,塞拉菲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只有尼古拉毫不畏惧地回望。那一头有些凌乱的金发和闪闪发亮的雾蓝眼睛配合上干净利落的黑色制服,令这个精瘦的青年犹如一只刚刚长出鬃毛的年轻雄狮,虽然难免换毛期间的狼狈,但仍然昂首挺胸对掌权已久的族群首领宣告:你的权威对我无效。 舒尔茨完全没注意到空气里的火花。高级狱警叹了口气,第三次无奈地提示:“各位,我们至少要有一个人出来说句话吧,否则今天的活动只能到此为止了。如果实在选不出来就从离我最近的人顺时针发言,如何?” 这一声打断了两人隔空相对的争锋。那双深邃如海的蓝眼睛安然退出,耶格尔往周围随意地扫视了一圈,似乎是刚刚意识到气氛因自己而凝固,可他笑着出言活跃气氛的样子又好像早已习惯了这座孤岛上的人对他俯首称臣。男人清晰且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宛如汩汩清流,从他落座的高位淌过气压低迷的会场:“在座的虽然有新面孔,但更多的都是老相识。各位畅所欲言即可,不必拘谨。” 依然没人吱声,但圆圈内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零星有几个人试探着抬起头看向男人,眼神里多了一点期待和祈祷。仅仅一句话,无人应答的沉默瞬间转为等待发落的压抑的安静。 于是他又说:“既然大家都不好意思,那要不从我先开始?” 舒尔茨点了点头,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请坐到中心来。” 耶格尔悠游自若地起身,在主持人的注目礼中不着急不着慌地落座,向后靠在椅背里的同时双手十指交叉置于膝上,显然对这种需要面对一群人公开讲话的场合习以为常。他讲了自己的经历:“鉴于有人可能不认识我,姑且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克劳斯·耶格尔,出生在黑森州威尔堡。我在去年二月入狱,罪名是正当防卫过度。” “去年1月25号,那天天气还不错,我还记得前几天刚下过小雪,街上还有些泥水。晚上7点多,我在法兰克福老城猎鹰街的一家名叫‘狩猎陷阱’的小酒馆里和几位朋友小聚。我们稍微喝了一点威士忌,但都喝的不多。正在我们聊得尽兴时,三个穿着黑色机车夹克,头戴黑色面罩的人从正门闯了进来。紧随其后的就是枪声——他们既没有要求所有人老实待在座位上交出所有值钱的东西,也没有去抢劫前台,而是直接对着离他们最近的人开枪了。他们不是抢劫犯,而是无差别报复社会的疯子。” “我和我的朋友们坐在角落里,没有成为第一波受害者,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我亲眼看着那对夫妻上一秒还在举杯碰盏,下一秒却被打碎了头盖骨,而酒馆里的人们甚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为了自保,为了保护我的朋友免受伤害,我只得掏出随身佩戴的合法配枪还击。我一共开了五枪,其中两人当场死亡,另一人则重伤倒地不停地呻吟。在确定酒馆内没有人能对公众社会的生命与财产安全造成威胁后,我放下手枪,主动报了警,坐在酒馆里等着警察过来。” “之后的17小时里,我都在警察局里配合警方做笔录,我的配枪作为证物交给了警方,我的朋友们也提交了证词。再加上几位目击者的证词,人证物证齐全,最终经过持续一个月的立案调查,我的案件被定性为正当防卫过度。虽然我主动报警自首、配合调查,但出于社会影响考虑仍需服刑,刑期三年。” “这就是我的案情。” “如果要问我从中学到了什么——从做完笔录之后我就一直在反思。这件事不是该不该开枪的问题。如果我没有开枪,那我也没有命坐在这里回忆当时种种了。我出于朴素的正义观,为了保护自己和他人的安全开枪击毙了歹徒,到头来却还是要背负着‘杀人犯’的名号被法律审判。现实很残酷,我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明白:我们的社会看似秩序井然,实则随时可能被对‘危险’‘不稳定’‘无序’的恐惧支配、打着遵守规则的穷尽手段排除异己,哪怕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一方本来是站在秩序、正义与真理一边的。无论你这一生如何遵纪守法,你是一个多么自律、积极向上、努力守护所爱之人的好人,只要你的双手沾上了鲜血,你就不再是一个纯洁的人。无论取得了再高的成就,你的余生都将活在他人对你的道德审判和它带来的煎熬里。” “这种无形的精神压力甚至比实际的惩罚更可怕。有些人会出于恐惧想方设法脱罪或者减轻判决,但我是一个精神健全、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我做出了选择,我会承担相应的责任。然而这种‘选择’和‘责任’之间的对应关系是否公平公正,我还是姑且想在这里打一个问号。那些被家暴到奋起反抗的妻子,为了被侵犯的女儿复仇的母亲,杀死抢劫者以保护家人的丈夫……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我们的司法体系不进步,这种事就还会重复上演。” 耶格尔结束了他的论述,坐在讲述者的位置上等待其他人点评或者提问。舒尔茨朝他点头致意,准备继续往下推进活动流程:“感谢你的分享。有人有任何疑问或者想法吗?现在可以说了。” 然而不知是被他的洞见震撼还是对他人的故事不感兴趣,又或者仅仅是觉得对一个身份不凡的人品头论足无异于找死,那诡异的沉默依然萦绕在会场里挥之不去。一圈囚犯都保持着低头抠手的姿势,等着哪个不怕死的出头鸟帮所有人挡枪,就是没人响应主持人的号召。 高级狱警感到疲惫。他赶上主持活动的次数不少,眼前这种近乎死寂的景象还真没见过。但是点评内容一栏又不能空着,否则该参加者的讲述与反思就会被认为是无效的。必须得找个人说点什么。他朝会场内扫视一圈,扭头看向身后三个站成一排的实习生:“你们呢?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 这种时候,无论在哪儿都更容易受人瞩目的新人就成了绝佳的出气筒。三人互相对视一轮,尼古拉在另外两人的目光鼓励中率先提出了疑问:“高级持枪证没有那么好拿,你是怎么申请下来随身配枪的?” 话音刚落,观众里就滋出了一两声咂舌和抽气声。有两个囚犯小声嘲笑着初出茅庐的小菜鸟连这种基本的事都要质疑——别管人家是怎么干的,总之他有渠道能弄到手,这就不是你该插手的事!好在耶格尔并没有因为他这个未经考虑的初级问题表现出半点不耐烦,男人转过脸来,迎着小狱警的目光耐心解释:“我拥有一家注册私人安保公司,枪支登记在公司名下,我自己也是我母亲的安全顾问。关于持枪合法性的问题你可以放心,只是我的证件现在没在我手上而已。” 从耶格尔落座张嘴那一刻起,尼古拉就一直盯着他,试图从年长者的叙述中找出一个足以证明眼前人绝非善类的破绽。事与愿违,耶格尔呈上了一段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叙述,和他那张没有疤痕的左脸一样完美无缺。无辜的路人为了自保被迫动手,杀死两个反社会恐怖分子却被投入囹圄,从中找不出一星半点主观犯罪的意图,像所有以悲剧落幕的英雄剧本一样令人扼腕叹息。 但尼古拉的直觉告诉他,这里面有问题。耶格尔的自述和沃尔乔克打听来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样,只有酒馆、开枪和私人安保公司等部分细节能对上。它太完美了,完美得反常。那个笼罩在头顶数天的疑问又重新浮现在他心中:像他这样的有钱人怎么还会自己锒铛入狱?把表面功夫做得这么天衣无缝,这男人一定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要掩盖。结合那些在坊间流传的揣测,兴许这次入狱都是他精心设计的一场戏。传言之所以能传播开,是因为里面蕴含了一部分真相;之所以不可信,是因为其他细节都是围绕真相编织补充的。如果想拼凑还原出完整的真相,必定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去到处走访考察,在多功能厅里对着男人完美的陈述鸡蛋里挑骨头是不会有结果的。耶格尔提到他是去年二月入狱,刑期三年,那么留给他的时间还有一年半。 年长者仍然面带微笑看着他,等着这位新人一鸣惊人的下文,那副表情就好像在让他放马过来。尼古拉咽了口唾沫,考虑到这里不是验证传闻的好地方,他选择转移话题,直白且简明扼要地作出点评:“我不否认你开枪的动机是自保而非犯罪——但无论如何,你杀了人的结果是确定的。杀人就要付出代价,这就是法律。司法体系需要进步不是你违法的理由。” 青年的一番宏论掷地有声,周围的囚犯却都失望地低声怄气。他们还期待这黄毛小子能说出多么惊艳四座的话来呢,到头来不也是些听得人早就耳朵起茧的陈腔滥调!无视人情世故,张嘴就是法理,果然主动跑来当狱警的人都一个德行。有人不耐烦地偏过头去抠鼻屎,有人扭过头来朝着他咧开嘴扮鬼脸,只有人圈正中的耶格尔笑着赞同他:“你说得对,所以我才坐在这里跟你交谈。只不过呢,有些时候正义并不等于正确,社会运行也不全靠遵守既定规则,毕竟法律只是对道德底线的最低要求。如果一个人以自己遵守法律为荣,那么他一定是个人渣。伊夫什金警官,您说对吗?” 男人最后一段话带着浓厚的主观色彩,却像一根纤细的木刺轻轻扎了一下年轻人的心。尼古拉不想在这里跟他打一场辩论会,便没去接他的反问,转头朝主持人表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了。舒尔茨扭头看向墙边的另外两人:“你们俩呢?有什么意见吗?” 小狱警原本以为能听见自己的同僚从其他角度贡献一段精彩的分析点评,谁知德米扬却耸了耸肩:“这位先生的反思已经很深刻了,我没什么想说的。” 塞拉菲姆缩了缩脖子,过了半晌才咕囔出一句:“……没有。” 两句话让尼古拉一下成了出头鸟。 年轻人顿时倍感烦躁。耶格尔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临走时还特意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副胜利者特有的笑眼盈盈的样子似乎在说,你还是太年轻了。 如果说耶格尔这一番发言有什么正向作用,那就是其他囚犯终于敢说话了。有这个老大做了开头,圆圈里终于有人主动上前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活动总算是能继续推进下去了,舒尔茨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时间里,尼古拉被迫听着那些人描述自己是如何洗劫了一家金店后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八十迈的速度尝试甩掉屁股后面的警车,如何用啤酒瓶砸死和他起争执的醉汉,如何开着车撞飞闯红灯的人、从他们身上碾过去。作为听众的实习狱警听得触目惊心,不自觉地眉头紧锁,讲述的囚犯却大多面色平静,好像在讲一个从邻居处听来的故事;谈及反思时他们也没什么变化,最多不自在地挠挠耳朵,低下头装模作样地表示自己已经知错,如今只想取得受害者家属的原谅。点评的人也只发表一些不痛不痒的观点,讲述者连连点头作为回应。这些经常来参加活动的老囚犯显然彼此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都只想赶紧糊弄了事,赶上放风时间出去活动一下。 时间来到三点四十,活动已经接近尾声。虽然讨论会的整体交流氛围算不上多么积极向上,但至少没出什么岔子。然而,当人确认了环境基本安全便会不自觉放松下来,有一些人就会开始“不小心”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了。一个名叫胡本的C级囚犯本来正在讲述自己抢劫超市的经历,当他说到自己用一把潜水刀威胁女店员打开收银机时,外圈的八点钟方向清晰地传来了“嗤”的一声笑。 胡本立刻停下讲述,寻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一个满脸纹身的光头男大模厮样地瘫坐在椅子里,张嘴就是一句辛辣的嘲讽:“无能。” 胡本哐的一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这个长得像小蛤蟆的男子虽然个子不高,但却肩宽体壮、上肢发达,这一站极具气势:“你说什么?!” 光头男双手插兜,瞪着眼睛噘起嘴故意扮了个蛤蟆样的鬼脸:“抢个超市还得跟娘们儿动刀,你就是个硬不了三秒就得射在裤裆里的孬种。” 胡本当即撸起袖子,嘴里问候着光头男的屁股直奔着他的方向大踏步走去。后者也不甘示弱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用鼻孔看着比他矮十几厘米的胡本。转眼间,两人随时可能挥拳互殴。舒尔茨绝望地骂了句操,丢下评分表准备插入两个气性上头的罪犯中间。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个。囚犯中间有一套不成文的鄙视链,被迫聚集在一起的雄性们崇尚强者、唾弃弱者,互相之间常常争勇斗狠。但作为监狱的管理人员却决不能放纵这种情况,否则要是让外界那些闻风而动的媒体知道他们这里的囚犯连基本人权得不到保证,明天希默斯费斯监狱从典狱长到实习生就全都得卷铺盖滚蛋。所以囚犯们隔三岔五就因为一两句话大打出手、事后又和好如初,遭殃的却是当值狱警。他们不光得劝架、检查伤势、把伤者送去医务室,还得询问当事人和目击者以调查清楚打架的原委、编写事故报告、在值班记录上如实记录情况。而监狱评定绩效的其中一项重要指标就是“囚犯稳定度”——由副典狱长综合打架斗殴、违规违纪、收到投诉的频率考察打分,分数越低说明该班次工作时间内的囚犯们越容易出现各类问题,等效为管理能力欠佳。因此每个狱警都希望囚犯们能在自己上班时老老实实地待着,遵循作息表吃饭放风,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斗殴事件上报后是肯定要被扣分的,扣分就意味着这个月的工资可能被扣除,因此大多数狱警都会在双方矛盾激化之处就努力调节,力求事态不要升级。 可惜,出手相劝是一回事,能不能劝得住是另外一回事。舒尔茨还没站稳,胡本直接伸手挡了一下,愣是把高级狱警挤出了他和光头男之间。尼古拉和德米扬也反应过来,跟着冲向即将动手的囚犯,却只来得及扶住被推开的舒尔茨。其他囚犯见状纷纷搬着凳子往两旁散开,给这两个家伙留出足够的场地打得你死我活。眼看两人就要拳脚相加,剑拔弩张之际,耶格尔出声了。 他先是对着胡本说:“你是来忏悔的,不是来找人打架的。” 然后他趁胡本愣神转身的间隙里微微歪头,对着略远一些的光头说:“这里没多少人的罪行比你轻,但我们都遵守规则。” 说完他就不再正眼看那两个家伙,低头看似漫不经心地转着右手食指上的戒指,但那双蓝眼睛却冷冷扫过所有人,最后盯着会场某处:“别给我们的狱警添麻烦。” 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冷静至极,从一点迸发,覆盖了场内所有人的听觉。既非威胁,亦非挖苦,而是不偏袒,不激将的公道的提醒。此言一出,方才还作鸟兽散状的多功能厅内就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搬着椅子逃离风暴中心的囚犯老老实实坐下,胡本杵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光头男则畏惧地看了耶格尔一眼,像条夹着尾巴的狗那样佝偻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里。偌大的屋内顷刻间落针可闻,连一个矿泉水瓶都不敢擅自倒下。德米扬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塞拉菲姆缩在墙边捂着嘴不敢出声,尼古拉呆呆地放下扶着舒尔茨肩膀的那只手,再一次看傻了眼。 克劳斯·耶格尔,希默斯费斯监狱里的无冕之王,竟然只用三句话就扼止了一场可能导致至少两人流血受伤的暴力冲突。 面对同样的场景,工作多年的舒尔茨就淡定得多。无论是谁帮忙,情况稳定下来就好。他往前走了几步,作为主持人说了最后两句串词:“今天的活动到此为止吧,感谢各位参与。没讲尽兴的不用着急,下个月还有机会。我会把该打的分该写的评语都写清楚的。” 剩下的囚犯本来也没什么讲故事的兴致。高级狱警一发话,他们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向门外,几乎是逃出了多功能厅,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牢房。耶格尔则坐在座位上没动,男人不带感情地监视着每一个离开的囚犯,用肢体语言警告他们这里不是你发脾气的地方。直到最后一个犟脾气的胡本也压抑着怒火气哼哼地转身离开,年长者方才起身。离开前,他意味深长地朝几位狱警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清脆的皮鞋声像来时一样远去了。 舒尔茨扶着腰叹了一口气,转身开始收拾会场。冬瓜脸狱警甩了下脑门儿上的汗大声感叹:“我去,我还以为今天得有人进医务室了。” 塞拉菲姆没说话,默默地走向旁边的桌子整理起评分表来。从活动开始时就借口“去洗手间”的心理咨询师这时才端着保温杯从门口慢悠悠转了出来,望着人去楼空的厅室惊讶不已:“咦,你们已经结束了?” 舒尔茨摆了摆手,“结束了。撤吧。” 心理咨询师痛快地说了句再见就抱着他的保温杯一溜烟跑没影了。尼古拉瞥了眼全程溜号的“医生”,帮着高级狱警把搬过来的椅子和长桌都恢复原位。年轻人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回放着刚才活动上发生的一幕幕,来参与活动的分明还有十二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囚犯,他却没记住什么人,能回忆起来的只有耶格尔的出场,讲述,调停,离去。如结霜钢铁般清冷又略带沙哑的声音,举手投足间无意识放散出来的气场,一袭白衣的男人矗立在被橘红统治的囚犯中,宛如一片不会融化的雪落在沸腾的火山口,令人难以自持地顶着刺目的火光注视,直到皮肤被灼伤才意识到无尽热浪的来源正是那一团不会消融的白。尼古拉把最后一把椅子拉回多功能厅正中摆整齐,那平平无奇的网面上似乎还残留着男人的古龙水味道。他后知后觉耶格尔那最后一眼分明是在看他。而且他那句“我们的狱警”——他什么意思? 无所事事的德米扬本已打算开溜,见他还杵在椅子前发愣,又晃晃悠悠溜达过来:“伊夫什金,你耳朵怎么这么红?不会是被吓得吧?” 思路被猝不及防地打断,尼古拉手忙脚乱地离开那把椅子,抬起两手搓了搓耳朵,“有吗?应该是太热了,洗把脸就好了。” 冬瓜脸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墙上显示着制冷24度的中央空调面板,没说什么就走了。尼古拉和舒尔茨道过别后走出多功能厅,他才觉出自己的耳朵烫得吓人。
半夜十二点,牢房里的囚犯们早已进入梦乡,值夜班的狱警们已经完成了第一轮巡逻。尼古拉却还躺在宿舍里的单人床上,为下午的多功能厅里发生的事情辗转反侧。身下的棕榈床垫伴随着每一次翻身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搅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他记得人堆里有两个A级囚犯,其中一人讲述自己杀了邻居一家的过程中那无动于衷的样子让他感觉无比恶心。然而连这样人性缺失的重犯都在这个男人面前鹌鹑似的不敢造次,这已经不仅仅是人格魅力的问题了。耶格尔展现出的掌控力是他一个刚刚离开大学的实习生前所未见的。那不是传统思维里靠拳头决定位序高低的简单粗暴的个人威信,而是建立在某种深入潜意识的规则之上的恐怖带来的统治。尼古拉一度以为这样的人和场景只存在于小说里。更棘手的问题是,他自己已然加入了系统,并且不打算短期之内离开,他迟早会和耶格尔正面碰上。如果他不早点解决这个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有特权”的男人,日后展开工作时一定会遇到阻力。这座监狱本就问题不少,放任对方只会让所谓的规则彻底变成一张废纸。 但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是系统的问题。不是克劳斯·耶格尔也还会有别人。他心里有另一个声音说,你哪儿来的勇气觉得你一个人能解决其他人都解决不了的事呢?你还觉得自己是对着风车发起冲锋的骑士吗?你没看见那些比你经验丰富的前辈早就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尼古拉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充满了悲愤的决心。不是因为他觉得他有能力解决,所以去做,而是无论有没有结果,他都必须去做。就像初中时代的物理竞赛,他明知自己得不了第一却还是要硬着头皮熬夜准备,因为妈妈反复强调她已经为他报了名,试都不试一下就退赛比得最后一名可耻多了。这是为了不辜负他的信念。 也许明知无路可走却还继续下去是人类的天性。 可他心里还是闯进了一团风滚草似的,那毛糙扎人的石块刮得他胸口里面痒兮兮乱糟糟的。相比于切实存在的问题,对方那暧昧难明的态度更让他忐忑不安。耶格尔用的措辞是“我们的狱警”,乍一听,那只不过是个站在囚犯的立场上对包括他和舒尔茨等人在内的所有狱警的泛指代词,可男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双平静如海的蓝眼睛却只落在了他身上。尼古拉越是倒着记忆的胶片想要证明是他计算错了对方的目光落点,反而越是印证了二人的视线在那一霎那打通了一条只有他们知晓的光路。我们,我们的,他这是把谁当成了他的同盟?他在对谁发出邀请?尼古拉当时听到那句话只觉得神经微妙地抽动了一下,现在躺在宿舍的床上,周围安静得他的心跳和呼吸声如雷贯耳,他才觉出对方的言外之意似乎并不在那些穿着橘红囚服的凡人之间,甚至也不在其他狱警之间——耶格尔可是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看过他们啊。男人的吐出的每一个字,向他经意或不经意投来的每一束目光都犹如带倒刺的鱼钩,勾着这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靠近不可被探察的深渊。为什么耶格尔只看他而不看别人?这几乎催生着小狱警的胸膛中萌发出了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被看见的感觉。塞拉菲姆说他此前从来没配合参加过任何活动,难不成,他今天临时报名不是一时起意,而是……? 尼古拉猛地翻过身去,反手捞起枕头另一半捂住自己的头。不可能。他是有多么自恋才会觉得一个比他强大、比他富有、比他有权力的陌生男人是为了他才会屈尊降贵和一屋子罪犯共处一室??他不能这么想,这太蠢了,就像条听到人嘬嘬嘬就摇着尾巴寻着声音来源找过去的狗,实际上人家只是逗他图一乐呢。可他就是忘不了,忘不了耶格尔每一句话是如何高低起伏,那双蓝眼睛又是怎样隔着人群与他遥遥对望。小狱警越发用力地按住枕头,想要用蓬松纯洁的羽毛把所有不请自来的念头赶出脑海;羽芯压缩膨胀的声音笼罩双耳,好似天使报喜的喇叭声聒噪非凡。这一刻青年宛如那蒙恩的玛利亚,为不知所谓的寓言缩在床上惊惶不已。明天是他双休的第一天,他却像个面临重大考试的学生一样,越是强迫自己入睡就越是清醒。 “肯定是错觉。”他像是和谁争辩似的喃喃道,“我没有那么特殊,不值得他侧目。”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