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囚顶洞天Heaven through the Keyhole(4)
Summary:谁能想到狱警还得兼职外卖员?
一般来说,人事部在安排值班时不会故意把导师和学员拆开。尼古拉在新排班表上果然看到自己被分配进了老瓦格纳所在的班次,德米扬和塞拉菲姆也各自和自己的导师在一班。实习狱警运气不错,第一次正式倒班就是从早班开始的,可以晚两天再昼夜颠倒。 而他在那珍贵的两天休假里去干了什么呢?尼古拉去了趟行政楼的档案室。年轻人想查阅一下耶格尔的档案,看看事情是不是男人在活动中自述的那样完美无缺,却被管理员告知身为实习狱警的他没有权限。想要阅览A级囚犯的档案,他得请一位正式在岗的狱警代为借阅。尼古拉虽然生气,但也无奈,档案室墙上挂着的档案管理办法展板明明白白地写着,对方也只是按规定办事。这条路走不通,他又尝试着向德米扬学习,专门买了盒烟去跟自己的导师套近乎打听耶格尔的事。他这么做实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克劳斯·耶格尔入狱这一年多里到底都做了什么才成就了他今天的地位?他的地位又为他带来了哪些好处? 刚刚从家里回来的老瓦格纳先是收下了他的小礼物,然后请他的好学生进入宿舍关上门说话。老头当着他的面拆开包装,从烟盒里弹出一支烟放在唇上,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才讳莫如深地说:“小孩儿,我给你句忠告:为了你和你的家人,不要招惹那个人。除非你决定加入他,成为他手下的其中一员,否则不要打听他,更不要和他对着干。” “为什么?” 瓦格纳耸耸肩,“好奇害死猫。而且有钱人都不喜欢别人打听自己的私事。” 最终打听情报一事以没有结果告终,尼古拉反倒是想起自己在导师宿舍里的种种行为就尴尬得脚趾抠地。一想到这种为了别人一句话而处心积虑投其所好的场合日后不会更少只会更多,年轻人就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好在今天没有机会不代表明天也会失败,当下最重要的是先把眼前崭新的生活过好。休息结束后,他就进入三班倒的正轨了。 然后他人生中的第一个早班就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 早晨六点是囚犯们的起床时间,而负责查岗的早班狱警们5:45就要到岗。换衣服、领装备、登记、交接班,在15分钟之内解决完这些工作后带着名册去监区挨层挨户查房点名。这样做既是出于纪律目的,检查囚犯是否还在房间内、有没有越狱,也是为了囚犯的人身安全考虑,排查有没有人在牢房内自杀或突发疾病。德米扬讲的老拉尔斯开门见到尸体的故事还历历在目,尼古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由得后背一凉。他可不想自己第一次正式上岗就遇到这种事。 其实尼古拉这种思维属于典型的杞人忧天。在他熟悉整个流程之前,实习狱警都要跟着他的导师老瓦格纳做事,瓦格纳怎么做,他在边上有学有样就行了。就算他自信自己能胜任,监狱方面也不会放心让他们这些刚上岗的新人自己动手的。这一班的领班警督正是那位雅各布·韦伯。尼古拉起初还担心警督会因为投诉的事跟他不对付——那天的投诉最后到底是怎么“处理”的,他没问,也不敢问。与其再挨一顿骂,他还是更喜欢泡在图书馆里。好在警督不记仇(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简短地交代了一下交接班情况,特别提到了B区203室的家伙昨天半夜不知发了什么病嚎叫了半个小时,提醒所有狱警开门查房时注意观察囚犯精神状态,如有异常立刻上报;接着公事公办地宣布了一项小调动:瓦格纳负责带着伊夫什金去查C区1-2层。这里人不如D区多,也不如A区危险,又不像B区一样因为犯人太少通常只有一个人负责,是很好的给新人做培训的地方。 尼古拉点头领命,然后忍不住跟旁边比他矮半头的导师嘀咕:“那我们什么时候吃早饭呢?” 这句话却被耳尖的韦伯听见了。胖胖的黑人警督抬头瞟了他一眼:“吃饭?等到犯人们排着队去食堂领取早餐的时候再说。年轻人,还没干活就想着吃,这可不行。” 最后那句辛辣的讽刺让执勤队伍里窜出了几道细小的耻笑声。尼古拉面子上挂不住,低下头忍着没再说话,跟导师一起往C区走去。等他们走过一层的连接走廊,老瓦格纳四下看了看,确认没人后拍了拍自己怀里的记录表:“唉,雅各布那家伙就是嘴贱了点儿,除了典狱长级别的,他谁都敢阴阳怪气。我刚来的时候也没少跟他打嘴架,你别往心里去。” 尼古拉听着导师难得的安慰,舌头下莫名其妙冒出一句:“他对耶格尔也这样?”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显得他好像打定主意要抱耶格尔的大腿似的。瓦格纳则不由得偏头瞅了他一眼:“你倒是学得挺快,知道谁才是真正惹不起的那个。买烟没少花钱吧?” 果然还是被误会了。尼古拉啜嚅着想要辩解他没有到处给人送礼打听耶格尔的事,老狱警却不再理会他。他把怀里的记录表塞给年轻人,用自己的胸卡刷开一扇牢房门,朝床上还睡得四仰八叉的两名囚犯喊了一句起床,随后哐啷一声把门撞上,叫伊夫什金在记录表上的C101后面的晨检一项打钩。一套早班查房流程就这样做完了。尼古拉低头看了两眼,原来晨检下分的“人身安全”“内务情况”“违规情况”“备注”等等都是摆设。 瓦格纳则趁这时解释道,执勤狱警们的一日三餐是去食堂的时候和囚犯们一起吃。通常他们会内部分成2-3波人,一波人负责在食堂内巡视、监督囚犯、维持秩序,一波人趁机吃饭,吃完之后再去和维持秩序的狱警交换,还有一波人看情况调配。如果有人想领了饭回到自己的牢房内去吃,或者情况特殊需要人送饭,他们还得再分出一个人去照顾这些“特例”。说到这儿,老头的语气里显露出经过多年工作的大浪淘沙留下的疲惫与麻木:“你刚上岗,肯定还不太适应,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差不多。但是工作性质如此,咱们注定不可能像金融街的商业精英或者外企里的白领那样坐在街边的咖啡厅里喝着卡布奇诺吃可颂,等到九十点钟再美滋滋背着公文包扭进办公楼里。” 尼古拉不置可否,点点头继续执行检查程序。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年轻人潜意识里的呼唤被上帝听到了,他刚跟着老瓦格纳检查了一半的牢房,胸口别着的对讲机里就传来了韦伯警督的声音:“尼古拉·伊夫什金,典狱长要你现在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典狱长?搞什么?尼古拉莫名其妙,对方语焉不详的状态让那股阴云一样不好的预感又盘旋在了头顶。老瓦格纳用眼神示意他快去,这里交给我。小狱警连忙按着对讲按钮回了话,转身朝着行政楼电梯的方向跑去。 典狱长的办公室在行政楼最高层。尼古拉走出电梯,寻着墙上的门牌找到了那间光是看门板材质就能看出布置高档的办公室。希默斯菲斯监狱的典狱长,瓦尔特·格林,尼古拉只在监狱官网的组织架构页面见过他的照片。介绍字段从三十多年前的毕业院校开始,涵盖了这位典狱长从入职到步步爬升再到作为高层管理者在各个监狱间调任的所有轨迹,上方的照片却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站在门口,小狱警做了个深呼吸,低头快速整理好因为小跑牵拉出许多褶皱的警服,然后伸手很有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内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中老年男人特有的温和但沙哑的应答声。他小心地把门推开一条缝钻进去:“格林典狱长,您找我?” 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办公桌后的老男人坐在棕色总裁椅上匀速转了过来。留着白色八字胡,长得有点像肯德基爷爷的典狱长原本正举着一支雪茄吞云吐雾。尼古拉拘谨地站到办公桌前半米处,双手背后安静地等着这座监狱里明面上的最高领导发话。老爷爷放下举着烟的手,露出一个慈祥到不怀好意的微笑:“年轻人,我有个小任务要交给你。送一份早餐到A区的666号房间去,现在。” A区666号房?那不是克劳斯·耶格尔的房间吗?这家伙又要搞什么动作?而堂堂典狱长竟然不驳回他的不合理诉求,还跟囚犯沆瀣一气?尼古拉开始怀疑这座监狱不只是基层监管有问题了,他妈的从上到下都有问题:“呃,就这件事?为什么是我?” 典狱长保持着那个慈祥的笑容,借着把雪茄放回嘴上的动作遮住了嘴角掠过的一丝不耐烦:“没有为什么,这是命令。完成上级临时交办的任务也是你的岗位职责的一部分。” 见实习狱警脸上仍是一副困惑中带着点不服气的表情,典狱长在玻璃烟灰缸边缘磕了磕烟灰,平和的语调里掺进去一丝威胁和警告:“你应该庆幸,年轻人,庆幸自己这么快就能被注意到。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机会的。” 说得好听。尼古拉只感到心里那团困惑的烟云被老头话里的火药味儿瞬间点燃,变成一簇无名火噌噌往上冒。什么狗屁机会,分明就是一场服从性测试。这群自成一派的人看他是新来的就欺负他,把他当杂役当乐子当玩具,为的就是把他的个性消磨殆尽,变成和他们一样市侩油腻的人。他压住火气,抿起嘴唇低头领命出门,走安全楼梯快步跑到食堂,然而食堂还没开门。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先回去继续跟着瓦格纳执勤——但典狱长给他的命令是“现在”。他要是自作主张跑到别的位置去,不知道还要被他的领导和前辈们怎么指责。年轻人只好在门口转圈,等了十几分钟终于等到食堂运营的负责人来开门,才终于领到了一份标配早餐:一盒牛奶、两片全麦面包、一个鸡蛋、一小盒涂抹黄油。年轻人拿了个一次性餐盒,把所有食物往里一塞就朝耶格尔的666号房间走去。真操蛋,那家伙还住在最高的6层,而整个A区只有一部电梯。
这个时间点,囚犯们已经集合起来准备前往行政楼二层食堂吃饭了。尼古拉避开正在薅着那仅有的一部电梯上下楼且遍布通行楼梯的A级囚犯们,选择走监狱楼外面的室外楼梯上楼。年轻人带着饭一口气爬到楼顶,站在防火门前气喘吁吁平复呼吸,直到喘匀了气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跑这么快呢。是急于完成任务,还是……急于见到那个人? 他甩了甩脑袋,重新回到楼内,顺着房间号在六层转了一圈却没找到那个象征着恶魔的房间号。年轻人的目光狐疑地在两排整齐的牢房门之间来回跳跃,最后落向了楼中部的横向走廊侧面。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窄门,其他楼栋和楼层的这个位置都是保洁人员的工具间,也被用来堆放一些杂物,对面则是安全通道。寻常狱警根本不会往那里花费半点注意力,尼古拉是在培训中特意问了人事部的培训员,对方才模糊不清地说那里面应该是杂物间吧,毕竟门上的钥匙孔还是配的老式钥匙,而狱警们手里的通用牢房门钥匙显然打不开。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尼古拉上前按住门把手,沉思几秒后使了点力气往下一拧,门咔嚓一声顺利地开了。年轻人心里一时为自己这么快就找对了地方有些小小的得意,然后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这扇不起眼的门后竟然别有洞天——不是昏暗的杂物间,也没有拖把水桶垃圾夹,而是一条干净的,狭窄的走廊。走廊右手边的墙异常厚实,从位置推断的话,那一扇扇沉重的牢房门应该就在这堵墙里嵌着;左手边的墙则明显是重新打成的用作隔断作用的非承重墙,洁白的墙面从外往里一直延伸到楼那头,嵌着三扇风格完全不同的门。一墙之隔,却好似两个世界。站在宽敞到能供两组人同时推着餐车通行的监狱走廊里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通过了那扇窄门进入里世界,才能知道门后的空间已经被打通、连贯、重新包装成某个人的专属服务。那一扇扇看似平等的铁门以“尚未启用”为由将他人拒之门外,其实早已沦为了面子工程,变成了特权避免招人嫉恨的遮羞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离他最近的那扇门是他熟悉的监狱风格,666的门牌号和其他牢房一样贴在读卡器正上方的门框旁边。年轻人下意识抬手准备敲门,指关节将要落在门板上时却突然浑身一激灵:他要敲门吗?难道不是直接刷卡进去?刚刚查房的时候瓦格纳不就是直接用胸卡刷开房门的吗?既然所有人都一样,他为什么要单单跟这一个囚犯客气? 举到半空的手往回折,抓住自己胸前的工卡拍在读卡器上。然而随着“嘀”的一声响,小黑盒子上方的灯带却亮起了蓝色的光,而非成功开门的绿色,门销也没有传来自动打开的声响。这个事实让尼古拉大跌眼镜,强烈的挫败感一瞬间涌上心头。他以为自己没有权限借阅A级档案就已经够离谱了,现在他的卡竟然连一个重刑犯的房门都刷不开。 就在他愣了几秒准备抬手敲门时,门后传出来一声响亮干脆的男声:“请进,门没锁。” 尼古拉那刚刚翻涌到嗓子眼的挫败瞬间凝固成了尴尬。他装模作样地杵在门前想行使狱警的权力,殊不知对方早就开着锁恭候多时,还把代表着“权限等级不足”的那一声提示音收入耳中。 年轻人整理了一下面部肌肉,一声不吭地拉开门进去。 ——在德米扬·沃尔乔克向他传播那些流通于地下的知识之后,他不是没想象过耶格尔的居所有多么豪华,但当他真的亲眼见到这座监狱深处最独一无二的存在,他还是被惊得愣在原地。那扇代表囚犯身份的铁门后是与监狱格格不入的书卷味儿和香薰味儿,和冰冷的楼道或食堂完全不同,让人从内而外地感到温馨惬意;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窗边的原木色小餐桌和两把餐边椅,耶格尔正穿着一套灰蓝色的长款家居服坐在桌边,边喝咖啡边望着窗外;餐桌右前方的地上铺着一块宽大的编织地毯,光是看那上面繁复的宝蓝色花纹就知道这必然由人费时几个月精心编制而成,价值不菲;占据地毯后半的是一组米色的L型真皮沙发,和黑色玻璃面茶几一同压住房间正中,避免从门口望过来显得过于空荡;沙发背后几步远便是一整墙摆满了书的书柜,橡木躺椅抱着酒红软垫随意地摆在旁边,书柜旁的窗户下则是一组书桌椅,台灯和半空的香薰瓶子还留在桌面上互相呼应。书柜旁有一扇木门,不难猜到那里面就是卧室;和门同侧的墙上挂着三两幅油画,房间四角则布置了郁郁葱葱的绿植。目光所及之处,一切都和一栋高级公寓的客厅没什么区别。而这恰恰是这间屋子的可恨之处:它应该出现在金融街新开的溢价楼盘中,而不是监狱的牢房里。 听见动静,男人收回投给窗外风景的目光,看向站在门边发愣的尼古拉。他用咖啡杯朝自己对面的空椅子示意,用亲切热情如招待朋友的语气呼唤着小狱警:“你来了。来,过来坐。” 尼古拉捏着手里的餐盒,用另一只手带上门,走向那张只容得下两人对坐分享一餐的桌子,警靴在光洁的木地板上踩出沉闷有力的声响。年轻人脑海中激烈地翻腾,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送餐上门的自己说得不那么像低人一等的餐厅服务员。耶格尔仍然看着他,他垂下眉眼避开年长者宛如蛛丝的温和注视,忽然注意到男人面前摆着一个空盘子。 看着纯白瓷盘里金黄的面包屑,闻着空气中尚未散去的麦香,尼古拉产生了一股被耍的感觉:“你自己有早餐吃,为什么还要让我给你送?” 对温厚待人的那一方来说,这句鲁莽的质问相当无礼。年轻人本可以用更谦和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比如“原来你已经吃完早餐了,是我来的太晚了,不好意思。”——但他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具攻击性的说法,而成熟的社会人士说话讲究体面和内敛。任何一位不矜而庄的长者都可能为这一番话皱眉。可耶格尔非但没计较他的冒犯,那双深不可测犹如大海的蓝眼睛里反而浮现出更高的兴致。年长者放下手里的骨瓷杯,温和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坐吧。我知道你还没吃早饭,先把肚子填饱。” 小狱警站在原地没动。方才他胸腔里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火气重又开始熊熊燃烧:“你先回答我,为什么明明不需要送餐还点名要我跑一趟?恕我直言,为了你一个人的需求放下对全体囚犯的责任,我做不到。” 头一次有人不识趣地连续两次拒绝他的示好,饶是耶格尔也无奈地笑了:“你这孩子可真倔。因为我想给你一个不被人打扰、安安静静吃顿饭的机会,不行吗?” 年轻人像颗钉子似的扎在那里不为所动,于是他继续盯着那双倔强的雾蓝眼睛娓娓道来:“你这一个星期过得很辛苦吧?每天不光要学习大量新知识,要和太多陌生人打交道,还要和那些囚犯斗智斗勇,连吃饭的时候都得挤在乱哄哄的食堂里。人挨人的座位,转个身要小心别碰到邻座的肩膀,食物的味道串在一起,餐具碰撞的噪音,以及那些话太多的人……我猜你肯定不喜欢那种地方,所以自作主张想给你换个环境。我这里可比食堂清静多了。” “你怎么知道我——”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耶格尔这次没等他问出口就打断他:“我一见到你,就知道你是那种讨厌嘈杂和热闹、需要安静的环境独处、进行深度思考的人,因为我也是。” 尼古拉盯着餐桌对面的男人,最后把餐盒放到桌子上,极为缓慢地搬出餐边椅,确保椅子腿完全离开地面、没有和光洁的木地板摩擦产生任何噪音,然后才谨慎地坐下。在这个过程中,年轻人的眼睛始终警惕地四处巡视,带着浓郁的怀疑和不满观察屋内。他才发现房间角落里竟然还有一台灰蓝色的冰箱,而沙发正对着的墙壁上是一整面根据尺寸打制的白色电视柜,80英寸的巨大液晶显示屏摆在两组音响正中,让人不敢想象如果窝在沙发上看电影得有多过瘾。他现在总算明白了德米扬说的“重新装修”是什么意思,这房间的面积比他上学期间租的学生公寓大到不知哪里去了。里面的家具家电也齐全得离谱,更不要说很多都是违禁品。且不说男人手底下那支材质光亮的绛红烟斗,试问哪个囚犯能光明正大地在餐桌上摆一台全自动咖啡机的?之前有所耳闻,现在是亲眼所见,他还是不敢相信世上竟然还有如此赤裸的特权明晃晃地存在于监狱深处;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这间豪华的起居室是监狱方面为了耶格尔一个人特地建造的,而他一周前还在为宿舍是单人间而非双人间高兴。所谓严苛的管理规定在这个男人面前形同废纸。 兴许是他的目光在咖啡机上停留的时间久了一点,耶格尔从善如流地向他发出邀请:“要喝杯咖啡吗?翡翠庄园今年要拿去竞标的瑰夏*,昨天刚醒好的。” 咖啡豆还要像红酒一样醒吗。年轻人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嘟囔一句:“不用,谢谢。” 这是他踏入666号房间后第三次拒绝男人和他的特权。耶格尔讨了个没趣,微微一笑解除尴尬便扭头继续盯着窗外看风景。尼古拉像要上刑一样缓缓拆开那份还散发着余温的属于犯人的早餐,塑料餐盒被强行掰开发出的咔咔声无比刺耳。他在思考耶格尔刚刚那番话。除了第一天那次误会和周五下午的活动,他根本没在公共场所见过耶格尔。在这一点上,年长者到底比那些整天想着出去找乐子的囚犯要老实得多,大多数时间都安分守己地待在牢房里。那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这一周都遇到了什么事的?难道说这个人看似与世无争,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一切?还是说他早已在囚犯中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这座孤岛上发生任何事都有人给他通风报信?或者,再疯狂一点……平日里见不到他,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在监狱里? 他拿出牛奶和鸡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手上没有餐刀。自尊心极强的文学青年又不好意思问面前的男人开口借,便只能用手把涂抹黄油从盒子里直接挤到两片面包中间草草蹭了两下。小狱警啃了一口面包片,目光自作主张落进了年长者身前还留着金黄面包屑的盘子里。他对面的男人身为罪犯,却住着配置齐全的单人套间,穿着家居服享受一看就是私人厨房出品的精致早餐;他身披狱警的制服,却像个被审讯的人一样蜷缩着坐在椅子里,没滋没味儿地啃着囚犯配置的干面包片。两相对比,尼古拉心里一阵恍惚:他们俩到底谁是管理者?谁是阶下囚? 沉默继续蔓延,餐桌上只能听到年轻人左啃一口面包右嘬一口牛奶的咀嚼音。年轻人像只仓鼠似的闭着嘴专心吃饭,感觉气氛有点僵硬,更准确地说,是压抑。他能感觉到年长者虽然看似在观察楼下,目光却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让他每一次合拢齿关都倍感吃力。这种压迫力在他站在多功能厅里直言评价男人的案情时也出现过。脑中闪过一道微弱的电流,尼古拉似乎从这不寻常的沉默中读懂了一点东西:面前的人可不只是像他说的那样,只是想请他这个偏好清静的同类吃顿早饭。他的真正目的是创造一个公然和小狱警私下相处的机会,“送一份早餐”只是他随便找的借口。他明显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开启一段对话,更进一步说,是在等尼古拉主动开口说点什么。 于是他艰难地把那口干面包咽下去:“关于之前那两次……”他斟酌了半天,努力避开了“出手”“帮助”“帮忙”这种听上去先气势弱人一等的词,“呃,我猜我欠你句谢谢?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耶格尔闻言转过头来,丝毫不掩饰笑意里的欣慰:“你当然没错,只不过‘对’与‘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你所坚持的,是‘不恰当的正确’。” “那也比你这种公开展示特权的——” “这不是特权,尼古拉。这是我建立的规则。”耶格尔打断他,男人第一次在面对他时认真地叫他的名字,“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星期,我相信你也多少看到了,这座庞大的监狱其实就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从上到下,任何一种社会现象都能在围墙之内找到对应。我也相信你多少体会到了,真正维持社会运转的不是办公桌角落里摆着的白纸黑字的‘标准’或‘规定’,而是你此刻唾弃的‘特权’——我们称之为信用,或者人脉、资源。它围绕个人被建立,拥有它的人们相互交流,根据需要交换所有的资源,由此衍生出复杂的关系网,覆盖了社会的方方面面。正是这些以人为核心的网络的存在,社会才能稳定运转,形成你见到的样子。所谓的规定是为了约束它的所有者,给这张网松劲,不让它把范围内的人捆得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困难——而非为了破坏它。” 实习狱警不服气地绷紧下颌瞪着他,用目光控诉他这个破坏体系稳定运转还颠倒黑白的坏人,手里的面包都顾不上吃了。年长者自然读懂了他的眼神,男人不急不躁,当着他的面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烟斗,“那我问你,你觉得只靠你们那一班三十个都不到的警员能管得过来一千个穷凶极恶之徒吗?” 尼古拉没说话。他不想回答“不能”,但他也说不出“能”来。 “我帮助这里的每个人找到自己的位置,让他们的配给不被克扣,权益可以保障,冲突得到调解。哪怕遭遇了不公,我也可以在之后给予他想要的复仇——只要他能支付得起相应的代价。”说到这里掌权者深吸一口,烟雾同时从口鼻中散出,模糊了那双蓝眼睛中暗闪寒芒的锋锐,带着不可违背的意志笼罩向桌对面的年轻人,“我让一个原本可能混乱丛生的地方井井有条,让他们原本无人在意的生活变得更好,这里的每个人当然都愿意尊敬我,感谢我,帮助我。” 尼古拉坚定地保持坐姿不动,任由那团烟气扑在脸上。他眨了眨眼,从年长者的宏论中提取出核心问题:“你控制这座监狱,是为了什么?炫耀?权力?快感?还是发展自己的势力?” 耶格尔听到最后一句话直接笑出了声。年长者又咬了下斗柄,朝着他吐出个烟圈:“你很聪明,尼古拉,我向来喜欢跟聪明人说话。但要在这座孤岛上生存下去,仅仅是聪明还不够。” “我做这些,是为了在这个肮脏的世界里保护我在乎的人,挖掘我欣赏的人。”他看着年轻人抬手烦躁地挥开二手烟的样子,眼瞳深处的光芒多了点不同寻常的热度,“那些有志向的人,热忱的人,高洁的人,我想给他们一处可供落脚的地方,让他们能在适合的位置上尽己所能,不必被社会的淤泥埋没,变成为了生活塌下脊梁的庸碌之辈。” 多么高洁的理想,多么动人的说辞啊,和那些整天标榜自己能给人民更好的生活的政治家一样,不过是给自己疯狂敛财的行为披上的完美羊皮罢了。尼古拉忍不住出言讥讽:“说的真好听。如果一个系统需要特权角色来维稳,那么它本身就不值得维护。” 年轻人带着一脸“我不会信你的鬼话”的表情,轻而易举的一句话就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无数人都骂了进去。年长者没有点破这一点,只是耐心地磕了磕烟斗:“你还年轻,你现在还不懂,这很正常。”他低头思索片刻,接着朝年轻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没关系,伊夫什金。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你迟早会懂得这些道理,然后站到我这边来的。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制裁你。”这个男人的目的终于暴露了。他不光试图腐化刚刚进入系统的狱警,竟然还直言想把他也变成自己的爪牙。尼古拉绷着脸说:“我绝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 耶格尔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哈地笑了出来。尼古拉强行压制着脑海中沸腾的憎恶,坐在餐桌边没有起身。年轻人死死盯着这匹放声大笑的头狼,因自己的决心被嘲笑而脸色铁青。 “呵,亲爱的,从你踏进监狱的门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你以为的那种‘好人’了。”掌权者收敛了笑声,用那双蓝得触目惊心的眼睛回敬他决绝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关键:“否则你不会听从这个明显不合理的要求一个人跑来给我送饭,也不会好奇地跑去档案室翻资料,找人打听我平时都干什么,更不会接受我的邀请,在我的房间里吃了早饭,翘了早班,顶撞我之后还坐在这里不走。” 尼古拉脸色瞬间由青转白。光顾着和眼前的男人分出高下,他都忘了自己的任务是“送餐”而非“坐下来完完整整吃完一餐”。班组那边肯定已经有人注意到他脱离队伍太久了。年轻人立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刚吃了两口的早餐就那么扔在了耶格尔的餐桌上。
*翡翠庄园位于巴拿马奇里基省波奎特地区,北临加勒比海,南朝太平洋,东西走向的位置使得两个海域的湿润气流在流经中央山脉后汇聚在 6500 英尺以上的山脉,形成了十分适宜咖啡种植的微气候。瑰夏咖啡具有花香和热带水果等精致的风味,对生长环境非常挑剔,自2004年一炮而红后在世界级大赛连连夺冠,风靡全球咖啡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