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长组]耶格尔×伊夫什金/染缸(三)

他波澜不断的心犹如被温度骤降的朔风刮过,冻成惨白浑浊的一颗,万千细小的划痕自中央绽放,轻轻一碰便会如同银瓶乍破。

尼古拉这几天一直处在一种惴惴不安之中。那个充满屈辱的夜晚过后,马克西姆和安德烈又把他喊出去让他“为人民服务”了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两个人。那个叫谢廖沙的家伙也没再出现过。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并不能让人放松下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在酝酿新的霸凌计划,还是准备一劳永逸地杀死他。 而耶格尔,这个努力抓住一切机会向他示好的弗里茨这几天都没找他聊天喝酒,也没来检查他们修车的进度。他很想知道对方是否又在打什么新算盘,但是碍于身份和立场,他可不能自己颠颠儿地跑去问。退一步说,让耶格尔把这误会成他在示好的话可就麻烦大了。尼古拉头一次如此盼望负责传讯的士兵来叫他去旗队长的办公室,每当他回想起对方在那个晚上说的话就更是如此。他心里一边害怕耶格尔这反常的沉默是去做了什么事,让他在同志中间更加无法立足,一边又堪称荒谬地祈祷那些以杀人为乐的纳粹挑选幸运战俘处死时能挑中那三个畜牲。 他被两团巨石一样的恐惧夹在中间,挤成一张薄薄的纸片,零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撕裂。 万幸的是这种惴惴不安没有持续太久。围绕在其周围的庞大不幸是,第四天晚上的就寝时间,尼古拉正要躺下时,斯捷潘叫住了他。窗外的探照灯光照亮驾驶员的琥珀色眼睛,那双接近浅金色的眼瞳让人错觉自己被当场逮捕、无所遁形。驾驶员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对他说:“尼古拉,我们聊聊吧。” 尼古拉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比他被马克西姆和安德烈堵在路上时还要心里没底。但是他不能拒绝,拒绝这次谈话就等同于他有不可以告诉同志们的秘密,这在苏联战俘之间约莫可以等效为他是个叛徒。 驾驶员也根本不等他回话,说完直接翻身下床。他只能穿好衣服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两个人轻车熟路地绕开哨兵走出宿舍,走到平房后的背光处在墙根下站定。斯捷潘却反而不说话了,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车长为他偷来的卷烟。安宁的昏暗中,唯有中年人嘴上一点橘色忽明忽灭。 总是这样僵持不下也不是办法。尼古拉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周围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便硬着头皮说:“斯捷潘,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斯捷潘瞥了他一眼,似乎很意外他会主动开口。中年人取下齿间的卷烟,盯着他微微颤动的雾蓝眼睛,说出的第一句话就石破天惊:“是你叫那个德国佬杀死他们的?”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尼古拉都回忆不起来当初斯捷潘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的大脑为了保护身体、为了避免信仰崩塌、为了让他活下去,本能地选择屏蔽听觉、拒绝理解、封印回忆。

他波澜不断的心犹如被温度骤降的朔风刮过,冻成惨白浑浊的一颗,万千细小的划痕自中央绽放,轻轻一碰便会如同银瓶乍破。

斯捷潘并不催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仍然盯着他,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他愿意给他年轻的车长一些时间消化信息和组织措辞,比起其他人的粗暴判断、堵上耳朵,已然算得上仁慈。 过了不知多久,浑身比冰山还要苍白冰冷的尼古拉终于被周遭温吞的空气融化些许,剥离出一声微弱的开裂声响:“……你说什么?” “马克西姆和安德烈被处死了。”驾驶员的脸藏在帽檐阴影下,让人看不真切,“和他们一同被处死的还有三营的谢廖沙。” 尼古拉的眼珠像某种坏掉的仪表一样止不住地震颤,“他们……是什么时候的事?” 斯捷潘吸了一口卷烟,浓郁的烟雾自口中呼出,让中年人的眼神更加阴晴不定,“昨天下午从车间出来的时候,那时候你在前面和沃尔乔克讨论履带的事——我在后面点烟,一抬头正看到德国佬押走了几个人。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很确信我看到了马克西姆那张马脸。” “这几天我去打听了一下,他们确实从人群中消失了。” 尼古拉不得不伸出手扶着墙。他心中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但是事关他的信仰、他的纯洁、他对苏联的忠诚,他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和我有关?” 驾驶员的脸色越发阴沉,“法西斯杀人一向不需要理由。可我问了负责拉尸体的伊万,他说德国佬处死他们的原因是情节严重的扰乱秩序。” 说到这里,这个少言寡语的中年人迈前一步,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崩坠的巨石从他的齿缝间滚落,“我看着他们进入集中营,看着他们一点点失去希望与斗志变成今天的样子。尼古拉,我们都知道怎么做会被德国人枪毙,怎么做不会被找茬——违规意味着要被惩罚,他们根本没有那个胆子。有胆量反抗的人都已经死了。因此用这个理由处死他们根本站不住脚。它只会是不熟悉集中营规则的人欲盖弥彰地编出来的。而且……” 该来的还是来了。某种洪流骤然挣脱了理智的束缚,面前对待自己人一向温和的车长突然态度强硬地出声打断他:“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别遮遮掩掩的了,斯捷潘。你要是真觉得我是叛徒,根本都不会把我喊出来说话。你会直接在床上把我掐死,像那两个人做的一样。” 斯捷潘没有反驳。中年人鼻下的胡子在哆嗦,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嘴唇在颤抖。犹豫半晌过后,他最终选择了一种相对委婉的说法,对他自己,也对他的车长,“他们确实做了错事,但你却因此就要借德国人的手报复你的同志们吗?” 尼古拉瞪大眼睛,目眦欲裂地瞪着他的驾驶员直到角膜干涩,眼后酸痛。他的脑子自作主张地回到了那个充满屈辱的夜晚,将一幕幕撕心裂肺的场景播放得活色生香。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出声质问时,他就知道这场对话终究要失控。但是现在,斯捷潘带给他的震惊和失望却比那三个人对他所做的加起来更能摧垮一个人:“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对我做的事?当时你也在场吗??” 斯捷潘闭了下眼睛,眉心往上抬了一抬,似乎后悔自己把这件事抖了出来。但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他只能把烟塞回齿间,接着话茬继续往下说:“关于前天你被叫出去——马克西姆和安德烈之前邀请过我,我拒绝了。” “等等,你从最一开始就知道?”察觉到话语背后的真相,尼古拉险些失声叫起来。年轻人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剧烈颤动着,五指几乎抠进墙里:“你知道他们打算轮奸我,却不阻拦他们?你甚至都不肯提前告诉我??” 斯捷潘脸色变了一变,似乎这件事也让他很是愧疚,但是中年人很快板起脸来,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到他们邀请我为止,我相信你不是叛徒。但鉴于你经常被那个弗里茨喊去喝酒,科利亚——要说你真的和德国人建立起来一点私人交情,说动他为你做一些事,替你伸张正义——我也不意外。” 尼古拉的身体晃了一下。被背叛的失望与愤懑、所受耻辱被另一人尽收眼底的无力与痛苦、以及忍辱负重却只换来千夫所指的辛酸和委屈,千百种感受与思绪于灵魂中迅速凝结成庞大的乌云,又在短短几秒钟内烟消云散。年轻人用尽力气抬头望向最后一根压倒他的稻草,眼中余下的只有近乎凝固的悲哀:“……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斯捷潘原本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抬了一下,似乎是想搀扶一下他命途多舛的指挥官。然而年轻人身后的墙给了他支撑,那双抬到半空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去。中年人压低声音说:“我也不想相信,科利亚,你是我见过最正直的红军战士。但——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合理的解释了。” 尼古拉抬起眉眼看向驾驶员的琥珀色眼睛,叹了一口长到令人窒息的气。随着这口气渐渐呼出,他的肩膀和脊梁也随之慢慢塌下去。他原本以为这个秘密可以和这段屈辱的集中营生活一起被他直接带进棺材里,没想到仅仅几天时间,他就不得不自己把肚腹剖开、将沾满血泪的事实以双手捧出。 在驾驶员绵里藏针的目光下,他无不疲惫地说:“我从来没有唆使过他,是他自己非要这么做的。” “什么?” 尼古拉一手扶着墙,一手捏着鼻梁闭上眼慢慢回忆道:“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走后,耶格尔从后面现身抓住了我……他仔细地盘问了事情的全貌,威胁我说如果不老实交代就把整个集中营都提出来审问,直到找出来到底是谁干的。” 驾驶员的腮侧动了一下。中年人不动声色地恨恨咬牙:“然后你就按他说的做了?” “那我还能怎么办!”年轻人脸上瞬间坍塌成一个崩溃万分的表情。他挥舞着胸前的两条手臂,试图用肢体语言让真相听上去没那么荒诞,“如果我不说,全营都会知道我被轮奸了的事,到时候所有人都会觉得我是个可以供他们发泄的婊子,这样的轮奸就再也不会停下了!!斯捷潘,我不想——” 看着他手舞足蹈状若癫狂的样子,中年人便没再反驳,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继续说。” 尼古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收回一只手继续撑着墙:“耶格尔当时说要给他们应有的惩罚,我猜到了他是想杀死他们三个,所以我拒绝了。那家伙完全不懂他的所作所为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他还想让我去他的宿舍过夜!老天,我想尽办法试图打消他的念头,当时他听从了我的决定,但是……看起来他反悔了。” 他说完了。他做到了。尼古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却见斯捷潘并未露出了然的欣慰神色,反而狐疑地盯着他:“你真的不是在编故事?” “我没有!!”这个充满怀疑的冰冷眼神刺激得尼古拉大吼一声,音量大到把两个人都吓得一哆嗦。年轻人连忙改用气声继续辩论:“你觉得很蹊跷是吧?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可这就是事实!我也不敢相信!!斯捷潘,换做是你,你能想到你的一生之敌好巧不巧出现在那个场合吗?”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和同生共死的战友心意相通,如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解释一番,他的驾驶员就会重拾对他的信任。然而让他心寒意冷的是,斯捷潘连头都没动一下,仍然用那副眼神看着他:“所以你真的没想过要借德国人的手杀死他们?” 似乎有什么击中了他。尼古拉突然不想再多花一分力气、继续说一个字了。这种感觉就像一团黏土猛地被一颗巨大的水球砸中,水流溃散后他也融化成了一地烂泥。无论他对苏联是多么忠诚、他又是多么迫切地想要证明这一点,能决定他是否是一个叛徒的从来不是他自己。他能改变的事物里从来不包括别人的想法、执念和成见。 “真的没有。我以我的国籍发誓。”于是他放松了喉咙,用与平时无二的低哑声音说:“我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人的生死,我也不知道德国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他们去做苦力也好,杀死他们也好,那都是耶格尔的主意。” 至于更深层的原因,年轻的车长顿了一下,选择用一种较为隐晦的方式讲述出来:“斯捷潘,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和他,我想说的是:这段关系本身就不正常,我不想深陷其中被当成叛徒,我巴不得他离我远点,可他总是想方设法拉进我们之间的距离;从另一个角度说,因为我一直防备着他,我和他的关系也没发展到我可以说服他改变想法那种程度。总之,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我的。” 说完他看着他的驾驶员,等待最后一重审判降临。他已经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把一腔温热鲜活的脏腑捧出,现在只看对方是要郑重其事地接过吞噬,还是把他的一部分也摔进地上的烂泥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斯捷潘的嘴角终于微微抽动,那支燃得只剩烟屁股的卷烟随之一翘,积攒得很长的烟灰直直坠落,掉在两人中间的土地上摔成一片灰尘。中年人把烟屁股丢在地上,抬起右脚用鞋尖把最后一点橙红的光亮碾灭。 “我还是不敢相信。”他说。 到底是哪部分让他不敢相信,是德国人的恰巧现身,还是指挥官的忠诚,尼古拉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只是他没能获得同胞的信任,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于是他轻声说:“那么你要为此杀了我吗?” “不,”驾驶员回答,“不是现在。我会继续和你一起修理坦克,然后我们按原计划逃走,回到苏联。到了那里再去证明你对祖国母亲的忠诚吧。” “你若是清白的,那当然最好;可如果你真的当了叛徒,我一个小时都不会让你多活。” 相比其他人,斯捷潘的说辞可谓是网开一面了。只可惜命运留给他最后的仁慈,却在庞大的麻木与绝望面前如此渺小,散落成蚍蜉撼树的可笑。尼古拉凝视着对面的中年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你觉得你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就已经是对我仁至义尽了,对吗?” 驾驶员眨了眨眼。他抬了抬一侧嘴角,似乎是想说不是,可他自己做的事又与他的说辞背道而驰。最后斯捷潘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他的指挥官报以回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难以解释的情感,尼古拉只在耶格尔身上看到过比这更复杂的眼神。他望进同胞深邃无光的瞳孔,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德国人的蓝眼睛。如果对面是耶格尔,他根本用不着这么剖腹剜心。 “当初是你从起火的坦克里把我拖出来,救了我一命。”斯捷潘慢慢说着,像是想要说服他心灰意冷的车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试图确认自己的良知尚未泯灭、坚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如果之前我没悄悄跟在他们后面,把马克西姆掀开,你已经被他们用枕头闷死在病床上了。” 尼古拉很轻地嗤笑一声,“是啊,这条命你已经还给我了。我该早点想到的。” 到此为止,这场对话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了。斯捷潘没再多说一个字。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这个无人的角落,只留他一个人在灯下浓厚的黑暗中听围墙外的夜枭兀自哭号。

TBC